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之夜
借著桌上顫抖的燭火,我們
可以辨認出彼此的眼睛,這些
閃爍的星辰,穿過烏云的封鎖
終于降臨,在這個幽暗的房間里
人們像剛剛擺脫追捕的特工
把爵士樂當做看不見的掩體,你聽
她的歌喉,是一種甜蜜的情報
讓我們骨子里的戒備,漸漸淪陷于
軟椅,險峻的目光一旦交錯
也如春日解凍的冰凌,緩緩
納入河床平坦,寬闊的懷抱,是的
此刻,似乎暫時可以忘卻這幾年的煙塵
但我們仍感受到了,和煦的空調風里
依舊有一顆顆孤寒的心
正沿著琴鍵,暗自向高處攀登。你看
那塊紅色絨布,分開了舞臺和吧臺
也把提前離去的人,永遠隔在了過去
你說,你也曾有接近火焰的熱情,如今
已隨著一座冰山,融化于逆行的洋流
混入了這杯暗藏風暴的液體
喝下它吧,也喝下我們多雨的生涯
對坐在這片黑白瓷磚鋪就的棋盤上
我們是最先被圍住棋子,面壁
在夜晚坍縮而成的樊籠里,不停地
以指書空,還想借用這些虛浮的文字
去催開琉璃瓶中枯萎的花枝
雨芭蕉
飲下最后一口苦艾酒,七月
的暑熱仍苔痕般留在杯底
困意厚重如南方的濕
空氣里,可以擰出輕鼾
恍惚于睡眠與清醒的拉鋸
飛蟻們紛紛撞上窗紗,一萬頃
松濤,以驚雷的形式乍現
將搖搖欲墜的汗珠和夢
推向了意識里干涸的裂谷
風與潮汐一起浸入墻壁
傳世的山水畫中巨嶂蔥蘢
墨色也誕出第六種分別心
無端的清涼涌上眼眸,窗外
那株芭蕉變得模糊,消隱
在屋檐垂下的珠簾背后
這是一場毫無征兆的偷襲
雨,就那么填滿了天井里
長方形的天空
一百次,一千次,清脆的
沖擊波迸發在葉脈間
窄巷里走過一隊黑馬
長滿青蕨的蹄鐵叩痛石板
感官失靈的剎那,是一萬顆
星,熄滅在黝深的江面,大橋
的陰影消化著綠漆畫舫的體積
船頭,那串白玉耳環叮當作響
輕輕挑開了水霧的重重帷幔
雨,歇了,空氣里翻涌著
看不見的泥土,淹沒了鼻炎
帶來的沉悶和隱痛,庭院里
萬物沉入底片的暗角,惟有
那株芭蕉濕漉漉的葉子
在映射這場雨的全部倒影
像一面沉湖多年的琵琶
出水時的隨意一撥,道盡了
我們能言說的所有空寂
晴芭蕉
借用一頭鹿的夢境
你得以竊取夏日里的片刻
清涼,就像藏身在童年游戲
曾躲過的太湖石假山洞
你久久地停在這一方陰翳里
仰視著,啤酒瓶般均勻的碧意
隨葉片邊緣的陽光漫出、傾瀉
予你周身郁郁蒼蒼的小氣候
你從未如此接近她——
一只綠孔雀正招展顫抖的、
半透明翡翠尾羽……風
從柏油路上滾滾涌來,你感到
你也成了陽光下,一片搖擺
的芭蕉葉,深溺于這不息的律動
這眾神的呼吸
蝴蝶
黃昏將近,停擺的老式掛鐘
和時間一起融化著,余熱
催動灰塵流淌,在空氣里
緩緩熔煉金黃的藥劑
將一座荒廢的古戲臺
沖印出老照片的暗淡底色
隱秘的香在浮動,你拂動
看不見的煙氣,從一朵
蓄滿雨水的牽牛花上起身
身段翩躚,引出連綿的虹
像一段電波,傳遞,失蹤
又忽然躍動,在大雪紛紛
的顯示器上,重播著
天際烏云的欲言又止
檐角下的銅鈴還響個不停
已經沒有人能從其中聽到
鑼鼓點,除了你,沒有人
能在這緊密的金屬撞擊聲中
聽取絲線在織機中飄蕩的韻律
并把她譯作搖曳的碎步
在蓮葉間留下一朵朵漣漪
你用手指比擬著蘭花的香
用拋出的水袖,半展的折扇
和火焰浣洗過的繡球
搭長亭、種垂柳、建月臺
一日又一日,重復著口述史中
雷同的相送、挽留、輪回
一遍復一遍,以繡帕般的身軀
裂開土堆和繭房,又再度
寄身黑夜
在暗室中度過的那些睡夢里
是否飛舞過斑斕的色彩?是否
在恍惚的一瞬,你曾乘著半個葫蘆
從泥塘駛向大江?或許
這靈魂的反重力相向運動
只是一場龐大演算,呈現于枕葉
的微小錯誤,順著不等式
無限分岔的歧路,忽逢桃花源
漫天都是飄零的數據,掩映著
你用劍眉偷換云鬢,虛構萬千
人工智能的化身,往返于
古戰場和后花園,有時彈劍
作歌,有時銜花翻書
啜飲雙掌捧起的溪水
和蕊間的甜
究竟要如何側耳,才能聽到
一首曲子停歇后,弦上震動的
殘影,依舊繚繞著柔如眼波的
低吟?無人掃的小徑積滿枯葉
你戲仿其中一片靜止的姿態
進入了另外一種時間的向度
——扁平,帶狀,泛著絲織品
的光澤,隨一雙手穿插,纏繞
交疊,反復,復制你對稱的外形
人世厚重,雙翅纖薄
舍棄肖像的比喻,你成為
一枚繩結,停留在衣襟和發辮上
暗暗記下每一陣風過路時
你若有若無的心動
松聲一榻圖
只要靠上枕頭,就可以真的卸下
過載的行囊里,一整天生活的重量
只要不著力去想,就能聽到幾聲
清唳,洞穿舊空調織就的腦霧
指引你,獲得屬于鶴的視野
你看得到山頂,亂石正堆砌出
航空障礙燈無法指示的陡峭
流水貼著草木蓊郁的崖壁俯沖
下墜,在淵潭碧綠的懷抱里
轟隆著碎成一場短暫的雪
樓閣檐下,銅鈴的嗓音也因此生銹
山徑分開樹林的方式,已不再
遵循謝靈運的屐痕,傳說里的仙人
走過布滿青苔的石梁時,是否
也會因這不真切的隱逸而疑惑?
就在岸邊的石頭上坐下吧
讓碧綠的針葉不斷飄落,堆積
慢慢淹沒你的鼓膜,只要每把
那疾馳而來的起床鬧鐘截停一次
你的心,就會多長出一道
松香味的年輪
六君子圖
道別仿佛已是昨日,飛機
的尾跡正融化進層云
仰望久了,難免使人疲憊
當游離的視線重歸于平遠
是的,我的朋友,一條河
又橫在了你我之間:
午睡時波光跳動的夢
忽然被怒濤拋過巨巖
無羈絆的水,漫過
擱淺在造船廠的甲板……
而現在,是一片空無
將我們分成了此岸與彼岸
——對望而從不接近。這些年
世事越發繁復,我總想
重塑清簡的形體,為了
分擔那些多余的妄念
不得不,分出六種化身:
他們相互疏離,又生出
交疊的擁抱、類似的潔癖
當你穿過遠山中剛剛升起
的白氣,消失在層云之外
你能感受到嗎?
我們都肅穆地顫抖著
是的,在同一陣秋風里
九峰雪霽圖
像是信號波動的黑白電視屏幕
此刻忽然占據了我的窗口,春天
并不總以老友的面目來訪,降雪的
寒意卻常常因虛構加深:躲在
靠近山的房間里,我能聽到
剛解凍的澗水呢喃著流過耳朵
又很快凝結成透明、冰冷的外交辭令
回絕了溪魚溯游而上的本能
按照散漫的枝稍和葉點來斷句
不需要核磁共振,潛藏體內的丘壑
逐一顯現于這封無字的信:
眼底巍峨的遠眺、腦海中希冀飄渺
以及骨頭里,嶙峋而凜冽的問候
仿佛已經歷過爆破開采
我裹緊毛衣,正讀到岸線的參差
心電圖般,向著紙的邊緣挺進
暗潮怦然,驚出一兩聲
早已在人世絕跡的鳥鳴
林立如群峰的建筑,此刻
已簡化為一簇石膏幾何體
被偶爾泄下的陽光,沖洗出
琉璃器般剔透的質感,陰沉的天
如同一種宣判:冷來自于雪
雪源于白,而白,誕生在黑里……
因為爐火,人們記住了寒冷的日子
關上窗,我一遍遍把茶水煮沸,直到
整個靠近山的房間蘊滿蒸汽——
一片層積云,淹沒了乏力的視覺神經
仿山水詩
一
春雨剛過,山谷里
彌漫著清寒的霧氣
掩身于這不斷變幻的虛體
我們悄然催動步伐
沿溪水流動的樂音上溯
腳下枯枝斷裂的聲響
是此刻,林中最震耳的轟鳴
以此清脆的節奏為旅伴,
青苔生長的動靜,慢慢
滲入我們均勻的呼吸——
這季節有松木質的香
露珠在我們的衣襟上
涂抹著淋漓的濕痕
大片的錢麻,枝干和葉片
重重疊疊,仿佛來自徐渭
的筆墨,潦草地從灌木叢
涌出,偶爾予我短暫的灼痛
“是的,這是屬于山野的一種知覺”
抬頭看,樹枝逐漸繁密
如神廟穹頂,慢慢遮住天光
不時漏下一兩聲零星的鳥叫
提醒著我們,在路上
我們并不是獨行的生靈
二
河水里黑牛般的巖石
在不息的流淌聲中沉默著
任由周身的白色泡沫激蕩
跳躍,攀上嶙峋的背脊
這肅穆的靜止仿佛來自遠古
定格于目擊者的凝望——
我們正光著腳,從淺處涉水
冰涼的記憶迅速掠過腳背
如一聲輕喚,讓我陷入靜立
此刻,峽谷上方
長條型的天空也是一道流水
停在半空的烏云
仿佛激流中靜止的
幾尊后現代雕塑
被隱匿其后的夕陽鏤刻出
一個個金光閃閃的孔竅
像是我們堅固的記憶
正被飛逝的流水和時間
反復洞穿
三
風停了,樹葉仍在晃動著
究竟是誰?和著這輕柔的節拍
演奏造物低語的旋律
在這片林中空地
讓出一個音符的寧靜
枝頭下泄的陽光,凝結圓錐狀的空氣
照著青苔鋪出柔軟的綠毯
你聽到了嗎?她的清鳴
正從枯凋已久的松針上傳來:
一只綠孔雀,從熹光中走出
晨霧也為之消散
——這是我所能想象
關于一切美的極致和終點
她舞蹈般輕盈靈動的體態
不源于任何一種崇拜
但我相信,此時
神也一定在場
四
月出中天
我忽然擁有鍍銀的視線
山頂的湖泊,斟滿了
喝醉酒的群星,跳動
在清光里,隨瀑布的細頸,泄入
亂石叢生的峽谷
過路的夜風從低處升起
不時帶來他們破裂成珠時
閃閃爍爍的回音
還有什么,能領我走向夜晚
的更深處?從湖中捧起一面
玉質的凸鏡,我看到
峭立的巖壁,正消融
于少女的眼波和鐵線蕨
露水悄悄凝聚在菖蒲葉上
一陣蟲鳴乍起,火星般點燃夜晚
小舟不系,載我蕩往水心島
“還有什么,能清醒地消磨夢境?”
我和那些澆不透的塊壘
一起在天地間潔白的襟懷里
競相睡去
十面靈璧圖
是地心的火焰,在定身咒
抵達的一刻,還在講述時間的縱深
是從海面搬移來的波濤
即使已經丟失了澎湃的嗓音,仍舊
保持了被速度雕塑的面目
是一出戲,在案頭反復折疊
又展開,月光、雨水和風紛紛登場
并且為孤舟、老馬以及竹杖
留足了觀看的席位,在一間
沒有季節的屋子里
崇高僅僅來自于局部的險峻
斜臥羅漢床的人從未出發
但確實隨著一片云,途經了
堅固而沉默的千山萬水
后座
這些年,我總能在鏡子里目擊
一個少年,漸漸被時間
在暗地里篡改的證據:
下頜突然失蹤的棱角
腦后偶爾冒出的白發
被食道返流困擾的睡眠
以及每一次,醉后重復的酒話……
是的,這些年,我始終在模仿
學著曾經的你,在生活的淘洗中
擁有了和你愈發雷同的面容和隱痛
但我沒有學像的還更多
到了今天,我仍然在追趕那輛
二十三年前的摩托車
那個屬牛的騎士
一邊向著更光亮的地方疾馳
一邊為后座的我和母親
擋住了來自所有方向的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