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縷晨光悄然掠過洞庭西山那古老的石灰巖崖壁,太湖澄澈的水波正輕柔地漫過水下兩米深處的貝殼層。在這里,每一粒沙都記著地質變遷的歷史,每一滴水都映著人類文明的影子。從長江帶來的沉積物如何堆成沙洲,地殼運動怎樣勾勒出湖岸的輪廓;到良渚先民的玉琮,漁民船上的漁網,再到如今科學城里跳動的心流與數據流,太湖的故事,從來都是自然與人文擰成的繩,一頭拴著遠古的地質密碼,一頭連著當下的生活與創新,也串起了水韻江蘇最鮮活的記憶。
地質密碼:從海灣到湖泊的“蛻變記”
太湖的誕生,無疑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地理重構傳奇。約1.1萬年前,末次冰期緩緩落下帷幕,全球氣候迅速回暖。彼時,冰川天量消融,海平面急劇上升。洶涌的海水一路奔襲,淹沒了長江三角洲的廣袤低洼地帶,讓曾經的陸地成為汪洋。在水位持續上漲的過程中,太湖所在的區域也因海水倒灌,慢慢形成了一個與東海緊密相連的古海灣。
在現代科學技術的助力下,已被沉積物巖性分析確鑿證實:如今靜靜躺在太湖底的牡蠣殼層,竟與錢塘江人海口的沉積層有著干絲萬縷的同源關系;而西岸洞庭山那飽經滄桑的石灰巖褶皺里,至今仍清晰地嵌著海浪經年累月沖刷的獨特痕跡,它們就像時光的刻痕,見證著太湖遙遠而神秘的過去。
大約在4000年前,奔騰不息的長江與錢塘江裹挾著巨量泥沙奔騰而來。在海灣口,泥沙在水流與海浪的復雜作用下逐漸堆積,最終形成了一道堅固的“沙壩”。這道沙壩宛如天塹,將海灣與浩瀚海洋徹底隔絕,原本開闊的海灣搖身一變,成了相對封閉的瀉湖。此后,長江眾多支流不舍晝夜地注入淡水,海水中的鹽分逐漸被稀釋,瀉湖也在漫長歲月中慢慢完成了向淡水湖的蛻變。
回望中生代那段地球躁動的歲月一一地質學家所稱的“燕山運動”,以其磅礴的力量徹底重鑄了中國東部的山川格局。這場持續了數千萬年的地殼激蕩,如同一位無言的雕塑大師,為今日太湖的誕生精心奠定了基石。
正是在這場運動中,太湖的核心骨架被精心塑造。如今,當我們踏足湖中最大的西山島,觸摸著那些堅硬致密、歷經滄桑的石英砂巖時或許不會想到,它們形成于更為古老的泥盆紀時期,就像大地深處最堅韌的盾牌。燕山運動強大的擠壓應力令地層褶皺抬升,但西山這些穩固的古生代砂巖頑強抵抗,成為湖盆西側穩固如磐的基座。與之遙相呼應的東山島,則呈現出另一種“新生\"的剛毅。熾熱的巖漿在燕山運動期間奔涌升騰,凝結為雄渾的花崗巖體。這些侏羅紀到白堊紀初冷卻定型的巖石,同樣質地堅硬,它們昂然挺立,共同構筑起支撐整個太湖水體輪廓的、牢不可破的地質脊梁。
然而,僅僅有了堅固的框架,還不足以孕育出這片豐饒的水域。生命需要持續的滋養,水便是靈魂。幸運的是,燕山運動不僅塑造了湖盆本身,其抬升作用更在太湖的西部和西南部矗立起至關重要的天然屏障一一茅山與天目山等一系列山脈。它們并非孤立的山峰,而是連成一道高聳的天然分水嶺。這道由地質力量構筑的屏障,并非隔絕,而是巧妙地引導。當來自海洋的豐沛水汽在此被迫抬升,便欣然化作連綿的甘霖降落。這些高山恰如巨大的天然屋頂和堤壩,高效地將流域內大部分降水一一約占總量的70% —一溫柔地“圈禁\"在太湖這個巨大的洼地之內。
于是,源自山嶺的萬千溪流,如同無數纖細而堅韌的脈絡,自西、南方向奔涌匯聚,年復一年,不舍晝夜。中生代這場偉大的地殼運動,不僅錘煉出支撐太湖的剛性輪廓,更巧妙地布設了這道高效的生命補給線。山,因此不僅僅是湖泊的藩籬,更是其生生不息的源泉;水,也不只是填充洼地的介質,更是時間賦予這片古老地基的律動與靈魂。西山與東山那沉默的巖骨,與周邊山脈這道天然的集水屏障,共同構成了一個精妙絕倫的自然系統一一太湖,便在這億萬年前刻就的石質搖籃中,依著山脈的指引,持續接納著天地精華,最終孕育出今日這片澤被方方的浩渺水境與豐饒文明。
泥沙與水流:湖泊的“新陳代謝”
坤土得雨為泥。水中散石為沙。隨長江而來的泥沙,既是太湖的“營養”,也是塑造地貌的“刻刀”。縱橫交錯的水系,則如同湖泊的“血管”,維系著生態與文明的平衡。
作為典型的淺水湖泊,太湖平均水深僅19米,最大水深不足3米,這種特質使得風浪對湖底泥沙的擾動尤為顯著。每年汛期,長江水裹挾著約50萬噸泥沙經望虞河、太浦河涌入太湖,被盛行的東南風推向西北岸,在常州灣形成厚達10米的沉積區。
這些泥沙在沉積過程中,塑造了湖岸線的曲折輪廓,也為沿岸濕地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圩田依水而建,以堤岸御洪、閘門調水,內通溝渠灌溉,將灘涂改造成穩產良田。隨著圩田的大規模開發,太湖流域成為南宋重要的糧倉,民間因此流傳起“蘇湖熟,天下足\"的民諺。與圩田相伴而生的“桑基魚塘”,則將這種生態智慧推向極致。其核心在于“塘基種桑、桑葉飼蠶、蠶沙喂魚、魚糞肥塘、塘泥壅桑”的閉環循環,明代《農政全書》稱之為“水陸相資,桑魚互養”。這種模式在太湖沿岸的蘇州、湖州等地尤為盛行,《湖州府志》稱其“一水二用,歲入倍于稻田”,終于成就了魚米之鄉。
除了“順勢而為\"的生態智慧,也有“知水性”而能“順水性\"的天人共創。太湖流域有228條人湖河道、160條出湖河道,構成一張龐大的水網,其中最古老的“人工血管”當屬胥江。公元前506年,正值諸侯紛爭的春秋時期,伍子胥為助吳王闔閭伐楚,主持開鑿了胥江。彼時,南京處于“吳頭楚尾”之地,吳、越、楚三國在此爭戰不斷。吳國憑借自身自然環境優勢,已開鑿多條水道用于軍事、運輸等活動。而伍子胥鑿通胥江,更是意義非凡。它使吳國軍隊和物資能夠從太湖流域,便捷地抵達蕪湖段長江,極大提升了軍事行動的效率,為討伐楚國提供了有力保障。北宋水利學家單諤在《吳中水利書》中就記載了胥江開鑿的這一初衷。與此同時,胥江也承擔起灌溉蘇州平原的重任,將太湖水引人廣袤農田,滋養著這片王地,為日后蘇州地區的農業繁榮奠定了堅實基礎。如今在蘇州胥門附近,仍能看到當年河道的遺跡,潺潺流淌的河水仿佛訴說著“因水興城\"的古老智慧。
這些泥沙與水流的故事,早已融入江蘇人的日常生活。周莊的“雙橋\"橫跨兩條太湖支流,橋面的石板被行人與獨輪車磨出深深的凹痕,那是水流滋養古鎮的見證;用直古鎮的保圣寺,其唐代經幢上雕刻的“水紋\"圖案,與寺前河水的波浪遙相呼應;每年農歷六月六,太湖沿岸的漁民會舉行“曬紅\"儀式,將漁網、船帆鋪在沙灘上暴曬,陽光下的網眼與沙粒,仿佛是泥沙與水流共同編織的圖案。這些場景都在訴說:太湖的“新陳代謝”,從來都不只是自然現象,更是人與水和諧共生的生動寫照。
舟楫與圖騰:太湖畔的人文基因
當太湖的水域格局在地質運動中逐漸穩定,人們便循著水源而來,在湖畔筑起了文明的第一塊基石。那些被水流打磨得溫潤的卵石,既是先民制作工具的原料,也成為他們與自然對話的最初媒介一一太湖的人文基因,從一開始就與水的韻律緊密交織。
史前先民的生活痕跡,在湖底沉積層與沿岸遺址中留下了清晰印記。蘇州草鞋山遺址出土的馬家浜文化陶器,其表面的波浪紋與魚形圖案并非隨意繪制,而是先民對太湖漁業的直觀記錄:一件距今6000年的黑陶缽內壁,刻有一組連續的弧線與圓點,考古學家推測這可能是最早的“漁網\"符號。而器物邊緣殘留的魚油痕跡,則證實了它曾盛裝過太湖的饋贈。
良渚文化時期的玉琮,作為溝通天地的禮器,其神人獸面紋的眼部造型與太湖日出時的光暈驚人相似,學者們認為這是先民將湖泊視為“神圣母體\"的圖騰表達。
更令人稱奇的是無錫鴻山邱承墩越國貴族墓出土的戰國“羽人競渡\"紋青銅劍,劍格處的四艘龍舟首尾相接,劃手們頭戴羽冠奮力揮槳的姿態,與如今太湖端午龍舟賽的場景幾乎如出一轍,仿佛穿越千年的時空對話,印證了水上競技傳統在這片水域的頑強延續。
這種對水的敬畏,在后世太湖漁民的生活中,演化為更具體的生存智慧與社群倫理。直到20世紀80年代,太湖上仍有數千艘“連家船\"組成的流動社群。二干米長的木船分前后艙,前艙堆著漁網、擼槳,后艙用藍布簾隔開,便是臥室、廚房。船板被歲月磨得發亮,漁民在上面補網、吃飯、給孩子講故事。清晨,男人搖擼出湖,女人在船頭生火,炊煙混著水汽飄向蘆葦蕩。汛期船挨船連成“水上村”,孩子們光腳在船間跳來跳去,聽老人們講“湖神護佑\"的傳說。船尾系著小網籠,養著剛捕的銀魚,傍晚清蒸時,香味能飄滿半片湖。
太湖上的連家船,便是千百漁民流動的家。而漁民們以船為家,也形成了獨特的“水上社會”。他們遵循的“七不捕\"古訓一一幼魚不捕、產卵期不捕、大風天不捕、祭祀日不捕、深夜不捕、霧天不捕、病魚不捕 一實則是一套與湖泊生態節律相契合的生存準則。清代《太湖漁譜》將其總結為“水有靈,魚有性,取之有度,用之有節”,而漁民們口耳相傳的“船民話”,更是這種水文化的活態載體:其中“水\"字的七種發音,分別對應不同的水位、流速與浪級,堪稱“用聲音編織的水文圖”。
而在太湖西岸的晨光里,蘆葦蕩的縫隙間正生長出一片充滿現代科技光芒的科創熱土一一太湖科學城就坐落在這片水與陸的交界帶。這里的科研樓宇沒有刻意追求摩天高度,而是沿著山勢起伏,玻璃幕墻外即成片的濕地,白鷺掠過實驗室的窗時,常與樓內顯示屏上跳動的分子結構圖譜形成奇妙對話。
2020年南京大學蘇州校區打下第一根樁基時,這片王地還散落著魚塘與藕田。如今,量子科學實驗室已能捕捉粒子自旋信號,清華蘇州環境創新研究院的傳感器正從太湖水色中學習生態密碼一一科研人員從漁民“看水辨魚\"的經驗里,教會AI讀懂光譜背后的水體奧秘。這種“實驗室連著蘆葦蕩\"的場景,正是科學城最獨特的氣質。
而這里的創新生態亦如太湖水系一樣,既各自奔流又相互滋養。543家高新技術企業與11家上市公司構成的“產業湖網”,與高校實驗室、科研院所形成了奇妙的“水循環”一早上從實驗室誕生的新材料配方,午后就可能出現在隔壁工廠的生產線;企業遇到的技術瓶頸,會通過“創新鵲橋”機制,在一周內對接上合適的科研團隊。
當太湖水裹挾泥沙孕育圩田,科學城的燈光與漁村漁火在湖面交織,恰似太湖水的包容:既載得動良渚玉琮的古老,也托得起前沿科技的未來。或許,太湖的真諦正在于此:它不是靜正的風景,而是流動的文明。那些與水相伴的智慧、敬畏與創造,將繼續在這片水域上生生不息。
參考書目:《中國東部中—新生代地質構造》(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編著,科學出版社,2018年);《吳文化志》(吳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等。
梁爽:媒體從業者,寫作者,電影學碩士,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電影》《草堂》《延河》《新民周刊》《香港文匯報》等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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