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與閑適：晏殊《珠玉詞》中的意象解讀

晏殊《珠玉詞》通過自然意象（落花、流水）、人文意象（亭臺樓閣）和器物意象（玉碗、畫堂、香爐）建構獨特藝術世界。這些意象既展現了北宋士大夫的富貴閑適生活，又寄寓了生命哲思。晏殊以“化俗為雅”的手法，將日常物象升華為審美符號，在婉約含蓄中表達對生命本質的思考，形成了“袁而不傷、思致深婉”的藝術風格。

一、以花為主的自然意象

自然意象展現了藝術創作中理性與感性的交融，兼具具象描摹與情感投射。《珠玉詞》的花卉意象既呈現富貴閑適的生活圖景，又寄托時光易逝的感慨。詞人將花卉置于風雨流水等動態環境中，或使其與人物情感相呼應，形成“花映風雨”“花隨流水”“花寄人情”等意象模式。這些意象既準確呈現花卉的自然屬性，又深刻表達了詞人的情感體驗與生命思考。

（一）“落花風雨更傷春”的傷感

晏殊詞作中把花卉作為重要意象，除“綠”“紅”“芳”等泛指性的花類之外，還有對荷花、梅花、菊花、蘭花、木芙蓉、木槿、黃葵、紫薇、梨花、紅蓼等多種花卉的具體描寫。從花卉形態的角度來看，晏殊《珠玉詞》中的“風雨落花”這一意象的文學運用頻率很高，詞人往往借被風雨摧殘凋零的花瓣，委婉表達自己對于世事無常和美好事物易逝的感嘆。

晏殊在《鳳銜杯》中寫道：“可惜倒紅斜白、一枝枝。經宿雨、又離披。憑朱檻，把金卮。對芳叢、惆帳多時。何況日歡新恨、阻心期。空滿眼、是相思。”紅花斜靠，白花叢生，呈現出一種錯落有致的狀態，經過一夜雨水沖刷之后，便再次散落開來。在這首詞里，晏殊借助雨后凋零的花朵來抒發自己的感情。“留”“怨”“可惜”這三個動詞直白地表現出對于春天逝去的惋惜之情，他所勾勒出的乃是一幅經歷過風雨洗禮的花園殘破不堪的畫面，流露出青春流逝的嘆息。

（二）“水泛落英何處去”的人生感慨

相比五代艷情離恨的詞風，晏殊把“流水落花”寫出了辯證的意味，既延續了對生命無常的敏感，又以士大夫的理性與澄明，開創“袁而不傷、思致深婉”的宋詞新境。晏殊在創作中通過“水泛落英何處去”這一提問，巧妙地將自然意象轉化為蘊含哲理思考的載體。這種手法讓詞境在感傷基調下，依然保有含蓄從容的韻味。晏殊筆下的自然圖景大多水畔花香，但也不乏借落花流水寄托人生哲理的妙筆。飄零的花瓣，東逝的流水，都是無法挽回的軌跡，所以“流水落花”成了他筆下象征時光飛逝、美好易逝的意象。

在《漁家傲·詠荷十四首》中：“水泛落英何處去。人不語，東流到了無停住。”面對隨波逐流的花瓣，詞人保持緘默，未作任何表述。從花瓣的漂泊，聯想到世間方物皆有消逝之時，再美好的東西也會像落花一樣遠去。另一處“門外落花隨水逝”，同樣以簡潔筆觸勾勒殘花委地、隨水而逝的景象。晏殊通過對這一畫面的細致描摹，將對時光一去不返的深沉感慨融入其中。這些“流水落花”的意象，既是他對自然現象的細膩觀察，更是對生命短暫的喟嘆，飽含著對歲月匆匆的無限惋惜。

（三）“檻菊愁煙蘭泣露”的含蓄凄婉

晏殊《珠玉詞》里“花與人”的互擬書寫，是晏殊“含蓄凄婉”風格的主要載體。與傳統詠花詩詞直接抒發情感相比，晏殊用“以花喻人”“以人擬花”的雙向投射，把生命悲感隱藏在雅麗的意象之中，從而讓詞作在含蓄雅致中透出難以名狀的哀傷。

葉嘉瑩先生曾評價晏殊詩詞創作“以思致節制哀感”，這種特征在其花卉意象中體現得尤為明顯。晏殊憑借獨有的藝術眼光，通過花卉來塑造女性形象，超越了傳統詩人對于容貌直接描寫的做法，把有關青春流逝的思索寄托在了繽紛的花影當中。在《浣溪沙》“晚來妝面勝荷花”中，看似用荷花比美人，實則借荷花“朝開暮合”的特點，委婉道出對紅顏易老的憂慮；至于《更漏子》中“蕣華濃”之語，看似夸贊女子美麗，實則借木槿“朝開暮謝”的特性，暗指歡娛短暫，生命脆弱。

晏殊更善于把人的感情附著到花上，讓自然物象充當悲情的對象。“檻菊愁煙蘭泣露”，即檻菊含愁，幽蘭滴淚，其實是詞人自身的孤寂心境的投射。《浣溪沙》：“三月和風滿上林。牡丹妖艷直千金。惱人天氣又春陰。為我轉回紅臉面，向誰分付紫檀心。有情須殢酒杯深。”詞中牡丹的“紅臉”“芳心”，表面上寫花之嬌媚，實則暗含對盛極必衰的憂思。詞人以花擬人，把賞花者的癡戀與惜花者的焦灼放在一處，于“有情須殢酒杯深”的沉醉里，隱藏著對繁華終逝的無力感。

二、亭臺樓閣的人文意象

（一）亭臺樓閣中的孤獨與寂寞

亭臺樓閣在晏殊筆下是孤獨心境的具象化呈現。以《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為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中，高樓這一意象好似詞人孤影的投射。西風凄厲，吹落滿樹碧葉，詞人孤身登上高樓，極目遠眺，縱使視野開闊，也難尋思念之人。

在《踏莎行·小徑紅稀》中，晏殊寫道：“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詞中描繪出幽寂之景：深深庭院，珠簾低垂，阻擋了鶯燕的喧鬧；爐內香煙升騰，好似盲目地追隨著空中游絲；詞人從憂愁纏繞的夢中清醒時，只有夕陽斜暉灑落在幽深的院子里。這樣的閑適是在一幅清冷蕭瑟的景象中體現出來的，烘托出詞人孤身一人的寂寞感。

（二）亭臺樓閣里的時光與懷舊

亭臺樓閣同樣是晏殊抒發時光流逝、懷舊情思的載體。《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中，“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等詞句，描繪的小園、香徑都是引發詞人懷舊之情的場景。夕陽西下，落花飄零，燕子歸來，這些景物在小園中顯現，引發了詞人對時光流逝的感傷。眼前的景象雖然似曾相識，卻是物是人非。小園香徑記錄著時間的變遷，也承載著詞人的回憶。

《木蘭花·燕鴻過后鶯歸去》中有：“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云無覓處。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春夢”“秋云”之類意象融入樓閣庭院的環境之中，透露出對往昔美好如夢般轉瞬即逝的感慨。曾經的神仙伴侶，如今想挽留也挽留不住。樓閣庭院成了舊址，它見證了繁盛的過去，也目睹了衰敗的現在。

（三）亭臺樓閣蘊含的人生哲理

晏殊還將亭臺樓閣這樣的意象用來抒發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和哲思。在《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中：“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面對山河大地，面對風雨飄零的落花，時光流逝，離別尋常，還不如好好珍惜眼前人。這里包含詞人珍惜當下、把握現在的生活態度。

《山亭柳·贈歌者》：“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銷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歌者由昔日的風光無限到如今的落魄凄涼，在樓閣筵席的空間里，表現出人生的無常與命運的起伏。

晏殊《珠玉詞》里的亭臺樓閣，不僅是物，更是寄托詞人情感的載體。這些意象既體現了晏殊細膩的情感世界和深刻的人生感悟，又表現了宋代士大夫階層的審美趣味和精神向往。

三、“金爐”“玉碗” “畫堂”的器物意象

（一）玉碗：瑩潤流光中的人生哲思

“玉碗”屬于《珠玉詞》里常見的元素，它總是跟宴飲場景聯系在一起，不過它所蘊含的意義卻遠遠超出一般的歡愉，具有哲學意味。

在晏殊的詞境營造中，“玉碗冰寒滴露華”的意象具有獨特的藝術張力。詞人以細膩筆觸勾勒出晶瑩剔透的玉碗，其表面凝結的水珠恰似凝露，不僅暗示了宴飲場合使用器物的珍稀華美，更通過觸覺與視覺的雙重渲染，烘托出貴族生活場景的精致考究。這種對器物細節的工筆描繪，在彰顯物質奢華的同時，也暗含著對身份地位的隱喻表達。

在“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的后續書寫中，詞人將有限的生命時光與眼前的杯中美酒構成時空對照。通過微觀物象與宏觀哲思的交織，將具體可感的飲酒場景升華為對生命本質的思索。

（二）畫堂：華堂深鎖下的情感鏡像

在晏殊的詞篇構建中，“畫堂”作為反復出現的經典意象，承載著詞人多元的情感表達，成為解讀其精神世界的關鍵符號。通過《長生樂》與《燕歸梁》中的具體呈現，該意象在不同情境下展現出豐富的情感層次與深邃的哲學內涵。比如，《長生樂》“玉露金風月正圓，臺榭早涼天。畫堂嘉會，組繡列芳筵”，詞中將秋日的美好景致與宴飲場景相融合，詞人以精妙筆觸刻畫晶瑩的玉露、清爽的秋風和圓滿的明月，為畫堂中的盛宴勾勒出詩意盎然的背景。作為宴會的核心空間，畫堂內奢華的陳設與精美的筵席，不僅凸顯出貴族生活的優渥富足，更通過物質層面的細致鋪陳，折射其社會地位。

反觀《燕歸梁》“雙燕歸飛繞畫堂，似留戀虹梁。清風明月好時光，更何況、綺筵張”，畫堂成為情感匯聚的中心。雙燕繞梁的生動意象，為畫堂賦予了溫馨眷戀的氛圍，暗示著這一空間承載著珍貴的情感記憶。當清風明月等自然意象與綺麗的筵席相互映襯，畫堂的象征意義得到進一步升華，成為寧靜富足生活的象征。然而，晏殊并未局限于表象的歡愉，而是通過時空轉換，將眼前的美好與永恒的時間進行對比，揭示出繁華易逝的人生哲理，進而引發人們對生命本質的深刻思索。

（三）香爐：煙靄氤氬里的虛實之境

在晏殊的詞作里，香爐是一個充滿東方韻味的重要意象。他巧妙地借香爐升起的煙霧，把現實與虛幻融合在一起，營造出獨特的藝術氛圍。

在《踏莎行·小徑紅稀》中，“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這句詞，細致描繪了一個安靜的室內場景。翠綠的樹葉間藏著黃鶯，紅色的簾子擋住了外面的燕子，而香爐飄出的青煙，正緩緩追著空中的游絲飄動。既寫出了詞中人物孤獨、惆帳的心情，也把普通的室內景象變成了象征飄忽不定的內心世界。青煙，就像人的思緒一樣難以捉摸，在有限的空間里，展現出無限的情感。《浣溪沙·湖上西風急暮嬋》中的“為別莫辭金盞酒，人朝須近玉爐煙”則讓香爐有了更深的含義。

四、結語

晏殊在《珠玉詞》中通過獨特的意象與情境，賦予傳統物象新的藝術生命力，使之成為溝通現實世界與精神世界的橋梁，進而實現情感表達與哲理思索，其富貴閑適的生活通過詞的“意象”流露出來。這種創作手法不僅體現了晏殊對古典意象的創新性運用，更彰顯出其詞作在藝術表達與思想內涵層面的獨特價值。

（張家界學院）

作者簡介：劉緒衡（1976—），女，湖南桑植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