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我又一次翻開外公珍藏的那本手抄詩集,泛黃的紙頁滲出陳年舊雨的氣味,混著老式五斗櫥里淡淡的樟腦香,在鼻腔深處涸開。恍惚間,在書頁翹起的縫隙中,我再次看到了那場雨,那場經久不息的雨,潮濕陰冷的氣息像一根根針,刺入我的靈魂…
記憶中,外公總穿著一件被歲月漂白的藍色襯衫,眼角皺紋如同在大地上流淌著的一條條豌蜒的溪流,會在他微笑時悄悄匯成溫柔的海。童年每個周末的清晨,他都會牽著我一步一階地登上公園那座人造山,磷的石階在孩童眼中是通往幽冥的險途,可外公總能踏碎所有虛妄的恐懼,一如他早已跋涉過比這更崎嶇的人生。我緊擦著他的拇指,像握住整座山的錨,外公的拇指根部有一塊繭,這繭是歲月與詩卷共同磨礪的勛章。在無數次攀爬中,時光將生存的粗與詩意的柔軟默默刻進我的掌紋。
到達山頂,他會將我抱起,放在一塊平整的大石上,然后取出那本詩集。他開始讀詩了,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繡出斑瀾的光影錦緞,把碎金灑落一地。他的手一一那雙曾與時光搏斗的手一輕柔地拂過紙張,有次翻到《春江花月夜》,他忽指著遠處水畔的蘆葦,對我說,“看見了嗎?詩里的蘆花飛進咱們公園了?!笔畾q的我當真看見了文字在秋陽里生根,結出絮狀的果實。日復一日,他平仄起伏的聲調漫過山澗,在林木松針間織就無形的絲,將我的整個童年裹進溫暖的繭。
那時候,斜風細雨不會成為我們登山讀詩的阻礙,外公會撐起一把巨大的傘,帶我登上那座山。雨水打在傘面上,震顫出《琵琶行》的弦音,敲打著《胡笳十八拍》的節奏。外公的聲音漫過雨簾,所有的水汽都被陶醉成蜜。那時我也不會因飄潑大雨而沮喪,因為無論如何,下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總會出現,外公還會牽著我的手,登上那座高高的山,為我念那些空洞卻美麗的文字,而我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害怕,捉蟲、爬高、堆土在山上玩累了,外公自然會把我背下山去。
而如今山變矮了,樹變低了,路變短了,那些詩變得明白曉暢,那些曾讓我戰戰兢兢的溝坎,在十八歲的月光下轟然崩塌,那樣晴朗,那樣熱烈,那樣讓人心安的日子被永遠留在回憶里。
外公走了,在我十八歲時。從此以后,再沒人為我登山讀詩。他最終沒能熬過八十一歲的隆冬,明明就差一點,就那么幾十天,我就能一如往常地接到他親手遞給我的紅包了。那年除夕,我猛然讀懂了雙親早逝的父親在每個團圓日子里眼角泛起的霧一這是從心里返上來的潮,幾十年也未消散。
一場雨,從外公離開那天,淅淅瀝瀝下到如今。每個深夜,濕意總會攀上衣襟枕畔,他給我留下的唯一一張彩色證件照也濕了,變得皺皺巴巴,給那張五十多歲尚且年輕的臉平添了幾道皺紋,倒顯得更像我記憶中的他了。原來每個人都會活成層層疊疊的剪影,死亡就是最外層影像的淡出。那本詩集里,每個涸開的墨跡都住著從我眼中逃出的淚,可水痕尚能追尋,為什么他走了,我卻怎么找,都找不到了。
親人的離去不是突如其來的暴雨,而是滲入磚縫的苔痕,是梅雨季晾不干的衣裳,是茶杯里永遠蒸騰的霧氣,是一種緩慢滲透的潮濕。在雨中、在淚中被浸濕的那些文字,是我與外公之間永不斷裂的心弦,是超越時空的陪伴。在潮濕的文字中,外公仿佛從未離開,他只是化作了一場永不止息的雨,落在我的心田,催著書頁上的字生出根來,在我的生命中萌發,綻放出一朵朵思念的花蕾,在每一個我思念他的瞬間,散發出永恒的芬芳。
我們每個人都從羊水里濕漉漉地來,經歷了一生的悲歡離合,總要帶著幾道從未釋懷的傷,幾場永不停歇的雨,最終濕漉漉地走。生死的問題太宏大,太蒼涼,我看不透,說不清。但一個人的心里總有幾塊潮濕的地方,也許是在夜深人靜時,也許是在張燈結彩的日子里,潮氣便會翻涌上來,模糊了視線…人的一生到底要下多少場這樣悲涼的雨??!珍惜當下吧,謹慎收藏每一個平淡而幸福的日子!當沉睡的雨滴再度蘇醒,愿它們能在記憶的褶皺里折射出絢爛的虹。
陽光正穿過云層,為窗臺上的水漬描上金邊,愿我們終將在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里重逢!
作者簡介:田秉鑫(2004一),女,本科,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中國古代文學、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