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經》中的動物意象

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是中華文化寶庫中的瑰寶。《詩經》中包含著后世多種文學表現手法的雛形，其中意象手法后成為東西方文學批評體系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在文本的闡釋過程中發揮著關鍵作用。因此，對《詩經》中的意象進行系統的研究具有獨特的學術價值。《詩經》中有豐富多彩的意象體系，如采摘、水、動植物等，其中動物意象尤為突出。這些動物意象不僅承載著先民樸素的思想情感，更蘊含著獨特的審美特質。通過對這些意象的深入分析，我們能夠更全面地把握那個時代社會的文化特征，這對于準確理解《詩經》的深層內涵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

一、動物意象的原始宗教內涵

（一）圖騰崇拜

“圖騰”是一個音譯詞，源自北美印第安語的“Totem”，本義是“它的親族”，18世紀末，約翰·朗格將其解釋為“自己所鐘愛的精靈”。古人們秉持著萬物有靈論，認為萬物之靈能與祖先的靈魂融合，因此他們認為自己乃至整個氏族與某種生物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聯系或血緣紐帶，為表虔誠，他們視這種生物為祖先或神靈，并將它們的形象印、繪或刻畫在氏族旗幟、器物、墻壁甚至自己的身體上，當作氏族的姓氏與徽章，于是該物就成為本氏族的圖騰象征，產生了圖騰崇拜[2。

《詩經》中蘊含了豐富的圖騰文化及相關的崇拜現象，其中動物類圖騰的呈現尤為顯著，在各類圖騰意象中占據突出地位。馬克思指出：“人在自己的發展中得到其他實體的支持，但這些實體不是高級的實體。不是天使，而是低級的實體，是動物。因此就產生了動物崇拜。\"3作為“人類祖先遺傳下來的潛在記憶痕跡”的原始意象，不僅拓展了《詩經》的藝術表現體系，還深刻揭示了其中所蘊含的圖騰崇拜內涵。

熊圖騰崇拜是《詩經》中出現得較為頻繁的意象體系之一。熊崇拜起源于古時社會的生存方式，在那個時代，人類在狩獵活動中頻繁遭遇熊的威脅與攻擊。認知水平有限的先民希望通過與熊建立親緣關系來減少熊的侵害，尋求生存保障。如《小雅·斯干》：“吉夢維何？維熊維黑，維虺維蛇。大人占之：維熊維黑，男子之祥；維虺維蛇，女子之祥。”[4就顯示出一種人與熊神秘而又神圣的聯系。

此外，狐在《詩經》中也是常見的圖騰意象，其往往與愛情存在著緊密的文化關聯。典型的有《衛風·有狐》，這首詩的作者是一位女子，她用狐貍這一意象喻指遠在他鄉的丈夫。目睹狐貍時她不禁想起漂泊異鄉的丈夫，一股思念與憂慮之情油然而生，所表達的情感細膩、真摯。這首詩以“狐”起興，狐貍的形象進而轉化為妻子對夫君深切思念的橋梁。女性“睹狐懷夫”的描繪并非虛構，而是植根于人們長久以來的傳統認知。狐貍圖騰作為遠古信仰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象征意義已深刻融入先民的日常生活與思維模式之中。

（二）生殖崇拜

生殖崇拜屬于原始宗教崇拜之一，是所有崇拜中最根本的崇拜[5。在人類文明發展的早期階段，由于生產技術水平較為落后，族群的繁衍能力直接關系到整個部落的延續與發展。面對嚴酷的自然環境，早期人類不僅需要應對各種自然災害的威脅，還要經受頻繁的部族遷徙、王朝更迭以及戰爭沖突等考驗。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充足的人力資源不僅是發展農耕文明和畜牧經濟的基礎條件，更是維系宗法制度、鞏固世襲權力的重要保障。這種對人口增長的強烈訴求，使生殖崇拜的觀念在社會上廣泛傳播，最終形成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原始生殖崇拜體系。

在《詩經》所描繪的文學圖景中，花草樹木、鳥獸蟲魚等諸多類別的意象，有相當一部分承載著原始社會生殖崇拜的文化密碼。通過對這些意象的系統分析可以發現，它們都反映了先民們對于生命繁衍的敬畏與祈愿，具有不可忽視的象征價值。

其中，魚意象在《詩經》中共出現了33次，出現頻率僅次于鳥類意象，通過對《齊風·蔽筍》《陳風·衡門》等16篇涉及魚的詩歌的統計分析發現，大部分的魚意象出現在婚戀、祭祀等場景，揭示了魚已經從物質的存在升華為生殖崇拜的載體符號。以魚來喻指理想的情侶、配偶是生殖崇拜在《詩經》時代的文化表象。

如在《周南·汝墳》中，魚象征配偶的意象特征尤為突出。這是一首典型的思婦題材作品，該詩生動描繪了一位在河畔砍柴的婦人，因長久未與丈夫相見，內心滿溢思念之情，故而在腦海中勾勒丈夫歸返場景的畫面。詩句“魴魚尾，王室如毀”頗具深意，魴魚在發情階段魚尾會呈現紅色，由此推斷，婦人在此處借“魴魚赬尾”的意象，暗喻了她對丈夫歸來后親密相處的憧憬。此時的“魴魚”不僅代表了女子心中理想的伴侶形象，更成為她寄托情感的載體與生活前行的重要支撐。此外，詩中的“王”指的是貴族階層，“室”特指已婚男子，這與古代“男有室，女有家”的婚姻敘述十分符合。因此，“魴魚”實際上隱喻女子的身為貴族成員的丈夫。婦人在詩中表現出的迫切期盼，表現出了她對自己丈夫的深切眷戀以及對美滿婚姻關系的高度認可與珍視。

在《詩經》中，鹿與生殖崇拜也有著密切的聯系。例如《召南·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龍也吠！”4]這首詩采用狩獵者的敘事視角，以鹿作為情感表達的媒介，完整地展現了男女主人公從初次相遇、互生情愫到秘密約會的戀愛歷程。在詩歌的最后細致刻畫了男女幽會的場景：女子輕聲叮囑對方，行動務必要輕柔，不要因為觸碰到隨身的巾飾弄出聲響，而導致附近的獵犬受驚。這段對私密約會的精彩描摹，憑借生動鮮活的細節將女子內心的溫婉與謹慎展露無遺。作者以含蓄隱晦的筆觸，在展現戀人親昵互動的同時，又巧妙地融入了人類對生命延續的本能渴望，讓看似平常的情愛敘事承載了原始先民生殖崇拜的深層文化意蘊。

在《詩經》成書的時代，禮樂文明已發展到較高的水平，但由于原始宗教長期影響著人們的社會生活，由此形成的集體無意識深深烙印在人們心中。這種文化積淀使得《詩經》中諸多的動物意象仍然留存著原始宗教的色彩。系統梳理這些動物意象所蘊含的宗教觀念內涵，對我們深入且全面地解讀《詩經》的文化價值與思想底蘊具有重要的意義。

二、《詩經》動物意象的情感內涵

（一）動物意象與婚姻愛情

“婚姻愛情”是人生重要的課題，人們對愛情的憧憬與向往也是文學創作中恒久的主題。婚姻對于家族血脈的延續和社會進步有著深遠的意義。先秦時期，隨著農耕文明與手工業的快速發展，人們越來越希望建立一種穩定的婚姻家庭模式。這種愿望也必然反映在文學作品之中，《詩經》中收錄了大量描繪愛情婚姻的詩歌。在這些詩歌中，有兩心相悅、私下幽會的溫馨畫面，有遠隔千山萬水、深情相思的凄美情境，還有喜慶的迎娶嫁女盛況，以及夫妻琴瑟和鳴、共度時光的和諧圖景，同時也有婚姻破裂、承受苦楚的悲涼瞬間。在《詩經》各類愛情篇章中，有些是直接坦露心跡，但更多的則是借助象征性的物象，來傳達內心的悸動與情感的波瀾。因此，動物意象在愛情詩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它們承載著古人的豐富情感與深切期盼，成為聯結人心、傳遞情感的橋梁與工具。

在《詩經》所有的動物意象中，馬意象在婚姻愛情的詩歌中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詩經》中許多篇目都是借助馬意象來傳達相思愛戀之情。如《周南·漢廣》：“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詩歌起始部分以奔流不息的漢水與長江為意象，抒發了對時光荏苒、歲月無情的深切感慨，表達了主人公對心儀女子不懈追求卻終未如愿的悵惘與無力。男主人公以薪柴作為獻禮，意在供女方飼養坐騎。而男主人公內心深處更為渴望的卻是能與心中愛慕的女子共結連理，他將以親手割下的荊叢來喂養女方迎親的馬匹。在這首詩中，馬的意象巧妙架起了主人公夢想與現實之間的橋梁。盡管這僅是男子心中的幻想，卻飽含著理想的光輝，在幻想的世界里包含了無限的憧憬與期盼。此外，馬在周代還是結婚迎親時重要的交通工具。如《大雅·韓奕》這首詩歌描繪了一樁具有鮮明政治聯姻色彩的貴族婚禮，通過多重意象的鋪陳展現了當時上層社會的婚俗禮儀。詩歌中“百兩彭彭”凸顯出迎親車隊規模宏大，陪嫁侍女人數眾多，刻畫出婚禮儀式的隆重，詩中對于馬意象的描寫不僅展現出馬的雄健體態，更巧妙地映射出新郎的卓然風采。《詩經》中涉及婚戀主題的詩歌，除了運用馬意象外，還巧妙地借助了狐貍、魚、昆蟲等多種動物形象來傳遞情感信息，客觀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婚姻家庭倫理規范，展現出一幅幅五彩繽紛的生活畫卷。

（二）動物意象與征夫行役

“行役”指的是長期在外奔波勞碌。西周時期，戰亂頻仍，因此，遠征勞役成為當時社會的一種普遍現象。當周人過上較為寧靜安穩的生活時，內心深處便會對成長的這片故土產生深切的依戀。遠離家鄉的征夫飽受流離之苦，深切懷念著故鄉與親人，而留在家中的妻子同樣也經受著對遠方親人無盡思念的煎熬。在抒發征夫行役的離愁別緒時，動物意象就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深刻揭示了身處異鄉之人的悲涼與無助，表達了征夫對故鄉故土強烈的懷念與眷戀。《詩經》中的這類題材成為后世行役思鄉詩的濫。

戰爭往往會在百姓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創傷，對人們的身心造成嚴重的傷害。《邶風·擊鼓》一詩就生動地刻畫了一位征戰士兵的苦難遭遇，通過個體命運的敘述折射出戰爭帶來的普遍性悲劇：“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詩人離開故土，奔赴戰場，生命時刻面臨著在紛亂中消逝的威脅，處境岌岌可危，構成了首要的不幸。與親人天各一方，昔日與愛人許下的山盟海誓終成泡影，這構成了征人遭遇的第二重悲劇。戰后歸鄉無望，對故土的魂牽夢縈又平添幾許悲涼，這無疑是更為沉痛的生命體驗。為強化對自身不幸境遇的描繪，作者悲嘆道：“爰居爰處？爰喪其馬？”在此以戰馬的遺失深刻凸顯了詩人內心的凄楚與悲涼。再如《小雅·何草不黃》中，詩人作為被迫離鄉服役的征人，通過詩歌抒發了內心的悲苦。詩歌中作者運用“匪兕匪虎”的意象表達強調自己既不是兇猛的犀牛，也不是威猛的老虎，卻不得不與這些野獸同樣在遼闊的曠野中艱難跋涉。這一意象群的建構將人類與動物置于相同的生存境遇之中，共同面對著蒼茫天地的無情考驗。最后又提及“有芃者狐”，描繪了狐貍隱匿于茂密草叢之景，隨后畫面一轉，棧車疾馳于寬闊大道，再次強調人與動物生存境遇的相似，地位低賤。詩人深感自憐，希望世人能給予其一絲同情，期盼掙脫此番困頓艱辛，邁向幸福安寧的生活彼岸。

三、《詩經》動物意象對后世文學的影響

在《詩經》的各種動物意象中，無論是象征著吉祥與美好愿望的溫順的鹿，還是代表著力量與英雄氣概的矯健的馬，都被賦予了豐富的意蘊內涵，成為詩人抒發情感、反映社會現實的媒介。通過這些動物意象，詩人得以將抽象的情感具象化，使讀者能夠跨越時空的界限，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作品中的情感波動與思想深度。

《詩經》中的動物意象對后世文學主題的拓展與深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后世文人繼承并發揚了《詩經》中動物意象的象征意義，將這些意象融入自己的創作中，用以表達更為復雜多變的情感與思想。例如，在唐詩宋詞中我們常常可以看到以馬、鶴、鹿等動物為題材的作品，它們有些象征著文人自身的高潔情操，有些寄托著對自由生活的向往，有些又表達了詩人對人生哲理的深刻思考。這些作品不僅繼承了《詩經》中動物意象的象征意義，更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創新與發展，使文學主題更加豐富多彩。

《詩經》中的動物意象還對后世文學的創作手法產生了影響。詩人通過對動物形象的細膩描繪與生動刻畫，使作品具有更加鮮明的形象性與感染力。后世文人在創作過程中，借鑒并發展了《詩經》中動物意象的描繪手法，通過細膩的筆觸與豐富的想象，將動物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這種創作手法不僅增強了作品的藝術表現力，更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能夠產生強烈的視覺與情感共鳴。作為后世文學創作的寶貴財富，《詩經》中的動物意象將繼續激勵無數文人墨客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不斷探索與前行。

作者簡介：楊霞（2001一），女，漢族，重慶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學科教學（語文）。

注釋：

[1］張巖.圖騰制與原始文明[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

［2]郭丹.《詩經》中的圖騰崇拜[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3）：48-53.

［3］趙川.《山海經》圖騰崇拜思想[J].河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10（3）：18-20，24.

[4]周振甫.詩經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2.

〔5］王劍雄.《詩經》蟲意象研究[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13.

[6]劉美潔.《詩經》魚意象研究[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