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倫理學批評是一種從倫理視角認識文學的倫理本質和教誨功能,并在此基礎上閱讀、理解、分析和闡釋文學的批評理論與方法。它以人類文明三階段(自然選擇階段、倫理選擇階段和科學選擇階段)為基礎、以倫理選擇為核心建構文學批評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從而發掘文學的教誨作用,為人類文明的進步提供經驗和教誨。《克拉拉與太陽》是石黑一雄創作的第八部長篇小說,首次出版于2021年3月。在這部小說中,作者講述了機器人克拉拉眼中的世界,反映了人工智能(ArtificialIntelligence,AI)時代人類所面臨的挑戰。本文基于后倫理選擇時代背景,從倫理環境、倫理困境、倫理選擇三個角度分析《克拉拉與太陽》中人類所存在的倫理問題,探究作品中對人類命運發展走向的關懷與反思,以期為讀者研讀文本提供視角參考,引發人們對技術應用和倫理關系的深刻思考。
一、混沌的倫理環境
學者蘇暉指出,從文學倫理學批評之人類文明三階段論視域出發,自前人類正在經歷的由倫理選擇向科學選擇過渡的時期可被稱為“后倫理選擇時代”。“‘后倫理選擇時代’的科學選擇究其實質仍是倫理選擇,不僅由于科學選擇的主體仍是倫理的人,基因編輯技術、克隆技術、AI技術等仍受到倫理道德規范的制約,而且科幻作品對科學選擇的想象性描繪亦在倫理選擇的視域中展開。”《克拉拉與太陽》中,人們通過是否進行了基因優化操作互相區別,形成以喬西為代表的基因優化群體和以里克這種未經過基因優化手術的群體。家人之間關系疏遠,家中充滿冷冰冰的科技,甚至用機器人來代替家人、朋友的陪伴。個體在這種倫理環境下,陷入倫理混沌。一方面,未經過基因優化的人受到社會的排斥,無法融入這一高度發展的技術社會,失去與他人的共同話語;另一方面,接受過基因優化的人由于科技的介入,他們之間的親密感降低,新型的人機社會逐漸形成。在這些混沌的倫理環境下,克拉拉作為人類智慧的產品,成為緩和矛盾的角色。
唯技術至上的倫理環境中,人類的選擇受到影響。當喬西陷入重病時,喬西的母親第一反應是求助科技,她信任科學家卡帕爾迪的“延續計劃”,即通過人AI復制人類意識的計劃。她想要通過技術手段永久地延續喬西的生命,于是她讓克拉拉學習、模仿喬西的言行舉止,企圖以此減輕自己將面對的失去女兒的痛苦。喬西的母親寄希望于借助復制技術拯救喬西的想法,實則是將喬西物化,將其視為一種可以被復制的數據集合,而不是獨一無二的人。可喬西的母親在看到克拉拉的模仿之后,卻“在殘酷地笑著”。她還是意識到了,“有些東西是無法被復制的”。人類身上這些不可被復制的成分正是人的倫理價值。技術無法完全替代人的倫理價值。這也突出了在后倫理選擇時代,倫理價值的不可替代性與重要的引導作用。
在《克拉拉與太陽》中,混沌的倫理環境更加集中地體現在人際交往中,尤其體現在“科學人”與里克的交往中。聶珍釗認為,“科學人”不同于自然選擇階段結束后出現的原始人,也不同于通過倫理選擇進行自我道德化的現代人,而是在科學選擇過程中借助科學技術而高度科學化的新人類。當喬西舉辦并主持交流聚會時,她堅持邀請里克參加。在聚會上,里克作為未經過基因優化的“科學人”,被其他經過基因優化的孩子瞧不起;喬西用與平日不同的態度對待里克與克拉拉。石黑一雄通過將里克禮貌的行為表現與經過基因優化的“科學人”的行為舉止進行對比,突出了人性的不可復制性。這也反映出在高度發達的科技社會中,人類更應當充分重視倫理,而不是被技術主宰,陷入倫理混沌。
二、技術發展中的倫理困境
在《克拉拉與太陽》這部作品中,石黑一雄探討了技術發展中人類面臨的倫理困境,這體現于人的倫理價值和科學技術的應用中。喬西的母親與卡帕爾迪試圖用克拉拉完美復制喬西,讓克拉拉在日常生活中以陪伴的名義待在喬西身邊,從而學習、模仿喬西的言行、性格等,二人堅信技術可以克服疾病,并試圖逆轉自然規定的生死命運。但是,人性的不可復制性被身為機器人的克拉拉發現,而不是被身為母親、科學家的人類體認。技術追求完美,但人性因為不完美而真實。人類出于愛試圖把AI作為延續親人生命的工具,卻忽略了人的獨特性以及不可違背的自然規律。這不禁引人深思一一如果技術能夠完美復制人類,是否意味著人類可以被取代。
這種倫理困境不僅僅體現在喬西母親的處境中,還體現在喬西、里克的處境中。對于喬西而言,“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喬西受到科技污染,身患重病,她不想死,可目前沒有逆轉生死的解決辦法,她的存活也只能以克拉拉的“模仿”來延續。一方面,喬西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但她卻害怕母親的擔憂的目光,因而告訴母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另一方面,她也在抗拒克拉拉對自己的照顧。喬西對于即將到來的死亡的態度是模棱兩可的,這也顯示出她面臨的倫理困境。喬西作為“科學人”,她的倫理困境還體現在她對于其他“科學人”與非“科學人”的態度上。在聚會上,她雖然勉強維持了自己與其他“科學人”的親近,但最終還是無法克服自己對其他“科學人”的厭惡,這也使得喬西處于尷尬的倫理困境中。里克的倫理困境來自兩個方面:一是他對喬西的感情面臨雙重考驗喬西可能離世、二人因社會階層差異必然分離的未來;二是里克受家庭經濟影響未接受基因改造,這使得他在社會中處于被排斥的境況中。這是石黑一雄留給我們的思考題:社會是否可以通過人與科技結合的強度與深度從而決定一個人的價值。
當人類用技術對抗死亡,應該如何應用并掌控技術?《克拉拉與太陽》中,人類面臨的倫理困境集中體現于唯技術至上,而忽略了人的倫理價值。對技術的依賴程度是在后倫理選擇時代尤其值得注意的問題,喬西母親陷入了對技術的過度依賴。喬西母親因曾經失去過一個女兒,即喬西的姐姐薩爾,極度害怕再次失去自己的孩子,所以她試圖讓克拉拉代替喬西,但其堅持卡帕爾迪的“延續計劃”的做法是不理智的,在這一過程中她也忽略了對喬西的情感陪伴,沒有尊重生命的自然性。真正的倫理危機不在于技術的強大,而在于人類是否能夠恰當應用技術。當AI可以模仿人性、技術可以干預生死時,人類的倫理責任不是減輕,而是加重,這也警示讀者要重視倫理道德。
三、復雜情感下的倫理選擇
在《克拉拉與太陽》中,石黑一雄不再局限于以往作品中的“記憶”“創傷”主題,而是打造了一個倫理寓言故事,以此警示人類。后倫理選擇時代的選擇是一種科學選擇,探究的是人與科技之間的發展問題,但究其本質,這種選擇也是倫理選擇,其主體仍然是人類。喬西由于提升(基因改造)的副作用經常生病,其解決辦法是接受,喬西母親則打算用科技對抗科技。在喬西病重時,喬西母親做好了讓克拉拉接替喬西的準備。而喬西明白自己陷入重癥,她并沒有沉浸在使用技術逆轉生死的過程中,而是教授克拉拉學習并理解這個世界。這體現了科技對人的輔助作用以及人類應當控制好科技而不是成為科技的奴隸的寓意。
前文中提到的倫理困境構成了小說敘事中深刻的倫理張力。克拉拉作為“非人類”的觀察者,其機器人的視角凸顯了人類在面臨倫理選擇時的復雜情感。喬西母親為了拯救喬西的生命而作出的倫理選擇引發了人與科技的關系走向的思考。沙夫茨伯里認為,道德情感是人性的天然情感,是道德價值與人性價值的基礎。在《克拉拉與太陽》中,這充分體現于喬西母親對喬西生命的不放棄,也顯露于喬西對待克拉拉、里克的態度上。在該作品中,“科學人”表現出的道德冷漠反映出技術時代工具理性的負面影響。
在混沌的倫理環境中,喬西母親選擇不放棄自己女兒的生命,喬西選擇坦然接受命運,里克選擇作為人類的獨特性而放棄基因改造。他們的倫理選擇體現出人類的倫理價值的重要性。克拉拉作為觀察者,她的敘述是一面鏡子。盡管作為智能機器人的克拉拉被程序設定為“利他主義”的化身,但是克拉拉最終突破倫理困境的選擇,即放棄“復制”
喬西,尊重喬西生命的自然性,這種選擇實則是對人類獨特美好的倫理價值的映射。這也啟示處于混沌的倫理環境的人類突破重重倫理困境作出倫理選擇,從而處理好人與科學、科技的關系,共創美好未來。
四、結語
《克拉拉與太陽》是石黑一雄創作的第八部長篇小說。小說以機器人視角揭示了技術時代深刻的倫理困境。克拉拉作為機器人拒絕代替病重的人類女孩喬西,卻反被拋棄,促使讀者反思后倫理選擇時代背景下的倫理選擇。文學倫理學批評提出了人類文明發展的三階段,指出人類應當不僅僅關注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也應當探討在后倫理選擇時代下人與科學發展的走向。
《克拉拉與太陽》通過對工具理性的批判,深刻揭示了技術時代的倫理困境。小說中,人類將克拉拉視為情感替代品或技術容器,暴露了工具思維對倫理關系的影響;克拉拉作為AI,以超越程序的道德選擇(如放棄完美復制、自我犧牲)反襯出人類的倫理冷漠。《克拉拉與太陽》這一作品的警示在于一技術文明的危機并非來自機器,而是人類自身價值理性的喪失。真正的進步不在于技術能做什么,而在于我們是否能用它守護而非消解人性。這部作品呼呼在工具理性泛濫的時代,重建對生命獨特性的敬畏,讓科技發展始終以人文關懷為根基。
(遼寧大學外國語學院)
作者簡介:喻明月(1997一),女,重慶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