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土作為陶瓷坯體表面的裝飾性泥漿涂層,自唐代起逐漸成為重要的工藝革新材料,其不僅通過遮蓋壞體瑕疵實現實用的功能,更在宋元時期發展為獨特的裝飾藝術語言載體。唐代化妝土主要是以北方的邢窯為代表,這個時期邢窯的器胎呈灰黃色,因此工匠用白色化妝土覆蓋器胎進行裝飾。五代至宋元時期,隨著技術的發展,工匠們對于化妝土的運用逐漸熟練,定窯繼承邢窯的技術,化妝土更加細膩,而磁州窯開創“白地黑花”技法,整體裝飾水平提高,吉州窯開創獨有的木葉貼花技法。本文選取磁州窯與吉州窯為研究對象,討論其在化妝土應用中形成的差異化風格,前者以強烈的黑白對比構建民間圖式,后者通過釉面肌理傳遞詩意美學,通過比較研究可揭示工藝技術與文化符號之間的深層關聯。
1 磁州窯:世俗美學的技術轉譯
(1)工藝革新與視覺張力
磁州窯創燒于北朝時期,歷經隋唐時期,至宋金元時期達到鼎盛,明清時期仍延續生產,至今已有1500余年歷史。作為民窯,磁州窯以生產日用瓷為主,貼近百姓生活,與同時期的官窯形成鮮明對比,展現了民間藝術的活力。以裝飾取材為例,磁州窯的裝飾素材貼近百姓的日常生活,多裝飾嬰戲、花鳥或民間趣事,而官窯則更加注重皇家的審美,器血多淡雅,裝飾象征權力的龍紋、鳳紋等。磁州窯的主要消費群體多為普通百姓,因此器皿也以常見的碗、盤、杯為主,裝飾上不拘小節,成品率高。而官窯作為皇家專供,器血不僅要滿足皇室的日常需求,同時還要滿足祭祀、禮贈等一些特殊場合的需求,裝飾上尤為嚴謹,常常不計成本,成品率也相對低下。
磁州窯在陶瓷裝飾史上開創性地發展出“白化妝土十黑剔刻”的工藝體系,這項技術突破了工匠對材料物性的深刻認知與創造性運用。窯工選取高嶺土制成細膩的白色化妝土,與含鐵量達 5%~8% 的灰褐色壞泥形成鮮明的物性對比,前者質地純凈、可塑性強,后者燒結后呈深褐底色。工匠首先通過獨創的“刻白留黑”工藝在素坯上均勻敷施 0.3~0.5mm 的白色化妝土層,繼而以特制竹刀為筆,在未干透的化妝土表面精準刻劃紋樣輪廓,再運用“減地剔刻”技法剔除圖案間隙的化妝土,顯露出底層的深色坯體,這種深淺雙色的視覺張力通過高溫燒制后形成白地黑花的永恒定格。
(2)符號系統的民間敘事
文字作為陶瓷裝飾的重要藝術形式,通過分析其視覺表現力、探索多元化的應用路徑可拓展裝飾維度、強化審美意蘊,最終提升陶瓷作品的藝術表現力與文化價值。磁州窯紋飾體系構建了獨特的符號語言系統,其裝飾母題可歸納為植物紋、動物紋、文字紋三大典型類別,每種符號都承載著宋元時期市井社會的文化密碼,如大英博物館藏北宋磁州窯刻《清凈忍梅瓶》,通過書法與纏枝紋結合將儒家處世哲學轉化為視覺符號,這種以技載道的表達方式使化妝土成為平民文化的物質載體。符號系統的建構本質是平民階層對精英文化的轉化與重構,化妝土提供的素白“畫紙”與含鐵黏土形成的濃黑“墨跡”構成了庶民表達思想的話語空間,故宮博物院藏磁州窯白地黑花《“鎮宅”銘獅紋枕》將雄獅、黑貓、纏枝紋、楷體的四重符號疊加,將民間鎮宅信仰與文字美學熔于一爐,展現出市井智慧特有的敘事張力,這種以技載道的創作范式使原本作為保護層的化妝土轉變為文化傳播的媒介,讓儒家倫理、民間信仰通過日常器物滲透進普通民眾的生活場域。
2 吉州窯:文人意趣的肌理重構
(1)窯變肌理的偶然性控制
在宋代,吉州窯的制瓷工人在制作陶瓷器皿的過程中首次運用二次施釉的方法,匠人首先在素壞上涂上含鐵量較高的化妝土,化妝土干燥后再往上疊加一層乳狀的釉料,隨后把器物送入窯中,當窯溫達到一定溫度釉層會發生反應,不同的釉料因膨脹系數差異會形成動態的變相分離,這種技法難點在于匠人對于窯中溫度的控制,當溫度達到一定程度后釉層會在器物表面流動,形成天然的肌理,例如吉州窯木葉天目盞,它的出彩地方在于杯壁內的葉脈紋飾,精致自然、脈絡清晰可見,仿佛是自然掉落在盞中的落葉,這種現象是因為工匠將天然葉片浸染特制含鐵化妝土后貼附于盞壁,在高溫燒制過程中葉片灰化后的殘留物與釉料產生交互反應,鐵元素析晶形成氧化鐵結晶帶。
在釉料使用方面,吉州窯與北方磁州窯有相似之處,但是吉州窯在利用自然物象創造肌理的表現上更具有獨創性。吉州窯的裝飾是在上釉階段進行人工干預,例如在器血燒制之前加入樹葉,使得器血產生內壁真實的木葉紋理,在視覺上兼備了人工與天然元素。與之相比,磁州窯的裝飾則更側重于在白釉地上運用毛筆進行繪畫或竹刀進行刻劃,其紋飾多展現繪畫性、書法性或圖案化的裝飾效果,人工設計的意味更為強烈。二者對比之下,吉州窯這種人工引導與自然物象的直接結合更加體現了宋元瓷器獨特的人文溫度與自然意趣。
(2)釉色符號的意境表達
吉州窯的釉色裝飾在陶瓷界中獨樹一幟,值得后人學習探討。吉州窯中的鷦鴣斑釉色精準地復現了飛鳥翎羽的斑駁質感,玳瑁斑釉色像龜甲的紋理層疊交錯,褐色釉彩在米黃色底釉上自然流淌,形成如云似霧的肌理。吉州窯的工匠們通過精準地控制化妝土和釉色的配比以及窯爐溫度,使得器物擁有瞬息萬變的美麗,每個器物都獨一無二,這種將無機材料轉化為有機生命形態的工藝智慧恰是宋代文人“尚意”美學
宋代文人在文學與藝術中都講究意境,在中國傳統美學中意境美強調意境的渾然一體,追求超越具象的含蓄和空靈美,給人以無限的想象和情感共鳴的空間。在吉州窯中,工匠把化妝土與釉料結合,經過高溫燒制得到自然景觀的技術與宋代文人所追求的意境美一脈相承,意境美所強調的渾然一體在吉州窯中表現得尤為出色,例如吉州窯常見的剪紙貼花盞,運用特殊的技法讓紋路產生水墨般的暈染效果,裝飾與器皿相互結合,缺一不可。
3總結
在宋元時期陶瓷工藝史上,磁州窯與吉州窯在裝飾技法上形成了互補的美學體系。磁州窯先施白色底釉,然后再用剔刻技法精準去除局部涂層,通過釉層厚度差形成明暗分界的裝飾紋樣,這種可復制的標準化操作使纏枝牡丹、嬰戲圖等符號化紋飾成為承載民間信仰的視覺敘事載體,折射出北方工匠對技術理性的執著。吉州窯則展示了南方含鐵黃土的材料特性,借助化妝土與壞體的收縮率差異,通過高溫窯變形成紋理,利用木葉貼花工藝展示植物脈絡的天然肌理。二者從技術改良出發,最終的結果都超越了實用主義范疇,在美學上獲得了新的高度,既突破材料技術的邊界,更構建了技藝與人文價值的深層對話,這種以技載道的創作思維為當代工藝創新提供了重要啟示。磁州窯“白地黑花”技法的黑白對比美學啟發了后續元代青花的裝飾邏輯,通過貿易傳播至日本、朝鮮等國家,衍生出了其他國家的文化風格。吉州窯的窯變風格為日本的佗寂美學提供了不少靈感,更在當代柴燒與抽象陶藝中延續了窯變肌理裝飾生命力傳統技藝的現代轉化。 0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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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鐘芷筠(2000—),女,漢族,景德鎮陶瓷大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設計專業日用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