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方干詩的 “風雅

唐代張為在《詩人主客圖》中將方干列為“清奇雅正”之升堂者，五代何光遠以“詠系風雅”評論方干的詩歌。筆者通過對《增訂注釋全唐詩》的考察，發現方干詩的“風雅”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評論詩歌以“風雅”為尺度；二是詩歌內容有“美”有“刺”；三是詩歌語言清麗雅正。

方干是晚唐詩人，生卒年、籍貫均無定說，大約是浙江一帶的人。方干曾經參加科舉考試，但并未及第。后來，其隱居在浙江鏡湖一帶，以布衣之身終老。其詩曾受到晚唐著名詩人姚合、浙東觀察使王龜的稱贊和賞識，足見方干詩歌的高度。江南一帶有不少青年士子慕名請教作詩之法，其中就有后來考中進士的晚唐知名詩人季頻。方干去世后，門下弟子將其300多首詩作輯錄為《玄英先生詩集》10卷。

方干生活的年代，正處于唐朝的衰敗期，當時內有宦官專權、朋黨相爭，外有藩鎮割據，社會矛盾錯綜復雜。而且，相較后世，唐代的科舉制度還不成熟。世家大族的勢力依然很強大，依靠門蔭進入仕途的世家子弟占有較大比例，這就大大壓縮了通過讀書科舉走進官場的寒門士子的上升空間。到晚唐，因為政治愈加腐敗，依靠門閥身份考前請托的現象更加嚴重。而晚唐詩人大部分都是“食無三畝地，衣絕一株桑”的庶族子弟，科場成功顯然更加困難。生活的困頓再加上人生價值無法實現，晚唐詩人內心的憂愁苦悶可想而知。因此，這一時期的詩人多棲心佛道以尋求心理寄托。方干與眾多晚唐詩人一樣過著“赴試一隱居一交游”（有相當多的與僧道交游現象）的生活。反映在詩歌創作上，方干的詩歌自然具有晚唐詩風的共性，即題材上多描繪風花雪月等自然景觀、山寺禪院等幽僻之所，以及與朋友的交游情況；創作上體物精細、工于雕琢、爭奇斗巧；詩風上追求細致纖巧、清麗澄澈。但同時，從方干的詩作可以看出其具有強烈的入世之愿，把經世濟民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雖是布衣之身卻心系教化，憂國憂民，這是方干詩歌的獨特個性。前代學者注意到了這一點并對其詩歌特征進行了全面總結，比方干稍晚的張為在其著作《詩人主客圖》中將季益視為“清奇雅正”之主，對方干的定位是升“清奇雅正”之堂而未人其室。如果說張為對方干詩歌的整體風格作出了概括，那么五代時期的何光遠則在其著作《鑒戒錄》中探討了方詩的創作特點、動機和主旨。何光遠評價方干的詩歌精于雕琢，講究錘煉字句，確保了詩中用字的準確無誤，創作詩歌時心系“風雅”，以此作為驅動力和旨歸。并且，方干傾向于在詩中探究萬事萬物的本質和發展規律，以全面深刻地理解自然和社會現象。以上二論概括了方干詩所具有的晚唐時代共性和其個體特色，而此文的關注點在其個體特色。以下首先對“風雅”的內涵進行界定，其次在深入分析方干詩歌的基礎上，結合時代背景及其生平，對其詩歌“風雅”的表現進行探討。

、“風雅”的內涵

“風雅”一詞源自《詩經》。《詩經》在內容上分《風》《雅》《頌》三部分。其中，《風》大多為周代各地的民間歌謠，《雅》是周人所謂的正聲雅樂。《雅》又分《小雅》和《大雅》，《小雅》大部分是貴族宴享時的樂歌，小部分是民間歌謠，《大雅》是諸侯朝會時的樂歌。

漢代儒生釋經之后，《詩經》的經世致用功能被片面強調，“風雅”的內涵與原意已有背離。《毛詩序》言：“風，風也，教也。”“風”的作用是感發讀者令其動容，借此實現教化讀者的自的。處在上位的統治者用“風”來教化方民，處在下位的大臣和百姓用“風”來勸諫統治者。下位者進行勸諫時，需要采用遷回、隱晦的方式委婉地表達。這樣既保證了勸諫者自身的安全，又能夠促使上位者對自己的行為進行反思，達到規勸的自的。這就是“風”的具體內涵和實現方式。《毛詩序》說明了“風”的功用，即教化。對上而言表現為化育臣民;對詩人而言既表現為對上以詩歌為諫書，揭露時弊，勸君王改過，又表現為發揮詩的教育功能，輔佐君王導民向善。而詩人向上進諫的方式是“譬喻，不斥言”，也就是用比興的手法若即若離、委婉地進諫。“雅”有大雅和小雅之分，正雅與變雅之別。“雅”的大小之分，與表演場合的不同有關，宴會時奏小雅，朝會時奏大雅。正雅是反映、歌頌周王朝政治清明的作品，而變雅是反映周王室沒落期社會動蕩、矛盾的作品。投射在詩歌上，既要求有雍容典雅的形式之美，又要求立足現實，展現正大高尚的思想內涵。也就是說，詩歌需要具有形式美、時代性和思想性。

因此，“風雅”內涵可以理解為詩人創作時心系君王和天下蒼生，密切關注社會現實，既贊美且諷喻，用典雅平和的語言，意圖呈現出光明進取的詩貌。“風雅”既是很多詩人創作時所遵循的準則，也作為評價詩歌優劣的重要尺度被后世評論家所廣泛使用。

二、方干詩歌“風雅”的表現

在方干的詩作中，絕大部分是交游投贈、詠物記懷之作，從題材內容上來看，與晚唐的其他詩人的視野并無明顯的區別。但觀察其詩作，約有40余首詩，內容上與前者不同，脫離了一己情懷的抒發，把目光投向了廣闊的社會現實和對“復歸風雅”的提倡。這一部分詩歌的內容主要是歌頌賢臣良將、描寫戰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表達詩人自身對“風雅”的看法，詩歌的語言清新自然、簡練文雅。概括起來，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評論詩歌時以“風雅”為尺度

方干有強烈的用世之心，其有感于晚唐詩風的纖靡俚俗，憤慨地在《寄杭州于郎中》一詩中寫道：“大雅篇章無弟子，高門世業有公卿。”用辛辣的諷刺深刻揭露了高門世族壟斷朝堂、沆瀣一氣、尸位素餐，不思矯正世風、移風易俗。他們既無累世簪纓之家的擔當，又阻礙了寒門士子的報國之路。心懷天下的方干憂心忡忡，在《示鄉叟》一詩中，“青山前代業，老樹此身移”表達了其愿繼往圣事業的高遠志向和暮年將至、理想化為泡影的無奈與感傷。因此，他在《寄靈武胡常侍》中用“自從忠說承天眷，更用文篇續國風”等詩句表達了希望入仕的友人能夠延續“風”之遺響，勇于進諫，為國分憂、為民進言的愿望。

方干在情志上渴望“風雅”復歸，故而在稱贊友人的詩歌文章時，無不以“風雅”作為贊美之詞。例如，“入室幾人成弟子，為儒是處哭先生。家無諫草逢明代，國有遺篇續正聲”“殘篇續大雅，稚子托諸生”“澄心不出風騷外，落筆全歸教化間”。第一例摘自《哭秘書姚少監》，詩中方干袁嘆姚合雖然有雅正的詩篇流傳后世，但弟子之中卻鮮有能繼承其“風雅”精神的人，痛惜之意溢于言表。第二例選自《過朱協律故山》一詩，詩人經過亡友的故宅，憑吊亡友，其認為故人有大雅之篇傳世，稚子亦有所托，因此足以告慰九泉。第三例取自《贈鄭仁規》，詩中方干對鄭仁規的詩作了極高的評價，認為其靜心吟詠，所作的詩既像《楚辭》一樣富有文采，又深得“風雅”的教化之旨。

（二）創作詩歌時有“美”有“刺”

對于地方上的清官廉更，方干在詩中從來不吝贊美。例如，其在《獻浙東王大夫》一詩里說“到來唯飲長溪水，歸去應將一個錢”；在《上張舍人》一詩中寫“此地清廉惟飲水，四方焦熱待為霖”。方干對王大夫、張舍人在任時的不貪不占、離任時的兩袖清風，以及為官的廉潔自律進行了歌頌。而那些關心農事、勸課農桑的官員，同樣為詩人所矚目。例如，方干在《登新城縣樓贈蔡明府》一詩中說“不知縣籍添新戶，但見川原桑柘稠”。詩人登樓遠望，原野上盡是密密麻麻的桑柘，蔡明府治下，農事管理得如此之好，不用去翻看戶籍冊，亦可知縣里百姓安居樂業、人丁旺盛。

方干詩中的“刺”主要是書寫戰爭給普通人帶來的苦難、揭露悲慘的社會現實。例如，“親友移家盡，閭閻百戰傷”（《送汶上王明府之任》），“萬人曾死戰，幾戶免刀兵”（《過申州作》），“送苦秋風外，吹愁白發邊。望鄉皆下淚，久戍盡休眠”（《朔管》）。第一例詩是方干送王明府赴任所作。詩中說因為不時會有戰爭，民間備受摧殘，親友為躲避戰亂皆已離家逃亡。第二例中詩人通過路途中的見聞，描繪了戰爭帶來的苦難畫面。第三例則是描寫長久離鄉的士卒聽到凄涼的音樂聲回首遙望家鄉，思鄉之情難抑，以至于久久不能入睡。方干對戰爭惡果的真切描寫，是對現實的控訴和諷刺。

（三）詩歌語言清麗雅正

方干出生在浙江，加之在江南一帶長期隱居、交游，其詩浸潤了江南水鄉的清麗之氣。據學者統計：《全唐詩》所收錄的方干的336首詩中，“云”意象出現了108次、“月”意象出現了101次、“雨”意象出現了51次、“雪”意象出現了49次、“水”意象出現了58次、“鳥”意象出現了35次。其詩對此類意象的選用，構建了一幅幅清新自然的畫卷。例如，《宋從事》這首詩寫道：“倚枕臥吟荷葉雨，持杯坐醉菊花天。”這兩句詩描寫了秋日飲酒、聽雨的畫面，展現了蕭散自然的生活情調。又如，《再題路支使南亭》這首詩寫道：“樹影不隨明月去，溪聲常送落花來。”這兩句詩選取明月、樹影、溪聲、落花等自然元素，呈現出了寧靜而生動的景象，詩人的雅趣也躍然紙上。即使在描繪女性容貌、舞蹈動作的《贈美人四首》中出現了朱唇、粉胸、細腰等艷麗的詞匯，但詩人僅是出自對美好事物欣賞的心態，給讀者呈現的也不是赤裸裸的感官刺激。在第四首詩的尾聯，方干寫道：“百年別后知誰在，須遣丹青畫取真。”詩的主旨最終指向對紅顏易老、美好易逝、人生無常的無盡感慨以及對生命意義的哲學思考。詩人“好色而不淫”“曲終奏雅”，未流入晚唐艷情詩的低俗窠臼，顯現出來了高雅的情趣，這幾首詩仍不失為風雅之作。

三、結語

通過對方干詩歌的細讀分析，可以發現其繼承了“風雅”傳統，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評論詩歌以“風雅”為尺度，詩歌內容有“美”有“刺”，詩歌語言清麗雅正。方干胸懷天下，心系風雅，注重詩的教化功能。但受制于狹窄的生活范圍和處士身份，方干不可能大量創作弘揚教化和補察時政的詩篇。其對“風雅”的追求內化為高雅的審美情趣，彰顯為清麗雅正的詩歌語言。因此，張為對于方干“升堂，而未入清奇雅正之室”的定位是精當的;而何光遠的“詠系風雅”之評亦是準確的。何氏指出了方干主觀上對“風雅”的追求，而張氏則闡明了其詩歌的“風雅”在客觀上的表現。綜合二論，可以全面概括方干詩歌的“風雅”內涵。

（西安翻譯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作者簡介：賈小克（1981—），男，河南平頂山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