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山老母
傍晚時分,獨自駕車路過開福寺,在圍墻轉角處看到兩位著僧衣的比丘尼,問提籃游走兜售的老婆婆購買白蘭花。末了,倆人將那兩朵一組的小白花別在前襟上,款款向前走去。我看得真切,突然想起祖母幾十年前在開福寺的過往,念及她至今剛好離世半年,一時悲從中來,伏在方向盤上,涕淚四流不能自抑。
祖母離世時年歲九十有二,皮肉松弛,盡顯老態,半點看不出年輕時的干練颯爽,姣好模樣。最后兩年明顯老年癡呆,反應遲鈍,肋骨因鈣質流失骨折,只能依靠自愈能力緩慢恢復,時日實在難捱。看她那痛苦樣子,母親、嬸嬸和姑媽早就有了共識,覺得老人家能早點走反而是福報。這話她們不敢對我說,我是祖母的長孫,從小帶到大,感情殊為深厚。每每看到我買過去洋參片等補物,就小聲道,你娭毑不需要進補了,這樣下去她自己遭罪。再往后,祖母不能上床睡覺,終日在沙發上坐臥,不時呻吟,我也生出了同樣心思,想著她可以早日解脫。似乎,所有人都已做好準備,只等那一天的到來。
終于,去年冬月,祖母的狀態日漸虛弱。以往我過去探視,她再不濟也會坐起身,和我含糊地聊幾句。后面兩次聽我叫她,抬頭用渾濁的眼神看向我,點點頭,又伏下去。我喜歡帶小家犬過去,之前她都會上手撫摸那活物的頭部,然后說,這狗崽長得好,毛順溜。之后就不予理睬了,仿佛未看見。臨終前幾日,母親每天都到屋場的土地廟去問卦,也真靈驗,在打下圣卦的那天晚上,祖母油盡燈枯,人中上放置的那片羽毛,最后停止了翕動。后輩們都很坦然,沒有失聲痛哭,門外鞭炮在嗚咽,驚醒夢中人。
翌日天亮,按照老家的規矩,母親等一干人為祖母最后沐浴更衣,將遺體安置在事前準備的竹睡椅上。臉貼紙錢,以遮視線;腳踩土磚,為接地氣。靈前香燭高燃,不時有親眷友鄰過來磕頭。俗話說,人死病離身。母親言,原來祖母臀部因為久坐生出的瘡疤竟然都愈合了,背部也不再佝僂,像年輕時一樣直挺。我揭開老人家臉上的紙錢,端詳她的儀容,訝然發現,祖母原來皮肉松弛的面部,都已悄然收緊,眉目間仿若回到了三四十年前,她六七十歲時的模樣。
祖母臥室的墻上掛著兩個大鏡框,玻璃后面張貼著她和祖父以及后輩親友的照片。我和姑媽取下來進行清理,發現鏡框里面別有層次,擺放得重重疊疊,滿滿當當,整個家族甚而遠親近鄰的照片都有,數量之多讓人吃驚。過去沒注意,這個鏡框表層的照片總在不斷更新。祖母會不厭其煩地找后輩和親友索要,然后裝進這兩個鏡框,新舊覆蓋,循環反復。直到她無暇自顧,鏡框里最后放入的照片是家族合影,她九十歲生日那年照的全家福。
接下來幾天輪流守夜,祖父總要一起陪到深夜,和我們說起祖母的諸多過往,有些早就知情,有些初次聽聞。祖母從河對岸的大江背嫁到產陂周屋場時,坐著花轎進門,時年不到十五歲,性情如火,潑辣能干。那時家道中落,祖父老實保守,祖母當家,內外操持得井井有條。夫妻倆育有三男一女,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她鉆山打洞,想盡辦法。去九溪洞深山扒柴,去爐煙洞最遠處販賣單腳思茅根和瓜果吃食,去街上織布廠織布,去省城大米廠裝運米糠,她無所不往。因為她的努力,家境有了起色,祖父本名其儉,后來竟有了“儉老板”的雅號。記得小時候,她逗孫子孫女幾個,教我們念“儉老板,褲子高從肚臍眼”,有一種特別的得意,念完之后打哈哈,臉上笑出一朵花。
祖父說,祖母在鄉上的織布廠做過十一年織布工,那時需要向生產隊繳納錢款,抵扣工分。她手腳麻利,收支兩抵后比在家務農進項更多。后來織布廠搬遷,她去省城投親,在開福寺里面開辦的織布廠重操舊業。聽祖母說起過,那時條件簡陋,入夏蚊蟲甚多,好在寺里面的僧人心好,主動把多余的蚊帳借給她們女工。她無以為報,當季時就去附近的野地采摘白蘭花,送給那些面慈心善的尼姑。幫她們別在衣襟上最適合處,尼姑們口宣“阿彌陀佛”,內心歡喜。祖母自己愛美,胸前也別上一朵。后來寺里織布廠因故停辦,又托關系去到一家大米廠,裝運米糠。那是重體力活,只有男丁才吃得消,祖母不懼,和一女伙計搭檔,竟然不輸男人家。大米廠塵灰深重,祖母上班時蓬頭垢面,下班后總要清洗梳理得干干凈凈。
當年祖母善于籌謀。她生養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婚姻大事都由其一手操辦。那年大伯說好要迎娶街上鐵匠鋪東家的女兒,被別人打破,祖母氣不過,立馬托人保媒,將大嬸嬸從大山里嫁過來。我父親排行老二,祖母老早就物色好二兒媳,她在織布廠同事的姨侄女,勤勞能干,性情溫馴。細嬸嬸更是屋場一朵花,出自祖母老家大江背的鄰舍,系當地有名的采桑女。母親和細嬸嬸回憶,當年都少不更事,看中的是祖母這個婆婆,分外熱情,讓人不忍拒絕。姑媽當年的婚事也讓祖母操碎了心,起初她不同意姑媽自己談的對象,覺得那人家地處偏僻,后來對姑父幾度考察,覺得小伙子頗具才學,會有前途,就主動說服了祖父。姑父姑母結合,最后果然發了家,成就了一番事業。
這些都源自祖母自己和其他長輩的講述。我印象中的祖母,系家中的定海神針,是屋場的“熱鬧客”。和祖母一起住在祖屋時,覺得家里的人客特別多,祖母迎來送往打招呼,樂此不疲。每每和她一起去到離家兩里地的街上,一路經過幾個屋場,她熟人眾多,總要駐足攀談,有說不盡的話,讓陪同的伢妹子不勝其煩。我記得小時的幾個細節,那會我尚未入學,祖母四十幾歲,已不外出,也不下田,專門在家帶小孩,操持家務。彼時她留著包菜頭,發微卷,散發著中年女性的成熟氣息。一是當年屋場總有外地人過來乞討,大多會上門展示一些江湖技藝,例如手拋飛刀,打漁筒等。小孩子覺得新奇,祖母總讓我們遠遠站著看人家表演完,再叫我用小瓷碟,裝上滿滿一碟米,送到來人的跟前,恭恭敬敬倒入他們身上的長布口袋。二是每到農忙季節,她需要在家里做飯,兼帶翻曬稻谷,怕小孩四處走散,就讓我們搭把凳子站到她臥室的窗戶前,幾個小腦袋探著往外面看。三是有一次我生病,祖母帶我睡在她的老式木床上,白天隔一會就進來查看。我和她說,娭毑,今天我怕看你的眼睛,太黑太亮,看著頭暈。
屋場人說起祖母,總會笑言,那是個“黎山老母”。這個稱謂,在民間的語境中意味著要強,好勝,脾氣火爆,愛憎分明。或者出于那個年代,系個性使然,為生存所迫。十幾歲時,我家搬離祖屋,祖母仍住在原處,每次去祖屋那邊走動,相隔兩戶人家就能聽到她爽朗的笑聲,和圍坐一堂的女人家喝茴香茶,拉家常話。祖母性子烈,曾因和祖父爭吵,不管不顧投井,幸得父親用扯水鉤勾住她落水的衣物,最后得救。此后,祖父總放讓與她,夫妻少了許多爭執。她平時走路,風風火火,肩膀有些微傾,一個往前沖的架勢;遇見熟人搭訕聊天,如同全世界的事都就此暫停,達到酣暢淋漓。她不占人便宜,但也絕不吃虧,話語間,行為上,都眼里揉不得半點砂子。
約莫在我三四歲,有一次祖母背著我在田塍上游玩,當時屋場老了人,她問我,周缸,以后娭毑也會死,到時候你哭不哭?我伏在她的背上,緊緊抱著,答,娭毑不會死,娭毑不會死!那時候開始好多年,我都不敢想象,祖母有一天會離開我,如果真是,我將怎樣痛不欲生。未想待到祖母九十多歲,苦痛纏身度日如年,我竟從內心深處希望她平靜離開,過世后也沒有悲痛的感覺,甚而,未曾作勢哭泣。
祖母,今天在這開福古剎旁,幾十年前你曾經勞作的地方,我想起了你說過,送給別人白蘭花,也要在自己胸前別一朵。這一刻,我為你流下了眼淚。
光掠水面
外公給我人生的第一個印象,是他那特殊的洗臉方式。約莫兩三歲時的光景,母親帶我回娘家。飯前外公用搪瓷臉盆打來清水,給我洗手和臉。他笑著讓我閉上眼,低下頭,然后掬水打濕我的小臉頰。我害怕被水嗆,頭不斷扭著,他一只手托著我的后腦勺,一邊用家鄉話說,哎噠誰! 一邊用毛巾輕輕擦拭我的肌膚,分外細致輕柔。
到七八歲,外公不再給我洗臉了。他依然滿臉堆笑,天生好脾氣,從不對旁人發火。母親說,外公是低頭做人,心里有數。他六歲過繼到相隔十多里地的同姓本家,只因父母看中對方家境殷實,吃穿上好。作為繼子,從小入學堂讀老書,自是謙虛謹慎,諸事小心。然富家子弟未做幾天,便代父受過,屢遭批斗,只能一味隱忍。終于走過那段歲月,后來回歸本籍,受惠于子侄,總放讓與人,不計長短,與世無爭。究其一生,忍字當頭,卻不卑躬屈膝,脊梁骨撐起,臉上帶著笑容。外公常對后人說,人不曉得天曉得,讓人不是怕人,怕人不是呆人,莫討人嫌,吃虧是福。
小時候去外婆家,不論早晚,外公總要設法去弄點葷腥。山村偏僻,常買不到肉,就到河里去打魚。一副用了幾十年的老罾,他獨自背到河邊,總能為他的外孫罾到一碗魚蝦。我喜歡陪著他去出早罾,到攔河壩下,水流平淌之處,天色發青,朝霞尚未出來,一河水波瀾不驚。一兩寸長的游魚兒,篾絲嫩,黃懶骨,外公把罾一扯上來,里面總有活物蹦跳不已。他一手把罾收攏,一手抓住那些活物,回頭對我說,周缸,接著!我趕緊將手中篾簍迎上,看那空間漸次被裝滿。等水面映著的天色變白,外公便喚我回家,將滿載的篾簍交予外婆。
要么晚上去鬧魚。河邊濕地有獨立水域,白天用米糠等物打窩子誘魚過來,待晚上拂曉前將與河水相連的口子封住,澆上煮沸的茶枯餅,里面的魚被藥暈浮出水面,人們便隨手可拾。總要在夏天入夜后,我提著桶子和外公外婆來到河邊的草堤上,螢火蟲在前后飛舞,興許旁邊還跟著一只狗。露天用篾墊開好臨時鋪蓋,我靜靜躺在上面,看滿天星斗,遐想連篇。旁邊外公和我念叨他小時候讀過的老書,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聽不懂,起身看天上的銀河倒映水面滿河晃蕩,撲棱棱,有不知名的鳥從蘆葦叢中驚起,竹席邊蟲鳴不已。而我從未等到下去撿魚的時分,總早早睡著,到醒來時,人已在家中床上,廚房里飄來陣陣魚香。
也有意外。一次,外公好不容易用上好的飯食把窩子打好,等晚上過去時發現河堤上已有人值守,對方說他早就下過料了。外公也不理論,只說,可惜我外甥來了明天沒魚吃。那人也良心未泯,言,這樣,明日撿了魚我送條最大的來。第二天,果真見廚房中水缸里養著一條尺長的紅鯉魚。
有一回,母親帶我去外婆家送信,在路上碰到田中勞作的外公。家中當天只他一人,母親要立即回轉,他硬牽著我的手回家,去找吃食。尋了半天,只覓到一罐新割的蜂蜜,他給我用開水泡了一碗,笑瞇瞇看我喝下。現在回想,那是我嘗過最甜的飲品。就在那天,外公和母親說起,鄰居將自家竹筍趁夜色全部踢倒,只為爭那塊地。連我小小年紀都憤恨不已,他卻道,算了,反正筍子隔年還能長出來。
到十來歲時,外公會和我說起他過去的瑣事,和地方上的逸聞。例如,淳口爐煙洞,他有一好友,身高不及成熟的水稻,卻能在田里殺禾,且兒孫滿堂;某年某月,同族的春四先生在狗腦殼嶺上半晚被山鬼接去診病,事后請其赴宴,第二天醒來睡在墳溝里,藥箱掛在墓碑上,嘔出之物皆為螳螂、蜻蜓、蝗蟲等;一九七六年某次他去產陂周看我新嫁不久的母親,當天屋場有人在外地被殺害,尸首弄回放在堂屋中,他晚上一個人前去揭開蓋布,說那人長相丑惡;他祖上本住鰲江,于壬午年因生計出走北盛倉山家宋,是歲大雪多年罕見。曾尋思,他既然如此博聞強記,膽大,為何又如此處處小心,隱忍?
到臨終前兩年,外公八十有余,因頭顱中生出病灶,記憶力一時消退,性情大變,像個孩童,倒顯出天真爛漫來。問他想要吃什么東西,不像過去那樣再三推辭,來者不拒。臉上竟生出嬰兒肥,偶爾也發點小脾氣,讓人不禁恍惚,他還是不是那個克己讓人的老人家。現在,他走了,別人都評價其為人忠厚老實,舍得吃虧,不討人嫌。這就是外公想要的嗎?無從得知,他那樣隱忍,到底想要人曉得還是天曉得。此刻,念及外公的許多過往,我的眼神在黑夜里發亮,仿佛當年在岸上等待夜漁,看到河面上掠過層層波光。
雁過寒潭
父親愈發像個任性的孩子了。接我的電話,只說了兩個字,好,好,就轉手交給母親。母親陪在醫院里,始終小心翼翼,生怕惹惱脾氣怪戾的父親,還要向醫生和護士不斷解釋,賠小心。
父親怕死。過去我一直認為他非常人,能將生死置之度外,看得很淡,就像他喜歡看的武打片中的俠客。肝硬化晚期,父親病情已非現在的醫學能人為控制,我們早已知道必然的結果,只想這個日子能晚些,再晚些。而父親渾然不覺,身體狀況一有好轉,就逢人便說,他好了。聽不得別人說他病重,容易來氣。昨天轉院后的主治醫生讓他坐輪椅上樓,說他病情危急。父親竟瞬間爆發,把打點滴的針頭拔掉,掉頭便走,說,看我馬上會不會死?!我和母親勸了好久,才勉強回頭。
母親暗自抹眼淚。我呢,似乎有些麻木,一年零七個月了,當時接到消息,霎時的眩暈仍記憶猶新。感傷過,焦急過,最終知道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和醫生詳細介紹父親的病史,詢問病情將來的走向,醫生最后說,你父親的脾氣怎么這么大?你一點也不像他。
我有什么地方像父親?這個問題曾經思考過。我們屬于典型的中國式父子,一年下來,彼此說過的話應該不會超過一百句。印象中,自己從未得到父親的夸贊,聽他說過我的好話。實際上,他并非嚴厲之人,在產陂周屋場,老老小小,上上下下都評價他人好,有講有笑。大家都知道他認死理,就直呼他為“老土”;或因過去做過篾匠,叫其“良篾匠”。父親總笑瞇瞇接應著,有事也樂意幫忙。他認死理,性情耿直,打不得馬虎眼,和不得稀泥,腦筋不轉彎。說來就是硬氣,老家俗語中的“死了也要站著埋”。屋場人公認父親不會撒謊,大家都說,良篾匠講的,肯定不會有假。平常人也不招惹他,屋場語境中他為人“隨便”,鬧不起來;另外,也知曉他被惹急了九頭牛也拉不回。生產隊時期,隊上的女會計栽贓他貪污,調查期間他沒有過多辯解,后來真相大白時他卻不依不饒,直到那家人前來下跪,賠禮道歉。
一直弄不明白為什么父親不喜歡和我說話。出于害羞?他討厭大老爺們之間的黏黏糊糊,婆婆媽媽。然而,對于孫輩,我和弟弟的小兒,他卻疼愛有加,總在一起嬉鬧,玩得很瘋。其實,我和父親有自己靜默無聲的交流方式,雖彼此從未提及。他對我平時的話語和做派似乎甚為滿意,因而不必多言;我對他出于一種天然的父子情分,沒有崇拜,沒有敬畏,也沒有隔閡和雜質。我們父子的情感,默然而淡然,似有還無,別人看不出,自己卻體驗得到。
回想父親和我在一起的場景,搜腸刮肚也找不出那種感人或動人的情境。頗為特別的印象,是不知小學幾年級,那天突下暴雨,放學時父親到學校接我回家。他背著我,幾里路沒有放下,我伏在他背上睡著了,睡夢中覺得他的背寬大而溫暖,到家了竟生出不愿下來的念頭。還有,我剛進初中時,父親以收廢品做營生,他從幾部報廢舊車上拆下不同部件,為我組裝了一輛尚能騎行的單車。當他將那車輛擦拭干凈,輪頭前面裝好存放雨衣的紫色籃子和鈴鐺,推到我的跟前,那表情仿若給我買了一部上好新車,興高采烈。
父親沒其他嗜好,只喜歡抽煙,得病后竟一下就戒掉了,酒更是戒了許多年。想著帶他去旅游,他一概拒絕,哪都不肯去。他是個怪人,聽聞早年去北京通州務工,閑暇下來同伴們組織去各個景點游玩,他卻一個人守在家里,說,沒有在電視里看的真切。一天到晚守著電視機,最喜歡看《動物世界》和武打動作片。記得我初中畢業考取中專,家里請客放電影慶賀,片子由父親選定。平時節儉的他多花了點錢,選了兩個武打片。當時的慣例,鄉下露天電影都是一個戲劇片搭配一個武打片,放兩個武打片要貴上許多。屋場人看得過癮,說,到底是良篾匠選的片子,好看!那刻,父親似乎比我考取了學校更開心。
我第一次給父親打電話,是前年他執意要去昆明,幫屋場做鋼管生意的本家守工地。那體力活極重,我堅決反對,卻拗不過他。他到地頭后,電話打過去,就一句話,還好,不要掛念。一個月后,他病發,獨自一人回來。
病床上父親形容消瘦,甚至枯槁了。作為兒子的我,只想他能盡量平穩地多度過些時日,不要太過痛苦。父親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應該有還算正直的天然秉性,和偶爾露崢嶸的戾氣。想來,父親故去后,我偶爾也會思念他。不著痕跡,不動聲色,就像以往我們父子間的交流,是雁過寒潭水無痕。
機杼聲聲
“一張機,桃花陌上試春衣,風晴日暖慵無力。楊柳枝上,啼鶯燕語,不肯放人歸。”早幾日,我在微博上轉了這半闕詞,心想,這一張機是什么機?能織春衣,該是織布機吧!不肯放人歸,許是織布的娘子貪戀春光,自己不愿回去。
十來歲時,每次外出歸家,到村口仿佛就會聽到織布機吱吱呀呀響。應是錯覺,老家產陂周那么大個屋場,織布機也就四五臺,大多系十余里外烏龍那邊嫁過來的織娘,用來陪嫁的行頭。我自小習慣了聽這響聲,那些織布機上總會有一個女子的身影,手腳不停,從早織到晚。
細娭毑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叫曹云英,烏龍曹家嶺人,生于織布世家。她嫁過來時,叔祖父聰明,提出不用旁的嫁妝,只要一部織布機。細娭毑做閨女時早操練出一手好織布手藝,如此家里生計自然就有了著落。叔祖父家住祖屋的東偏房,四間屋子不大,外加一個里弄。一間伙房,一間廚房,臨窗那間當亮,專門做細娭毑的織布房,剩下正中那間白天都要開燈,做睡房,擠著男女大小六人。每天天剛亮,細娭毑獨自起床織布,聽到織布機聲響,媽媽就會叫我起來晨讀。“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讀到這句子我就遐思,花木蘭和細娭毑的織布機會否一樣?
想來應該差不多。織布機比人高不了多少,寬約四尺,長約兩米。上面的部件,有織板,踩板,扯鉤,紗筒,布筒,織梭等。織布時,細娭毑坐在竹制的長凳上,左手扳織板,右手扯扯鉤,雙腳輪番用力踩踩板。整個動作要協調一致,織布機就叫起來,梭子拖著緯紗在經紗間左右飛馳。不用多少時日,后面紗筒上的經紗會越來越少,細娭毑手下布筒上卷起的布越來越多。織出的布都是純棉的,花色繁多,有格子布,長條紋布,純色布,還有蚊帳布。格子布難織,黑白格子、藍白格子和紅白格子最打眼,又有粗格子與細格子之分,同一匹布用幾種顏色的紗線,就要準備幾個梭子。
織布是件寂寞的事,單獨一人忙活,沒人搭話。小時喜歡跑到細娭毑織布房里玩,我一過去,她就笑著停下,把我提起坐在身邊,看她織布。我看得有味,四處端詳,一邊擺弄打磨用的黃色蜂蠟,一邊想這梭子就像綁了線的老鼠,躥來躥去沒命地逃。那刻,窗外的柚子樹綠葉中正開出無數小白花,香味陣陣襲來;過段時日,就滿枝椏青果累累。彼時細娭毑剛四十出頭,包菜頭,烏黑的頭發中間用黑發夾分開,總笑意盈盈。間或有人過來,她也不肯停下誤工,織布機聲響大,只微笑著致意。織布時塵粒很重,房里到處都會結滿彩色的棉花。我愛收集這些彩棉,自己跑到紡車前偷偷紡彩線。線自然紡得老粗,我剛好用來做香盒子蠟燭燈的燈芯。
紡棉線也是有趣的活計。棉花里扯出長線,無窮無盡,頗為奇妙。要訣在于,拿棉花的左手在放線時要力道剛好,不能時粗時細,搖紡車的右手要速度均勻,不可時急時緩。紡線時坐木制凳子,高矮剛好,紡車發出嗡嗡聲,像群蜂狂舞。細娭毑教我用紡車撥筒殼,所謂撥筒殼,就是把棉紗在竹制的大小筒殼間轉換。大筒殼若手電筒般大小,差不多三節手電筒長;小筒殼粗細如鉛筆,大人中指長短。筒殼上紡滿棉紗時,一個個呈橄欖形,大的用于做紗筒上的經紗,小的插入梭子中間做緯紗。小孩會活用,春日放自制的風箏,問細娭毑要來剩紗不多的大筒殼,插一根棍子在里頭,紗線放得老長,風箏飛得老遠。
后來,叔祖父家搬了新房,兒女都長大,細娭毑不必再織布操勞了。她卻閑不下,把陪伴了她許多年的織布機搬到新房堂屋里,有事沒事仍織個不停。產陂周嫁進來的織娘,只她一人沒離開過織布機。春夏季節,堂前鶯鶯燕燕,她在織布機上看著梭子飛來飛去,光陰偷偷溜走,不覺白棉紗紡上了發際。我在門外看到這場景,總會想起宋代劉克莊那首《鶯梭》。“擲柳遷喬太有情,交交時作弄機聲。洛陽三月花如錦,多少工夫織得成?”
平常、老實的細娭毑,織出了膝下子女的嘉年華,好時光,也織出了我兒時的彩夢匹匹,機杼聲聲。
天冷如斯
昨日與祖父聊天,說起往事,他忽然道,還記得你姥毑否?要活到今天,她該一百多歲了。姥毑姓李,永安鎮高中村人,本名里有個貞字,屋場人都叫她貞婆婆。姥毑是老家那邊對曾祖母的稱謂,我總記得,她滿面笑意應答我們這些后輩的樣子。
那時感覺,姥毑是一個好靜的人,不喜喧嘩,性格極好,說話小聲。我懂事起,她就要拄著拐杖行走,穿或黑或白的斜布紐扣舊式衣裳,下面是黑色的長褲和布鞋。出太陽的日子,她總坐在祖屋的紅石大門口,用手絹圍扎住白發,椅子邊放一只半大的木桶。看伢妹子在祖屋里穿梭玩耍,姥毑間或呼喚大家的乳名,聲音脆生生,也不管我們搭理不搭理。
姥毑嫁過來時,才十四歲,從永安高中,經豐裕,在宋家渡過撈刀河,坐花轎熱熱鬧鬧進的產陂周屋場。曾祖父當年長相英挺,一對新人讓屋場人艷羨談論了許久。她侍奉公婆,料理家務,生兒育女,一切順當。只是不能下田,她從小裹腳,三寸金蓮不適合農作。然好景不長,曾祖父三十九歲那年突發腦熱病離世,從此她守了半個世紀的寡。說起曾祖父,姥毑總眼漾光彩,講他如何高拔出眾,怎樣能文能武,如何帶領屋場人躲避日寇,怎樣逃脫軍閥抓壯丁。言及曾祖父亡故的細節,當年發病后她立即派我祖父等人,幾處尋找專治腦熱病的郎中,輾轉數地,終不得救。命啊,命,不逢救啊,不逢救,說至欷歔處姥毑兩眼泛紅。想來幾十年過去,彼時那揪心的場景仍歷歷在目。
姥毑頗聰慧。老家走日本那會,某次遇到鬼子進屋場,十來個姑娘媳婦被圍在一處破屋里。幾個樣貌較好的用鍋煙灰涂在臉上,卻反過來引起鬼子注意。姥毑只將已過哺乳期的細祖父抱在懷里,做喂奶狀,得以保全。大躍進時期,本家一個當社長的族弟為圖表現,將姥毑糧倉里所有糧食充公,只因曾祖父系地主成分。她不怒不怨,默默承受。好在平時人心好,東家一升斗,西家一撮箕,紛紛給孤兒寡母送來了口糧。
祖母說起過,年輕時姥毑出奇地愛干凈,更好打扮。她常看見,姥毑取上好的白棉線對折,一頭系在木窗棱上,一頭牽在手里,兩根線疊在一起去反復夾掉臉上的汗毛,使之光趟。沒有打臉的粉餅,就捻精細的米糠頭,勻勻抹在臉上,完了再用棉布擦拭,顯出白嫩來。我想象得出那個情境,嬌小的身姿,青衣烏發,眼波流轉,對鏡自憐,室內窗明幾凈,屋外陽光明媚。
姥毑生養下來的子女,成人的只三個兒子。到六十歲時吃輪供,每個兒子家輪流住。一個老黑木箱子,一根拐棍,一只半大水桶,搬來運去。她最憐惜細祖父,細祖父未成家,要幫襯著做飯,漿洗衣裳。她的木箱里除了換洗衣物,存放著別人家送的罐頭補品之類,時不時會叫上家里的伢妹子,一起分食。那只屋場里獨一無二的半大木水桶,我幾次偷來去水圳里捉魚,害她打水時遍尋不見。大人知道了讓我還去,要當面責罰,她總會討保,說不礙事。
老人家要命地怕死。家里早就為她準備了千年木,就是棺材,里面放著等到大殮時用的報信菩薩等物件。小時不懂事,某次伙伴幾人將那些紙人、紙轎等偷來一把火燒了,姥毑以為兆頭不好,發愁了幾日,卻最終無礙。屋場有老鴉叫,她也忌諱,家里人都寬慰她,說是叫的別處。伢妹子在家學做喪事的道士禮生,將水桶臉盆當鑼鼓敲打,她暗自生氣卻不發作,只遠遠走開,搖頭。
記得她七十歲生日時,在祖屋給她做大壽。那時陣仗,大門口兩邊擺一排洗面架,放著嶄新的搪瓷臉盆和毛巾,供來客洗手和臉。將木門取下橫放擱在板凳上,上面擺滿一碗碗茶水,里面都放著茴香。祖屋那么多間房,都擺著八仙桌,到處是來祝壽的人。姥毑自然高興,許多年老的本族女人家,趁著機會回來探親。一乘乘轎子出入,扶進來的老人也都青衣白發。進門和姥毑兩手相攙,哽咽半天說不出話來。禮物五花八門,她的娘家還送來了生日蛋糕,在那個時日可是稀罕物。不過奇怪,當時五歲的我竟然沒有品嘗到,只拿到個空盒子寶貝了許久。
記得有一年冬日,我從城里求學回來,和她坐在火爐邊一起烤火。她握住我的手臂說,周缸,你怎么只穿這么點?去加件衣裳,別受寒了。我答,穿得夠了,天還要下雪,會更冷,把衣服都加上,到時候怎么辦?姥毑撫著我的手背,說,還是加上,幾十年了她曉得,天冷如斯,也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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