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象學研究的是對主體的直觀體驗和意向性活動,這與中國畫所追求的情感表達和意境傳達有著內在的契合性。通過現象學的方法,我們可以系統分析中國畫寫意審美的生成機制,為中國畫寫意審美研究提供一種全新的思路和方法。
在當代藝術研究語境中,現象學作為極具穿透力的哲學思潮,正逐漸展現出其獨特的影響力。而中國畫作為中華文明的視覺基因庫,承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和獨特的審美觀念。現象學研究的是對主體的直觀體驗和意向性活動,這與中國畫所追求的情感表達和意境傳達有著內在的契合性。通過現象學的方法,我們可以系統分析中國畫寫意審美的生成機制,為中國畫寫意審美研究提供一種全新的思路和方法。
一、現象學與中國畫寫意審美的理論基礎?
(一)現象學核心理論概述?
現象學作為20世紀極具影響力的哲學思潮,狹義的現象學指20世紀西方哲學中德國哲學家埃德蒙德·胡塞爾創立的哲學流派或重要學派。后經馬丁·海德格爾等哲學家的發展與拓展,形成了豐富而多元的理論體系,對眾多領域產生了深遠影響。現象學不是一套內容固定的學說,而是一種通過“直接的認識”描述現象的研究方法。它所說的現象既不是客觀事物的表象,亦非客觀存在的經驗事實,而是一種不同于任何心理經驗的“純粹意識內的存有”。其核心理論涵蓋意向性、本質直觀、生活世界等關鍵概念。
意向性是一個深邃而富有哲理的概念,其在現象學領域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它不僅是意識活動的本質特征,更是揭示人類精神世界與外部世界動態聯系的關鍵所在。在埃德蒙德·胡塞爾的哲學框架中,意向性被界定為意識所固有的、不可或缺的本質特征,即意識絕非孤立、封閉的精神實體,而是始終與外部世界保持著緊密且動態的關聯。在欣賞藝術作品這一過程中,我們的視覺感知和意識活動是自然流向作品本身的。觀者會以個人的審美認知為引導,對作品中的筆墨線條、色彩運用、意象表達等元素展開全面觀察與剖析,并不是簡單地以視覺來被動接收,而是蘊含著復雜的感知、分析、解讀與意義重構。觀者會在此基礎上以自身的審美經驗、文化背景和個人情感來對作品進行多維度的審視與解讀,從而與作品建立起一種獨特的認知關聯。這種關聯超越了動態的、相互作用的審美體驗。以現象學視角來看,意向性使得主體與客體之間建立起一種動態的、相互作用的關系,是理解藝術作品審美意義生成的關鍵。
本質直觀是現象學研究中用以揭示事物本質屬性的核心路徑,主張通過對具體事物的直觀把握,直接洞察其本質。本質在現象學的理論框架下,并不是隱藏于事物背后的抽象概念,而是在主體對事物的直觀把握和意識建構過程中,以非中介形式直接呈現“本質直觀”,在這個過程中,需要擺脫對事物的先入之見和理論預設,以純粹的方式觀察和體驗事物,深入體會和反思事物的具體呈現,從而把握事物的本質。
生活世界作為現象學理論體系在發展進程后期衍生出的核心概念,深刻揭示了個體意識存在的本真狀態與存在語境。該概念著重強調,個體的意識活動并非孤立的精神存在,而是與具體的日常生活實踐、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以及深厚的文化歷史背景形成了不可分割的內在關聯。
(二)現象學與中國畫寫意審美的內在關聯?
作為20世紀重要哲學思潮,現象學與承載東方美學智慧的中國畫在哲學思想的深層構架與藝術追求的旨趣之間,有許多細微的相似之處。兩者在跨越學科界限的關鍵維度上存在的呼應和共鳴主要體現在對主體審美體驗的尊崇、對事物本質的探究方面。
現象學所強調的意向性理論,核心要義在于意識的活動過程始終具備明確清晰的方向性和目標導向性,指向某個特定的意向對象。這一哲學洞見與中國畫寫意技法中畫家的創作思維及實踐路徑高度契合。在中國畫寫意創作中,畫家將筆墨作為情感抒發、思想傳遞與審美觀念表達的物質載體與符號媒介。以“八大山人”作品為例,其繪畫實踐中慣用夸張變形的藝術手法,對魚、鳥等自然物象進行解構與重構。這些經過藝術處理的形象,在視覺呈現上突破常規認知,呈現出荒誕奇譎的審美特質,然而表象之下,實則蘊藏著畫家對人生境遇的深邃哲思,以及對所處社會的批判反思。這種藝術表達使得作品超越對客觀物象的機械摹寫,轉而成為畫家主體精神世界的投射,與現象學中強調的意識的意向性本質相呼應。
現象學中的本質直觀法,主張主體以去蔽化的直觀方式切入事物的現象層面,實現對事物本質的直接洞察,與中國畫寫意審美追求的精神表達與詩性呈現,形成了奇妙的共鳴。以齊白石筆下的蝦類題材為例,其藝術實踐絕非停留在具象寫實層面,而是通過對蝦的生態習性、運動軌跡及肢體語言的深度觀照,巧妙地將個人筆墨語言融入其中,使物象的生命本質得以審美轉化,呈現出“不似之似”的藝術境界。這種追求,恰似現象學所倡導的“面向事物本身”,在直觀體驗中摒棄先入之見,抵達事物的本質存在。
二、現象學視角下中國畫寫意審美生成的要素?
(一)主體意識與審美感知?
在繪畫創作領域,主體意識作為藝術家審美認知與藝術語言建構的核心內驅力,承載著創作者對客觀世界的主觀觀照與精神投射。中國傳統繪畫藝術的發展深受儒釋道文化思想體系的浸潤。儒家的核心理念是“仁愛、中庸”,在繪畫創作中體現為情感表達的理性規約和美學平衡。道家秉持“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引導中國畫家在創作中悟透宇宙萬物運行規律,追求還原和超越自然本真狀態,表現對生命存在的終極關懷。佛教“空心靜默”的理念賦予中國畫家超越世俗的心靈維度,使其在藝術實踐中追求物我兩忘的意境創造,傳遞出深邃的禪意哲思,從而形成了中國傳統繪畫特有的精神內核與審美品格。元代畫家倪瓚深受道家思想影響,他的作品以簡潔的構圖、淡雅的筆墨,營造出一種空靈、孤寂的意境,表達了他對自然的崇尚和對世俗的超脫。他的《漁莊秋霽圖》,畫面中大片留白,幾株枯樹,一座空亭,遠處是淡淡的山巒,畫面簡潔而空曠,卻蘊含著無盡韻味,體現了道家“無為而治、道法自然”的思想境界。
審美感知是藝術主體與客觀世界建立認知關聯的關鍵媒介,本質上是主客體交融的意向性活動。畫家通過觀察、體驗和思考自然與生活,將其轉化為精神性的審美意象,最終借助繪畫語言實現可視化。審美感知還受到畫家個人情感和心境的影響。愉悅狀態下,積極情緒激活感知系統,使其更開放地捕捉物象的生命力與活力,賦予作品鮮明的主觀色彩;而低落心境時,消極情緒則重塑感知模式,引導主體聚焦于冷色調、沉郁光影等元素,投射出壓抑、憂傷的情感特質。這種情感驅動的感知差異,實質上是主體基于情感體驗對客觀世界進行的個性化重構,彰顯了情感作為審美認知中價值評判與意義生成核心要素的重要作用。?
在繪畫藝術創作的理論框架中,主體意識與審美感知構成了辯證統一的動態系統,二者共同推動藝術創作的產生與發展。主體意識決定了審美感知的方向和深度,而審美感知又為主體意識的表達提供了具體的內容和形式。畫家通過獨特的主體意識,對自然、生活進行審美感知,將自己的情感、思想和審美觀念融入作品之中,從而創造出具有獨特審美價值的作品。
(二)客體物象與意象轉化?
客體物象作為物質性存在,構成了藝術生產的客觀基礎。依據藝術本體論觀點,客體物象通過視覺信息的傳遞與情感經驗的激發,為創作活動提供原始素材與表意載體。畫家對自然景觀和生活場景的觀照不是機械的摹寫,而是在主體意識的主導下形成有主觀情感投射與審美價值取向的認知過程。畫家對客體物象的觀察,在藝術創作的認知建構過程中呈現出鮮明的現象學主體間性特征,本質是多維元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包括文化背景、生活體驗、審美情趣等。
如以梅蘭竹菊為代表的傳統國畫題材,歷經千年文化沉淀,被賦予高潔、堅韌、淡雅等象征意義與文化語義。深受傳統文化濡染的畫家們在觀察時,自然而然將其納入經典解讀框架,下意識地結合既有文化語義進行觀照。而意象作為中國畫的表達核心,其生成本質上是主體對客體物象的感知、解構與重構過程,是一種通過審美心理活動來實現的創造性轉化過程,可理解為對物象的現象學“還原”,即剝離其日常認知屬性,賦予其新的審美意義與情感指向。?
三、現象學視角下中國畫寫意審美價值的再審視?
(一)中國畫寫意審美價值的內涵拓展?
從現象學美學的理論框架審視,中國畫寫意的審美價值實現了從傳統范式向現代哲學維度的躍遷,不再停留于視覺審美的愉悅與詩意情境的營造,而是以藝術語言為媒介,展開對生命本質、存在價值的深度探索。畫家通過筆墨、構圖、意象等多維藝術語言系統,構建獨特的生命體驗表達與存在意義的平面闡釋空間。
在現象學視域下,中國畫對物象的描繪與意境營造本質上是對存在意義的現象學還原。畫家通過對自然、人生、社會等領域的深度觀照,在畫面中構建起存在本質的直觀圖景。無論是山水畫卷中對天地精神的追尋,還是花鳥小品里對生命本真的叩問,皆體現出畫家以藝術視角探索存在真諦的哲學追求。作品中的意境作為主客體交融的審美境界,不僅是詩意情境的營造,更是對存在意義的隱喻性表達。
(二)中國畫寫意審美理論的哲學擴展?
在藝術哲學與美學理論的當代轉向中,現象學視角的引入為當代中國畫注入了哲學思辨深度,使其不僅能夠延續傳統文化基因,更能通過對存在本質的藝術追問,構建具有時代性的審美話語體系。這種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使當代中國畫在保持民族藝術特色的同時,拓展了藝術表達的邊界,增強了與當代觀眾的情感共鳴與思想對話,從而在國際藝術語境中彰顯獨特的文化價值與藝術魅力。當代畫家對傳統文化的研習應超越表層的形式模仿,轉向思考傳統思想對國畫寫意審美產生影響的生成機制,將儒釋道哲學理念轉化為創作中的方法論與價值取向,實現傳統文化與當代藝術表達的有機融合。我們還可通過對現實題材的藝術化表達,將社會發展的物質成就與精神進步轉化為具有新時代審美價值的視覺符號,通過作品引發公眾對現實問題的深度思考,以此來達成藝術作品與社會的相互照應,推動大眾對社會議題的認知深化。
在中國畫寫意審美的當代轉型語境下,基于現象學視角對中國畫寫意技法審美生成機制的系統性研究,將為傳統藝術的現代性轉化提供重要的理論參照與實踐方法論。通過現象學“意向性”理論指引,當代中國畫在創作過程中將展現出個體生命體驗與社會集體情感深度融合的趨勢,有助于當代中國畫在傳承與變革中實現創造性發展,使其在當代文化語境中煥發新的藝術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