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對儒家 “成己成物”思想的創新及其當代價值

“成己成物”出自《禮記·中庸》“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強調個體內在道德人格的完善與對外部世界積極的責任擔當與化育，二者密不可分、相輔相成，這一理念是儒家理想人格與社會理想的核心追求。至明代大儒王陽明，其心學體系在繼承此核心精神的基礎上，進行了極具突破性的理論創新。他通過“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等核心命題，將“成己”的根基徹底內置于個體本具的“良知”之中，將“成物”的動力與標準歸結為良知的發用流行，從而極大地高揚了道德主體性，并賦予“成己成物”以更為直接、內在、實踐性的詮釋路徑。

王陽明以“良知”學說為核心，重構了“成己”與“成物”的關系、內涵及實踐方法。本文以王陽明對儒家“成己成物”思想的創新為重點進行研究，以期推動儒家思想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

一、“成己成物”思想的形成與發展

“成己成物”是中國傳統哲學中極具價值的思想理念，其核心在于強調個人修養與社會責任的統一。“成己”指的是個體通過道德修養、知識學習和自我反思，實現自身人格的完善與精神境界的提升；“成物”則是指在成就自我的基礎上，將個人的德行與能力向外拓展，積極影響他人、社會乃至天地萬物，推動社會和諧發展與萬物繁榮。二者相互依存、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道德實踐與價值實現體系。

“成己成物”思想的發展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西周時期形成了“人文化成”理論，包含崇德貴民的政治文化、孝悌和親的倫理文化、文質彬彬的禮樂文化、天民合一的存在信仰及遠神近人的人本取向，為“成己成物”思想的孕育提供了肥沃土壤。先秦時期，儒家推動“人文化成”進一步上升為“成己成物”思想。孔子雖未直接使用“成己成物”的表述，但他通過“仁”的概念對“人文化成”進行哲學化闡釋，實際上深化了“成己成物”思想的內涵。孔子強調禮樂需要依靠“仁”才能發揮教化作用，將“仁”視為禮樂的內在原則，這不僅是對“人文化成”的升華，還賦予“成己成物”思想深刻的哲學內核，推動其從文化現象層面邁向哲學理論層面。

子思在繼承孔子思想的基礎上，在《禮記·中庸》中進一步將其條理化、體系化、形而上化為“成己成物”。子思的“成己成物”思想以傳統儒家修身主張為根基，既強調個人修養的重要性，又注重將個人修養外化于行。他將孔子所倡導的“仁”朝心性層面深化發展為“誠”，把“誠”界定為人內心固有的德行，并以此貫通人道與天道，認為天地萬物之性皆為“誠”。子思提出，“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可見“誠”的終極追求并非局限于自我成就，而是在“成己”基礎上，進一步幫助他人與萬物盡性至誠，最終契合天道運行的規律。

宋明時期，理學家們在前人的基礎上對“成己成物”思想進行了新的詮釋與發展，他們提出“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的觀點，旨在打破“己”與“物”的二元對立。不同于子思所認為的先“成己”后“成物”，宋明理學家們認為二者并不存在先后順序，而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王陽明提出“天地萬物，俱在我的良知的發用流行中”，強調“良知”內在于每個人的心中，且包容了天地萬物的義理。在王陽明看來，體認“良知”的過程便是“成己”，在體認“良知”過程中與現實世界產生良性互動，實現對萬物的觀照與影響，便是“成物”，“圣人氣象”則是“成己成物”所達至的理想境界。

二、王陽明對“成己成物”思想的創新

王陽明在“成己成物”思想上的創新，首先體現在本體論層面消解“己”與“物\"的二元對立，以“心即理”構建統一基礎。他提出“心即理也”，將天理收攝于主體之心，同時強調“心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認為天理構成“心”的本質內容，而“物”的意義必須通過“心”的參與才能顯現。例如，“巖中花樹”的著名對話中，他指出花的客觀存在雖不依賴于人，但審美意義與生命意蘊的顯現必須依賴“心”的觀照，“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這一思想延伸到“成己成物”，即“己”作為“心”的具體化顯現，與“物”的規律通過“心”的意向活動建立聯系，使“物”成為人化之“物”，在存在論上實現“己物統一”。

其次，王陽明以“知行合一”重構“成”的實踐路徑，推動道德修養從抽象思辨轉向具體行動。王陽明提出“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主張知行內在統一，反對“先窮理后實踐”的機械論。他認為脫離實踐的“知”是無效的，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在推行《南贛鄉約》時，他既通過戶籍連坐制度約束鄉民行為，又在實踐中體悟到“良知即天理”的治理本質，使鄉約超越單純的法規約束，成為德治教化與社會改造的統一體。鄉民遵守規范的過程即“成物”，內在良知覺醒的過程即“成己”，二者統一于王陽明的鄉治實踐中，體現了“知行合一”對“成己成物”思想中實踐觀的創新。

再次，王陽明消解了“成己成物”的終極預設，將其轉化為“日用常行”中的永續過程。儒家將“成己成物”視為“盡性至命”的終極境界，而王陽明以“須臾不可離”的工夫論強調“成”是本體在實踐中的持續自我實現。他提出“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認為每一次“正念頭”“事上磨煉”都是對良知的重新澄明。比如“事親”時孝心與孝行當下具足，但次日“事君”時仍需要重新“致其良知”，這種不可預設、不可窮盡的特性，使“成己成物”從“完成時”變為“進行時”。正如王陽明所言，“人只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成就心體并非達到終極狀態，而是在治民、讀書等具體事務中“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使“成己”與“成物”在日常實踐中無限延展。

最后，王陽明以“道德自律”重新定義倫理規范的本質，將其與外在禮制的強制鮮明區別開來。他深刻指出，“理”作為孝、忠、信等核心倫理規范，絕非外在禮制的機械強制約束，而是“心”在無蔽澄明狀態下的本然自然表達，恰如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的經典闡釋。例如，儒家強調“禮”對行為的硬性約束，王陽明則銳利地提出“孝”的本質絕非形式上對禮儀的刻板遵守，而是內心“真誠側恒”的良知鮮活發用。子女奉養父母時，若僅僅遵循禮制規范卻缺乏內在的真摯孝心，就絕非真正意義上的“孝”。唯有讓“心”的良知自然而然流露于具體行為之中，實現道德自律與孝心實踐的深度統一，才能最終達成“成己”與“成物”的圓融統一。這一極具創見的觀點，為“成己成物”的傳統理念賦予了堅實的主體性根基，也為倫理實踐開辟了全新的精神維度。

三、王陽明“成己成物”思想的當代價值

王陽明對“成己成物”思想的創新突破了程朱理學的被動規訓框架，以“為己之心”重構道德實踐邏輯。這種將道德修養視為自我肯定過程的創新理念，在個人價值實現、社會責任構建及生態倫理實踐三個維度，為當代個體提供了從內在良知出發實現自我完善、服務社會、關愛自然的實踐路徑。

第一，王陽明以“克己”為方法，從“為己”到“成己”的修養路徑，為破解自我認知困境提供了新思路。王陽明主張“克己”來克制私欲，讓個體回歸內心，關注自身成長與完善。從“為己”到“成己”，個體要關注自身需求，通過學習、實踐和反思提升自身素養，實現自我價值。這種修養路徑能夠使個體不被功利標準束縛，發現自身獨特價值，同時鼓勵個體在完善自我過程中影響他人，實現“成己”與“成物”的統一。王陽明的思想為當代個體提供了實現自我價值的新思路，有助于引導人們擺脫困境，回歸對自身價值的堅守，創造更多價值。

第二，王陽明“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理念，強調個體的修養與成長應與社會發展緊密相連，個體的價值不僅在于自身的完善，還在于對社會的責任與擔當。而只有當個體具備高尚的道德品質和堅定的道德信念時，才能真正承擔起社會責任。這種對道德修養的重視，能夠引導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踐行道德規范，形成良好的社會風氣，從而能夠為社會的穩定和發展奠定堅實的基礎。

第三，王陽明的“一體之仁”思想蘊含著深刻的生態智慧，它強調人與自然萬物同屬一個有機整體，彼此相互依存，這與“成己成物”中成就自我與成就萬物相統一的理念相契合。在“一體之仁”視域下，尊重自然、敬畏自然，將自然視為平等存在，是“成物”的道德自覺，也是“成己”的內在要求。

這啟示我們在發展經濟時應遵循生態規律，追求可持續發展，提高環保意識，維護生物多樣性，引導企業向綠色產業轉型，有助于我們樹立正確的生態價值觀和道德觀，促進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王陽明對于儒家“成己成物”思想的創新突破，絕非是塵封的歷史遺產，而是持續生長的智慧之樹。它為人們提供了突破價值困境的方法論，指明了個體價值、社會價值與生態價值協同發展的實踐路徑，為構建更具人文關懷與生態智慧的現代文明貢獻了東方哲學的深邃洞見。在當今社會，這一思想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它提醒我們關注內在良知的覺醒，以“為己之心”驅動自我成長，同時不忘社會責任與自然關懷，實現個人、社會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四、結語

王陽明的“成己成物”思想以“心即理”“知行合一”“萬物一體”為核心，突破傳統儒家思想，將“成己”與“成物”統一于“良知”本體的實踐發用，并以“為己之心”驅動，通過“克己”在實踐中確證生命意義，強調日用常行的永續實踐。這一思想為現代社會提供了啟示，有助于個體實現自我價值，明確自我成就源于良知擴充，通過“知行合一”實現德行與能力同步提升。同時，“萬物一體之仁”有利于促使人們將關愛自然轉化為行動，實現生態和諧。陽明心學以主體精神、實踐品格和博大境界，為個體、社會和自然共生提供思想指引，照亮了追求更高人生境界和和諧生態的道路。

（江蘇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基金項目：2024年江蘇師范大學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新計劃校級項目“王陽明三教合一思想研究”（2024XKT1170）。

作者簡介：陳婷（2000—），女，江蘇南京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