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非遺”與文化自信

當代社會語境下，音樂以其獨特的方式，成為一種連接人心、促進文化交流與理解的重要媒介。揚琴藝術在其跨越不同地域與文化的傳播過程中展現出了其根源上的共通性，承載著豐富的多元音樂文化內涵。無論是西亞，南亞揚琴體系的“桑圖爾”（Santur），還是歐洲揚琴體系的“德西瑪”（Dulcimer）、“辛巴龍”（Cimbalom），每一段由揚琴演繹的旋律不僅是音樂的表達，更是各國文化歷史與愿景的一種獨特敘述方式。這種跨文化的藝術表現形式，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展現了多樣而絢爛的文化景觀。中國揚琴藝術，從最早以合樂或伴奏等形式存在于文人音樂、宮廷音樂以及地方性樂種、戲曲、曲藝中逐漸獨立成不同地域風格的傳統獨奏樂器，蘊含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內涵和豐富的地域性音樂特征。如今，在江南絲竹、廣東音樂、四川揚琴等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中我們還能感受到揚琴在其中散發的獨特魅力。揚琴憑借其獨特的演奏技法與地方性表達，呈現出多元的流派風格與審美特質，集中展現了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的地域多樣性與藝術豐富性。作為兼具民族文化根性與跨文化傳播潛力的代表性樂器，揚琴在當代全球化與文化變遷的語境下，亟需重新審視其文化使命與社會責任——既要在傳承中堅守優秀傳統文化精髓，又需在創新中回應時代精神訴求，并以之作為傳播中國聲音的重要媒介。在新時代推進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高質量發展的戰略背景下，揚琴音樂不僅是地方藝術實踐的載體，更應成為彰顯地域特色、促進跨文化理解與身份認同的重要路徑。如何在文化交流與理論創新的引領下，推動揚琴藝術的傳承實踐與可持續發展，已成為當前非遺保護與音樂研究領域亟待深入探討的重要議題。

2024年7月29日至8月2日，第五屆中國揚琴藝術節展演活動大獲成功。來自中國、匈牙利、瑞士、伊朗、馬來西亞、日本、朝鮮等十個國家和地區的三千余名揚琴演奏家、師生等群英薈萃，相聚太原。國內國外，線上線下累計145萬人共同見證了這一中國揚琴歷史上里程碑式的盛會。此次藝術節作為新時代文藝理論的具體實踐，既強調了揚琴藝術的歷史傳承，展示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魅力，又促進了中外藝術家的技藝交流與文化互動，強化了國際友誼。其中，四川揚琴以其濃郁的地方特色和獨特的演奏技法在本次中外藝術交流活動中亮相，與其他流派通過傳統與現代的不同詮釋形式，在當代揚琴的傳承與創新中，不僅彰顯了中國揚琴藝術的文化活力，加深了世界對中國音樂文化遺產的理解與欣賞，促進了跨文化的對話與互鑒，進一步鞏固了中國揚琴在世界揚琴中的地位。此次藝術節的成功舉辦，是“非遺”傳承和文化自信在國際舞臺上的一次生動體現，也是“講好中國故事”的一次有力嘗試。

承古韻風華 續千年琴緣

中國民族管弦樂學會揚琴專業委員會會長、中國音樂學院揚琴專業博士生導師李玲玲教授在第五屆中國揚琴藝術節展演活動中介紹了藝術節豐富的活動內容，表達了通過此次藝術節，能夠向更廣大的社會群體介紹世界揚琴“和而不同”的獨特藝術魅力，同時向國際揚琴家族展示中國揚琴體系的龐大分支，在弘揚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的同時，加強國際音樂交流，推動揚琴藝術發展。

揚琴作為一種古老的弦鳴鍵盤樂器，歷史溯源可追溯到古代波斯地區，大約在公元6世紀時，揚琴就已經存在，被稱為“桑圖爾”（Santur）。隨著絲綢之路的貿易往來，這一樂器逐漸向東傳播至中國，向西傳播至歐洲，逐漸演化為形態各異但原理相似的樂器。關于中國揚琴，最早的文字記載可以追溯到明代，約在16世紀下半葉。據《天工開物》等古籍記載，揚琴傳入中國后最初被稱為“洋琴”。到了清代，揚琴已經廣泛流傳于全國各地，并且出現了不同的演奏技法特征和地方流派風格，形成了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中國揚琴體系。在本次國際揚琴音樂活動中，無論是音樂會作品還是參賽曲目，均深刻體現了揚琴這一承載千年文化的民族樂器所蘊含的豐富地域性和民族性。活動涵蓋了中國多個地區的揚琴流派，包括新疆揚琴、朝鮮族揚琴、江南絲竹、廣東音樂、東北揚琴以及四川揚琴等，每種風格都以其獨特的演奏技法和音樂特色展現了各自的文化背景。同時，來自匈牙利的“德西瑪”（Dulcimer）、瑞士的“海克布里”（Hackbrett）以及伊朗的“桑圖爾”（Santur）等世界各地的不同揚琴家族也參與其中。通過獨奏、重奏、與小樂隊合作及合唱等多種形式，生動地呈現了風格各異且特色鮮明的樂章，不僅展示了揚琴演奏技巧的多樣性，還反映了演奏家們的精湛技藝以及對傳統藝術的深刻理解。

從中國揚琴激昂磅礴的表現到異國揚琴細膩柔美的演繹，再到通過揚琴對各國曲目合奏、重奏的和諧呈現，無不體現出揚琴強大的音樂表現力及其在全球文化交流中的獨特價值。揚琴這件承載著千年歷史文化底蘊的古老而又充滿活力的樂器，在當代多元化的音樂景觀中，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匯聚了廣泛的文化元素。它不僅是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具有獨特的演奏技法、精湛的傳統制作工藝及深厚的文化底蘊；更承擔著連接古今、傳承各民族與地域文化的重要使命。在全球化背景下，文明互鑒日益頻繁，確立揚琴在世界音樂體系中的獨特地位、實現文化自信至關重要。這要求我們尊重并保護其作為非遺的藝術特色，堅守并發揚中國揚琴的獨特風格，這不僅是對傳統藝術生命力的維護，更是促進不同文化間深層次對話的有效途徑。

揚蜀樂國風 展華夏風采

在本年度的揚琴藝術節中，首次設立了中外揚琴藝術交流會。廈門大學教授趙艷芳回憶，1991年李玲玲教授與向祖華教授參加了首屆世界揚琴大會，此后，向祖華教授提出了將世界揚琴分為三大體系的觀點。盡管在隨后的歷屆世界揚琴大會上，均未專門設置環節對這三大揚琴體系進行全面介紹。但在本次中外揚琴藝術交流會上，各大揚琴體系的代表通過講演結合、現場演奏及互動的形式，為參會者提供了一次深入了解不同文化背景下揚琴藝術的機會。

伊朗作為一個多宗教多民族的國家，有非常豐富多樣的民族民間音樂，也成就了伊朗揚琴強大的即興演奏能力。他們通過簡單的音調展開即興演奏，這是其技藝水平體現的重要標志。來自伊朗的麥迪·希達特在本次活動中從另一角度強調了傳統調式在他們揚琴家族中的獨特性。他追溯了“桑圖爾”（Santur）在10世紀的相關記載，介紹了它如何傳播到世界各地并有了不同名稱。麥迪·希達特特別強調，伊朗傳統調式在“桑圖爾”上的表達尤為獨特，例如“桑圖爾”它不僅有降e，還有降半音e，這些不在十二平均律體系內的音，在伊朗民間音樂乃至土耳其和中東等地區的音樂中都應用廣泛。

世界揚琴協會副會長約翰尼斯·福克斯作為演奏家兼樂器制作者，從實際演奏視角出發，詳細講解了音域覆蓋三個八度到五個八度不等的“海克布里”（Hackbrett）的選材、設計制作工藝及其在演奏中的應用。他分享了制作樂器時的巧思和應用案例，闡釋了這些設計如何影響演奏效果，并提到小型揚琴在他們目前揚琴家族中正日益受到重視并逐漸壯大。他的介紹凸顯了瑞士揚琴精良的制作技藝及其未來發展趨勢。

世界揚琴協會主席海倫莎·維克多利亞介紹了文藝復興時期“辛巴龍”（cimbalom）的兩種主要形式：敲擊演奏式和懷抱演奏式。在聲樂演唱為主導的背景下，“辛巴龍”作為伴奏樂器，存在手指撥奏和琴槌擊奏兩種演奏方式。海倫莎·維克多利亞概述了“辛巴龍”（cimbalom）從小型（約兩個半八度音域）普及到后期發展出音域更廣、帶踏板的大型樂器的歷史進程，并強調了不同演奏工具對辛巴龍音色的關鍵影響，例如使用木質或纏有棉花的琴槌會產生各具特色的音效。為生動闡釋特色差異，她用中國揚琴的琴竹在“辛巴龍”（cimbalom）上演奏《茉莉花》，用匈牙利揚琴琴槌在中國揚琴上演奏《查爾達什舞曲》來進行闡釋。最后，海倫莎·維克多利亞表示此次中外揚琴藝術交流活動是不同文化交融的重要契機，對世界揚琴藝術的發展具有深遠意義。

中國揚琴藝術部分由李玲玲教授重點就中國揚琴傳統音樂之美的專題展開。李教授強調，中國揚琴作為中華民族傳統音樂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不斷探索揚琴未來發展道路的同時，必須時刻回顧歷史，珍惜前人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并將其視為向世界展示中國文化魅力的關鍵載體。她指出，唯有如此，才能在全球文化交流中既堅守自身特色，又能以開放包容的姿態迎接新挑戰。隨后，李教授邀請了不同揚琴流派代表進行技法講解與示范，并現場演繹了四川揚琴、東北揚琴等流派的傳統曲牌。這些演奏生動表明：無論是南方流派的清雅悠揚，還是北方流派的豪放激昂都深刻蘊含著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充分展示了中國傳統揚琴藝術的獨特魅力。

其中，本次中外藝術交流會中有幸邀請到了四川揚琴“德派”創始人李德才大弟子——著名四川揚琴藝術家林德川老先生。時年八十三高齡的林老先生攜弟子們，將師父李德才曾演奏過的川琴（揚琴）帶到了現場。他首先介紹了四川揚琴的歷史溯源和李德才為揚琴事業所做的貢獻。此后，林老先生以邊唱邊奏的傳統藝術形式，演繹了四川揚琴經典曲目《香蓮闖宮》。其演奏展現了四川揚琴音樂特有的“泛苦”“回甜”，這種獨特韻味轉換，不同于西方的“大二度轉調”，它既和諧巧妙地銜接、轉換了音樂情緒，又細膩地表達了人物心理活動的變化。隨后，林老先生結合四川揚琴的歷史溯源與“唱”“奏”關系，與弟子們現場示范了“仄音”“悶竹”“咕嚕音”“浪竹”等四川揚琴主要演奏技法。其中，“仄音”技法據說由李德才的師爺謝兆松（1867年—1930年）所創，專為四川揚琴女腔〔垛子〕伴奏的特殊手法，故有“蒙垛子”之稱。筆者觀察總結該技法要領為右手演奏旋律的同時，左手掌以小指側方為軸，迅速跟隨右手捂住琴弦以控制余音；演奏者可根據音樂情緒需要，調節左手轉動速度，產生頓挫音響效果。而大家所悉知的“咕嚕音”“浪竹”作為四川揚琴最具代表性的演奏技法，其原理是在琴竹頭擊弦前，持竹手指通過支撐點（通常在琴竹竿中末端）發力，使力量傳導至琴竹頭并令其持續均勻顫動，從而達到幅度均勻、音量持續的音響效果。值得注意的是，“浪竹”演奏時會產生特定“雜音”，但這恰到好處地起到渲染氣氛的作用。通過對四川揚琴演奏技法的現場講解和藝術風格的生動詮釋，在場的揚琴藝術家們身臨其境地感受了四川揚琴那耳熟能詳的鏗鏘有力、粗獷莊嚴，更驚嘆于四川揚琴的柔情婉轉、詼諧靈動的另一面藝術風貌。現場觀眾也由此明晰了四川揚琴流派與四川揚琴說唱藝術的關系，了解到四川揚琴如何從該曲種的核心伴奏樂器，逐漸演變為獨立的演奏流派。感受到川琴演奏技法與唱腔藝術的魅力，以及兩者之間“衣”與“架”般相互依存、彼此成就的緊密聯系。

在匯報的尾聲，筆者作為演奏者，與林老先生、錢祚元同學以及成都師范附屬小學的申張靜翕小朋友，四代同臺為現場觀眾演繹了四川揚琴《將軍令》。樂曲從點卯操練、升帳行軍到最后的生死決戰，環環相扣，層層遞進。流動的快速音符與精妙的演奏技法相輔相成，生動地描繪出將軍出場的雄姿、戰場廝殺的激烈，營造出震撼人心的情境畫面，為大家帶來了一場視聽盛宴，充分展示了四川揚琴獨特的演奏技法，生動詮釋了四川揚琴非凡的藝術魅力。

傳“非遺”古韻" 承時代新聲

四川揚琴是巴蜀地區的代表性曲種，始于清朝康熙年間（1662年—1722年）。在近三百年的發展歷程中，其伴奏樂器歷經演變，先后出現了“揚琴蕩子”“荷葉揚琴”“漁鼓揚琴”“清唱揚琴”等。歷經數代藝人在不同歷史背景下的持續改進，最終形成了以川琴、鼓板、小胡琴、小三弦、碗碗琴為伴奏樂器來演繹生、旦、凈、末、丑的五人坐唱的表演形式。其中，揚琴為主要伴奏樂器。演員自唱自奏，將敘事、抒情與戲劇融為一體，層次分明地展現故事情節。其內容主要演繹三國故事及當地民間傳說等。

四川揚琴的表演形式和藝術風格獨具一格，是一門以聽覺藝術為主、具有中國傳統民族音樂特色音響觀的藝術形式，享有“不化妝的東方‘清唱劇’”之美譽，在表演和實踐上成就卓著。它不僅是四川曲藝說唱藝術的重要表演形態，更是對巴蜀地區民間曲唱音樂中“唱與奏”實踐的創造性總結，是四川揚琴形成“坐地傳情，以聲塑形”核心特征及獨特地方音樂風韻的根本依據。四川揚琴音樂中的器樂曲牌以其獨特的演奏技法和音樂風格形成了中國傳統揚琴演奏四大流派之一的四川揚琴流派。2006年8月，四川揚琴入選四川省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并于2008年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在第五屆中國揚琴藝術節中，四川揚琴展示了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和與時俱進的藝術魅力。在中外揚琴藝術交流活動中，《將軍令》這首經典的曲目被重新演繹，一方面體現在將四川揚琴音樂獨有的“泛苦”與“回甜”，巧妙地運用到了器樂曲牌之中，更加豐富了音樂人物在出征前后的心理變化。另一方面，傳統四川揚琴琴竹的改良也體現了樂器制作的與時俱進，為揚琴的表現提供了新的可能性。這種在竹琴的改良創新與揚琴藝術特色在演奏中的應用，豐富了揚琴的音響觀，使古老的音樂煥新的時代氣息。隨著藝術家們對于傳統技藝的深入挖掘與現代審美的融合，出現了更多元化的表現形式。同時，不同地域和不同民族的揚琴作品，也體現著深厚的文化底蘊與時代的青春活力，這種建立在傳統文化精髓又不失現代感的表現方式，正是藝術生命力持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結語

第五屆中國揚琴藝術節為全球藝術愛好者呈現了一場精彩紛呈的文化交流盛宴。來自不同國家、身份和年齡的藝術家與參演者，通過揚琴訴說著一個國家的歷史與夢想，傳達著一個民族的精神和力量。中國揚琴演奏者們憑借手中的樂器，在世界揚琴藝術中展現了中國揚琴流派獨特的藝術風格和地域特征，讓世界聽見中國的聲音，感受到中國故事的魅力。

第五屆中國揚琴藝術節不僅鞏固了揚琴藝術的傳統根基，為其創新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也充分彰顯了中國揚琴在世界揚琴體系中的持久魅力與文化自信。這既是對中國揚琴發展成就的集中展示，也凸顯了流派揚琴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意義。

在全球化不斷深化與文化多樣性價值日益凸顯的當代語境中，中國揚琴作為中華優秀傳統音樂文化的代表性載體，不僅承載著深厚的歷史積淀與民族審美精神，更在連接傳統與現代、本土與全球的進程中，發揮著文化認同與藝術傳播的重要功能。然而，在社會變遷與文化生態轉型的雙重影響下，揚琴藝術的傳承與發展正面臨傳統技藝流失與當代創新不足的雙重挑戰。未來揚琴藝術的可持續發展應從多維度構建系統性路徑：在創作實踐層面，應立足傳統音樂語匯與地方性音樂風格的深度挖掘，強化傳統演奏技法的核心地位，實現藝術表達的歷史連續性與地域獨特性的有機統一；在教育傳承方面，需通過專業教育體系的制度化建設，將傳統技法與地域流派納入系統化、層級化的教學內容，保障技藝傳承的知識結構完整性與代際傳遞有效性；在理論研究領域，應加強對揚琴藝術歷史脈絡、風格流派、文化功能及其在中華音樂體系中的定位等問題的學理性探討，夯實學術基礎，為實踐創新提供理論依據與闡釋框架；在跨領域與跨文化合作層面，應推動揚琴與民族學、語言學、數字媒介、當代藝術等領域的交叉融合，探索傳統藝術形式在現代語境中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路徑。上述路徑不僅有助于揚琴藝術傳統精髓的活態傳承與內涵深化，更能夠促使其在當代文化生產中實現價值重構與審美創新，從而在全球文化藝術交流中發揮更為積極的作用。揚琴藝術的當代發展，既是中華文化自信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促進全球文化多樣性與文明互鑒的生動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