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人

趙峙，湖南澧縣人，現居廣州。作品見于《延河》《作品》《湖南文學》《牡丹》《西湖》等刊。有作品收入小說精選和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南漂》。

蛟河從遠處山峪潺潺而下，在陳家河邊轉了一個急彎。轉彎處是一片開闊地，上面長滿了雜草和楊樹，還有一些茂盛的蘆葦。枯黃的蘆葦又細又長，蓋過雜草和一些矮小的白楊。北風里，楊樹像蘆葦一樣消瘦無力，風一吹，身子便搖晃起來，發出鳴嗚的回聲。

我雙手籠袖，踞著腳向河的上游張望。不遠處的洄水灣里有幾只鴨子正伸頭捉水中的螺蚌，不時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那聲音迂回到我身后，如鴨般連啄我后腦勺，讓我的頭皮一陣陣地發緊。我不時扭頭回望，發現自己正處河堤的陰影里，高高的河?擋住了頭頂斜射過來的陽光，幸好隨絲絲縷縷光線一同在我頭頂交織而過的，還有鉆井機器的轟鳴聲，聽起來威嚴且有節奏，讓我的心漸漸變得踏實。我又踞起腳尖往河堤上望了望，似乎著到了不遠處那巨大的軍綠色帳篷和它頂尖迎風飄舞的小紅旗。

河水很清冽，平靜地流淌著，聽不到它的響聲，卻能感覺它運動的力量。一只半大的黑色死豬漂過來了，靜靜的，無波無浪。它被河邊的水草輕輕掛了一下，旋轉一下身子后又不快不慢地向下游漂去。

不一會，河面上又漂來了一只，似乎還沒死，不時動彈一下。我揉了揉被冷風吹得酸澀的眼睛，仔細一看發現是個活人。他正側著身子伏在腰盆上，腰盆口沿上露出一條竹扁擔的兩端，托著他的整個身子。他右臂的一節胳膊伸進河岸邊的水草中，凍得通紅，像一根從水中長出的胡蘿卜。胡蘿卜\"有時能撈起一條銀光閃閃的鯽魚，扔入身下的腰盆后發出一連串蹦跳的悶響聲。

夠了吧？大哥！我興奮得從小土包上一躍而起。

差不多了。他小聲地回答我，像怕驚跑水里的魚。他說時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

歇會兒吧，大哥。我從隨身的舊軍祅里掏出一煙盒，灰色煙盒上印有一條跳躍的紅鯉魚。常德牌。這里的人都知道是上好的紙煙，我也知道它會對他產生吸引力。

昨天他提著剛挖的半魚簍鱔魚與我磨蹭了好久。他要我全部買下它們，便宜點都行。但勘探隊的十來名隊員中沒人喜歡吃，再說，做飯的那位大姐看到這些滑溜溜的鱔魚手就直哆嗦，更不用說切它炒它了。這位大哥就與我站在帳篷外不遠處的麥田邊反復說那兩句話，買下它吧，你給多少錢都行。

我始終沒有答應他的要求。我給他遞了一支香煙，他接煙時臉上有成交鱔魚似的激動。我們來這差不多一個月了，我只見過大隊書記抽過這種煙。這位大哥一生中可能很少享受這種高規格的禮遇。在接我煙的同時，我見他的手在那件臟兮兮的棉衣口袋中摸，他可能也想回敬我。他掏出一個看不出形狀且皺巴巴的紙煙盒，里面有兩三個長短不一被人吸過的煙頭。煙盒上印著一個鮮紅的桔子。

這煙名叫紅桔。大多數農民兄弟都抽它，煙勁較大。不過，上了年紀的大伯們似乎還嫌抽它不過癡，他們都抽自己種的卷煙。我給這位大哥遞煙時，他朝我看了看，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接過去后用手指捻了捻，又將兩頭在大拇指的指甲上頓實，點火前，放在鼻前好一陣嗅。

當他接第二根煙時，他問我，你們吃魚不？

魚？我像一只聞到腥味的貓，精神陡地一振，怎不吃呢？沒有就不吃！隊友們來這后幾乎天天吃蘿卜白菜，都膩煩透了。年初才進隊的汪海每天吃飯時，都找我這個管后勤的發牢騷，說天天吃豬一樣的伙食，卻吃不上豬身上的半片肉。他根本不知道，鎮上的食品站隔兩三天才宰殺一頭豬，且還憑票供應。

我問天哥，什么時候給我弄些魚來？

他看看西邊亙山上的夕陽，說，明天吧。明天你在陳家河等我。

此刻我就站在陳家河的河邊。

我將兩支煙相繼點燃，一支銜在嘴里，另一支朝他揚了揚，飄香的煙霧像魚餌，他慢慢游了過來。他的右手，從沒罩外衣的舊棉祅里褪了出來，里面貼身的是一件暗紅色的絨衣，絨衣的右臂于腋窩處剪斷了，留下一圈狗齒咬豁般的剪刀痕。

腰盆近了，我能看到他棉祅上沾著的發光魚腺與魚鱗，還有慢吞吞翕合腮蓋的魚。那些魚隨腰盆的晃動在盆底做無規則的滑翔運動。一會滑到左邊，一會又滑到右邊。

我選擇在一處地勢較為平坦的地段讓腰盆靠近。我首先抓住了竹扁擔的一端，輕輕用力一牽，便觸到了他凍得通紅卻暖和的右手，我把煙向他右手的指縫間塞過去，他叉開幾根指頭張合幾下，像在夾一條水底游走的魚，在我說完接好并放手紙煙時，那根煙還是像魚一樣從他指縫間滑落了。他急忙伸手去抓，在他手指快碰到煙的那一剎那，他身下的腰盆發生嚴重傾斜，想都沒時間想，腰盆就翻過來了。

盆中原先似乎奄奄一息的魚兒，在河中扇了幾下尾巴后全活了，那根燃著的紙煙一碰到水就沒了生氣，像不遠處的死豬一樣，靜靜地漂浮在河面上，在他弄出的波圈里，一蕩一蕩……

晚上，我從附近的代銷點打了一斤白酒去看叫花成。叫花成就是今天在陳家河落水的大哥。他本名陳傳成。因無兒無女，日子過得有些潦倒，長期吃上頓愁下頓。鄉鄰就給他取了這個不雅的琿名。

我提酒去他家，并不是可惜他今天上午腰盆傾翻時掉入河中的那大半瓶頭曲酒摸魚人冬天下水前都喝幾口酒驅驅寒氣而是怕他落水受凍后引發感冒。還記得，他濕淋淋地從河里爬起來時，凍得上下牙齒磕得直響，嘴里含混不清地敘說什么。我把他拉到太陽底下，扒掉他的那身濕衣，給他披上我的舊軍祅。那時，終于聽清了他在我耳邊的嘀咕：可惜了那半瓶好酒。

當時我有些好笑，也有些沮喪：你怎不可惜那些眼看就到嘴邊的魚兒呢？

叫花成的屋，就在陳家河邊。當我還在一間檐口開裂，墻體有些歪斜的屋子前猶豫，叫花成拉開半掩的門，出現在我眼前，手里夾著一雙筷子。見是我，他先是一驚，然后開心地向我招手，你來得正好，來來來，我弄了一鍋好菜。進門前，我抬頭向檐口望了一眼，確認那兩片嚴重傾斜的瓦片不會掉下來我才抬腳起步。

距大門不遠的地上，擺有一個土爐灶，里面的幾塊小木板正熊熊燃燒，看不清顏色的鐵砂鍋中騰騰冒著熱氣。看慣了電燈，再看屋內的油燈，感覺像夜螢光。土灶的四周圍著放了幾把椅子，椅子上罩著他今天落水的衣服，衣服像他的臉一樣，不時冒出一絲熱氣。他把他身邊椅子上的濕衣取下來，隨手搭在門門上，示意我坐上去。那把椅子上少了兩根背柱，椅板和椅幫上都浸有很深的水漬痕，我掉頭四顧，準備找可以墊著的東西坐上去，他把他屁股下的小板凳遞給了我，自己迅速把那把濕椅側著放倒，撇著屁股坐在椅子腿上喝起酒來。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

坐定后，我有些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夾菜，味道像豬肉又有點不像，豬肉沒有那么糯。看得出，他在鍋中放了很多棘椒、生姜、桂皮、八角等調料，湯很少，應是干炸爆炒后漚少許水炯熟的。下酒很好。

有我的酒助興，熱情高漲不少。他把身上裹著的長裙似的床單對折后斜搭在肩上，露出胸前的一大叢黑毛來。乍看有點像猩猩。

真是笑話呀，大兄弟！他仰起脖子干一杯酒后對我感嘆，我在陳家河上漂蕩了近五十年，想不到今天竟然翻了船！

是我不好，不該用煙分散了你的注意力。

不不不，今天是碰上鬼了。他連連擺手，你給我遞煙時，我就有感覺，有一股力猛推了我一把。

是嗎？我笑起來，端著的酒杯停在嘴邊。

對了，我今天翻船的地方，正好就在那堆冤魂旁邊。咱倆抽煙時忘了敬他們一口，他們撿俺的過吶！

什么冤魂？我問時，望了一眼門外黑駿騣的夜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

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才十來歲，老蔣的幾個傷兵，就餓死在我今天翻船的地方。

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看著我，嘴唇嘎嚅著，眼圈紅了起來。他抬手在眼角擦了擦，然后朝我一揮手，算了吧。有機會再對你說。

從叫花成屋里出來時，月亮已落到亙山背后。站在河堤上，四周一片寂靜。一眼就看到了地質探隊帳篷上的那個百瓦燈泡，似乎都能聽到它發出的咝呦聲。在這冷風嗖嗖眾星沉寂的冬夜，與這個大燈泡遙相呼應的，還有一豆微弱的燈光，從小屋的瓦縫間滲出來，如一脈淡淡的血絲涸在無邊黑夜里，盡管它不停地流，仍染不透夜的深厚。

冬夜最暖的地方應是被窩。有月光的晚上，我卻常來河堤上散散步。我對隊友們每晚玩撲克畫烏龜的游戲厭惡透頂。散步時，我注意到這間小屋里有一豆不怕冷的燈光。和這燈光不眠的，還有這小屋里如鬼泣般的二胡聲。

有天晚上，汪海與我來此散步時就聽過。汪海說搞藝術的一般都是有品位的人，說不定還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他拉上我循著二胡聲走去，當快走到那間小屋時，聲音戛然而滅，連同那豆亮光。我們似乎聽到了吹熄這燈火的噗氣聲，感覺有如蘭的氣息在這遼闊的夜空彌漫開來……

2

第二天一早，叫花成就提了一刀暗紅色的肉來帳篷外找我。他說昨晚喝多了，忘了讓我提回來給大家開鶯。他好像為這么早來打擾我瞌睡找理由似的。

我打著哈欠給他遞煙，問他怎么賣？他手上的肉看上去有些不新鮮。

送你們吃，不要錢！他笑笑，偏著頭問我，昨晚味道如何？

還不錯，是什么肉？狗肉？貓肉？還是兔子肉？

你怎不猜是豬肉呢？他看著我，有些驚奇。

有這么小的豬嗎？你看這肋骨，還不到兩柞寬，我邊說邊用拇指和食指在他提著的肉上比劃。

所有的豬不都是由小豬長到大的嗎？

不錯，我點點頭，兩眼町著他絡腮胡子包圍的臉，心中感覺有些不對勁。不會是你偷的仔豬吧？

你太小看人！我會去做那種事？人再窮，也要窮得有志氣！他有些生氣了，不愿再同我繞圈子。這就是你昨天看到的那頭豬呀！

我昨天看到的？我有些迷惑了。我的魂見過你的豬！

見我犯暈，他有些不耐煩。就是別人扔在河灣的那頭！你昨晚好像沒喝多，怎么把這些都忘得干干凈凈？

我張大嘴，有些驚奇地問，昨晚吃的也是這頭？

是呀，那豬還沒死多久，你從這肉色都看得出來。他邊說邊用手指彈肉皮。根本沒有注意我的表情。當他發現我側著身子干嘔時，他不滿地皺起眉頭，然后一把拉起我。

叫花成一把拉起我，氣沖沖地往河邊走，完全沒有了先前的友善與客氣。他的手很有力，抓得我的手腕生痛，我扭了幾下，試著掙脫開，沒有成功。我就這樣被他拖著走，像一個偷肉賊。他另一只手上晃蕩的那刀肉，吸引了不少早起人的目光。

來到河堤后，他用力甩掉我的手，好像我想握著他似的。他也不看我，也不在乎我的感受，他用手向河堤的內側指了指。我感到莫名其妙，賭氣似的沒朝他著，也沒朝他所指的位置看。

你知道嗎？就在那，他們整整餓了四五天，一粒米都沒進。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澀。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我朝我昨天蹲過的小土包望去。

這么好吃的仔豬你還嫌棄？當年他們中的一個傷兵，為捕一只老鼠掉進這條河里，再也沒起來。他真是餓得一點力氣都沒了。他說著，竟啜泣起來。后來他干脆不說了，用手指指著那個地方，不住地點。我的情緒受了感染，朝他手指的方向著了看，正是他昨天落水的地方。

待他情緒平靜后，我請他給我講那幾個老兵的故事。

他朝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河灣中覓食的那幾只鴨，問，你真想聽？

那還用說，我遞給他一支煙，并為他點上火。

應是民國三十三年冬月間的一個早上，彭家廠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槍聲。大約半根香工夫，槍聲結束了，我看到四五個兵相互攙扶著，慌慌張張向陳家河這邊跑來，游過河后，就在前面一個水牛臥過的泥坑里躲起來。

聽到槍聲，河灣的幾家人一起躲在前面的涵洞里。從涵洞口，可以清楚地看見泥坑中的兵，他們臉上個個緊張又顯疲憊。

鄉親們都不敢靠近，怕惹上麻煩。一天兩天過去了，那些兵還在那里。第三天晚上，有兩個兵來敲我家的門，他們說，老鄉，不要怕，我們是國軍，你們能否給我們一口飯吃？我爸媽假裝睡著，沒理他們。我和弟妹們躲在被子里不敢吭聲。他們站了一會，見沒動靜就走開了。他們接著去了大署家，大署家也沒給他們開門。

叫花成抹了嘴邊的唾沫，接著說，第二天，我見那個坑里餓倒了兩個，我就問我爸，他們不像壞人，怎么不給他們一點吃的呢？

我爸說，就因為他們不是壞人，我們才怕壞人來報復。也不能怪我爸狼心。黑虎山的王匪做事沒人性，如果誰幫過他們要追殺的人，那將會招致一樣的結果。

我覺得他們好可憐。他們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嘴有肚子，肚子餓了就要吃東西……到了第四天，我親眼看見一個兵為捉一只河鼠掉進了河里…

我和他都不再說話。好久，我拿起那刀肉，朝河邊走去，我把那它放在我昨天蹲過的小土包前，并點燃了五支煙，擱在那塊肉邊

點煙時，我發現這個土包上有一些倒掉的剩飯粒。昨天我在這蹲了好久，都沒發現這種情況，我扭頭四望，不遠處的河灣邊，有一個老太太也朝這邊張望。

叫花成對我說，這飯就是那個老太太倒在這里的。她把這兒當成了鴨吃飯的地方。每天中午，她就會領那五只鴨過來吃這些剩飯。天天如此，那些鴨一到時間，不用她吆喝都會自動過來。

我覺得有些意思，抬眼向老太太望去。

老太太個子高，背稍駝。一頭花白的頭發梳于腦后，挽成一個髻，好像用一根長竹簽別著，給人一種干凈利落的感覺。

我看她時，她也定定地朝我看了幾秒鐘。她臉色從容、淡定。我把目光錯開，落在她腳邊低頭覓食的鴨身上。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總共五只。

她天天都來這？

她本來就住得不遠，那不，那間小瓦屋就是她的。我順著叫花成的手指看過去，發現他所指位置，就是那間亮有燈光的小屋。

她會拉二胡？我有些驚奇。

她都拉好幾十年啦。只是近幾年不像以前天天拉。她的手很好看的喲！嘿嘿！白白凈凈的，哪像我們栽田人的手

她不是這里人？我更驚奇。

不是的，好像是發生槍戰后的第二年春天逃亂到這里的。叫花成說時搔了一下后腦勺，然后將手指朝腳下的土包指了指。

你問這些干嗎？叫花成似乎發覺有什么不對勁，反問我。

只是好奇，隨便問問。我笑笑答。

她年輕時可是這一帶出了名的美人。叫花成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又向我續起這個話題。大署書記對她也敬三分。大隊開群眾大會時，往往只斗爭我一人，群眾舉報她來歷不明，他也不理。天署書記批斗他就因他同情老蔣的兵，說他立場反動。

他繼續說，大署書記還批判我，說我利用封建迷信掩蓋自己的反動觀點，迷惑群眾。兄弟，你不要笑，我真的有真憑實據。腳下的這個墳包，就是最好的例子。里面有冤情，它才一年比一年漲高。我對你說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這里還是一個泥坑。那幾個兵死后一個多月，身體變成一堆堆嚇人的白骨，保長后來帶人挑了幾擔土，才把白骨給掩了。那幾年，一到下雨天，這里就會積一坑水。不知不覺中，這坑就慢慢與地平齊了，再后來還高出了一部分，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見我不吭聲，他接著說，這分明是冤死鬼在叫屈，想引起人注意呢！下河的打魚佬彭七就是被這冤鬼嚇死的。我對你說過沒？有天夜里他來這打魚，看到有個鬼在這作長揖，當場差點嚇啞口，回家沒三天就死了。

我張大嘴看著他，聽得半信半疑。

在回駐地的途中，我被大署書記攔住。他板著臉。手里提著一只死雞。說正好要找我和隊長。見我一臉困惑，他說，你們地質探隊的人趁社員勞動時偷捕他們的雞。你們城里人不知道，這些雞對我們社員同志們來說有多重要。它們就是咱們社員的錢罐，大伙吃鹽照油買肥皂全靠它呢！

你怎么確定這只雞就是我們的人偷的呢？我為大署書記不講工農情誼有些不滿。

我正要對你說呢，剛才我在氣頭上都忘了講重點。你看，這雞脖子上有一個氣槍釘。社員不說我怎知道？陳家河方圓幾十里，誰玩過那玩意兒？如果一氣槍打中要命的地方，這雞豈不是當場被你們撿去白吃啦？

我無話可說。我心里知道是哪個干的好事。我提著那只死雞和他一前一后往駐地走。回到帳篷后，我徑直把它扔在了汪海的面前。汪海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

我們賠了兩只雞的錢。外加一份口頭保證。書記本想要汪海到社員家登門道歉，可汪海抹不下面子，好歹不去。于是，書記做了降級處理，要他寫一份書面檢查。汪海卻說他從小只顧貪玩沒讀幾年書寫不好，再說一時半會到哪去找紙和筆。書記說他會計那有，他準備動身去拿時，卻又改變了主意。算啦，你給我下個保證吧，下次如再犯，我就叫民兵把你送到公社關起來。

在汪海下保證前，我把汪海向書記做了一下介紹，小汪是我們隊成立以來少有的技術骨干之一，為查明湘北地區礦產的質與量，他放棄在省城工作的機會，主動下到基層，在這吃住條件都極其艱苦的條件下，仍然忘我地工作，提供了本地區礦山建設設計所需要的一手地質資料，對上級部門了解本地區的巖石、地層、構造、礦產、水文、地貌等地質狀況做出了天量而富有成效的工作。

你今天到底是批評他還是表揚他？書記突然揚起他的頭，打斷我的話。

那天中午，我親自下廚，留書記同我們一起共進午餐。我將那只雞燉了。那只雞很肥。我佩服汪海當初射殺它時的眼光。我在雞湯里放了一包細粉條，有大半鍋。給隊友每人盛一份后，我和書記還有下酒菜。酒是汪海自己主動掏錢去代銷點打來的。

喝酒時總要找點話題。我就談我感興趣的叫花成。大署書記擺擺手，說這人思想覺悟有問題，老是替反動派說話。書記停了一會，接著說，幾個國民黨士兵，哦，不，好像還有一個連長什么的，死在那就死在那了，還有什么好擱在心里的，又不是他的親人！即使是他的親人，都死了幾十年，還想它搞么得？真是一根筋！怪不得到而今他仍是光光擂鼓槌一條。

過了一會，大署書記又聊起了叫花成，似乎除了叫花成一下子找不到其他合適的人和事。這么多年來，叫花成一直在陳家河里摸來摸去，不管寒來暑往。有社員懷疑他在找那國軍連長身上值錢的東西當年我在河邊涵洞中避亂時，看見那個連長身上挎有一個棕色包。等他們死后再去看，什么東西都沒有了，連同他們的槍。叫花成說鄉親們對國軍不好，他們寧愿把東西扔到河里也不留給沒良心的陳家河人。你看看，這是什么階級覺悟？他自己不也姓陳？

那天中午的酒一直喝到近黃昏。書記把叫花成從出生到現在所有的表現都用具體的事例進行了說明。書記說若不念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份上，早把他送進大牢里去了。

4

晚上，我敲響陳家河邊那間小屋的門。老太太對我的到來感到很驚奇。老太太看上去有六七十歲。膚色較白，臉色也有些紅潤，看得出，她是那種注重保養的人。

我向老太太說明來意，想購買她的鴨蛋，簽訂長期收購合同都行。末了，我順便問她是哪里人？

我就是陳家河的人吶。她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很客氣地給我倒了一杯白開水。

房間不大。用報紙糊的竹棍墻將屋子一分為二。報紙糊不到頂的地方可看見纏繞著草繩的竹棍，一排排整齊地排列著。棍與棍之間抹著夾有粗谷殼與石灰混合的泥槳，光滑的“墻”上裂著蚯蚓絲的細口子。“蚯蚓\"毫無規則地在這面“墻”上亂跑，跑到門框頂部時，被一排略顯發黃的報紙齊整整地攔住，如刀切一般，不見了“蚯蚓”的頭或尾。

內屋與外屋的門是一簾青色洋布，好像剛洗過不久，干干凈凈的，攏成一束，擱在門一側的釘子上。從挽起的門簾可看見內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床鋪。

喝茶。同志。老太太在一旁提醒我。

我愣了一下。我覺得她的口音與我相近。如果我沒猜錯，您應是湘南人吧？我說。

我不是對你說過嗎？我是陳家河的人。她坐在桌邊笑著向我解釋。

我把自己的工作證遞給她看。我又用家鄉話同她說了一句，我們是老鄉。

她接過我的證件，順著燈光左瞧右瞧，然后還給我。她用當地話反問道，你覺得我身上哪一點像你老鄉？她問時，語氣輕松了許多。臉上依舊掛著微笑。

我只好轉移話題，向她說起了我們地質?探隊的工作性質，我們到過的地方，還聊到我的工作職責，我說時刻意用家鄉話講。最后，我問她身體可好？想家鄉不？

她的面部表情明顯地發生變化，顯然她聽懂了我的話。她用白凈細長的手指輕輕擠了擠鼻尖，好像在控制自己的情緒。她朝我點點頭。怕我沒看見，又用帶有豐富的表情的臉朝我使勁地點了點。

你怎知道我有鴨蛋賣呢？伢仔。她終于將“同志\"改成了親切的家鄉稱謂。

我想您五只鴨下的蛋一個人肯定吃不完，所以，想請您賣一些給我們的隊友改善一下伙食。

連五只鴨你都知道？老人臉上掠起一片驚訝，像白天洄水灣中受過驚嚇的鴨子，伸長脖子隨時準備張翅起飛。

今天白天我在河灣里見過您養的鴨。我故作輕松地說，

哦，她舒了一口氣。

我起身到桌前放杯子，對桌上玻璃下壓的照片看了一眼。怕引起她誤會，我迅速將自光收回，不小心撞見了她里屋墻上掛著的那把老式二胡。

原來夜晚美妙的二胡聲都出自您之手？我驚奇地問，并非曲意討好。

她點點頭，臉上有些小小的得意。

現在能否聽您拉上一曲？

手指頭不靈活。她委婉地拒絕我，唉，老啦，拉不動啦！

中學時，我曾一度癡迷過樂器。我知道拉二胡要講究氣氛和心情。拉的過程，可以看成在與你心中的人說話，把你的想法，情緒，以及各種無法用言語敘說的情感，借聲音全部盡情地表達出來。不知您是否認同這種說法：拉二胡，是演奏者內心情感的獨白，也可說，是演奏者借助弓弦，將無可言說的郁悶痛苦化作一次痛快的宣泄

我說時，注意到老太太的情緒又有了明顯變化，笑臉上充滿了認同感，似有找到知音般的激動。

就拿您常拉的二胡名曲《二泉映月》來說吧，它的創作者阿炳雖人微位卑，但他卻時刻不忘報國之志，在無錫、在上海，他一遍又一遍演奏《義勇軍進行曲》《二泉映月》《聽松》等名曲，激發廣大群眾的愛國熱情，喚醒人們自覺行動起來與日寇作斗爭。作為一個盲人，尚有如此高的精神境界，我等四肢健全的同胞在國難面前還有何理由畏縮不前？

這時，老人已淚如雨下。她沒再作任何掩飾，讓渾濁的淚水在皺皺巴巴的臉上恣意縱橫。

好久，她才止住哭，略帶歉意地對我說，這是我近四十年來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流淚。今天我也不想對你隱瞞什么，我也過不了幾個冬天了。我不想把一些秘密都帶進王里去。我們應該讓一些人的靈魂得到安息。茍如此，我這些年的堅持和努力也就沒有白費。

見我聽得迷迷糊糊，她把我帶進里屋，在她床頭的一只深褐色甕壇前停下。甕壇幽黑發亮，又高又粗，估計可裝一擔谷。

你猜猜里面裝的是什么？我想猜大米或者食用油之類的東西，感覺這些與她莊重的神情不相符，我便搖搖頭。

我知道你也猜不著，還是我來告訴你吧，這里裝的是幾位將士的遺骨。

我聞聽嚇了一跳，頓時感覺渾身毛骨悚然。在我驚嚇緊張時，她已揭開了甕壇的蓋子，露出里面一堆顏色發黃的骨頭。

他們是為這個國家為這個民族犧牲的，他們理應受到應有的尊重與禮遇，可是老人說到這，哽咽住，沒再說下去。

過了好久，她又說，他們原是國軍第一五O師某團三連的兵，與你我一樣都是湘南子弟。民國三十三年春，他們隨許國璋將軍赴鄂駐守石首、公安、沙市等縣。不久，又奉命固守津市、澧縣。為與日軍外圍作戰，這五位隨所在的三連開拔到澧縣城北三十公里處的鹽井抵御日軍，在彭家廠牛肚橋與日軍大部隊遭遇，發生激烈戰斗，三連被日軍切割包圍，連長帶領四名士兵突出重圍后，躲到陳家河河邊，因無藥無糧，最后全部死在這里。

這些是我在常德會戰結束后找地方軍隊打聽到的。第二年春天，我就找到了這里。我來的目的，就是想把我未婚夫的遺骸帶回去，不想讓他成為孤魂野鬼……

不瞞你說，那位連長就是我的未婚夫。我和他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但我們感情很好，我們經常通信聯系。他十七歲時考入黃埔軍校第十四期步兵科，是該校較年輕的學員之一。他死時才二十五歲。

他的遺骸還沒找到嗎？我小聲問。

不敢確定，因為一直到現在，我只找到四個頭蓋骨，不知是不是有一具尸體已被河水沖走。開始來的那幾年，每逢有月光的晚上，我就到他們犧牲的地方去挖，收撿他們的遺骨，有幾回差點嚇死來河邊捕魚的本地人。他們驚呼這里出現了冤鬼冤魂，嚇得鄉鄰好久都不敢晚上出門。我倒樂得自由自在地在這挖撿遺骨。

您不怕嗎？

說實話，開始真的很怕，撿到遺骨后的第二天，我端碗的手都在抖。這些骨頭開始根本不敢放在家里，就用壇裝了放在下面的涵洞邊，時間長了又怕別人發現，我只好把它們移到家中來。每個晚上我都開著燈睡覺，不敢入眠……

睡不著的時候，我就用二胡同他們說話，安撫一下他們的靈魂。剛來那幾年，我想找齊五人的尸骨就回湘南老家，想不到找了那么久，都沒找齊…我只好留下來，我不忍心撇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留在異鄉…

您能說說您喂的這五只鴨子與這五位同鄉有關聯嗎？

她擦擦眼淚，說，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我想叫花成一定都對你說過。幾十年來，我每年都喂五只鴨子，多了拿去賣掉，少了再補喂。我就當它們是我在外的同鄉，一起陪我打發時光。每天，我給鴨子喂食時我都會想起這幾位餓死的兵，但愿他們在那邊不再為吃發愁…

從老太太家出來，月亮已升至高空。經過河邊的那個土包時，我向著河邊凝視了良久，向當年犧牲在這兒的同鄉們靜靜地默哀致敬。

不覺中，小屋中傳來了如泣如訴的二胡聲。不知這些飄蕩在異鄉的靈魂能否在這樂曲中安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