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美學視域下韓延“生命三部曲”中的疾病敘事

近年來國產電影以現實主義題材為主，通過真實再現社會現象、人物命運和生活狀態，引發觀眾對生命價值的思考并產生情感共鳴，這與生命美學的中心思想不謀而合。生命美學是“基于生命”“因生命”的美學，它以“生命”作為本體性的、根本性的視界，涵蓋生物生命、精神生命和社會生命三個維度。有學者認為“美是人的生命追求的精神實現”，即美的對象能讓主體在精神層面獲得生命滿足。這種生命美學以生命哲學為支撐，立足于人的生命來解釋美的產生及發展，強調了美與生命之間的內在聯系。

韓延的“生命三部曲”一一《滾蛋吧！腫瘤君》（2015）、《送你一朵小紅花》（2020）及《我們一起搖太陽》（2024）通過細膩的筆觸和深刻的情感表達，展現了重癥患者群體在疾病重壓下的生存狀態與生命態度。疾病作為一種獨特的敘事元素，常常成為文學與影視作品深刻探討的焦點。疾病敘事不僅揭示了人類在面對身體與心靈雙重挑戰時的脆弱與堅韌，更深刻映射出社會倫理、家庭關系以及個體生存狀態的多重面向。三部作品在立意上循序漸進，構建了一個充滿溫暖的現實主義色彩與人文關懷的疾病敘事世界，體現了韓延對生命美學的獨特思考，為生命美學的探討提供了豐富的文本資源。

一、疾病隱喻：生物生命意象的符號化構建

中國美學向來重視生命與美學的關聯，其基本精神可概括為生命之美：“天地之美寄于生命，在于盎然生意與燦然活力，而生命之美形于創造，在于浩然生氣與酣然創意。這正是中國所有藝術形式的基本原理。”[2]藝術是表現美的，通過藝術創作可以展現出生命的美好和力量。在電影創作中將疾病作為敘事載體是表現生命美學的主要手法之一，因為“疾病是生命里的派生物”3，但在現實生活中，“疾病本身一直被當作死亡、人類的軟弱和脆弱的一個隱喻”4，這種隱喻強化了社會偏見，催生了病理羞恥感與自卑心理。生物生命作為人之三重生命的最基礎的存在形態，用以闡述疾病隱喻被言說的意義，是電影疾病敘事構建的第一層符號化表達。

（一）身體缺陷的外在表征

當生命遭遇疾病威脅時，人們對于美的追求轉向了對自身生存的關注。疾病帶來的身體的缺陷的外在表現在文學、影視等藝術作品中承載著豐富的隱喻意義，第一個層面是身體缺陷的能指意義，即符號的物質形式或表現方式。大部分電影對疾病的刻畫停留在人物面部的虛弱表現，很少直接呈現身體缺陷（如疤痕、殘疾、面容異常等）。這些視覺元素的運用不僅增強了影片的視覺沖擊力，還直觀展現了疾病給患者帶來的身體痛苦和生存挑戰，構建出豐富的生命意象。同時，身體缺陷的展現也往往伴隨著人物心理狀態的描繪，如自卑、孤獨、堅韌等，從側面加深了觀眾對疾病帶給患者身體和精神上雙重痛苦的復雜性認識。

韓延在創作“生命三部曲”的前兩部時，并未過多展示患者身體上的疾病表現。對《滾蛋吧！腫瘤君》里的熊頓和《送你一朵小紅花》里的馬小遠的患者形象刻畫，韓延選擇了較為溫情化的處理手法。而在《我們一起搖太陽》里，韓延跳出了以往的窠白，真實且具象地刻畫了疾病給患者身體帶來的痛苦。主角凌敏是一名尿毒癥患者，她因長期透析導致胳膊上千瘡百孔、一片青，因醫囑不能飲水過多導致嘴巴干裂，在“通瘺”過程中反復拍打胳膊導致的劇痛與汗流不止等場景，將尿毒癥患者的真實生活狀態展現在觀眾面前。從《滾蛋吧！腫瘤君》的含蓄表達到《送你一朵小紅花》的心理聚焦，再到《我們一起搖太陽》直接且真實的刻畫，韓延以更加細膩和真實的筆觸展現了疾病對患者身體的外在傷害以及他們堅韌不拔的生命力。

（二）生存困境的內在隱喻

“使疾病遠離這些意義、這些隱喻，似乎尤其能給人帶來解放，甚至帶來撫慰。不過，要擺脫這些隱喻，光靠回避不行。它們必須被解釋、批評、細究和窮盡。”[4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所說的“這些意義、這些隱喻”就是人們對疾病認識不足、恐懼以及社會文化的影響加諸在患者身上的偏見與歧視，使患者在社會中被邊緣化，疾病成為患者身上難以擺脫的標簽。健康與疾病形成了“中心一邊緣”的結構。中心排斥邊緣，邊緣相互團結[5。電影通過展現社會對身體缺陷患者的排斥、歧視和誤解，批判了社會的偏見和不公，同時也通過身體缺陷所指暗示人物內心世界的變化、生存處境及文化寓意。

韓延的三部作品均以重癥患者為表現對象，通過細膩的情感描繪和深刻的社會洞察，揭示了重癥患者及其家庭生存困境背后的內在隱喻。《滾蛋吧！腫瘤君》主角熊頓在遭遇失業和失戀后，突然的癌癥確診更是雪上加霜，這一情節隱喻現代個體在競爭社會中的存在性危機；《送你一朵小紅花》里韋一航的父母“計較停車費”“父親兼職”的細節，以家庭經濟困境隱喻醫療資源分配的階層差異；《我們一起搖太陽》中凌敏“異鄉就醫被驅逐”、呂途“放棄治療保母親養老”的情節，則將隱喻拓展至社會資源博弈層面—患者在醫療市場化進程中，既面臨身體病痛，也承受著“生存權與尊嚴”的雙重擠壓。

二、精神救贖：精神生命困境的影像化重建

精神生命是人的大腦細胞對人自身生命活動的記憶和創造，是大腦細胞對主體活動的“自我反知”和自我擴張。當生物生命無法解決某些內心的矛盾或情感的壓抑時，精神生命還可以對人的生存狀態和生命活動進行詳細的反思。可以說，精神生命是對生物生命的補充和救贖。電影中對精神生命的影像化構建，可以從精神時空的想象性表達和一些敘事元素的輔助方面入手，將精神生命困境及其救贖過程以視覺化的方式呈現出來。

（一）夢境時空的影像書寫

精神時空是人類通過大腦活動構建的想象時空。它以人們經歷過的現實時空為材料，經過大腦的創造、增減、伸縮，形成人們想象活動中的時空結構。例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中也將夢境視為潛意識的表現，夢境意象可能涉及隱秘的欲望、恐懼或未解決的沖突。因此，夢境時空可以作為患者內心救贖的重要載體，使得人物能夠借此直面自己內心的恐懼、欲望或遺憾，成為對另一個自我的救贖性觀照，這些情感在影像的呈現下被放大和深化，也為觀眾提供了更多的解讀空間和想象空間。與現實世界的線性敘事不同，夢境時空的敘事往往更加跳躍、碎片化和非線性。這種敘事方式不僅符合夢境本身的邏輯，還可以通過特定的符號、場景或動作，構建出多層次、多維度的夢境世界，以此傳達深層主題。

夢境時空是展現人物內心世界的重要窗口。韓延在“生命三部曲”中并沒有回避疾病敘事的苦難化渲染，而是通過主人公在夢境時空中的抗爭和救贖來展現他們對生存的渴望和追求。《滾蛋吧！腫瘤君》中，“腦洞大開”的熊頓在想象世界里與僵尸（病魔）的搏斗反映了她內心的掙扎與不屈，是在疾病治療中救贖自我的一種方式。《送你一朵小紅花》中，韋一航對平行時空的向往和疑惑表現了他對疾病恐懼的逃避和對未來世界的渴望，而馬小遠的出現幫助他撥開了夢境的迷霧，實現了自我救。《我們一起搖太陽》中，呂途不斷和凌敏提到的外星人、母星，都是他們對于疾病無可奈何的一種精神救贖的象征表達。韓延巧妙地運用了夢境時空的影像書寫手法，通過構建獨特的疾病敘事框架，傳達了積極向上的生命態度和深刻的人文關懷。

（二）雙向救的銀幕重構

人在生命活動中往往把精神性的補償視為與物質性的滿足同樣重要。生命的沖動在一定程度內可以通過精神生命得到滿足。比如“畫餅充饑”“望梅止渴”，中國這些成語其實也可以作為精神生命的某種注腳[1]。這兩個例子生動地描繪了精神性補償在特定情境下的作用，通過想象和預期來激發人的希望和動力，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現實的困境或痛苦。在電影敘事中，觀照他人與自身相同的經歷，將他者的成功或樂觀精神作為自己生命中未得到滿足的補償，是創作者為推動主角通過共情實現成長的敘事策略。

韓延通過巧妙的敘事手法，將患者的內心救贖與社會、他人的救贖結合，形成了一種雙向救贖的銀幕重構。《滾蛋吧！腫瘤君》熊頓在確診時意外認識了作為她生命“拯救者”的梁醫生；《送你一朵小紅花》中的韋一航遇到了與自己同病相憐的馬小遠；《我們一起搖太陽》中呂途和凌敏因一場善意的“婚姻交易”而相遇，在相互扶持和關愛中實現了雙向救贖和成長。導演通過患者和患者或患者和醫生之間的雙向救贖故事，探討了關于生命、死亡、親情、友情等具有深刻社會意義的命題。

三、生存哲思：社會生命本質的情感化表達

人的生物生命和精神生命都屬于個體存在，而人作為群體動物還擁有第三重生命，即社會生命。社會生命是人類所特有的生命形態。它超越了生物個體和單純精神追求的范疇，將個體置于更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中。場景氛圍的營造和戲劇化情節的構建，是讓觀眾在觀影過程中獲得深刻的情感體驗和社會生命感悟的重要敘事中介。

（一）疾病喜劇化下的生命狂歡

個體的生存欲望和生存機制受到壓抑，導致個體生命能力減弱。于是社會用“社會生命”來激勵和褒獎個體生命[1]。這時，為了使疾病題材的影片不致沉重悲痛，還輔以一系列的喜劇橋段，來搭建影片的敘事。喜劇的內核是悲劇，這種悲喜交加的敘事手法在電影中往往能夠創造出一種獨特的張力，讓觀眾在笑聲與淚水中重新審視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影片融合了兩種看似矛盾卻相輔相成的元素：疾病的沉重與喜劇的輕松，喜劇元素用來調和面對死亡時的沉重感，展現出生命在面對挑戰時狂歡般的活力與不屈。同時，強烈的對比中也蘊含著作者對生命意義的深層思考。

韓延在“生命三部曲”中巧妙地運用了幽默與夸張的手法，將原本沉重的疾病話題以輕松詼諧的方式呈現。《滾蛋吧！腫瘤君》里熊頓的花癡、無厘頭以及對醫生的瘋狂追求；幻想自己變成超人打僵尸來對抗病魔；在化療時想象自己與藥水進行戰斗等情節設計，都展現了主人公患病后的生命張力，不因疾病而放棄自己的生命。《我們一起搖太陽》的喜劇效果主要是由呂途實現的，跟蹤凌敏的一系列“人品考試”、用破銅爛鐵做的“外星人聯絡儀”、腦腫瘤導致的“一秒入睡”等情節，為觀眾呈現了一個笑中帶淚的故事。韓延通過疾病敘事的喜劇化處理表達了即使生命消逝，也能在社會記憶中留下獨特的生命印記這一觀念。

（二）疾病命運化里的生命接力

疾病題材的電影結局不僅是故事發展的自然收束，更蘊含著深刻的情感張力、哲理思考與社會意涵，是對主題的深化和升華。目前，對疾病的畏懼與排斥導致世俗對病人產生錯誤偏見，也使久病沉疴中的人們不自覺地產生恥感，連帶降低了自我的生命價值與預期。這種病恥感不僅體現在患者自身，還體現在家庭其他成員身上，也是造成命運悲劇的影響因素。疾病作為不可控的外部力量，打破了患者原有的生活軌跡，迫使他們面對生死考驗，生命將走向何處？這是疾病敘事形成閉環必須解決的問題。

大部分疾病題材的影片會選擇把疾病的“治愈”過程當作主體，從而讓整個作品在敘事上變得更加完整。但韓延對影視作品中常見的大團圓式結局進行了顛覆性重構，并未依賴突如其來的英雄人物拯救患者，而是采用更具現實質感與哲理深度的敘事策略，展現了生命在疾病面前的必然消逝，啟迪觀眾對生命意義、疾病抗爭以及人性光輝的深刻思考。《滾蛋吧！腫瘤君》熊頓在去世前錄制了視頻在葬禮上放映，也是激勵其他生者繼續生活的接力手段。《送你一朵小紅花》中，韋一航的父母通過拍攝短視頻寬慰生病的兒子，努力扭轉家庭關系的“病變”。《我們一起搖太陽》中，凌敏為了延續生命錄制了“征婚”視頻（也是征腎視頻）；呂途舊病復發，為找人照顧母親后半生愿意將自己的器官捐獻給他人。每一部電影都展現了疾病之下一場關于生命、愛與希望的接力賽，在這場接力賽中，個體與家庭、社會共同構成了一個緊密相連的命運共同體，共同傳遞著積極向上的生命態度和價值觀念。

四、結語

韓延“生命三部曲”突破了疾病“不可觸碰”的社會印象，摒棄了疾病敘事的傳統框架，讓疾病這一固有禁忌成為顯在的公共議題。盡管生死是人類無法回避的終極課題，但韓延沒有將病患角色固定為永遠的弱者，也不依賴超自然力量來提供救贖。韓延的電影如同桑塔格所期望那樣，疾病能夠不再被賦予過多的社會、文化或心理意義，不再成為各種隱喻的載體，這樣人們或許能夠更直接、更純粹地面對疾病本身。在生與死的裂隙中感悟人世溫情是韓延電影表達的核心議題，其樂觀化敘事雖是為強化生命題材電影的表達，卻可能因過度理想化而削弱現實議題本身的復雜維度與殘酷現實；角色塑造的趨同性及生命主題的重復性表達或引發審美疲勞，對作品的創新性和實驗精神可能構成一定的制約。

作者簡介：孫丹（1999一），女，漢族，貴州畢節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藝術編導。

注釋：

［1]封孝倫.人類生命系統中的美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2]方東美.生生之美[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3]米歇爾·福柯.臨床醫學的誕生[M].劉北成，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4]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M].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5]李莉.疾病的超載與循環：《我們一起搖太陽》的情動影像書寫[J].電影文學，2024（10）：52-56.

〔6］楊俊蕾.關注現實敬惜生命：《我們一起搖太陽》的原創性影像價值分析[J].當代電影，2024（4）：35-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