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視角下的神話探索與文化詮釋

該書共分為“古蜀神話的概念與范疇”“古蜀神話的文獻保存”“古蜀神話的口頭保存”“古蜀神話的主要類型”“古蜀神話中的少數民族神話”“古蜀神話與歷史考古”“古蜀神話與文學（上）（下）”“古蜀神話與民間信仰及民俗”“古蜀神話與民族精神”“古蜀神話的研究”十一章，對古蜀地域神話的整體性進行多維度的研究，除了梳理古蜀神話的各種類型，還較為全面地覆蓋了古蜀神話的保存、歷史意義、文化價值以及研究現狀。

文明的誕生通常伴隨著人類對宇宙和社會的理解。在遠古社會，“人類在同大自然的斗爭中和社會生活中，為了表達自己的理想、愿望，并對世界起源、自然現象、社會生活作出解釋，通過想象和幻想作出許多神奇的故事與傳說，在口頭流傳”（姜彬《中國民間文學大辭典》）。后世就把這種民間文學體裁稱之為神話。神話深刻烙印著民族文化的獨特印記，為這種理解提供了敘事框架和象征體系。蜀地作為整個中華遠古文明的重要發祥地之一，孕育了華夏文明璀璨天星里一顆閃亮的星辰，不言而喻，古蜀神話傳說蘊含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價值。

《古蜀神話概論》由向寶云主編，響應了當下語境對于古蜀神話深入探索的需求，對古蜀神話進行了深入和系統的學術研究，是新世紀以來古蜀神話研究之集大成者。該書共分為“古蜀神話的概念與范疇”“古蜀神話的文獻保存”“古蜀神話的口頭保存”“古蜀神話的主要類型”“古蜀神話中的少數民族神話”“古蜀神話與歷史考古”“古蜀神話與文學（上）（下）”“古蜀神話與民間信仰及民俗”“古蜀神話與民族精神”“古蜀神話的研究”十一章，對古蜀地域神話的整體性進行多維度的研究，除了梳理古蜀神話的各種類型，還較為全面地覆蓋了古蜀神話的保存、歷史意義、文化價值以及研究現狀。

一、全面而深入的文獻探源

古蜀文明，作為一個歷史悠久、文化豐富的古老文明，留下了豐富的書面記錄和考古遺跡。李誠曾指出：“考古發現與文獻典籍中所載神話傳說這兩者，或許是研究任何一種古老的文明系統最基本的支撐點，而這兩者在古蜀文明中都已具備。”因此，書面記錄和考古遺跡為今天對古蜀神話的研究提供了有力的證據支持。《古蜀神話概論》力求翔實，在古蜀神話的文獻研究方面是全面而深入的。

《古蜀神話概論》在第一章分別從概念、地理范疇、民族范疇的角度回顧學界對于“古蜀神話”的界定，并且明確了在本書中使用的范疇，即“古蜀神話”作為一個地域文化概念，特指在古蜀地域上產生和流傳的各類神話故事。由于歷史原因，中國的神話在古代文獻中并未成系統地被保存下來，大量的神話片段散見于經、史、子、集等文獻中，而中國文獻中自古就是沒有“神話”一詞的，略近的詞匯有“怪”“異”“神”及相關的“志怪”“志異”“神記”等，在梳理古蜀神話保存的情況時，本書在第二章對史志、辭賦、雜記、志怪小說等進行了具體而微的分析，對于研究古蜀神話具有極高的價值。

《古蜀神話概論》首先關注了傳世文獻中的神話文本。漢民族人數眾多，文字成熟完整，對古蜀神話的記載涵蓋了從先秦到明清的各個歷史時期，書中以時間分期來探討這些文本的書面保存，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文獻鏈條。例如，先秦時期的《山海經》是最具代表性的文獻之一。在此基礎上進行層層剖析，對種種爭議追根溯源，全面梳理并呈現了學界對此的不同觀點和解讀，如《山海經》中的岷山山系記載在當今學術界無爭議，但都廣之野與昆侖山的地理位置卻存在爭議，由此引出了對《山海經》的作者是誰的疑問：“之所以這樣說，還與《山海經》的作者有關。在近幾十年對《山海經》的一些成書研究中，學術界有相當一批學者認為，《山海經》的一些篇目或為南方作者，特別是巴蜀作者或楚地作者。如袁珂先生就認為《山海經》的作者是楚國和楚地的人……”兩漢時期有關神話的文獻，如《史記》《蜀王本紀》《蜀本紀》以及《華陽國志》等均提供了大量蘊含神話色彩的文字材料，其中《蜀王本紀》與《蜀本紀》在學界有是否為同一本書的爭議。本書在探究古蜀神話在這一時期的保存情況時并不回避問題，而是細致地呈現了如大禹神話等在二書中有相似之處的文獻內容，展示各方不同的觀點和解讀，讓讀者能夠自行判斷兩部著作之間的關系。其次，書中還通過文獻互證的方法全方位展示文獻的保存情況，如來敏的《本蜀論》早已佚失，但通過《水經注》的引用，研究者得以窺見這些帶有濃厚神話色彩的記載，將古蜀的起始推到遙遠的洪荒年代。同時，書中也很重視少數民族的神話傳說。盡管世居蜀地的少數民族如藏、羌、彝族等人口并不算多，但與漢族同為古蜀文明的創造者，《古蜀神話概論》將這些少數民族神話也作為研究對象納入廣義的古蜀神話范疇進行考察研究，包含少數民族的文獻保存情況和少數民族神話的類型、特點等相關問題，對象有藏族的歷史文獻、史詩《格薩爾王傳》，羌族的“刷勒日”，彝族的史詩《勒俄特依》等，還通過影響研究與平行研究的方法探討了這些神話在同一母題下的差異和漢族神話的相似性。這種細致的文獻研究，展現了嚴謹的學術態度和深厚的文獻功底，使得古蜀神話的豐富圖景得以在歷史的脈絡中被呈現出來。

《古蜀神話概論》還專辟一個章節研究古蜀神話的口頭保存。“在無文字的口傳時代，人類的各種觀念、認知、經驗、技藝等都是通過口口相授的方式一代又一代往下傳遞的，神話也不例外。”（周明《古蜀神話的口傳保存》）在人類文化的發展歷程中，口頭傳說流傳時間長，內容相對豐富，對文獻典籍的記載能起到補充作用，如“杜宇化鵑”的神話故事在民間口傳中藝術感染力就較典籍記載的內容更強。因此，本書試圖從民間口傳神話中挖掘更多的文化資源，盡量避免“從文獻到文獻的‘學究式’研究”，充分展現了神話在民間生活中的活力和多樣性。

《古蜀神話概論》第二章和第三章專注于古蜀文獻與口頭傳說的雙重保存，細致梳理了古蜀神話豐富的存在證據，這一部分的探討為理解古蜀神話的流傳與演變奠定了堅實的文獻基礎。除此之外，本書將前面章節所提及的廣泛收集的典籍文獻與口頭傳說等多元資料進行了細致的分類與整理，按照《中國民間文學大系》出版工程編纂出版工作委員會的編輯專家給出的神話卷分類，將蜀地漢民族和少數民族的神話分為創世神話、人類起源神話、諸神神話、文化起源神話，體現了《古蜀神話概論》課題組對古蜀神話資料的全面掌握，清晰地呈現古蜀神話的多樣性，更便于學者與讀者深入探究各類神話背后的文化內涵與象征意義。

二、跨學科的創新路徑

以往的古蜀神話研究，主要都是從文獻到文獻，圍繞文獻來進行的。《古蜀神話概論》卻嘗試從跨學科的角度來呈現古蜀神話的綜合影響力，尤其是從考古學、文學、民俗學等視角分別闡述。書中提到，“很長一段時間，在文史研究中，考古與神話學互不往來，考古學者出于實證傳統對神話敘事不信任，神話學者限于文學傳統則對考古材料不了解”，這種學科間的隔閡限制了對古蜀神話的全面理解。因此，在撰寫過程中，《古蜀神話概論》以四重證據法作為方法論，運用傳世文獻（第一重證據），新出土的甲骨文、金文和竹簡帛書等（第二重證據），民間口傳和民族學的活態文化材料（第三重證據），考古發掘和傳世的古代文物及圖像（第四重證據）（葉舒憲《圖說中華文明發生史》）進行綜合論證，推崇跨學科的研究，力圖呈現出有關古蜀的立體文化景觀。

第六章通過古蜀神話與考古材料的互釋互證，進一步深化了對古蜀神話多維度解讀的研究。族源神話作為族群自我認同的神圣敘事起點，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第一節探究族源神話與考古發現，通過文獻記載中古蜀君王與考古出土的實物相互聯系論證。以蠶叢氏族為例，書中首先援引《蜀王本紀》《華陽國志》等古代文獻，提煉出蠶叢氏族具有石棺、縱目以及養蠶三大特征。隨后，通過考古學的實證視角，指出石棺葬考古、三星堆遺址中出土的“眼形銅飾件”與“青銅面具”等文物、出土的金蠶銅蠶文物以及青銅立人身上的衣服紋飾，在神話傳說與考古實物之間構建了一種深刻的互文關系。而2019年開始的新一輪三星堆考古發掘中紡織品等重要文物的出土，為古蜀地區絲織業的起源提供了確鑿的物質證據，進一步坐實了古蜀地區絲織業的開端，也印證了蠶叢養蠶神話的文化記憶并非空穴來風。在魚鳧、廩君等其他古蜀族源神話人物的研究中，基本也遵循了這一方法路徑。在第二節中，將考古材料中發現的自然崇拜相關的遺跡、遺物與古蜀文獻中關于自然現象的神話記載進行對照，如太陽崇拜觀念與金沙遺址出土的太陽神鳥金飾、神樹、神柱崇拜與三星堆出土的各種青銅神樹，揭示古蜀人民對自然規律的認識與理解。第三節則聚焦于洪水神話與治水神話。李斯穎在《論中華民族洪水與人類再殖神話的傳承與流變》提到“中華各民族的洪水與人類再殖神話既有著共同的母題，又存在不少迥異的內容與敘事風格”，而流傳在今四川地區的洪水神話，如《資子治水》以及羌族神話故事《羌戈大戰》等，交代了古蜀地區洪水災害的原因、現象和經過。隨著環境考古學與氣候科學研究的深入，眾多洪水災害的痕跡在四川地區被發現，包括城址聚落形態、洪水沉積層等地質資料以及古氣候古地理變化的相關記錄，這些實證資料與洪水神話相互印證。書中緊接著梳理治水神話，天府廣場建筑工地出土的石犀與都江堰出土的李冰石像等都是治水神話在古蜀文化中的有力證據。第四節探究了古蜀仙話，將漢畫像、搖錢樹等考古發現與昆侖仙話聯系起來。由上可見，考古學的發現為古蜀神話的真實性提供了物質層面的支撐。

第七章與第八章則轉換視角，探究神話與古代文學、現當代文學之間的關聯。書中提到，“古蜀神話為我國古代文學的發展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內容，詩、賦、詞、曲、小說、雜劇等各類文學作品中都能見到古蜀神話中耳熟能詳的人物故事與傳說典故……”進入20世紀后，隨著社會變革、文藝思潮、媒介轉換的影響，古蜀神話的書寫也發生了極大變化，古蜀神話元素以其獨特的魅力滲透于文學的各個層面。在第七章中，從人物在秦漢時期的早期神化，如大禹、李冰等歷史人物通過文學作品的渲染鋪墊完成了早期神化，為世人所熟悉接受，到漢魏南北朝時神話故事的初步形成，再到唐宋元明清的各類神話意象的多樣呈現，以時間為分期，對古代文學作品中古蜀神話元素進行細致挖掘與深入分析。第八章則進一步將研究的觸角延伸至現當代文學領域，更多創作者的加入賦予了古蜀神話新的時代內涵與審美價值，通過探討現代文學中古蜀神話的各種敘事類型，當代文學對古蜀神話故事的重述以及題材上的傳承與創新，展現了古蜀神話在文學創作中不竭的生命力。

第九、十章探討了古蜀神話與民間信仰與習俗、民族精神的聯系與交融，將歷史、文學、人類學、考古學等多個學科的研究成果和理論框架融合在一起，拓寬了古蜀神話的研究的視野，使得對古蜀神話的解讀更為全面和深入。

三、地域神話的文化詮釋

古蜀文化源遠流長，內容多樣，以古蜀神話為代表的古蜀文化是“整個中華文化發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也是中華文化在起源和形成上多元一體的有力證明”。本書從地域文化的角度出發，將巴蜀神話置于具體的歷史與社會背景中進行考察，挖掘其地方色彩與歷史深度，既展現其作為神話的普遍特征，又精準捕捉到了地域性的獨特元素。

作為可以和中原神話比肩并論的地域神話，巴蜀神話蘊含著豐富深厚的歷史文化內涵。在學界的共識中，有關中華文明建構的神話傳說主要圍繞黃河流域文明展開，隨著三星堆、金沙、十二橋等一系列重要遺址的考古發掘，這一情況有所變化。盡管這些遺址的出土文物極大地豐富了我們對古代文明的認知，然而由于歷史記載稀缺及缺乏獨立文字系統等原因，古蜀神話亟待學界深入探索與解讀。袁珂和岳珍在《簡論巴蜀神話》一文中指出：“中國幅員廣闊，神話豐富，各個地域都產生有自己的神話。除了中原神話和巴蜀神話外，應該還有荊楚神話、吳越神話、閩粵神話、東北神話、西北神話等。在神話的研究中，地域神話的研究顯得特別薄弱。這是一個有待發掘、整理和研究的領域。”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古蜀神話概論》作為巴蜀神話研究叢書系列之一，系統梳理了古蜀神話的基本框架與研究進展，并且沒有局限在對古蜀神話本身的理解，而是以全面深入的文獻探究以及跨學科的研究路徑，深入探討了巴蜀神話背后所隱含的歷史文化內涵，以及其與社會歷史、宗教信仰、文學藝術等方面的緊密聯系，以前瞻性的視角將對古蜀神話的研究延伸至文化的發生發展脈絡之中，展現了其作為地域文化標識的獨特價值。

《古蜀神話概論》看到了古蜀神話與巴蜀文化的關系，致力于深入挖掘這一地域文化寶藏的獨特價值。巴蜀神話三大母題之一的大石神話，其來源于“支機石”神話，是大石、巨查（楂）、尋河源、牛郎織女幾種神話的復合體，在今天直接提及的頻率或許不高，但其文化影響力不容小覷。鄧經武提到一個有趣的文化現象，“在‘秦磚漢瓦’已經在華夏大地完全普及的漢代成都人卻要舍近求遠、棄易取難，到遙遠的山區去搬運笨重的大石頭來修建‘石室’校舍，這不能不說是‘大石崇拜’的價值觀在起作用”。這一行為無疑映射出“大石崇拜”的深刻價值觀，進一步證實了古蜀文化與神話的潛在影響。隨著時間的推移，部分古蜀神話與信仰崇拜或許已經銷聲匿跡，淡化為純粹的“故事”，但“神話不是凝固的人類原始社會的活化石，而是一個不斷發展的有生命力的體系”，還有許多神話元素深深植根于我們的文化土壤之中，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習俗、語言習慣乃至文學創作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張光直曾指出：“每一個神話，都多少保存一些其所經歷的每一個時間單位及每一個文化社會環境的痕跡。過了一個時間，換了一個文化社會環境一個神話故事不免要變化一次。但文籍中的神話并非一連串的經歷過變化的許多神話，而仍是一個神話；在其形式或內容中，這許多的變遷都壓擠在一起，成為完整的一體。”《古蜀神話概論》恰好揭示了這些神話傳說如何在歷史長河中不斷演變，同時保持內在連貫性與完整性，記錄著古蜀文明的興衰更替與文化傳承。“古蜀神話產生于對江河源流的上下求索，體現于對事物之源的不停追問，乃至于對宇宙之本和存在之根的思考和究詰，這也是華夏民族的真精神。”書中的區域性敘事和全域性敘事既存在微妙的差異，又共享著深刻的共性，這種在不同層面上的同與異，正是其文化魅力所在。《古蜀神話概論》一書深刻挖掘了古蜀神話與巴蜀文化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古蜀神話作為民族精神的載體反映了古蜀人民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在當代社會中，從古蜀神話中挖掘出更多的文化資源，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地方歷史和文化，增強文化認同感和歸屬感，讓傳統文化在新時代綻放更加璀璨的光芒。

《古蜀神話概論》是一次對古蜀神話全面而細致的梳理，也是一場跨越學科邊界、融合多元視角的文化探索之旅。通過對文獻的探源與整合，本書為我們揭示了古蜀神話背后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歷史脈絡；跨學科的創新路徑，拓寬了古蜀神話研究的視野，也為其他地域性神話研究提供了可借鑒的方法論。古蜀神話作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橋梁，反映了古蜀人民的價值觀與世界觀，為當代社會提供了豐富的文化資源，也啟示我們在探索古老文明的同時，要更好地保護和傳承本土文化，不斷尋找其與現代社會的契合點，激發人民群眾的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