一
京藏高速行進到海拔3100米的地方,是湟源縣日月藏鄉駐地。懷著一種對山川河谷以及遠方的詩意探尋,外來客都喜歡將這里叫作日月小鎮。到日月小鎮仿佛觸到了一種人生之旅的高度似的,如同天涯海角觸到了視界的寬度一般。高度之外,還有滄海星辰,歲月倥傯的況味油然而生。這便是遠人心中的日月小鎮了。如果從未到過此地,帶著陌生感想象一下,這里便應是活脫脫的古道西風瘦馬的現實版。確乎也是古道,而且是千百年來茶馬古道音塵絕的所在。西風漫過大非川曠野,帶著青南廣袤土地的蒼勁勁兒,越吹越猛,幾乎是襲打著山梁,沖馳而過。一拐彎,山勢變緩,風力陡然減弱,于是,河湟鄉野的氣息迎風而至。雖然西風依舊,卻也家常了許多。馬,無論是東奔,還是西突,到日月山一帶時,都已歷經路漫漫其修遠兮,自然要瘦峻下來。遠行人至此眼望天外天,不免“端起個碗來想起個你,面葉子撈不到嘴里”,這說的正是天涯斷腸事。
日月小鎮因蘊藏“天涯”二字而有了一種凌遠之美。有一種說法至今依然很流行,說是日月山名字的由來始自文成公主進藏。大唐公主一路西行,翻越赤嶺時,回首東望,鄉關路遙,而前方風的那邊景象大變,唯有雪山和草地。公主心中不免悲傷,因此摔碎了身上所佩日月寶鏡,人們為了紀念此事,便將赤嶺叫作了日月山。還有一種說法則飄渺近乎神話,說此山是日月寶鏡摔碎而生,西麓倒淌河是公主眼淚所化,這只能歸于民間的樸素思想了,千年的故事怎么能闡釋得了億萬年的大地形塑呢。
日月山綿延數百公里,高拔于斯,是天然的分水嶺,在古代一直充當著東土與西域的界線角色。極西之地日落,極東之地日升,所以“日月所出焉”。日月山無論在藏語里,還是在蒙古語里,其叫法都是日月之意。日月山這一稱謂應當起自民間,且古已有之。赤嶺,怎么說呢,沒有人會將自己家的山川叫作“赤嶺”的。山多神圣呀,每一座山,在雪域人民心中都是神的居所。赤嶺這一叫法的消失定然和日月山版圖的歸化有關,是一種官方命名對民間的包容與接納。日月山山埡口左右兩側是兩座圓形小山峰,恰好也是一大一小,很切合人們對自然萬物的擬物化或擬人化的形象思維理念,故而也就成了日峰和月峰。上面有亭,謂之日亭和月亭,月亭中至今立著唐蕃會盟分界碑。
青海地名的形成極為駁雜,同一片河谷里,往往藏語、蒙古語、漢語交錯而生。元末明初,蒙古人大舉西遷,凡權力所到之處,便將山川河谷以及統轄之地統統命名了一番。后再度西遷,勢力到了海西一帶,青海東部牧野復歸于藏人。藏民族先輩們在命名的過程中,承襲了一部分蒙古語叫法。有些地名中甚至出現了蒙古語和藏語兩種叫法并存的情況。而在漢語官方叫法里,并沒有對歷史上已然成型的邊地地名進行重新定義命名,而是直接將各民族合乎天然的叫法整個延續了下來,只是改成了漢語音譯。這一習慣使這些天生蕪雜難辨的歷史免除了過于演繹化的民間傳說傾向,而更多地以真實面貌立于史冊之中。
這些地名因漢語不表意而產生了想象空間,呈現出一種字面上的美學張力。我對地名一向懷有一種頗為執著的情愫,總是喜歡那種或大俗或大雅或字面意義古樸又有意蘊的地名。像果洛、玉樹、德令哈、阿尼瑪卿、仙米,小到古浪堤、花勒、麥秀等,都因有一種審美上的陌生感和距離感,而賦予了美的質地,讓人心生向往。未及此地,心愿已美出了一種高度。大茶石浪,恰恰也是喜歡這幾個字,便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其實大茶石浪既無茶,也無石,更無浪,可這絲毫不妨礙我走近她,了解她。
大茶石浪擁有唐朝著名的古戰場:石堡城。在一些史書中,石堡城也叫作鐵仞城。
二
日月小鎮駐地叫兔爾干,是蒙古語名字。當地已無蒙古族,居民以藏族為主。問當地人,并不知兔爾干是何意,查典籍,說是地勢陡峭,水流湍急之意。日月山系從河湟谷地緩慢抬升,至此段河谷已經逼近主脈,地勢抬升加劇,坡度加大,河流因落差而湍急起來,因此出現了蒙古語里面的“兔爾干”。以前,這是整個區域的叫法,至今年邁的老人們依然這樣叫。再年輕一些的人們,又習慣于將此一段河谷叫作“藥水峽”。再年輕一些的人,生長在行政區劃極為清晰明朗的今天,所以他們眼中的兔爾干便濃縮為日月藏鄉駐地了,成了一個擁有千八百人口的高原小村落。
若開車沿京藏高速飛馳,極容易將日月小鎮和其他河湟村落混淆。一方方村宅,幾十間商鋪飯鋪沿路而設,看不出繁華,也看不出零落,也就是普通西部鄉村勉力度日的模樣。有一個姑娘叫卓瑪,還有另外一個姑娘也叫卓瑪。她們都在遠方的西寧城里讀著書或者打著工。卓瑪們一般不會再回來了,所以走在村子里時極少碰見年輕的姑娘。這讓村莊少了一抹溫潤之色,多了一份寥遠與空闊。四月初從日月山口吹過來的風依然涼氣很盛,因此村中極少見到老人們待在戶外寒暄。兔爾干正在打造旅游小鎮品牌,為數不多的幾條小巷都修繕一新,新起的小型鄉村建筑隨處可見,路邊有幾處青銅雕塑,全是人物,內容很有意思,是古老草原生活的藝術再現。捻線、擰牛毛繩、打酥油、篩谷物等。每個塑像在稍許夸張中都笑意盈盈,沉浸在勞動的喜悅中,形態逼真。每每走過,都不由細細觀望,心中滲過一種對昔日樸素生活的眷戀之情。這是日月小鎮很親切的一筆。
湟水中下游的河湟村莊四處是楊柳樹,一入夏,整個村莊都掩隱在樹陰里,從遠處看,不見村落唯見林木森森。日月小鎮因海拔高,正好處于農區和牧區的過渡地帶,很多喬木已難以適應,村田里高大的樹木明顯少了,加之天高氣朗,整個小村便沉浸在一種干凈、明亮而又空落落的狀態中。村中依然保存了幾處舊民居,典型的四合院,木梁木壁式大房,廊檐為一流水式。磚雕門楣上已經長出了青草,證明主人們已離棄他居有年頭了。村中尚保存有百年前的鹽稅所,也是四合院,整個門楣都掩在深及人膝的草叢中。風過處,荒草離離,不由抬頭看看瓦藍天空下快速流逝的白云朵朵。
小鎮如此之新,她從遠古走來的歷史,還有千年前,百年前,那無數個卓瑪的故事大約也只有云知道了。藥水河沿村而過,不甚湍急,順著河向東南峽谷行進,便是整個大茶石浪的地界了。
三
之前曾發生了一件讓人啞然失笑的事。
湟源當地的友人問我此行想住到哪個村落。
我說大茶石浪呀,肯定是大茶石浪。
對方沉默,估計在反復思考安排的可能性。
我接著說,離石堡城越近越好。我想表達的是,把我安排到石堡城遺址底下,這樣我好在月明星稀之夜,攀上石堡城,以體悟一番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昨昔與今生。
這位朋友性情中帶有當地人普遍的厚道,估計是悄悄笑了一回,然后用很平靜的語氣說,好吧,我想想辦法。
我心中的大茶石浪是一片深谷幽野,剛剛出山的藥水河帶著凜凜寒意,奔流向東,一路上不斷擊打著峽谷兩側的巨石。過去藥水河也叫南響河,整個峽谷因此也叫南響峽,這說明這一帶的河流水擊石穿,一定是響出了動靜,響出了故事,不然當不起一個“響”字。
朋友說,晚上你們不能上石堡城,極度危險,石頭會掉下來。
石堡城在我心中成了一個立體的概念:石頭筑成的一系列古建筑遺址,位于陡峭的山崖上,沿路是一塊一塊巨大的山石。上山得從山石間繞來繞去,形似闖迷魂陣。這的確是我心中遠古戰場最真實的模樣。不由想起古羅馬決斗場,歷經兩千余年,依然能風雨不倒安如山,每一塊石頭上都折射著與歷史擦肩而過的光影。遠去的只是歲月悠悠,風云變幻。石頭們笑看世界兩千年,估計個個都成精了——這便是石頭建筑給予人的哲學想象。堅固、持久,最終走向和光同塵的渾然狀態中,成了蒼冥大地上風的居所。
早晨,吃過簡單的早飯后,我們隨同大茶石浪的祁如忠書記一同向山里進發。他要去處理一起兩戶村民間的土地糾紛。
日曉時分,我們到達了大茶石浪村。怎么說呢,眼前的村莊與其說是破敗,不如說是已瓦解。村莊已完全進入了廢墟狀態。大茶石浪村已于七年前整體移民到了日月小鎮,與兔爾干隔一條京藏高速,儼然日月小鎮的臂膀了。村民們在搬遷過程中,拆除了自家房屋中有用的部分,大茶石浪村的原址上如今只剩下了四散的殘垣和零星的草垛、柴垛。想到昨日我那么執著,一心要住到這個村里,不由啞然失笑了。
龐貝古城、瑪雅古城、樓蘭古城,這些昔日人煙鼎沸之所的消失,難道真的是因為戰爭、瘟疫,或者是一場災難嗎?人們到底會在什么樣的情勢下選擇棄城別去?在我們遠古的祖先那里,會不會也會因為政治的需要,或為了讓人民生活得更好一些,而出現大舉移民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調莊移民說不定也是一種我們繼承下來的遠古傳統。
藥水河邊草灘上牦牛很多,牧業并未消遁。一邊是村莊廢墟,一邊是牛兒羊兒,加之早晨清冷的風一直在吹,一下子讓人覺得牛兒羊兒才應是這一段河谷的主宰,村莊不過是歇腳客而已。
兩個村民已經在路邊等。糾紛起于峽谷里即將要修建一條旅游公路。這兩戶村民的兩塊相鄰地的一部分被規劃了進去,在賠償過程中因對占地面積算法不同而出現了爭執。每人都各執一詞,不肯退讓,誰都覺得自己才是正確的。于是丈量,丈量后依然在爭議。沒有人對賠償款多寡有所掛懷,也絕不考慮土地的一半被筑為公路后,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何去何從,是否再具備使用價值。這些他們不爭。他們爭的是一種思想上的公平憂戚。舊傳統與新型核算之間因缺少自然的鋪墊與過渡,賴以生存的土地些微的動蕩擴大了心靈上的失衡,以至于陷入了無謂爭端。寸土必爭,這才是農民的本色,不知誰說了一句。我心中暗暗算了一下,這兩種算法間產生的誤差,分攤至兩塊地總的補償款中其實也不過是些微之末。
在祁如忠書記的耐心講解下,加之我們這幾位外行真誠的你一言我一語,事情暫時得到了解決。年老的村民不再憤怒,而是心境平和地離開了。年輕的那一位一下子對我們來了興趣。他沒有回家,而是自告奮勇開車將我們沒車的幾人帶到了峽谷里。那里有一段稍許平緩的山坡,我們藉此可以攀至石堡城。
四
想象中的迷魂陣沒有出現。想象中的大石頭毫無蹤跡。想象中的鐵仞森森幾乎是神話形態。好在:山就在那里。
山就在那里,山屹立億萬年,也許就是為了我們的每一次到來。
山坡很陡,而土質松軟,到處是金露梅和銀露梅組成的灌木叢。可以想象這個山谷的夏天該有多么輝煌。我們順著灌木叢時走時歇,半個時辰后到達了大方臺。
風一下子猛烈起來,仿佛各個方向都風波凌動。這里鄉間形容風很大時便說“閉氣哩”。沒經歷過颶風時,以為是夸張,而此刻我們站在大方臺這大三角之巔,感到的唯有閉氣。大方臺上除了一截土坎外,沒有任何建筑,連稍大些的石頭都尋不到。腳下,仔細看時能找到鵝卵石。此處空間如此狹小,且四面陡峭,隨時有滾下去的危險。
這里怎么會有一座尖兵難破的城池呢?
任何人登臨此頂,想到的第一個問題莫過于此。什么樣的石頭房子會在此風中修筑成功?千年前,那個沒有水門汀的時代,靠什么能讓石頭在此壘集成堡,并在讓人窒息的風中屹立不倒?
裹緊衣帽,爬上大方臺上的土坎,四野之景讓人嘆為觀止。眼前是一幅完整的日月山區以及唐蕃要道軍事防御圖。野牛山、華石山、黑山、青陽山、日月山層巒疊嶂,登臨此頂可以望到每一條山谷的風吹草動。南部大非川原野上若有兵馬流動,站在這里便能感覺到空氣的異樣。通往丹噶爾、青唐城的主干道同樣也是一覽無余。此地實乃絕佳的瞭望制高點。若在大方臺上點燃具有指揮意義的烽煙,一呼百應,整個唐蕃要津的防御體系便能迅速集結起來,形成一道道軍事屏障。大方臺無異于千年前的衛星、天眼,是天然的戰爭指揮中心據點。
公元729年至749年的五次石堡城之戰,因過于慘烈而載入史冊,也因慘烈,連不懂政治的李白也寫下了“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予以譴責。從此詩中我們還能讀到一條被史家忽略的信息:由于大方臺的天眼作用,第一次石堡城爭奪戰應是在夜間打響,且是在沒有月亮的暗夜里。唯有親臨大方臺,一覽天下小時,才能洞曉古代軍事家們到底在想些什么。比李白小兩三歲,頗諳政治的大唐詩人高適想法便不一樣。他寫長詩賀哥舒大夫破九曲,內中以激揚之調云:“作氣群山動,揚軍大旆翻。奇兵邀轉戰,連孥絕歸奔。”此詩中不乏文將的軍事想象。攻克石堡城絕不會是揚軍大旆翻,明擺著是狼入虎口嘛。且在平地上無法向颶風中的高地放連弩。連弩應是高處守城方的最佳兵器。石堡城爭奪戰,唯有大刀夜襲方有取勝的可能性。
縱然是這樣,我依然敢斷定大方臺上不能安營扎寨,而僅僅是瞭望塔據點。千年的風雨能吹盡人間一切的斷壁殘垣,而對于一座大自然活生生的山來說,卻能不減分毫。此山南向西向皆為懸崖,唯山之東北向為一段小峽谷,不寬,現在是枯水季,山澗中無水,河床高處可勉強行車。我疑惑千年前的高空明月下,大方臺上是一座半地穴式石夯土建筑。大方臺齊整的三面懸崖并非先天形成,而是為了戰爭防御的需要刀劈斧砍而成。石頭作為重要的兵器存放在堡壘中,一有戰事,都不需要守城方有太強的戰斗力,他們有幾個人在上面扔石頭就行啦。進攻者必定一損百損。
向西北,走過一段山脊,繼續攀登,便是小方臺。上面四四方方,很平闊,風力有所平緩。此四方地上,完全可以坐下來與人來一壺美酒或殺上一盤棋。我之想象力,總不甘心眼之所見,耳之所聞。在短暫的停留中,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平臺上的植被與山坡植被,發現平臺上唯有荒草離離,與緊接的山坡豐茂植被差異很大,而且土壤質地也明顯不同。那么這一方大平臺應非天然所生,而是人為平整修筑形成的。答案來了。無論大方臺還是小方臺,上面均殘存著夯土建筑遺跡,雖歷經千年,而土墩依舊,且高度明顯,都需攀爬才能登臨。可見,古代的軍事家們有多聰慧,他們就近挖山頭取土,夯筑成兩座高臺,外側為烽火臺,里側為指揮臺。取土之地直接修整成平地,此地便能安營扎寨了。估計也是半地穴式建筑,屋頂為氈房也未可知。平臺上可以尋到燒制過的殘瓷斷瓦。歷經風雨磨礪后每一枚瓦片上都形成了形狀各異的精美花紋。我撿了兩枚,欲帶下山,可一想,也許瓦片們更愿意待在自己的故居地,慣看秋月春風,便又放了回去。千年的殘瓦與風霜雨雪更為相宜。
無論秦磚還是漢瓦,無不是廣廈千萬間的遮風之物。家國保衛戰的終極目的其實便是為了一磚一瓦的你我分屬。寸土不失,片瓦不丟。小到家與家之間,便是早上兩戶人家為了土地面積爭執不休。大至國家,便是山河存亡的戰爭。哪怕自損一千,也要傷敵八百。也許生活的某一部分就得靠這些氣性撐著才行。早上兩戶村民一戶為漢族,一戶為藏族,他們爭執一番后很快也就化干戈為玉帛了。雖然各自心中都存著不服氣,但終究誰都懂得將生活延續下去才是正主意這一最樸素的人生道理。昔日的唐蕃古道現在成了京藏線要津。在某種意義上,是否也可以將京藏線理解為是一條綿長的玉帛呢?
五
這天傍晚,我們到大茶石浪新村去。村中最顯著的建筑是幼兒園,四層小樓,操場上鋪著彩色塑膠地墊。操場之大,完全可以舉辦小型運動會。這個時間,孩子們都回家了,整個院子很寂靜。太陽西曬落在院中滑梯上,連帶著彩色的操場、院墻都沉浸在一種暖色調里。村民們對這個幼兒園頗為自豪,為了孩子們能就近讀書,也是他們從峽谷深處搬出的一大動力。
整個村子的建筑整齊劃一,都是兩層小樓,刷成了白色。看得出來,設計者只是為了節約成本,以最低的投入將新村修了出來。在這樣一個依山傍水、景色絕美的地方,這房子的空間布局確實太遜色了,而且說實話有些突兀。
村巷里迎面遇到一位村民,開著一輛紅色長安。他用一種近乎拉家常的語氣向祁如忠書記訴說家中下水道的苦惱。祁書記耐心解釋并提供了解決方法。而后,祁書記用一種幽默的語氣說,現在我們什么事都要管,我這個當家人已經榮升成大茶石浪物業公司的保安兼管理員了。說完,他自己會心一笑。
看得出來,村莊治理得井井有條。村巷很整潔,規劃有簡易綠化帶。村民的二層小樓只是居所,周身并無富余空地可以種種菜之類的。村民們想多養點花也只能用花盆了。講究些的人家充分利用樓邊犄角栽種了丁香、香莢蒾等耐寒花木。雖然春已經深了,只是這里春信未動,花草尚且蕭瑟。村莊設計者據說是山東人,想來熱衷于白色,因此每一幢樓全刷得那么白,以至于在夕陽下展眼望去,前方一片蒼涼之色。不見了野巷牛羊歸,不見了柴門聞犬吠,村民們也似乎被一種隱形的力量宅在了家里。一路走來,我在村中再無遇到別人。
我一向不太喜歡以一個采訪者的身份出現在村莊這樣天然慢時光的地方。采訪是一種激進的速成藝術,一開始便會產生無可救藥的凌駕力量。在原野上,任何形式的訪談都是一種生硬地介入。我喜歡安靜地聽,小心翼翼地看,將自己的存在弱化,再弱化,盡量不去觸碰任何人生活的形質。如同光,仿佛有我沒我,光就在那里,不損分毫,而實質上我出現的時候,光芒便已經躲在了陰影的后面。
祁如忠書記的父母在家,兩位老人都已八十高齡了,身體都還硬朗。這種宅子里已無院落可言。我們坐在房屋外庭玻璃房里說了一會兒話。
老人家曾經也在村中管理事務,如此高齡,依然時刻掛牽著村莊的前途命運,還有國家以及世界格局的發展變化。過去的苦難在老人家的眼里也不過是一種生活的本色,該吃的苦反正都已經吃過了,如今熬下來也就算不得是什么苦了,反而成了人生的一種積淀,一種福祉。而現今的世界頗讓老人家憂患。心系天下,定時看新聞,探討世界格局,如今已成了所有鄉間老人的生活常態。
我喜歡看一個村莊的傍晚,這是她回歸的時分。更喜歡看一個村莊的清晨,這是她打開的方式。這一開一合中總能體悟到村莊思緒般存在的靈魂,光影里的鄉間萬物,總有令人動容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六點鐘,我再次走進大茶石浪新村。從山野河谷間走來的村莊,會不會在陽光初呈時產生一種蓬勃的生長力量呢?
這時候,風倒停歇了下來,只是空氣依然很清冷。籠在日月小鎮身上的暗夜一點點散去,在無言的山色里,其古老的一面略微釋放了出來。我從一家家店鋪走過去,心想,這兒是大車鋪,這兒是鐵匠鋪,這兒是釘馬掌的王掌柜,那兒是剪羊毛的小洛桑。這樣想著,便忘了上過街天橋,而是直接從京藏高速路上走了過去。
三聲杜鵑叫起來了,東方天空云層越堆越厚,呈現出厚重的青紫色,遠處日月山一帶雪峰由青色漸次明亮起來。
村巷里依舊沒有人,只有我,好像我是天外來客一般,想找尋自己丟失的史前同伴。這樣的時刻,我著實無法做到閑庭信步。我的腳步越來越快。前方雪峰如白銀般閃爍,回首望去,大峨堡山峰上的云漪間已是光芒萬丈了。再走幾步,前方一戶人家煙囪里飄出了青煙。這一縷炊煙點燃了整個村莊的生命,一下子村莊活泛了起來,我能聽到白墻里慈母喚兒聲,還有老人的咳嗽聲。我的腳步總算慢了下來。
出南口。繞河堤是一個小小的公園。和城市里一樣,修建了亭臺、草坪、石子路。就在亭臺邊,兩頭黑色牦牛嫻靜地吃著草。原來你們在這里呀。這壯碩的生靈一下子給了我力量,我頓感有血有肉的生活真味撲面而至。
云雀叫起來的時分,家家戶戶的門打開了,孩子們一個個背著書包,歡快地走在了村巷里,他們仿佛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一路上笑意盈盈,談不完的高興事兒。
大茶石浪村的整體移民工程在孩子們的腳步聲里變成了輕盈、歡快的一幕。
六
幾天后,我再到大茶石浪。
天空正飄著雪,我們沿著扎哈公路向深山里行進。大方臺從視線里消失的地方,眼前是一片開闊的曠野。哈拉庫圖古城堡臥在曠野里,如同一匹瘦峻的白馬陷入了漫長的回憶之中。
城堡,宿命永恒不變的感傷主題,
光榮的面具已隨武士的吶喊西沉,
如同蜂蠟般炫目,而終軟化,粉塵一般流失。
無論利劍,無論銅矢,無論先人的骨笛
都不容抗御日輪輻射的魔法
——昌耀《哈拉庫圖》
此刻的我們是否也在歲月中流徙呢?滾滾車輪落在新生的雪地上,而雪下是千百年來未曾被風吹逝的轍痕,一層層沉蕩在雪原的塵埃里,是多少人不曾蘇醒的夢寐與苦嘆。多少鐵血男兒啊,身上流淌著不一樣的血,他們在這條古道上揮麾沖殺,隕落于此,最終化成了古原的一部分。大方臺見證著這一波波的你進我退,頭上的青草黃了又黃,直到馬蹄不再,烽火臺日漸瘦薄,慣看熱血和泥土的大方臺總算沉沉睡去。
早晨,我們離開喧囂的西寧市,天空尚有云翳。我們從一片花紅柳綠中絕塵向西,至丹噶爾時,片片雪花悄然而至。街邊包子鋪門口蒸汽漫漶,有兩三個旅行者悠閑進出。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氣象了。至大方臺,漫天的雪花呼呼飛舞。我們如同穿越了時空隧道,不經意間滑進了千年前的馬幫中。
雪越來越大,路漸次抬升,古原上只有我們的一輛車在行進。四周的山已經徹底隱遁在雪國里。我們甚至分不清山谷與曠野。想起一個時辰前的姹紫嫣紅,只覺得是前世的一個夢。似乎這世界上只剩下雪了,除了雪不能有別的物象存在。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那么雪原的深處應該是宇宙的邊緣才對。
“看,英生卓瑪。”
不知道誰叫了一聲。
我跑馬似的思緒總算從宇宙邊緣給拽了回來。汽車停在了一個蒙古包前。雪地上放著兩只大油桶,紅色的,有些斑駁。因地面不平,兩只桶便很隨性地立著。一只上寫著“英生”二字,另一只上寫著“卓瑪”二字。
“怎么,不往前走了?”
“先不走啦,我們下去看看。”
于是,下車。我以為的天地空濛、世界靜寂一下子被凜冽的風雪聲淹沒。車外面風極大,雪花幾乎是裹著勁風在前仆后繼。雪原的輪廓依舊難以分辨,只有風吹雪地聲永無止息。
英生卓瑪已經迎了出來。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一樣,她一面說“來了嗎”,一面掀起蒙古包簾子讓我們進去。
帳篷里暖和又安靜,屋子正中鐵皮爐子下火苗熊熊。茶壺里奶茶正好開了,一屋子的清香馥郁。屋子里一邊是木質沙發,一邊是炕。
英生卓瑪說:“炕上坐吧,炕是燙的。”
對于這一場偶遇,我們誰都感到新奇。
我們都走到炕邊,摸了一下溫暖的炕,然后圍著爐子坐了下來。
一段久違的圍爐閑話時光不期而至。雪在我們身上化去,淡淡的霧氣氤氳開來,身體感知到了熱度。很快,我們知道了這里是英生卓瑪家的夏季高山牧場。別說是夏天,這里連春天都尚且遙遠,而他們居然整個冬天都生活在這么高海拔的地方。
“住習慣啦,到哪兒都不行,就想住在這里。”
英生卓瑪將一摞龍碗放置到爐盤上,為我們一一斟上奶茶,然后端出一只描花木匣子,用一種很古老的方式給我們制作酥油炒面。
我們和她說話時,她似乎有所羞怯,總要沉思那么一會兒才會慢慢而答。話不多,全是精要簡義。久遠的回憶,漫長的故事在她這里全失去了意義。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是啊,就是。
奶茶喝到一半的時候,英生卓瑪的丈夫來了,是一位身形板正、面色紅潤的男子。讓我詫異的是他身上那股與實際年齡不相符的年輕勁兒。這哪里是個五十開外的人呀,似乎就是一位正當年的牧羊人。難道歲月的輪回在這山野里也失去了銳利,從而遲緩了下來嗎?反正這對草原夫婦身上全保持著年輕人才有的爽利與輕松氣息。風雪連天,渺無人際的荒野對他們沒有形成重壓,相反倒卸去了歲月的重荷。
英生卓瑪的丈夫用舊式禮儀打著招呼。
他一面搓著雙手,低頭進蒙古包,一面說:“呀,家里來親戚了啊。”笑容在他的臉上綻開,一雙眼睛沉靜有力。
“是啊,親戚來了。”朋友中愛開玩笑的一位說。
“那好那好,”英生卓瑪的丈夫進來后直奔爐火,然后拎起壺為我們滿當當的茶碗添起了奶茶。當得知我們從湟源縣城方向過來后,他再次笑了,說:“哦,自家人啊,我們是大茶石浪人。”
無休無止的雪讓時空失去了邊界,連四面八方都不復存在。山巒成了一種想象。雪中的世界廣闊而又近在咫尺。我以為我們已經走到了另一個時空了,而大茶石浪幾個字,一下子將我拉回了日月小鎮,讓我的思緒觸到了堅實的大地上。原來我們并不是行進在人跡罕至的荒原上,而是一直走在大茶石浪。那片廢墟,那個移民新村不過是一個符號罷了,大茶石浪是蒼穹是大地是綿延無際的群山,是奔流不息的河流,是這生于洪荒的雪國。
這一帶村莊全沒有記錄歷史的習慣,村民們至今沒有村史概念。歷史在這里是說不清的,因為你的歷史肯定不是我的歷史,而你和我卻是一家人,那么不如就讓歷史隨風而去吧。誠如昌耀先生言:
沒有一個世人能夠向我講述哈拉庫圖城壘。
記憶的重負先天深沉。
人類習慣遺忘。
而我們卻在探尋歷史。這幾日我們所到之處,除了幾縷民間近乎神話的簡單演繹,便只有不到百年的口傳記憶了。這便是全部。我心中不免痛惜,總想探尋出別樣故事。這時我注意到大茶石浪人,就這幾日所見,他們個個身形高大俊朗,眉眼開闊,面頰透著一種果敢之色。縱然是漫長的勞苦歲月,也未能折損他們眼中的炯炯神采。他們是那么精神。我完全可以斷定他們的祖先絕對是昔日鐵血男兒中的一支,是從不彎腰低頭的戰神之裔。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河湟兒女都來源于草木皆兵的營盤中,而此地尤甚。無論是歷朝歷代的屯田移民,還是各民族邊關將士最后轉向民間,逐漸形成為村寨城關,無不是國防之所需,是兵家之決策。每一個河湟村莊幾乎都是一個牢固的營盤,有著固然的防守體系。我小時候時常會在村中看到一些舊時兵器,幾乎家家都有,只是近些年不見了蹤影。
那時候鄉間孩子都喜歡玩一種叫“打仗”的游戲。不分敵我,而是通過出手心手背,我們叫“伍兒”,分出守方和攻方兩大陣營。人少者為守方,人多者為攻方。分好后守方幾人便爬至門樓上;攻方人眾,一干小將騎著破木棍呼嘯著到來。先門上門下罵一會兒嘴仗,接著攻方爬梯子,爬草垛,甚至爬墻等開始格斗。凡木棍碰到身體者便退下陣來。若身體讓對方的手碰到,便淪為俘虜。對殘兵敗將孩子們會裝模作樣審問一番,然后罰以執行各種指令。敗兵必須服從。指令往往極為搞笑,或者做各種怪動作,或者閉著眼睛往前走,不撞南墻不回頭。
舊話重提。也許是河湟地區的戰爭太過于頻繁和慘烈了,祖輩們寧愿忘卻而不愿意書寫。一次次的民族大融合將硝煙化解到了人間煙火里,最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英生卓瑪的丈夫姓楊,叫楊扎西。提到自己的民族時,楊扎西說:“我們是嘉爾藏。”意即他們既不是真正的藏族,也不是真正的漢族,也不是蒙古族。他們就是他們,“嘉爾藏”三個字就是他們的歷史。
英生卓瑪兩口子居此山野已經三十年了,從馬背上的少男少女變成了如今沉穩的中年人。他們有三個孩子。老大已經結婚了,在西寧。老二在上大學。老三在日月鎮讀中學。
爐火一直很旺,熊熊燃燒。我的臉灼熱起來。這種感覺可真好,世界靜寂而生活在燃燒。后來英生卓瑪用一種近乎訴說的語氣說,兒子媳婦總是叫我們去西寧,城里東西太貴了。
我們離開時,英生卓瑪夫婦送我們到路邊。雪花打著旋兒,依舊漫無際涯。車再度爬升。回望時他們夫婦二人的身影在雪中越來越小,最后雪地上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啊,昔日的美人,那時
她的濃濃的辮發烏亮油黑如一部解開的纜索
流溢著哈拉庫圖金太陽炙烤的硫磺氣味,
而那青春的醉意是一雛鳥初識陽光時眉眼迷離的嬌羞,
而今安在?
——昌耀《哈拉庫圖》
時間不長,我們到達了這片山谷的制高點。這里是黃河與湟水的分水嶺,屬于西寧市的湟中、湟源,屬于海南州的貴德、共和在此分野,各自向著各自的轄地伸展、俯沖。
我站在海拔3820米的高度再一次回首望去,那茫茫無際的雪原深處,那里是萬古如斯的大茶石浪。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