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勤的小說《隱秘的船》敘述視角多樣,在已知與未知的協調中塑造了更立體完整的人;其敘述時間安排巧妙,形成適合情節展開的內部敘述節奏,共同助力塑造人物形象;其敘述結構有主有次,以船寫人,將“船與人”的關系顯現于矛盾的解決過程中;同時,小說中大量現實細節敘述增強故事的真實感,小說后半部分出現的夢境進一步推動情節發展,共同彰顯著“人性倫理之船”的離港與復歸。
一、未知人物全知敘述視角與具體人物心理敘述視角
關于敘述視角的定義,阿波特指出:“視角即敘事者在敘述中的認知立場和角度。”[不同的敘述視角會給文學閱讀帶來不同的感受,敘述視角的轉換也成為文學創作的一種表現手段。我國敘述學與文體學領域學者申丹所著《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中亦說:“與敘事詩、戲劇、芭蕾舞、電影等敘事形式相比,小說具有運用、轉換敘事視角的最大自由度和可能性。”[2]
(一)未知人物全知敘述視角
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視角在小說創作過程中常用,在這一視角下可以靈活表達作者或者他人的觀點。小說中體現全知敘述靈活表達的例子可見《水滸傳》,魯德才所著《古代白話小說形態發展史論》一書中分析《水滸傳》第二十一回時稱,“這可使人物行動線不中斷,故事聯接得更緊湊,讓讀者獲得整體的認識”[3]。《隱秘的船》中也廣泛運用了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視角,且并未點明該敘述者的身份等詳細的信息,使該未知人物作為一個獨立于故事發展之外的敘述者存在,具體敘述如“世上人都可以瞧不起她,唯有哈蘿不可以\"4]。小說中大量使用第三人稱“她”,局外人的敘述口吻,像是別人在閑聊時轉述的話語,且該未知人物能同時兼顧哈蘿等多個人物的心理敘述與故事發展,屬于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視角。
《隱秘的船》使用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視角具有多種效用。首先,整體結構上具有統貫全篇的效用,小說時間跨度長達十幾年,通過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視角將整體故事情節聯系到一起,弱化時間安排給故事情節敘述帶來的撕裂感。其次,是對于深層次思想的表達:一方面,小說中沒有點明敘述者的具體身份信息,將敘述者設置為未知人物,使作者在創作時較少受到敘述者身份見識等的限制,可以有更充足的自我思想表達空間,將作者的思想通過第三人稱敘述者更自然地表達出來,如小說開頭對于哈蘿與七姑娘之間相處方式的說法是“冷硬、辣火”,正體現了藏在敘述者背后的作者評價;另一方面,還可以將人物的心理直接敘述出來,達到心口互補的效果,豐富角色的塑造,如小說中哈蘿與老何鬧得不愉快后,哈蘿對于要不要離婚的矛盾心理是“憑什么她燉好的一鍋湯,要送給那個住在明月橋的小調酒師享福”[4]。
(二)具體人物心理敘述視角
在內容上,《隱秘的船》將本不可見的人物心理展現在讀者視野中,以便層層揭示隱秘的人性。小說取消了常用的雙引號等人物話語標點,代之以大篇幅的第三人稱人物心理敘述。心理敘述(psycho-narration),美國敘事學家多瑞特·科恩曾用這一術語描述他在小說中所辨別出的一種意識表現方式,“在心理敘述中,第三人稱敘述者轉述某個人物的思想與感情”[5]。其一大優點是“享有不受時間限制的靈活性,可以任意地概述人物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的內心變化和發展,可以轉述人物持續變化的思想和感覺,也可以擴展或詳述哪怕是一瞬間的內心活動”,如被奉為意識流小說之祖的《尤利西斯》就用心理敘述細致擴展和表現人物的心理流動。《隱秘的船》的心理敘述則頗具特色:
“她好欺負是嗎?七姑娘看一眼哈蘿,你是我媽還是我是你媽?你管得著我?”4
小說采用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視角,既增強了全篇故事的統一連貫性,又靈活自由地選擇敘述內容,方便作者直接袒露人物心理意識。《隱秘的船》將心理敘述與對話結合,人物之間的對話融入敘述者的敘述,心理敘述既像是敘述者與人物的對話,又像是敘述者對讀者的交心傾訴,小說中充滿了多種聲調。第一處,“七姑娘看一眼哈蘿”這句話之前的敘述是來自七姑娘的想法,這句話之后則是七姑娘宣之于口的話語。
原文故事背景為七姑娘想要回到故鄉參加大河祭來聲討過去,哈蘿為了保護母親則不讓七姑娘回去,七姑娘不理解哈蘿為什么違逆自己,就對哈蘿的行為感到生氣,“她好欺負是嗎”正體現了七姑娘難以消解的情緒。
二、《隱秘的船》時間跳躍、延伸與縮短設置
(一)打破慣有線性敘述
線性敘述按照時間進展來安排故事,依照時間的進程來結構作品,遵循著“過去一現在一未來”的方式敘述,情節上呈現前后連續的特征。非線性敘述則與此相反,慣有時間線遭到撕裂,多個前后不相承繼的時間點出現在一起。《隱秘的船》并沒有選擇全篇采用平淡的時間線性敘述,而是采用多種時間安排方式來輔助敘述,使情節的安排能充分為塑造人物的個性服務,讓作品有一定的波瀾起伏,如哈蘿在傷感現在與老何之間的關系時,插入了年輕時的戀愛回憶。“插敘”在《隱秘的船》結構安排中的重要作用,可參見魯迅《故鄉》“我”對兒時與少年閏土交往的回憶。如果不用插敘,少年閏土與中年閏土,時間跨越幾十年,對一篇幾千字的短篇來說,“勢必結構松散”[7。同理,在《隱秘的船》中,插敘的內容與當下敘述內容間也有很強聯系,哈蘿經歷了老何對她的態度轉變后的過去的美好回憶,正與她現在的處境形成對比,細致展示了人物的心理變化。
此外,《隱秘的船》還運用了倒敘手法,倒敘的作用是“造成懸念、吸引讀者,增強文章的生動性”[8,常見于文章開頭,如小說開篇通過展現哈蘿與七姑娘之間類似養母與養女的關系,巧妙地設置了懸念。通讀全文后可知,開篇交代的時間背景正是哈蘿在云門沱居住以便監督七姑娘的時期。此時,哈蘿和老何之間的矛盾進一步凸顯,哈蘿對母親的態度逐漸發生了轉變,為下一步母女關系的緩和做好鋪墊。讀者的目光會跟隨著敘述者的敘述,被多年后的場景以及人物的回憶逐漸引領到多年前,去探究事情的成因。倒敘使多年前哈蘿與七姑娘之間的故事得以完全呈現在讀者的眼前,又將多年前的事情一點一點與敘述的當前時間節點接軌,提升了小說的整體性,而不顯得拖沓冗長,進一步強化了人物的形象特征。
(二)形成內在快慢相宜的敘述節奏
節奏在小說中的表現有故事節奏、敘述節奏和文本節奏,其中,敘述節奏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快慢基調,直接影響著小說表達的效果。史言《敘事策略與文本細讀》一書認為,“沒有敘述節奏的小說往往難以卒讀”,張耀輝《敘事文體技巧論》則認為“在同一部作品中,敘述的快節奏與慢節奏往往是交替進行的,快、慢節奏的交錯,能造成情節的有張有弛,給讀者以波詭云謫的美感”[1]。正如反戰小說《科萊利上尉的曼陀鈴》以快節奏敘述戰爭場面,而以較慢節奏展現人物心理和生活場面。
《隱秘的船》的敘述節奏也呈現出多樣化特征,以小說第二部分七姑娘執意想要回到月亮臺參加大河祭卻遭到哈蘿阻攔為例,敘述者沒有僅僅進行客觀的事實記錄,而是安排故事情節讓其呈現快慢適宜的節奏。如表1所示,第1一3段中用較快的節奏描寫七姑娘迫切想要回歸月亮臺的心情,第4一18段則用較慢的節奏刻畫哈蘿與七姑娘雙方對峙的細節,第19一21段快筆略過哈蘿后續幾次阻攔七姑娘,將重點放在故事轉折處,細致敘述不同于前幾次的大河祭,可見作者對敘述節奏的巧妙處理。
表1《隱秘的船》第二部分敘述節奏分析表格

三、《隱秘的船》舊中有新的故事線索與真幻比例
《隱秘的船》采用主輔結合的方式展開情節和塑造人物,整體上屬于現實主義風格,體現了貴州特定年代中特定地域的生活習慣,同時兼以少部分夢境敘述,將“人性的扭曲與掙扎”以夢境的方式展露給讀者,以達到深化人物形象、推進情節發展等效果。
(一)舊中有新的故事線索
《隱秘的船》將婚姻矛盾作為故事線索之一,貫穿中年哈蘿的生活,使敘述結構緊湊且富有層次感,擺脫了散漫敘述帶來的松弛感。小說刻畫了常見的婚姻變化過程:哈蘿與小何于圖書館相識,兩個年輕人締結婚姻并孕育孩子,哈蘿對丈夫的稱呼從“小何”轉變為“老何”,直至中年時期婚姻關系出現轉折。作者借助這一故事線索深人探討了人性倫理問題:首先,小說對于人性的剖析具有深度,如哈蘿逐漸膨脹的掌控欲、老何逐漸膨脹的反掌控欲望、哈蘿對于老何變質的關心等;其次,小說并沒有對人性的變化作生硬的哲學探討,而是用“船老大”與“船”的巧妙聯系來比喻,寫出了哈蘿與老何失衡的婚姻關系背后潛藏的本質。這個過程中的人性是實實在在不斷發生變化的,小說將婚姻矛盾題材與船結合,實現了舊中有新,達到了較好效果。
《隱秘的船》以母女關系為主線展開敘事。小說伊始,哈蘿與七姑娘雖彼此關心,卻因生活方式差異而產生隔閡。隨著情節發展,哈蘿在成長過程中逐漸理解七姑娘的苦心,最終在婚姻矛盾的觸發下領悟母愛的真諦,與七姑娘重返月亮臺。在這一過程中,母女間的矛盾從產生到消解,構成了貫穿全文的敘事主線。作者通過母女矛盾不僅展現了沖突本身,更揭示了其中蘊含的人性倫理。七姑娘為子女放棄跟船出走的機會,數十年如一日地在月亮臺辛勤勞作,體現了深厚的母愛與倫理羈絆。同樣,哈蘿對七姑娘“表里不一”的誤解雖使她一度疏遠母親,但倫理道德的牽絆始終存在。正像文中提到的月亮臺,“船老大”游船在外最終也要歸航,哈蘿與七姑娘彼此為對方考慮的心思也最終會從“隱秘”走向光明。
(二)生活現實與“哈蘿”夢境的交織
夢境是文學創作中十分重要的成分,董小英《敘述學》中談到文學創作中的夢境時,認為“夢是原始思維最好的保留地,生理要求在這時處于意識思維的主導地位,因此有生理要求就有欲望,就會由此情緒和欲望而產生相應的情節”[]。因此,到劇情緊要處常出現角色的夢境,如錢錘書《圍城》中通過方鴻漸與孫小姐的夢境描寫,以夢中哭噻聲折射人物內心的焦慮不安,巧妙展現角色復雜心理。夢境因其在文學創作中推進情節與刻畫人物心理的獨特性,常使故事虛實相生,衍生出多種情節發展的可能性。《隱秘的船》同樣借助夢境刻畫人性,如哈蘿在巨大精神壓力下產生的夢。一方面,哈蘿對老何的背叛行為感到憤怒,想讓老何付出代價,這展現了她人性中的陰暗面;另一方面,她在夢中又為老何的死亡感到痛心,這體現了她善良的本性。作者通過這種對比,將人性的復雜多變刻畫得淋漓盡致。
《隱秘的船》還通過鮮明的語言特色營造出濃郁的現實主義色彩。當代文學家汪曾祺曾說:“要獲得創作自由,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一個作家對生活要非常熟悉,熟悉得可以隨心所欲,可以揮灑自如,那才有了真正的創作自由了。”[2他認為文學是表達“自己對生活的看法”,因此創作不能脫離生活。在《隱秘的船》中,其情節大部分基于現實的筆調,生活中的物質貧困、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環境的描繪、接地氣的敘述語言,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增添熟悉感。至于語言,小說中多處使用貴州地區方言詞匯和語調,將其與更為書面化的普通話使用方式對比:
原作:灘頭本就巴掌恁大,密密麻麻擠滿了靠河謀生的人家,三尺寬的獨巷子一竹竿就能打通頭[4。
對比:巷子不寬,靠河謀生的人家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巴掌大的灘頭。
通過對比原作與改寫文本可以發現,《隱秘的船》將地方特色語言融入小說創作,并巧妙運用第三人稱全知敘述視角,使敘事呈現出如同日常閑談般的自然風格,敘述者與讀者之間的關系被拉近,消解了書面化語言帶來的生硬感與距離感,塑造的人物角色更加豐滿,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
四、結語
《隱秘的船》不僅再現了貴州鹽運歷史中的船,更深刻揭示了精神層面的人性之“船”。小說以不同的視角,層層剝開人物內心隱秘的欲望與倫理困境,敘事策略上的巧妙安排,使靠水謀生的兩代人命運逐漸顯現出共同點,“船”作為核心意象,清晰地串聯起人物間微妙的關系紐帶。立志要當“船老大”的哈蘿最終成長為像七姑娘那樣為家庭無私奉獻的新一代,并在生活磨礪中明白了七姑娘當年為養育子女所做的犧牲。當母女隔閡煙消云散后,人性倫理之船也回到了最初的“月亮臺”。
作者簡介:袁文鳳(2002一),女,漢族,貴州銅仁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學科(語文)。
注釋:
[1]ABBOTTHP.TheCambridgeIntroduction toNarrativ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2002.
[2]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3]魯德才.古代白話小說形態發展史論[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
[4]肖勤.隱秘的船[J].人民文學,2022(7):98-120.
[5]COHN D.Transparent Minds[M].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1978.
[6]羅朝暉.閱讀心靈世界:厄普代克小說人物意識及其表現技巧研究[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3.
[7]張超.閱讀與寫作[M].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2021.
[8]張彥哲.小說敘述語言的節奏性及其審美價值[J].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1(1):66-68.
[9]史言.敘事策略與文本細讀[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6.
[10]張耀輝.敘事文體技巧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
[11]董小英.敘述學[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12]汪曾祺.晚翠文談[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