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方言,屬漢語官話方言區中的西南官話分支,與其他官話方言在語音、詞匯等方面存在同源性特征,但也獨具特色,其語音、詞匯、句式等方面可獨立成篇,是內部一致性較高的西南官話的代表方言。
當下,重慶方言的研究受到越來越多學者的重視,在語音、詞匯、語法等多個方面取得了較為豐碩的研究成果。在語音研究領域,曾曉渝考察了七十年來重慶話語音結構系統變化,指出聲母系統基本沒有發生變化,韻母系統變化細微,但聲調系統變化相對明顯[]。明茂修對重慶方言里的特殊聲調現象展開研究,成果顯示重慶方言的聲調系統中存在嘎裂聲、假聲以及張聲等特殊聲調情況[2。在語法研究領域,諸多學者聚焦重慶話,針對其中使用頻率較高的句式開展了細致且全面的剖析,孫天琦、胡波對重慶話中的動量表達“VR(一)下兒/子”在句法、語義及語用方面的特點進行了分析,同時與吳語及部分官話中的VVR“疊動述結式”進行對比研究,進一步思考“動量述結式”與“疊動述結式”的關系[3]。
在詞匯研究領域,既有涵蓋整個詞匯體系的宏觀研究,例如易忠從詞的來源、結構、詞義三個角度進行闡述,總結歸納了重慶方言詞匯的特點和規律,認為重慶方言既承自于古語詞,又源于重慶人日常語言交際過程中所處的生活習俗、地理環境和文化心態[。也不乏針對某一具體單字展開的微觀鉆研,向學春指出重慶方言的“家”主要黏附在表人、表時間的名詞和表方式的短語之后,類別標記人物、時間、行為方式5。在重慶方言詞匯構成中,雙音節詞占比較大。與普通話類似,在合成詞的分類上,依據其結構特征,也能夠劃分為復合式、附加式以及重疊式這三種類型,而最能體現重慶方言詞匯特點的是重疊式。喻遂生對重慶話中動詞重疊、形容詞重疊、量詞及其詞組重疊、嘆詞及擬聲詞重疊進行了分析[。楊奔等對名詞的重疊式和附加式進行了分析,并與普通話在語音、語法和語義方面進行對比。
重慶方言作為西南官話的重要分支,具有獨特的語音、詞匯和語法結構,蘊含了豐富的地域文化和歷史積淀。本文基于概念隱喻的理論基礎及其在語言中的表現形式,結合重慶方言詞的具體特點,分析重慶方言中概念隱喻的應用與體現。
一、概念隱喻
美國學者喬治·萊考夫(GeorgeLakoff)和馬克·約翰遜(MarkJohnson)提出的概念隱喻理論打破了隱喻研究的傳統成規,人們不再局限于把隱喻看作修辭手法,轉而將隱喻看作思維的基本形式,不僅會對語言表達產生影響,還會改變人們的思考方式。
萊考夫和約翰遜指出人們在建構抽象概念時,常常使用隱喻來理解和表達。隱喻涉及兩個概念域:始源域和目標域,通過概念結構的“架構”,實現具體概念和抽象概念的隱喻化。概念隱喻無處不在,不僅存在于語詞層面,還存在于心理表征層面,如“知識就是力量”這一概念隱喻,用“力量”來表征“知識”,通過知覺系統將具體概念架構到抽象概念系統上。
概念隱喻可劃分為不同類別,其中涵蓋本體隱喻、結構隱喻和方位隱喻。本體隱喻將抽象概念看作實體或物質,如“思想是容器中的液體”,將思想看作可以注入、倒出和測量的物質。結構隱喻是用一個概念的結構來構造另一個概念,如“辯論是戰爭”,將辯論看作一場需要策略和武器的戰斗。方位隱喻用空間關系表達非空間概念,如“時間是金錢”,將時間看作可以花費和節省的資源。
二、概念隱喻下重慶方言的語義理解機制
重慶方言作為漢語方言的重要分支,其概念隱喻體系呈現出獨特的認知理據性特征。重慶方言通過具體可感的意象圖式構建起抽象概念的認知橋梁,其中本體隱喻將抽象概念實體化,結構隱喻實現跨域概念映射,方位隱喻則借助空間范疇表達抽象關系。
(一)本體隱喻
世界是物質的,人類生存生活的方式也是物質的,但人類語言的概念系統中往往包含了許多抽象的意象,例如情感、心理、思維等。針對這些抽象概念,人們依據自身體驗和經驗,將物質的部分特征投射到這些無形的抽象事物上,使其能夠更好地被人理解,提高交流的效率。本體隱喻將抽象概念看作實體或物質,在重慶方言中,本體隱喻的應用也非常廣泛。
例1:遇到坎(這里將困難比作道路上的障礙物,如坎或坑,這種隱喻強調了面對和克服困難的過程)
隱喻(尤其是基本隱喻)根植于我們的具身體驗,人們普遍運用隱喻來認知抽象、陌生和復雜的概念和情境8。重慶地區多山地,道路崎嶇不平、蜿蜒曲折,坎兒隨處可見。重慶市民就需要花費氣力爬坡上坎,從而在日常生活中對“坎”有著深刻的體驗和認知。“遇到坎”將現實中行走遇到坎兒的具體情景映射到生活層面,用“坎”來隱喻生活中遇到的各種困難、挫折或不利的情況,反映了重慶地區獨特的地域文化和生活環境對語言的影響。
例2:路路(表達抽象的做事方法、人際關系)
重慶地處西南地區,地理環境復雜,盤龍立交很多,稍微打岔就會走錯路,會影響出行。因此,交通道路在重慶市民的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重慶市民對道路的重視和熟悉反映在語言中,便用“路路”將具體的道路概念映射到抽象的做事方法、途徑或人際關系等概念上。
例3:心頭有數(有把握)
將心智比作一個容器,而“數”則是這個容器中存放的具體內容或信息。“數”表示具體的數量,用來表示抽象的把握和了解,強調了說話者的自信和準備充分,暗示著無論面對何種情況,都能從容應對,因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二)結構隱喻
結構隱喻是借助一種概念的架構去塑造另一種概念。重慶方言里,這種通過既有概念架構來搭建新表達的結構隱喻方式,有著極為廣泛且多樣的運用。
例1:不管那么多,大家都吆伙伙羊(隨大流的人)算了。
“伙伙羊”將羊的特性,如溫順、合群、缺乏獨立性等映射到那些缺乏主見、容易受他人影響或做出不理智決策的人的身上,用“伙伙羊”來形象地描述那些隨大流的人。
例2:擺龍門陣(講故事,談天)
與活動進行的場所有關,四川不少地方稱院子大門為“龍門”,人們講故事、談天常在龍門處擺開陣勢進行,因此稱講故事、談天為“擺龍門陣”。從空間結構來看,龍門具有明確的邊界劃分功能。兩扇厚重的門板以及連接它們的門楣、門檻,圈定出一個特定的空間范圍,將院子內部與外部世界隔離開來。這一結構特點映射到“擺龍門陣”的敘事活動中,恰似故事的框架。故事有其起始與終結,有相對獨立的情節發展空間,龍門的空間界限就如同為故事設定了邊界,讓故事在這個特定的“場域”內得以完整展開。人們跨過龍門,就仿佛從日常瑣碎的現實走進了故事構建的虛擬世界,在這個由龍門界定的空間里,故事的講述與傾聽得以有序進行。
例3:水垮垮(形容不認真或質量差)
液體流動時是處于松散的狀態,“垮垮”一詞描述了不穩定、不扎實的狀態。加上“水”字更為具象化,將物理屬性(流動性)映射為行為特征(敷衍),用自然現象解釋抽象評價。指人做事不認真或物品質量差。
(三)方位隱喻
方位隱喻用空間關系表達非空間概念,用上、下、左、右、前、后等表示方位的基本概念來指稱其他認知域的概念。
例1:蔫牽牽(人的頭或事物的上部牽拉下來,沒有精神或沒有生氣的樣子)
在物理世界中,某些物體或植物因失去水分或支撐而變得軟弱無力,如花朵凋謝、葉子枯萎等,這種狀態在重慶方言中被稱為“蔫”。將這種物理狀態的“蔫”映射到人的精神狀態上,用來形容一個人精神狀態的低落,即“蔫聾聾”。
例2:高頭(頂部、上面;上級;物體的表面)
在重慶的生活語境里,“高頭”蘊含著豐富且獨特的方位隱喻。由于重慶地勢復雜,需要爬坡上坎,從空間方位看,它直觀指向高于基準面的位置。從社會地位層面而言,“高頭”隱喻著地位尊崇之處,像在傳統的家族聚會中,長輩端坐的位置被稱為“高頭”,他們憑借閱歷與威望占據著家庭權力結構的“高位”,如同在空間中處于上方般顯眼且具有主導性。
例3:背時(倒霉)
“背時”為元明以來古語。元代范康《竹葉舟》楔子:“嗨!小生好背時也。”在重慶方言里,“背時”一詞蘊含著極為生動的方位隱喻。從空間概念出發,“背”本指人體的背部,是處于身體后方的位置。在重慶山城的日常生活場景中,人們爬坡上坎時,背部總是朝著走過的來路,那是已經經歷過、被甩在身后的方向。由此延伸到時間和命運的維度,“背時”就隱喻著被時代、好運等拋在后面,陷入倒霉、不順的境地。
三、概念隱喻對重慶方言傳承的影響
概念隱喻在重慶方言中的廣泛應用,不僅豐富了語言的表達方式,還對重慶方言的傳承和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對增強方言文化的多樣性、增強方言的文化認同感以及推動方言的創新和發展具有重要影響。
(一)增強方言的多樣性
概念隱喻的應用,使重慶方言的表達方式更加多樣化和生動化。通過具體的始源域表達和理解抽象的目標域,重慶方言中的許多詞匯和表達方式都充滿了想象力和創造力。這些詞匯和表達方式不僅在日常生活中廣泛使用,還成為重慶文化的重要元素,推動了方言表達體系的多元化建構。
(二)增強方言的文化認同感
概念隱喻在重慶方言中的應用,反映了重慶地域文化的獨特魅力和歷史積淀。方言中的概念隱喻,就像一把獨特的鑰匙,為人們打開了一扇深入理解重慶文化內核與特質的大門。借由這些隱喻,人們能更真切地體會重慶文化的獨特韻味,從而在心底油然而生對本土方言更深層次的文化認同感,不僅為方言的傳承與延續注入了源源不斷的動力,還成為地域文化交流與融合的橋梁,助力重慶文化在更廣闊的空間中傳播、互動,與其他文化碰撞出絢麗的火花。
(三)推動方言的創新和發展
概念隱喻的應用,使重慶方言的表達方式更加靈活多變。伴隨城市肌理的持續更迭,重慶方言的隱喻系統正經歷著在地性的認知重構。以近年新興的“輕軌穿樓 Σ=Σ 魔幻現實”“火鍋翻泡泡 Σ=Σ 生活沸騰”等鮮活表達為例,當代隱喻創新呈現出“舊瓶裝新酒”的動態特征:既延續“爬坡上坎”等傳統空間隱喻的筋骨,又通過網約車“繞立交”、商圈“打望”等都市生活場景,在概念映射中完成語義擴容。這種語言現象的背后,實則是巴渝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通過隱喻機制實現的認知迭代與身份重構。
四、結語
重慶方言詞兼具想象力和創造力,在日常生活中廣泛使用,是重慶精神面貌的重要體現之一,還成為重慶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概念隱喻作為一種重要的認知機制,對闡釋重慶方言詞發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它通過具體的始源域表達來映射抽象的目標域,豐富了重慶方言的語言表達方式,蘊含了豐富的地域文化,承載著深厚的歷史積淀。人們能真切體會重慶文化的內涵與特色,從心底里認同方言。這種認同感能讓方言的傳承之路走得更加平穩順利,還能讓重慶文化在和其他地域文化交流時,碰撞出精彩火花,彼此交融、共同發展。
作者簡介:徐美琳(2000一),女,漢族,重慶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注釋:
[1]曾曉渝.重慶話音系七十年比較分析[J].重慶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3,25(2):3-11.
[2]明茂修.重慶方言中的特殊聲調現象[J].重慶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35(1):56-59.
〔3]孫天琦,胡波.重慶方言的動量述結式“VR(一)下兒/子”結構——兼與VVR疊動述結式比較[J].語言學論叢,2023(4):93-103.
[4]易忠.重慶方言詞匯概說[J].重慶工商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3):51-59.
〔5]向學春.試論四川方言詞綴“家”[J].賀州學院學報,2015,31(3):56-60.
[6]喻遂生.重慶話非名詞詞類的重疊形式[J].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0,16(3):48-52.
[7]楊奔,石融雪.重慶方言中的名詞構造[J].梧州學院學報,2018,28(4):31-35.
[8]周祥,黃華新.國內外隱喻認知研究(2001—2022)動態可視化對比分析[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51(5):116-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