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從莫斯科大學研究生畢業后,我帶回了畢業證書以及一歲的兒子。
七年前,我帶兒子回他出生的地方看看,順便去探望曾經照顧過我們的阿拉奶奶。
那時奶奶已經身患絕癥,但依舊熱情邀請我們參加她大兒子的第二次婚禮五十歲的弗拉基米爾娶了三十歲的外地小媳婦。
阿拉奶奶跟兒子說“如果你覺得這場婚姻哪怕能給你帶來一年的好光陰那你就去結吧
弗拉基米爾在婚禮上 紅光滿面,阿拉奶奶跟我 起跳起了舞。
離開的時候,我跟阿拉奶奶說再見。她說:“再也見不到了,再見的時候我肯定已經死了。你是我的珍珠,祝福你?!?/p>
七年后的今天,我回到莫斯科,去看我的好奶奶在她的墓地。
比起那些大理石雕塑的墓碑、一家人占一片園子的墓地,阿拉奶奶的墓地很簡樸。地面上的不是石頭棺材板,而是一片土,上面種著鮮花。十字架前掛著阿拉奶奶的照片,表情肅穆,還有一絲愁苦。
奶奶,我來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說
想起她曾經多么驕傲地把我初學畫的油畫,掛在莫斯科大學的宿舍走道上。她說:“你是好樣的!”
我的孩子一會兒發燒一會兒鬧肚子,一會兒不睡覺,她教我用熱土豆敷在孩子背上治咳嗽,用網球在孩子肚子上順時針按摩催排便,讓孩子趴過來讓他肚子貼床助睡眠我拿到了全優畢業證,阿拉奶奶高興地轉圈…·
在她靜靜躺著的地方我給她鞠躬,感謝她曾給予了我無條件的愛
這份愛溫暖著我,幫我克服了海外留學的艱難,安撫了初為人母的焦灼。
她曾帶我去采蒲公英的葉子做菜吃,給我兒子念蒲公英的歌謠
她教我認識校園里的丁香花,我們一起細嗅花香。在我回國多年后,她還把詠唱丁香花的歌詞抄寄給我。
我想,她是在想念我我也那么想念她
阿拉奶奶是一位了不起的生物學博士,一手帶大兩個兒子。雖然大兒子弗拉基米爾跟小媳婦離了婚,但是媳婦生下了一個嬰兒。他實現了阿拉奶奶的祝福,年齡懸殊的婚姻給他帶來了不止一年的好光陰,還有一個新生命。
我記得跟阿拉奶奶說過:“住在真理大街的油畫老師尤里·伊凡諾維奇也是單身,要不然你們在一起吧你們都是善良又美好的人。
阿拉奶奶臉上露出了羞澀:“你說什么呀!”
那年,尤里來莫斯科大學帶我一起寫生,我想安排戲劇性的偶遇,殊不料阿拉奶奶臨時有事沒來上班,
尤里十五歲時參加戰,卻是一個快樂的畫家
他和阿拉奶奶是我心目中的金童玉女。
在離開莫斯科的十幾年里,我一直惦記著老師這次,我通過老兵委員會的聯絡人亞歷山大,終于又聯系上了他。尤里已經九十二歲了。重點是,他還健康地活著!
祭奠完阿拉奶奶,我去 看望尤里。
七十多歲的亞歷山大在真理大街迎接我。打開尤里畫室的門,我看到他結實的背影,不禁大聲喊:“尤里·伊凡諾維奇!”他轉過身來,滿臉放光,給我熱情而長久的擁抱。
我流下了激動的淚水玉女已逝,金童還在。還有什么比擁抱你愛的人更重要的事呢?
我抱著他,好像也抱著 阿拉奶奶,抱著莫斯科并不 相信的眼淚,抱著長久歲月 里的深深眷戀
尤里留著我的照片,留著我們一起畫過的寫生,留著那些熟悉的歌謠和玩笑
他又唱起來:“在有雪的地方,總是有冰?!薄澳鞘呛芫靡郧暗氖?,那是不久以前的事。”
看到他特意穿上的新襯衣,露出孩童般的笑容我在心里哭成了一個幸福的傻子。
他邀請我隔日去看他的畫展。我說:“太好了,隨后我想請我們共同的朋友作家維克多一起吃飯,叫上你的兒媳薇拉和孫女,當然還有亞歷山大?!庇壤锖芨吲d。
我一早就醒來了,打扮妥當出發去博物館。尤里穿上了畫家馬甲,亞歷山大穿著夾克,他倆請工作人員把畫一幅幅地擺到我們眼前的畫架上,看完一幅又換一幅,仿佛是流動的視覺盛宴。
每一幅畫作的風格都不相同:1957年的圣彼得堡彼得塑像,1975年的白俄羅斯火車站,1992年的拉脫維亞里加街道,1995年的鄉村小景…我好像在畫作里跟著尤里走過一生。
我問尤里:“畫畫的時候,你在想什么?”
他說:“什么都不想,畫就印在腦子里了?!?/p>
我又問:“哪一段時光是你人生中最快樂的?”
他說:“我想想,這個很難講,我覺得都挺好的。”
我們打了網約車去餐廳。
亞歷山大走到餐廳門口,就要跟我告別,他說:“我是一個小提琴手,但是我得了帕金森病,手抖得太厲害,不僅不能拉琴,也不能吃飯,特別不想在美麗的女士面前刀叉叮當作響你們吃飯吧,我走回家去?!?/p>
我一時錯愕,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便說:“我來給你切好所有的食物…
他說:“姑娘,請讓我保持我小小的尊嚴?!?/p>
他吻了我的臉頰,漫步消逝在街道上。
久久望著他孤獨的背影,我都忘記招呼其他人進餐廳吃飯,心里好像被什么東西重創了一樣
阿拉奶奶病故,我很悲 傷;尤里健在,我很開心;亞 歷山大突如其來的倔強,讓 我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這時,九十歲的作家維克多到了,他拍著我難受的背,喜氣洋洋地說:“久別重逢要干一杯!”
搖著酒杯的他說:“有的人病了,有的人死了,而有的人還活著,這就是生活?!?/p>
尤里說:“有的人愛著,有的人不愛了,有的人又愛又不愛,這也是生活?!?/p>
生活就是各種各樣,而莫斯科永遠不相信眼淚我看到尤里和維克多彼此凝望的眼睛里都是歡樂
從多年對阿拉奶奶逝去的憂傷中醒過來后,我對尤里說:“老師,我要撿起畫筆,繼續畫畫。\"
(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不負熱愛:活出發光的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