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總是會不斷想起這樣的畫面:天空中晚霞如火、亂長的叢竹在晚風中搖曳,盤山公路旁的溪流呈現為瑰麗的粉紫色,河道中間或臥著黑石——棱角分明、巨大如牛……九年前,我因學業安排,到麗水畫了七八天水彩寫生,每日乘大巴往返于不同的古村落,某天傍晚,車窗外一晃而過的風景,成了咀嚼至今的美妙回憶。
讓我縈懷的麗水,正是江平如今的定居之地,托他的福,我可以時不時在微信里重睹甌江上飄來又散去的云氣、岸邊肆意生長的香樟樹、還有那些被歷代畫筆反復描繪的浙南山脈……每一次看到這些風景,我似乎又回到了19歲那個暴雨橫行的夏天。讀到王江平的這組詩時,昆明也正是雨季:陽臺外,城市正陷入一種被潮濕和擁堵共同統治的混亂;不遠處,山林的縫隙中,菌子在暗自瘋長;屏幕上、文字里,另一個濕漉漉的世界也正在氤氳、化開……
在這組詩里,江平不止一次寫到過濕度飽和的天氣。《清明》就是一首雨季的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古人的吟詠已經給清明這一節氣綁定了雨水和哀傷,江平在這首詩的開篇,又用“櫻花雨”將“凋敗感”賦予了這個時節,櫻花的開放是繁復又轟烈的,到了凋謝的時刻,衰敗一樣是大規模、高密度的,當南方寒冷的春雨打落今年最后一波櫻花,讀者能感到清冷和衰頹已無處躲藏。這首詩中,江平并沒有停留在單一圖像式的場景構建,隨著電動車的行跡,詩人的視線和思緒從祭祀用品攤,漂移到了江邊、江面、遠處的巖壁,漂移到了宋朝,最終“騎車,又騎進這雨季”——注意,這首詩的結尾是“雨季”而非“雨中”,一個無法在清明時節祭祖的異鄉人,他所面臨的潮濕和寒冷顯然是持續的,就像現代生活中,“來處無法追尋,前路不知何方,所為不知何事”,已成為一種普遍性、長期性的迷惘。
在《非洲的雨聲》中,雨并沒有下在詩人身邊,而是在遙遠的非洲,經由友人的視頻電話傳來。江平在這首詩里充分展示了他優秀的敘述能力,這首詩以“我生活在中國東部山區的一個縣城/但聽過非洲的雨聲。信嗎?”這樣一個具有明顯“講故事”意味的問句開始,通過詩人對一次與友人視頻通話經歷的講述,讀者得以感知、共享江平與朋友獨特又珍貴的生命體驗。面對詩開頭的那一問,我的回答是“我相信”,我相信“相隔萬里”確實是“雨聲總是朦朦朧朧”的原因,我相信此刻非洲正在下雨,鐵皮棚外還有“一只懸空的耳朵(或許是詩人的手機?)”,我相信語言“比信條更能給人以慰藉”。
寒冷愈甚時,空氣中的水汽,便成了雪,《下雪》是一首關于回憶的詩,在南方,雪是少見的,每一場雪的降臨,總會使人陷入一種莫名的興奮,我也有過詩中所描寫的停課玩雪的愉快經歷——但江平回憶的指向并不是《冰嬉圖》,而是《百年孤獨》:在這首詩的后半段,少年時期的“我”因為“被某種東西驚到”,獨自脫離了歡樂的人群,感知到了“雪的灼燒”,一種自由的、“不被任何勢力統轄”的意志已在此刻覺醒。而更冷的雪,出現在《雪花落在電子廠》——這是一首完成度非常高的好詩,江平將自己置身于“湮滅”“隔絕”“零碎”“封閉”的電子廠車間,感知著人們在“電子廠”這一極具代表性和象征性的現代場域中,被工具化、被虛擬化的現實困境,只有在窗口看到的大雪,能讓人從中獲得短暫的抽離,然而,那正在下的雪,未嘗不是虛擬的——也許它只是監控攝像頭失去信號時,長方形屏幕上閃爍的雪花。在這首詩里,不乏“我吸進一些電子云,又吐出一些”這樣充滿靈性的句子,全詩中不斷重復出現的“電子”一詞,有著爵士樂中Riff(連復段)的效果,讓這首詩的結構和主題都得到了強調。
在王江平的這組詩中,死亡呈現出了日常性與物質性。《溺亡者》里,死亡是“巨大的三次落水聲——噗,噗,噗”,是“幾個大型氣泡咕嚕、咕嚕涌上來”——死亡已不是抽象概念,而是可觸摸的物理存在,二十年的時間跨度里,“我”成為了死亡的目擊者、追溯者、練習者,最后以淡然的口吻,將死亡從形而上領域拉回生活現場:“作為老頭,我已能接受/死亡在生活里成為一件常事”“以游泳的名義練習溺亡”,這樣的句子是讓人震撼的,它幾乎已經道出了生活的底色:活著只是緩慢的死亡。《轟炸魷魚》是一幕關于死亡的黑色幽默戲劇,源自詩人購買轟炸魷魚的日常體驗,詩中,分解處理魷魚(食材)的過程,有著醫學解剖乃至刑訊般的冷峻和嚴酷:“觸須第三次卷起”“眼珠轉動”;油炸魷魚的場景,又如現代戰爭的慘烈:“尖叫聲此起彼伏,燒焦的輪胎句號般/滾落廢墟”,讀之令人心驚,而老板“幽默”“和藹”的口語表達穿插其間,則更增強了這首詩的荒誕氣質,直到結尾“回頭望去,有人撞開團團香氣,加入隊列。/幽默的語氣回復著另一個:不用害怕……”更讓人背生寒意的事實已被揭示:在生活隱形的暴力面前,所有人都是無所遁形的,都是尚未被“幽默”轟死的魷魚——對個體、社會現實困境的關懷,也是王江平的詩歌一直在探求的一個向度,這在《獨坐長城》《高鐵紀事》《小鎮青年》《街景》這幾首優秀的詩歌中均有體現。
《加快腳步,穿過蘇堤》《湖邊》《凈寺》和《寶石山下》這四首關于西湖的詩歌,展現了王江平在“江南書寫”方面的建樹。江平筆下的江南絕非風景明信片式的二維描摹,他冷靜地進行著對江南的“親歷”,重構了自然和人文景觀,觀照著歷史和當下,營造了一種沉著氤氳的后現代美學圖式。通過江平的詩,確乎可以摸到“江南身上纖細的骨頭”。
我和王江平從未謀面,但已在彼此的“微信里隱居”多年。讀這一組詩歌,像是從昆明的大雨中迎來了一位舊友,令這個降溫的周末多了一絲暖意,我,一個倦怠了一些時日的寫作者,確實因這些文字受到鼓舞和鞭策——在同代人里,已經有人在詩歌的密林里挺進得如此遠、如此深。我相信,江平還會走得更遠,我會是他持久的讀者。
本欄責任編輯 胡興尚 師國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