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文友稀銀兄,前些天去上海看病,突如其來的怪病。住院間隙,他在手機上斷斷續續寫下一組病床筆記,用以對抗等待,對抗焦慮。
等待、焦慮的滋味,誰都有過親身體驗。筆記里的那些親情片段,也是熟悉場景,而我讀來竟然多處淚目
縣醫院。醫生指檢后要求第二天做腸鏡檢查,哥哥姐姐們早就約好清明節前回老家祭祖,所以想把檢查改為第三天。醫生一查,正好清明節假期,醫院不做腸鏡,只能假期后再說。
妻子電話里得知我的計劃,急得差點跳起來:“你還能等好幾天?不曉得腸道出血很危險嗎?必須明天做,其他任何事都放一放。”
次日下午兩點前,我和妻子趕到內鏡中心,哪知我的哥嫂和三個姐姐早就到了。他們擔心會有大問題,是來為我打氣的。
轉診。住進瑞金醫院的第三天晚上,妻子突然接到哥哥的微信,說他和嫂子已下上海站了,讓發個醫院的定位。
“早知道他們要來,我就不告訴他們了!”妻子悼悖地說。原來,哥哥來電問我的情況,妻子告知麻醉師已到床邊問過病史。他們誤以為要做手術,便急匆匆地從老家趕來。
聽說他們打車就要到了,我和妻子下樓去接,此時已是晚上9點。哥嫂下了出租車,我們匯合后走進醫院門口一家小餐店,給他們點了兩碗餛飩,便開始聊起我的病情。得知我暫無手術后,哥嫂稍稍放心。他們反復關照我,不管后面查出什么情況,都不要有多大思想負擔,何況現在看來情況并不十分糟糕。
去附近賓館后,哥哥給我銀行卡打進2萬元。此時,我捧著塑料飯盒,里面爛面條的熱氣模糊了雙眼,這些年總被忽視的親情突然顯影。在小餐館時,我反復跟他們說,我有醫保,自費部分不會太高。“這是哥嫂的心意,先收下吧!”見我執拗操作手機準備退回,妻子勸道。我發短信謝謝哥嫂對小弟的關心,這份看望太重了。哥哥回復:“這還是你嫂子先提出來的,錢多錢少不用說了,誰叫我們是兄弟呢!”
...
哥哥的回復,最后一句略顯生硬,甚至有點笨拙,是一種書面化的表達。不過,第一次讀到這里,我竟然淚流不止。后來再看,依然熱淚盈眶。
顯然,我已經情不自禁地代入進去,將病床上的文友替換為自己,或是將看望弟弟的哥哥替換為自己。我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又像是他們互動現場之外的一員。
他因什么感動?我又為什么感動?僅僅是因為親情本身嗎?是因為60后多愁善感嗎?突然發現,人總是要在離開家鄉之后,才能真正明白親情的分量,總是在生活的裂縫里看清親情的模樣一一那些在老家習以為常的粗聲大氣,到了病床前都變成小心翼翼的克制;那些平日里覺得土里土氣的關心,在陌生的城市里也突然變得溫暖、親切。
在鄉村或小鎮的老家,親情是日常的,是每天吃飯聊天、逢年過節的自然相處,親情像呼吸一樣自然,你不會覺得特別。而一旦轉場到幾百公里之外的城市,它便成了需要“證明\"的東西、需要選擇的關系。尤其在你脆弱、無助的時刻,親人的出現就像黑夜里的光,格外溫暖。
在老家的鄉村或小鎮,哥哥姐姐常常見面,陪你吃飯、給你送錢,你不會覺得有多異常。但是在外地住院,在焦急等待之中,在太多不確定性之間,他們突然出現,你會覺得“天啊,這么遠跑來”。城市的陌生感與距離感,既讓人們對親情的需求愈發強烈,又將原本稀釋在日常生活背景里的關懷,在異鄉的特別情境下凸顯得柔軟無比。
城市,可能也只有在城市,常常會上演一一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痛不欲生、束手無策、生離死別、心力交瘁、虛驚一場、喜極而泣、劫后余生的種種悲喜劇,而在鄉村或小鎮,人們往往生活在后知后覺之中,因為鄉王生活的慣性,更有著科技、教育、文化、衛生資源難以觸達的無奈。
民間話語里,城市常被看作鋼筋混凝土澆筑的陌生人社會,人情冷淡。而那段住院筆記,卻讓我開始對城市“另眼相看”:在貌似鋼筋森林、水泥叢林里,親情反而像顯影劑下的底片,更加清晰,擁抱也更加有力。城市,原來還有著它的隱藏價值,它讓我們在陌生和孤獨中,重新發現那些最熟悉、最尋常的愛。
周云龍:高級編輯,江蘇省雜文學會副會長。編輯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