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中的人文關懷探究

《寒夜》是巴金先生于1944年開始創作，1946年底完成的一部長篇小說，延續了以往的家庭敘事，但不再是宏大的家族而是普通小家庭的世俗生活，以極大的同情與關懷書寫了汪文宣一家的悲劇命運。本文便以巴金先生的《寒夜》作為分析對象，探討小說中所體現出的作者的人文關懷。

巴金是一位具有深厚人文關懷的作家，其人文關懷思想主要來自教他仁愛與悲憫的母親，以自身經歷和生活態度教他善良、真誠、正直的轎夫老周，教他“自我犧牲”的朋友吳先憂，以及之后提倡發揚人的個性的“五四”思潮。在《寒夜》這部小說中，作者塑造了幾位在黑暗社會背景下掙扎生活的小人物，彰顯著作者對于人性與社會的思考，體現了作者的人文關懷。

一、汪文宣：孱弱的小知識分子

作者以極大的同情與哀傷寫下了汪文宣這樣一個小知識分子的痛苦生活，頻繁的戰亂、工作上的壓迫、深愛著的妻子與母親關系不和以及越來越嚴重的肺病，這一切都讓汪文宣這樣一個善良卻懦弱的人身心受盡折磨。對于工作，他本有著辦新式教育的理想，卻因為戰爭而落空，只能做一個辦公室小職員，以“忍受”作為生存的法則；對于家庭，母親與妻子沖突不斷，作為一個老好人他只能兩邊討好卻無力調和，承受他深愛的母親與妻子的相互指責與決裂。這當然不只是一個人的悲劇，巴金在《談〈寒夜〉》一文中提到：“在舊社會里有多少人害肺病受盡痛苦死去，多少家庭在貧困中過著朝不保夕的非人生活。像汪文宣那樣的人實在太多了……我進行寫作的時候，好像常常聽見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我要替那些小人物伸冤。’”可以說，汪文宣是當時經受苦難與悲慘命運的小人物或者說小知識分子的象征，這些人在社會上用盡全力地生存著卻無法過上正常的生活。故而，巴金寫作《寒夜》的原因之一便是“替那些小人物鳴冤”，小說中的文字也無時無刻不體現著對于汪文宣這樣的小人物的人文關懷以及對他們所受到的苦難的控訴。

小說當中對于汪文宣的刻畫不僅體現了作者對他身體與生命的關懷，還展現著作者對他精神和心靈上的關注。汪文宣身體上的病痛融合了作者對患有同樣疾病親友的關懷與敬重，多處描寫對病痛的忍耐與難受不僅表現了汪文宣隱忍的品格，也體現作者的不忍與心疼，對病人生命之花無法再次綻放的惋惜。作者在后記中寫道：“汪文宣不應當早死，也不該受這么大的痛苦，但他終于慘痛地死去了。我那些熟人也不應該受盡痛苦早早死去，可是他們的墳頭早已長滿青草了。”對于這些平凡人物的苦痛，巴金的同情中帶著的更多是無奈與惋惜。汪文宣在遭受心靈的折磨與精神的苦痛時，總是選擇隱忍。不管是前期面對公司不平時“他連鼻息也極力忍住，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怕周主任會注意到他心里的不平”，還是為自己悲慘命運感到不公的“這個年頭，人是最不值錢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良心沒有喪盡的讀書人”，抑或后期他主動讓妻子離開，卻在生命垂危之際默默等待妻子，獨自送走一個個灰色的日子并自言自語“你會記住我么”。他總是在自我壓抑，希望用壓抑自我換來短暫的平衡，直到死忙將至他才痛苦地喊著“我要活，我要活”，而這也只是在死亡面前的徒勞掙扎。這時折磨汪文宣的不僅是身體的病痛，還有內心的絕望，他不禁向社會控訴：“我做過了什么錯事呢？我一個安分的老好人！為什么我該受這懲罰？”自然沒人回答他，因為不是他的錯，作者把汪文宣刻畫為一個重重苦難的承受者，他瀕死掙扎的慘狀不僅可以看出作者對汪文宣精神與心靈的關懷與莫大的同情，更是發出了對當時社會的強烈抗議與控訴。

二、曾樹生：出走的“新女性”

汪文宣的妻子曾樹生則體現著作者對人的生命的熱愛，對于人生存價值的肯定與尊重。曾樹生和汪文宣一樣受過高等教育，她年輕漂亮有活力，充滿著對生活的憧憬與向往，雖然她只是充當銀行的“花瓶”，但她在人們朝不保夕的情況下能經濟獨立已是難得，還能承擔兒子上貴族學校的學費并且補貼家用，在汪文宣為錢發愁之際也能說出“不要緊，我可以向行里借，我總比你有辦法”這樣的話安慰丈夫。這樣一位女性與奄奄一息的家庭顯然是格格不入的。她想要自由，想要快樂充滿熱情地生活，可是每當回到家等待她的是沉默寡言且病痛加身的丈夫，嘴不饒人總是挖苦嘲諷自己的婆婆以及時常停電灰暗的家，這些都讓她感到為難。作為接受了現代教育的新女性，她不愿被困在家庭中讓生命力枯竭，與家庭相比，她更愿意出入咖啡廳與舞池這些能讓她感到愉悅的場景，但這樣也就讓她缺少了對文宣和小宣該有的關心，沒有盡好作為母親和妻子的責任，并且在戰爭后期拋下汪文宣一家獨自與陳主任飛向了蘭州。盡管這樣，可以看出作者并沒有對樹生過多苛責，而是默認她可以獨立地思考自己的人生，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想要的生活方式，可以走出家門不做在家照顧丈夫與婆婆的家庭婦女，這些都可以看出作者對于個人的生存方式與價值的尊重，體現了對個人的關懷。

在與婆婆的矛盾當中，婆婆秉承著妻子應當在家相夫教子的理念，面對樹生頻頻出入歌廳舞池卻不回家照顧丈夫這種行為，她十分不屑并經常與樹生爭吵。樹生沒有被婆婆的話所捆綁，不認為自己應當受婆婆的管教，而是把自己內心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享受當下的生活。當汪文宣希望妻子能夠給母親道歉時，她說：“你希望我頂著‘姘頭’的招牌，當一個任她辱罵的奴隸媳婦，好給你換來甜蜜的家庭生活，你真是在做夢！”可以看出樹生對封建家庭生活本質的認知以及懂得維護自己的利益，也能看出作者對于樹生能夠把握生活的尊重，即尊重個人的價值，這是“五四”以來“關注人，尊重人性”的人道精神的延續。故事結尾，當樹生返回重慶得知丈夫死去，家庭分崩離析之后迷茫走在街頭時，作者也對她的生存境況給予了深切關注，“夜的確太冷了。她需要溫暖”，體現著對出走之后迷茫不知歸處的女性生存困境的關懷。

三、汪母：扭曲的舊式婦女

作為一位具有人文關懷思想的作家，巴金始終關懷著女性的生存處境，在創作《寒夜》時，巴金不僅繼續關注了年輕女性曾樹生的生存狀況，還把自光投向了老年婦女汪母，并懷著對女性的同情寫出了她作為母親、作為守寡的妻子、作為社會小人物所遭受的不應有的悲劇。從另一個角度來著，汪母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她扮演著社會賦予她的角色，卻沒有一個是她自己，女性自我的迷失與損害在汪母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汪母毫無疑問是一位人人稱道的好母親，她曾生活于小康之家，卻甘愿為了兒子放下架子做受苦受累的“二等老媽子”，洗衣做飯照顧兒孫的衣食起居，在汪文宣病重被辭之際始終悉心照顧。在丈夫去世后，她便把所有的愛投注在兒子身上，為給兒子治病也把對自己意義重大的首飾賣掉，體現著作者對中國傳統母親自甘犧牲、任勞任怨的美德的贊美。

對于兒孫，汪母任勞任怨地照顧，而面對樹生，汪母的態度則判若兩人，她扮演著父權社會中的封建大家長角色，希望樹生在家伺候婆婆與丈夫，而不是在外賺錢，盡管樹生的工作并沒有傷害家庭。婆媳之間有矛盾糾紛是家庭里相當正常的事情，然而汪母與兒媳的矛盾已然不是普通的沖突了，而是要“有你沒我”的狀態。樹生對婆婆的謾罵有時尚且隱忍克制，但婆婆有時甚至是蠻不講理，一邊說著“你不過是我幾子的姘頭”，不承認樹生與文宣的夫妻關系，否認樹生的家庭角色，另一邊卻說“你是我的媳婦，我就要管你”，發揮著家長的強勢話語權以壓制樹生。

究其原因，有新舊文化的沖突、戀子情結、生活貧困、個人性格的差異、中間人調和的失職及婆媳雙方缺乏尊重和理解，其中，戀子情結占有較大的分量。丈夫去世后，汪母把對丈夫的愛也投注在了汪文宣身上，作為大部分沖突的發起者與家庭權勢的掌握者，她對樹生的不滿多是源于對兒子畸形的母愛，她早年喪夫，半生寂寞，由于受封建倫理束縛，她無法組建新家庭，多年的母子相守又使她習慣了對幾子的專有。于是看到汪文宣時刻牽掛樹生不再將全部感情回報于她時，她對兒子的愛轉化為病態的愛，病態地嫉妒兒子對兒媳的感情，最后逼走兒媳，間接導致了家庭的悲劇。由此我們不單可以看到一個病態的婆婆，更痛惜她由于封建傳統文化糟粕造成的心靈扭曲、心理畸變的悲劇。現代文學中類似的人物還有《金鎖記》里的曹七巧，曹七巧因心靈扭曲，親手毀掉兒女的幸福。作家以極天的人文關懷走進中國傳統婦女的心靈，引起社會對她們的生存狀態的關注，體現著作家對舊式婦女生命悲劇的關懷與痛惜。

四、其他人物：唐柏青、鐘老、小宣

除汪文宣、曾樹生和汪母三個主要人物之外，小說對次要人物生存狀況的書寫依然體現了作家對小人物的人文關懷。汪文宣的好友唐柏青原是文學碩士，卻在中年時期經歷了妻子的死亡，戰爭的持續也使他工作不理想，于是他每天郁郁寡歡，醉生夢死，最后出車禍死亡。這樣一個筆墨很少的人物卻給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作者對他的關懷事實上也是對當時許許多多青年知識分子的關懷。汪文宣的另一位好友鐘老，是公司里唯一為汪文宣著想的同事。包括汪文宣在內，這三個人都可以算作是

“無用的好人”，他們勤勤懇懇地生活與工作，為人善良本分，可在動蕩的社會中卻受到了最大的傷害，巴金書寫的這三個老好人的生命悲劇反映出對當時千千萬萬普通人的生命關懷。另外，小說中還有一位著墨不多的人物一一小宣，作為汪文宣和曾樹生的兒子，他小小年紀就在不和諧的家庭氛圍以及戰爭恐慌下成長，被母親寄予期望去貴族學校念書卻缺乏母愛，反而和奶奶更為親近，盡管他還小卻整天沉默不語，甚至有幾分汪文宣的疲態了。作者通過對這樣一個未老先衰的兒童的描寫，展現了其對在不健康的環境下成長的小孩的關懷。

五、結語

巴金在創作《寒夜》時已經人到中年，經歷了“五四”時期激情地要沖破封建大家庭束縛的創作后，將目光更多地投入世俗的小人物、小家庭的生存中，書寫普通人物的無奈人生，體現著對當時社會上掙扎生存的小人物的人文關懷。在《寒夜》當中，三個主人公都不是完美的人物，卻代表著當時最普遍的平凡人，善良卻怯懦。凡事只想著忍讓與自我壓抑的汪文宣、年輕漂亮追求幸福人生卻忽視家庭的曾樹生，以及辛勤勞作自甘為兒孫犧牲卻被封建倫理吞噬導致心靈扭曲的汪母，每個人“有是也有非”，在當時窘迫的生存環境下，在隨時逼近的戰爭與死亡的威脅面前，人是如此的渺小與無助，每個人在朝不保夕毫無安全感的巨大恐慌之中似乎都迫不得已地做著違背自己意愿的事情。作者無意去指責或者批判他們的過錯，而是將矛頭指向罪惡的社會，正如巴金在《關于〈寒夜〉》中說：“我對這三個主角全同情。要是換一個社會，換一個制度，他們會過得很好。”由此可見，巴金是滿腔關懷地“為小人物鳴冤”，為每一個應當擁有美滿人生卻遭遇艱難生存困境的人叫屈。

（南寧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賴小慧（2001一），女，江西贛州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