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無處不在。
這不,2005年,我在瀘西縣金馬鎮最小的教學點——小龍潭小學教書。小龍潭小學豈止小,全校共78名學生,極其破敗,荒草叢中的所謂“校園”里,影影綽綽散落著幾座墳地,其間,教學樓旁側的那座墳,可能年代久遠,抑或長期遭雨水沖刷和浸潤,不知幾何時分已然沉落、坍塌,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個大窟窿。但凡經過,反正,我不敢往里瞟,轉移視線,唯恐避之而不及。然而,不時有搖著狗尾巴草的學生,攛掇著相互壯膽推擠著湊近、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瞅去。隨即,“鬼來了、鬼來了”,聲嘶力竭,一下子炸鍋似地四散開去,甚者,鞋子跑丟了,都不敢折回去撿。初來乍到,我因此有些消沉,心情也仿佛那“窟窿”一般,成天黑漆漆的。
說是教學點,源自它歸屬距離其5公里的雨龍小學管轄,譬如,教師開會都需集中到雨龍小學去開。學生呢?老師交代一番,提前放學,留下一個空曠的校園,“鬼”守著。剛好,我是雨龍村的,那一天又逢去雨龍小學開會,由于倉促,走得匆忙,而一時忘了向同學們布置當天的課外作業。
開完會,太陽西下,時間已經不早了,我懶得回小龍潭小學,于是乎,直接回到雨龍村的自家屋里,尋思著第二天起個大早,趕去小龍潭小學上早自習。
不承想,出事了,就在那天晚上。
記得當時,我正陪媽媽吃飯,忽然,屋外的小狗叫了起來,蹦躥著,叫聲一浪高過一浪,繼而,箭一般地徑直沖向大路去了。見狀,我忙放下飯碗,出門一看,即刻,我驚呆了,手中的筷子不覺落地。
咋回事?
只見,李云龍牽著他奶奶,正顫顫巍巍地站在我們家屋旁的路口,正噤若寒蟬地與狂吠的小狗對峙著。
此李云龍,乃我的學生,即小龍潭小學四年級的班長兼學習委員,也是我教學中的“左膀右臂”。如若我離開片刻,全班17個人,或者背書,或者寫字,似捋得順溜的狗尾巴草一般,被他管得服服帖帖。
可遇不可求,遇見,何嘗不是一種福氣。
值得一提的是,李云龍家并不寬裕,全家6口人,生活在兩間窄窄的瓦房里。聽說有一段時間鬧鐘壞了,都湊不夠錢買新的,只得清晨聆聽房頂的鳥鳴聲,借這“大自然的語言”,估摸著起床上學。舉個例吧,有時放學回家晚了,家中唯一的桌子被先前回家的姐姐“霸”著寫作業。幾次哀求無果后,懂事的李云龍,索性伏在門檻上,并以此為“書桌”,做起了作業。
有的時候,興許是太困了,甚或是凌晨起得過早,做著作業的李云龍,竟然倚著門框,不知不覺睡著了。像邊防戰士的鋼槍一樣,他手中攥著的筆,生生被攥成了雕像。
再舉個例吧。教室里,我在黑板上寫完所剩下的粉筆頭,每每下課,李云龍常常搶上前來,向我索要。只見他一邊幫我擦黑板,一邊把黑板角的這些粉筆頭一一收集起來,特意用早已備好的牛皮紙左疊右折地包起來,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書桌內。問他要去干什么,他抿著嘴唇,欲言又止,遲疑半晌不肯回答。節節課如此,讓人一頭霧水。
一次家訪時,方才發現:他們家院子的水泥地上,李云龍正低著頭,用那些要來的粉筆頭,靜靜地練字、默寫古詩、回顧當日所學……定睛細看,每寫一個字,都是一種盛開,花的盛開;都為一種綻放,美的綻放。
之后呢?
工工整整,他寫滿了偌大的水泥地面。接下來,艱難直起腰的李云龍,徐徐環視著自己這些“勝利果實”,甚是愜意,恰似農民伯伯瞅著晾曬在鐵絲上的勞動果實,豐收的喜悅壓彎了晾衣的鐵絲。
然后呢?
李云龍用小桶從井里打水上來,自南到北,從頭至尾,忙得不亦樂乎,依次把水泥地上這些粉筆字沖洗干凈,干干凈凈。循環往復,第二天放學后再接著依憑粉筆頭繼續“大地上的學習”、繼續開啟“第二課堂”。
世間一切都是遇見。
正在這時,愈發尖厲“汪汪汪”的狗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旋即,瞪大雙眼再瞅我的那個李云龍。啊,縮成一團的小李云龍被奔來的小狗嚇得夠嗆,一個勁兒地往奶奶懷里退,緊緊依偎著。奶奶呢?一邊用手中的拐杖阻攔、嚇唬小狗,一邊和孫子一起喊“張老師、張老師……”。
原來,他們是從小龍潭村一步一步走著來的,整整五公里的山路,尤其,奶奶纏著舊社會的小腳,走到雨龍不容易啊。倏忽,我心底依稀生發出了莫名的負罪感。
趕緊拴住狗,趕忙把他們請進屋,我急切地問道:“有什么事嗎?”囁嚅著,吞吞吐吐半天不予回答。見此,我蹲下身,拉著李云龍的手,輕聲說:“別怕,不管什么事,告訴老師?!逼錉睿廊获娉?,仍舊局促。就在我打算給他們倒杯水壓壓驚的時候,小小的李云龍冷不丁地開口了:“老師,今晚做什么作業?”
一聽,驀地,水杯在半空停住了,與此同時,一束光在我心中劃過,光耀心懷。
走那么遠,只為了問作業!
與美相遇。
那么,到底誰是誰的老師?究竟誰照亮了誰?那一刻,我陷入了沉思。
感動,是因為遇見。
這樣,每一次遇見,都是一個奇跡。
傍晚時辰,搖曳著尾巴的狗兒輕盈地小跑著,無比歡欣地在前面引路。尾隨小狗,我陪著李云龍和他奶奶,沿著綿延山道,一塊兒回小龍潭。一路上,我沒有說話,但心中亮堂得很,似山林的月,若鄉間的霞,我滿腦子回蕩著一句話——“老師,今晚做什么作業?”
教育,就是照亮,彼此照亮;
教育,也是遇見,心與心的遇見,與美相遇。
苦寒中開花。因為遇見,每個人心頭,閃爍著光芒,永恒的光芒;因為遇見,每個人心間藏下了春天,希望的春天。
光陰似箭,9年后的2014年暑假,我在收看瀘西電視臺的“瀘西新聞”時,不經意間,眼前一亮,我看到了:李云龍他考上了清華大學,生物醫學專業,本碩博8年連讀。為此,縣委書記親自趕到李云龍家慰問慶賀。望著電視屏幕上記者拿了話筒采訪他:“考上清華,有什么秘訣嗎?”一霎時,幾多閃光燈聚焦下的李云龍,使勁兒拽著衣角,不曾言語,欲語還休,宛若當年一樣依然那么局促、那樣矜持、那般囁囁嚅嚅,一點看不出就是他成為當年紅河州高考理科第2名,瀘西縣第1名。
大道至簡??忌锨迦A的此秘訣,我知道:因為他的心干凈,沒有受到污染的干凈,像水、像狗尾巴草尖的露珠一樣干凈,干干凈凈。殊不知,干凈,是美之“根”。其,指向美,通達美,長成美。
美,一種看不見的競爭力、教育的“新質生產力”。
一旦擁有這種美,自然便孕育了人格的底色、鑄就了精神的長城。那么,即使再破敗的村小,即便校園中有荒草、有墳地、有窟窿、有“鬼”,縱然窮得在門檻上做作業,縱使窘得用粉筆頭寫字,也擋不住一個詩意中進取的靈魂。
煥然一新,在日出時,更在遇見后。
或許不期而遇,或許如期而遇,又或許邂逅,歲月,是一條路,由“遇見”鋪成的路。事實上,在“遇見”的路上,真正的相遇,是遇見最好的自己,成為美。此,乃成長的意義、生命的升華及人生之真諦。
因為遇見,愿我、愿我們永遠干凈、永遠敞亮、永遠奮斗、永遠熱淚盈眶、永遠遇見美,成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