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澤作為“90后”知名藝術家,憑借《觀山海》《洛煌笈》在神話題材插畫領域有著卓著影響力。其新作“神魅百象”系列作品顯現(xiàn)出精微細致而又恢宏壯麗的史詩級畫面效果,體現(xiàn)出深沉的美學造詣一一該系列以更為宏大的神話體系視角深度挖掘典籍文化,將東方美學獨特的詩意氣質、精神內涵融入神話場景的重構中。在他的筆下,每一尊神祇精怪都成為東方美學當代演繹的載體,既有豐厚的底蘊,又契合當今時代的視覺表達要求。本文主要從美學意境、視覺語言及文化意蘊三個維度剖析“神魅百象”系列對東方美學意境的演繹路徑。
一、“神魅百象”中的東方美學意境
東方美學意境的精髓在于超越具象物態(tài),追求“象外之象”“韻外之致”的精神性表達。它以意象為內核一一即主體心意與客體物象交融共生所形成的審美意象,并依托虛實相生、氣韻生動、天人合一等核心法則構建起獨特的詩意空間。杉澤的“神魅百象”系列插畫正是根基于此,其將古老的神祇精怪轉化為承載東方美學意境的當代意象載體。
《巫山神女》是“意象論”美學追求的藝術典范,蘊含中國傳統(tǒng)意象美學中虛實相生的精髓。畫幅中蘊含于夜色間的山川、花朵,以及流動的帷幔,此為“實”,是具象有形的存在,神女的主體形象以留白的方式淡淡勾勒出朦朧的身影,此為“虛”,是畫家主觀情感營造的畫中鏡,是一場不可觸及的夢境幻影,投射出“目注神馳”“求而不得”的主觀情感,達到“立象以盡意”的美學追求。在杉澤的塑造之下,《雨師》也有一種詩意的表達,雨師姿態(tài)優(yōu)雅地坐于繁花滿枝的樹間,其飄逸的服飾與周圍的自然景致相互呼應,仿佛與天地融為一體。與詩詞中雨的意象內涵相通,雨師作為自然生命力的一種具象化,借助“神力”化出雨水滋潤萬物,除雨水之外,杉澤憑借樹木、繁花、流水、游魚等元素構建意象抒發(fā)情感,恰如“潤物細無聲”的意象之美。在《風伯》中,杉澤則以流動有力的線條突顯“風”的變化及力量之洶涌,強調“風”之偉力,并構建出混沌深邃的意象。《四象·青龍》中青龍與山巒同色如相生,構建出萬物生于天地宇宙的宏大場景。總的看來,杉澤在插畫中借自然元素抒發(fā)情感,呼應了順應自然、讓萬物自化的美學觀念,充滿生命張力與生動氣韻,體現(xiàn)出東方美學中“天人合一”的思想。
杉澤“神魅百象”系列作品中那些來自古老典籍的神祇精怪不再僅是傳說圖譜的冰冷注腳,虛實相生的無盡遐思、氣韻生動的詩意表達、天人合一的自然哲思等氣韻灌注于每一尊神魅的形神之中。
二、視覺語言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
杉澤深譜“六法”精髓,將“氣韻生動”視為用筆、象形、賦彩、位置之道的創(chuàng)造性融通。基于此,“神魅百象”系列作品的意境之美必然依托于視覺語言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他精準錨定東方美學的核心法則,并大膽融入現(xiàn)代視覺規(guī)律,通過匠心獨運的構圖、情感化的色彩敘事和神形兼?zhèn)涞脑煨退囆g,塑造出了生動之氣韻、東方之意境。
在構圖經營上,杉澤展現(xiàn)出對東方繪畫空間智慧的精準把握與創(chuàng)造性轉化。他深譜中國傳統(tǒng)繪畫“游觀”式的多維視角,《蓬萊》即是對北宋郭熙“三遠法”的演繹:畫面通過巍峨高山營造“高遠之勢”,層巒疊嶂與峰頂云霧引導觀者縱深探索,呈“深遠之色重晦”,下方神獸所在的廣闊水域則“平遠之意沖融”。前中遠景的精心布局,使\"高遠”“深遠”“平遠”渾然一體,觀者視線得以自由游弋,充分體現(xiàn)了“以小觀大”“咫尺千里”的東方空間哲學。
《巫山神女》中杉澤對留白這一核心法則進行了極具現(xiàn)代感的演繹。他反傳統(tǒng)而行,主體神女形象大面積留白,僅以極淡筆觸勾勒朦朧輪廓,與周圍濃郁的夜色、山川及帷幔形成強烈對比。這種利用色彩明度與光影控制營造的現(xiàn)代留白,超越了依托紙面空白的傳統(tǒng)方式,虛實之間不可觸及感被極致放大,深刻詮釋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超脫意境。更為關鍵的是,杉澤洞察到傳統(tǒng)神祇形象靜態(tài)對稱構圖在當代語境下的局限。他大膽引入動態(tài)視覺引導線與科學焦點控制,賦予古老形象以符合當代視覺節(jié)奏的生命力。
《風伯》是典范之作,畫面中大量抽象、流動線條的走向成為引導觀者視線流動的路徑,讓人直觀感受到風的動態(tài)軌跡與磅礴力量,徹底打破了靜態(tài)平衡。《戰(zhàn)神·刑天》則精準運用西方黃金分割法則,將刑天雙手握持武器的核心交互區(qū)、面部視覺焦點巧妙設置在黃金分割點附近,武器高光與面部強烈明暗對比進一步錨定觀者視線。這些構圖創(chuàng)新實質是將傳統(tǒng)空間智慧如三遠、留白與現(xiàn)代動態(tài)引導、焦點控制、黃金分割有機融合,為東方意境注入了強勁的現(xiàn)代視覺動力。
色彩運用是杉澤營造意境與情感氛圍的又一關鍵。他深深扎根于中華傳統(tǒng)“青、赤、黃、白、黑”
五色體系,并立足于此進行了面向當代審美的深度拓展與情感變奏,其作品對此有清晰體現(xiàn):《四象·青龍》以青色譜寫山川,《四象·朱雀》以赤色渲染浴火重生,《木精》運用黃色表現(xiàn)大地生機,《蓬萊》借純凈白色刻畫仙山圣潔,《歸墟》則以深邃黑色凝聚深淵。杉澤的突破在于面向當代審美情感與氛圍營造的深度拓展和變奏。《歸墟》摒棄了傳統(tǒng)相對單一的黑白色調,轉而運用極其豐富細膩的灰度層次變化來刻畫海浪的形態(tài)、質感與空間關系,從深沉墨黑到微妙淺灰,過渡自然流暢,營造出深邃莫測、宏大孤寂又充滿神秘感的氛圍,精準契合現(xiàn)代觀眾對深邃意境的追求。《蓬萊》中,杉澤在表現(xiàn)圣潔的仙山時,并非使用單調純白,而是在潔白基調中微妙融入淡紫與淡青色彩,如同晨曦或暮靄中的天光映照,為圣山增添了豐富的層次感和細膩光影,強化了其遠離塵囂、不染凡塵的純凈超凡氣質。《獬豸》主要采用沉穩(wěn)的大地色系,但為避免沉悶,杉澤巧妙地在背景雨林透光處運用淡米色與淺黃色,在獬豸毛發(fā)間加入小面積青綠色微妙對比,平衡了色彩關系,提升了視覺舒適度,營造出原始本真的情感氛圍。這種“以色載情”的策略,極大深化了色彩組合所傳遞的情感調性與意境氛圍,使古老傳統(tǒng)色譜在當代插畫語境中煥發(fā)出直抵人心的情感與意境深度。
造型藝術是杉澤視覺語言的第三大支柱,其核心在于對傳統(tǒng)神韻的深刻傳承和意境詮釋上的表現(xiàn)手段革新。傳承的根基體現(xiàn)在對神獸經典形態(tài)特征與文化共識下氣質的忠實保留一一如白虎的威猛、朱雀的華美,其身姿、斑紋、神態(tài)均能喚起深刻文化記憶;人物造型如妲己、雨師則在身形比例、服飾儀態(tài)與神情刻畫上汲取傳統(tǒng)繪畫精髓,傳遞東方美學對“神韻”的至高追求。
革新的鋒芒則指向視覺張力的強化與意境維度的拓展:其一,解構形態(tài),融入抽象元素,如《四象·白虎》周身縈繞流動、糾纏的黑色氣流,打破傳統(tǒng)邊界,注入奇幻動感與神秘氛圍,強化戰(zhàn)斗意境;其二,深化環(huán)境融合,如《四象·青龍》的形體曲線與山川星空元素渾然交織,將形象升華至浩瀚宇宙意境,直觀詮釋“天人合一”;其三,精研材質光影,運用現(xiàn)代技法極致刻畫《四象·白虎》皮毛的蓬松感、《四象·青龍》鱗片的堅硬質感與華麗光澤;其四,提煉幾何語言,如《昆侖山》以銳利、剛勁的三角形組合概括山巒的結構,彰顯神圣莊嚴,輔以流云弧線的柔美對比,詮釋“剛柔并濟”,賦予傳統(tǒng)意象現(xiàn)代設計美感與力量象征。杉澤始終以守護東方神韻內核為前提,通過解構、意境融合、材質淬煉、幾何提純的革新路徑,即通過精準的視覺轉化成功為古老形象注入強烈的當代感染力、情感震撼力及更廣闊的哲學與詩意詮釋空間,使其成為支撐“神魅百象”獨特東方美學意境的關鍵視覺支柱。
三、文化意蘊的當代轉譯
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內容與形式是相互依存的,視覺的創(chuàng)新實質是對傳統(tǒng)神話文化符號及其內涵進行當代轉譯的策略。杉澤以“形意互生”為核心理念對古老符號進行創(chuàng)造性解構與重組,通過賦予其契合現(xiàn)代審美與精神訴求的新形式,使其在當代語境下煥發(fā)出鮮活生命力。
《風伯》的符號革新具有突破性和現(xiàn)代性,具體來說,杉澤以無數(shù)纏繞交織、充滿動勢與韻律感的抽象線條為主體,輔以順應氣流方向飛動盤旋的鳥獸群,共同構建“風”之無形力量與自由精神的視覺意象。這些線條的流動并非雜亂無章,其內在的韻律感和秩序感,暗合了《禮記·樂記》中“大樂與天地同和”的美學追求一和諧之樂通天地規(guī)律,內在秩序應宇宙法則。這種高度抽象化、符號化的處理,使“風”擺脫了物理屬性,升華為一種代表無拘無束、突破藩籬的自由精神的文化圖騰。
《巫山神女》中精妙的留白藝術本質上是對東方美學中“含蓄蘊藉”“距離產生美”等核心原則的當代心理機制轉譯。神女若隱若現(xiàn)、虛實交織的朦朧身影既是“含辭未吐,氣若幽蘭”的縹緲神女意象的視覺傳承,更通過精心控制的光影效果,極大地強化了“求而不得”“可望而不可即”的心理張力和審美距離感。當觀者的視線在清晰可辨的環(huán)境與朦朧虛幻的神女之間反復徘徊、試圖捕捉卻又無法完全把握時,會自然而然地產生對東方美學中“距離美感”與“意在言外”的哲學思考。這種獨特的審美體驗機制,恰與當代人深陷信息爆炸、節(jié)奏飛快的“快餐文化”旋渦中,產生的對深度情感體驗、精神沉浸與心靈慰藉的強烈渴望形成奇妙的共振。古老的含蓄美學通過現(xiàn)代視覺語言的轉譯,被賦予了治愈現(xiàn)代性精神焦慮與情感疏離的潛在文化功能,成為一劑撫慰心靈的“視覺良方”。
《戰(zhàn)神·刑天》中的刑天為“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雙手緊握干戚的經典形象,將觀者的視線牢牢錨定在那不屈不撓、蓄勢待發(fā)的戰(zhàn)斗姿態(tài)上,與此同時,刑天那凝聚著無盡戰(zhàn)意的“凝視”與緊繃的肌肉線條,傳遞出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勇氣和堅韌意志。古老的神話由此被轉譯為鼓舞人們堅持理想、勇于奮斗的精神圖騰和文化密碼。
杉澤借“形意互生”之道,將古老神話符號轉譯為直抵現(xiàn)代人心的精神圖景一一或抽象化為自由圖騰,或轉化為撫慰心靈的視覺良方,或重構為映照困境的精神圖騰。這不僅是形式的創(chuàng)新,還是激活文化基因的深層對話,使東方美學在當代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
四、結語
杉澤的“神魅百象”系列插畫以神話為舟楫,穿越東方美學的星河。他以精妙的視覺語言為經緯,將虛實相生、氣韻生動、天人合一等美學意境編織成契合當代心靈的壯麗圖景。其創(chuàng)作給人們帶來了深刻啟示:創(chuàng)作者應深入了解東方美學的文化基因,以創(chuàng)新之形承載永恒之神,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話中開辟出一條活態(tài)傳承、直抵人心的路徑。
(齊齊哈爾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