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中（組詩）

閣樓

從前，閣樓供放先祖棺木

又黑又笨重

一樓廳堂，排窗落地

中間擺四方桌、太師椅、寬闊矮塌

不似如今，檁木陳舊，煙炭畫模糊

魚鱗小瓦也須得更換

不似現在，雨落山村

木工、泥瓦匠、雕工閑著，以耍小錢取樂

一個人輸了，叫聲尖細

恰似灶頭老鼠

浮生

喜歡這樣，涼棚之下

菩薩也睡了

紅燈籠，一個一個數過去，有四個

不搖，也不晃

其下是神龕，擺放蘋果五只；柑橘五枚；

香蕉五根。酒，三盅

入夜之后，必定會有老鼠二三

逡巡于案幾

菩薩必定不會責怪，一任它們抱桌腿

磨牙、翹尾巴、叫聲又尖又細

7月13日

在一首詩中，寫下青蛙的鳴叫

聒噪如雨

現在補寫螢火蟲，那么細微

彼此明明滅滅

它們自成星空，猶如一場舊夢

稻田遼闊，浮萍之下的

流水，也如夢境，依然是舊的，有著

母親一般的顏色

淺綠的。寂靜的，仿佛有一年，雨水大作

淹沒村莊和田野

土法

取野外的河水，煮四個雞蛋。剝皮，放老醋泡

七天

吃掉。又三天，刺瘊自行脫落

這是來自鄉下的土法，它們一件一件

構成了一個母親對一個孩子的養育之路

解篾人

把一根毛竹扛回家，需要一把砍刀

一座霧氣飄浮的青山

把一根毛竹分解成篾絲，需要粗枝大葉

的剖削，局部的切絲、刮紋、打光

解篾人運刀如風，他懂得劈細的力道

以及篾絲的柔韌性

他擺動篾絲，如女人打散一縷青絲

編織是一門技藝，更是空和空的拼接術

背竹簍的女人，她的藍布一分為二

一塊為頭巾，一塊覆蓋了竹簍

竹制的果盒中，水果新鮮。剛洗過，

藏著一部分山泉

解篾人送出的第一份禮物，是一個竹制花盆

幾枝新開的白梅

而所有編織物，皆來自他腰上的砍刀

一把砍刀插在梭形木架

月亮是丟失的另一半。月亮，月亮

山中的狐妖請你下來

在篾絲的糾纏下，那些心懷各異的器皿

愛得久了就現出原形

菽歌或和其有關

入夏收油菜，把菜籽曬干了

拉到油坊，榨了吃新油

收黃豆要在秋天。把豆棵攤在院子

用木棍一遍一遍捶打

收芝麻是精細活計，她們鋪下氈布

把芝麻捆倒立在布上

輕輕敲輕輕打，芝麻粒如新雪

墜落間有輕盈的彈性

我的祖母不擅農事，她抽水煙

喜歡坐在院子里

也不會唱菽的歌，也不會幫它們

移一移日頭

院子里曬著花生，它們失散的弟兄

在泥土，也在田鼠的糧倉

在鄉村，芝麻油叫香油

其他油不是。在鄉村，裝香油用小瓶

裝普通油，可用更大的器皿

我的鄉親極其愛惜，她們倒油，小心翼翼

她們蓋上瓶蓋，小心翼翼

瓶壁殘留的油痕，也不忘用舌頭悉數舔去

草芥

春天是母親，在田野撒種子

在風里長頭發

夏天是幾個哥哥，他們在地里割青草

他們把青草拉回家，一遍一遍翻曬

秋天來了，草芥結草籽，有些果子能吃

我喜歡的不止一種

冬天是父親的，隔壁臥著的是羊和牛。它們在

寂靜中反芻

有時晃一晃脖子上的麻繩

可惜那些草總是不夠吃，吃著吃著就沒有了

常常是在冬天的夜晚

下雪的夜晚，牛羊在圈內。豬在棚下

它們一定是餓了，發出輕微的聲響

光陰，或恍惚頌

有時是春雨之后，有時是

秋天的清晨

有時是木地板，有時是

白生生的墻

在過濾了鳥鳴，以及清涼的霧氣

陽光把塘水復制過來

如此稀薄的念頭，碎銀的光斑

什么也不想，就那樣恍惚和蕩漾

如此秋日苦短，坐久了

人和椅、榻、甕、綠植融化為一體

有時是一個人

有時一個人也沒有

稀薄的光斑落在地板上

有一棵什么樹，鋪巨大的葉子

它輕輕搖晃的體態

落在誰的心頭

下雨是一件珍重的事情

新耕的水田，埋下曲曲的白藕

煙葉地挨著蠶豆地。土淺淺的

趁著下雨，身披白塑料布的人，去菜地栽茄子

辣椒

回來摘了濕濕的香椿

她彎腰的樣子，像極了一根杏木

她推門的樣子，有一絲暮春的疲憊

悲傷何以表達

把老了的人埋葬之后

人們就各自回家了

她養的幾只雞，黃昏之后

還是去樹上睡覺

在月亮底下，看上去它們就是幾團

黑黢黢的，神秘的虛構之物

它們會下蛋嗎，下在哪里，那些蛋

將會被誰撿走

到了冬天，雞在樹上

會冷嗎

下雪天，白雪茫茫雞上樹

那些雞會凍死嗎

這些問題老了的人再也不用考慮

再也不用擔心

擔心也沒有用，她自己

也還在雪中淋著

愛惜

春天的河水還是很涼，但足以

催促一片梨花

春天的河水薄薄的，流淌的樣子像

一層化開的銀

一個孩子靠近水邊

一只小鹿彎下身子

不遠處一個年輕媽媽

她失聲驚呼——

她的衣衫薄薄的，在風中

一蕩一蕩。她從河堤上跑下來

白楊樹的枝頭已經略顯紅意

（它要先開毛絨絨的花，之后再長葉子）

水面上漂著白紙錢，也漂著少量的柴油花

（好奇怪，它們分別來自哪里）

什么聲音被風送過來，當然，也不止一種

當然，春天的村莊也不止一座

要有光

在古老的夜幕之下，

突然就有電了

突然之間房梁下懸掛的

電燈泡，就亮了起來

記得當年的人，你說，

是不是這個樣子。突然之間

那些破爛的房屋，少量的發霉的家什

就暴露在光明之下

人們又驚又喜，仿佛入秋之前還沒

來得及躲避的棉螟蟲

還有一些記憶的人，你說，是不是這個樣子

年老的阿婆倚在家門，不時抹著眼睛

年幼的孩子喊叫到很晚，

把嗓子也喊啞了

那一年是哪一年，在村外野地

變壓器是一個什么樣的怪物

那些電燈泡是多少瓦的，它們照出的光暈

黃黃的，像一枚不安分的蛹

楝

遇見過一棵樹，遠遠觀望，其狀如

一團水墨

就在山崖一側，其上是藍天，白云靜

謐

似乎不再移動

識花君說，其樹曰楝，一粒一粒

果實里，藏著全是白的苦

仿佛一個人，身如白宣，水墨一生

終不得其法

流水帶走的事物

流水出山澗。巖石上的，和松柏下的

一樣清涼

一樣帶走落花

花為木槿、霞草、昌蒲，相互纏綿

牽耕牛的

提竹籃的，對于花的歸宿毫不知情

一任回龍潭

送到哪里，就在哪里凋零

夜晚辭

雁鳴山上，石頭睡了。臺階幽靜

樹林落滿風聲

流水依舊，仿佛一個人，獨自穿過

街道、站臺、地下通道

仿佛木魚敲擊經堂，晚課已畢

落葉在堂前，也在后院

不貪、不嗔、不癡，這該多好

不悲、不喜、不念，這該多好

仿佛一個人，守著長夜

諸多念頭，雪一樣墜落，又悄然消融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