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反復說話

龐羽，女，1993年生，現(xiàn)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刊發(fā)表小說40萬字，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作品入選《2015年中國短篇小說》《2016中國好小說》《2017年中國短篇小說》等年選。獲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小說選刊》獎等獎項。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等4部。

她需要和很多人說很多很多話。不知道為什么，這些話要留到新的一年說了。劉珍呆坐在窗前，看大街上的紅燈籠和商場玻璃門上還未來得及撕掉的圣誕窗花。新的一年，她會遇到愿意聽她說很多話的那些人嗎？劉珍著見窗戶上倒映的自己搖了搖頭，她記得自己剛才是在點頭的。

中國到法國的航班時長13個小時。劉珍已經(jīng)做好功課了。她將在一個長條形的空間里自言自語13個小時。并不需要出聲，只是自我對話：你餓了嗎？不。時間太長了，睡一覺吧。等會兒。你能看見飛機下的風景嗎？我不用看見。你想回頭嗎？我付不起回頭的飛機票錢了。也許左右的人會和她對話：把毛毯遞給我，謝謝。不用謝。你去哪里？去干什么？有人接機嗎？你會說法語嗎？你的賓館離機場遠不遠？你真的是一個人去法國嗎？只要開了腔，就會有無窮無盡的問題。劉珍決定不用毛毯。她把羽絨服的拉鏈往上提了提。她會享用一頓豐盛的飛機餐，同時水杯里的橙汁會保持平穩(wěn)，沒有一絲漣漪。劉珍喜歡這樣保持重力的生活。范明帶她去玄武湖玩，湖面的水上步行球里，劉珍天旋地轉(zhuǎn)，差點與嘔吐物混為一體。雙腳再次踏上大地時，劉珍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能這樣失重了。她能確定，她不是一個做宇航員的料，廣袤無垠的宇宙里，她只需要一份好工作，和每天按時到達的溫熱三餐。即使是在飛機上。她也能保持9.8米每二次方秒的重力加速度，地球引力牢牢地捆在她的身上，下落時，她將和這個長條形的空間一起畫一道優(yōu)美的拋物線。她喜歡拋物線這個詞語，這幾年的元旦，范明都會帶著她去看新年煙花，帶著火的光芒以各自的拋物線落下，伴隨著熱烘烘的火藥味。劉珍總覺得新年煙花是一場盛大的火葬，過去的一年再也不會重現(xiàn)了。和范明看電影時，熒幕的光在他的臉上一閃一閃，像泛著肥皂泡的彩色雨水。劉珍總有些感傷。此時此刻的他們，正在看過去的時間。過去發(fā)生的事，過去鮮活的人物，正在他們面前燃燒。范明為他們流淚時，劉珍總是想為他流淚。此時此刻，多么寶貴的詞，她和范明相處的每個瞬間，都是此時此刻。如果未來的她懷念這段時光，那記憶里的他們也會在她的面前燃燒，灰燼會以一種奇異的拋物線落在她被火光照亮的仰望的面龐。你疼嗎？劉珍沖著飛機下的風景大喊，你已經(jīng)疼得說不出話來了嗎？飛機身下的云團劇烈地絞在一起，發(fā)出劉珍聽不見的巨大呻吟聲。她依舊會以9.8米每二次方秒的重力加速度落地，在接下去的元旦之夜，他會在夜空看見長得像劉珍的煙花。她每年都會以這種方式與他見面，她在天空，他在遼闊的土地上，她用熱烈的灼燒撫摸他濕潤的臉龐。他們相愛很多年了吧，劉珍擦緊了手里的紙巾。哦，我說的是天橋上看煙花的小情侶們。劉珍輕輕地嘆了一聲，這聲短暫的嘆息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天橋上會有很多年輕人，在這群年輕人中，她能聽見或清脆或綿長的接吻聲。會有男孩把舌頭放入女孩的口腔，會有女孩也這樣干。新年的煙火照亮了他們?yōu)跚嗟纳囝^。原來有這么多人等待甜蜜，等待融化了的奶糖從他們的舌尖流入喉嚨。夜空的浪潮停息后，范明會帶她去吃麻辣燙，鮮紅的、滾燙的、麻痹舌頭的，在眾人嘴巴的窸窣聲中，劉珍的下巴淌下了不知是口水還是淚水的透明液體。

我感覺好幸福啊。可我感覺好熱。明年我們再來吃這家吧？明年我們會變老嗎？范明笑著搓搓劉珍的手。

劉珍出汗時，范明總是會搓她的皮膚，開玩笑說給她搓泥，真搓出泥來，劉珍反而舉起手要打他。在出租屋狹小的衛(wèi)生間里，范明用洗澡擦小心地擦去劉珍耳后、腋下、肩胛骨的死皮。你真是個做秘書的料，劉珍笑著對他說。范明在她的腋下加重了力度，劉珍嘩地一下笑開了，反過身胳肢赤身裸體的范明。他們總是在滑膩的肥皂泡中抱作一團。滾熱的水沖淡了劉珍的淚水。愛人的味道，愛人從胸膛散發(fā)出的特有的味道。她會記得住嗎？記得住以后再也無法聞到的味道？劉珍在嘩嘩的水流中睜大了鼻孔。她的肺部曾停留過很多團他的味道，她的肺部記得，她的肌膚記得，她日日夜夜用來撫摸他面龐的手指指紋記得。范明從背后箍住她，吻她的脖頸深處。他在她的身上種下了許多隔一段時間就會消失的斑紋，她曾經(jīng)是一頭老虎，一只豹子，一匹斑馬，在夜的黑中閃爍著愛人給予她的紋路。他會在凌亂的被窩中找到她，在她裸露的腳踝上留下指紋。好癢。一個決定消失的人，也會感到癢嗎？劉珍猛地驚醒，窗邊的便利貼上黏住了劉珍羽絨服毛領上的毛，羽毛掙扎了一會，隨著便利貼一起垂了下來。今天是2024年最后一天了。晾衣架上的毛衣還在往下滴水，不出意外的話，2024年的水滴會成為2025年的水蒸氣，飄散在空氣中。原來我們的周圍，存在了那么多過去的事物。

45億年前出生的太陽，80年前播種的梧桐樹，30年前出生的劉珍和范明。每天都會有很多事物過期。融化的雪花，桌面上抹去的掌紋，還有此時坐在窗前，決定退租的她。

哎，我在。

劉珍轉(zhuǎn)頭，看著突然亮起燈的天貓精靈。

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椭鷨幔?/p>

房間突然陷人了沉默。窗外亮起了第一批霓虹，天臺上晾曬的被子消失了。

如果你是我，你會留下來嗎？

我會留下來更好地服務您的。

什么是分手？

我不能服務您的時候。

劉珍沒有說話，望著天臺上隨著晚風飄揚的褲衩。十一只小熊，不，十二只。褲衩上的小熊圖案忽大忽小，紫色的太陽光一點點地黯淡下去。

你會嫁給他嗎？

這是個好主意。

劉珍看著天貓精靈忽閃忽閃的藍眼睛。再回頭時，天臺上的褲衩消失了它的影子，天臺上的所有影子都消失了，天空平滑得宛如黑珍珠。

你愛過嗎？

你可以問問小愛同學。

范明剛開始買的機器人就是小愛同學，那時他剛拿到公司的一筆補貼。那天范明一個人和小愛同學對話了很久，還互道了晚安。劉珍站在范明背后和他說話，他就將劉珍的話復述給小愛同學，然后將小愛同學的回答復述給劉珍。劉珍感覺他倆之間多了個第三者。范明想知道明天天氣時問它，想知道路況問它，想知道劉珍是否還愛他也問它。有一次，劉珍和范明親熱，在連綿的顫動中，她喊一聲小愛同學！小愛同學哎了一聲。

你爽嗎？

下面為你播放大張偉的《倍兒爽》。

在歌聲中，范明抱著劉珍，兩人笑得樂不可支。小愛成了他們生活中的調(diào)味品，甚至可以說，它是他倆的電子寵物，一旦范明或者劉珍賺到一筆錢，它又成了他倆的孩子。范明懷里摟著劉珍，手指一遍遍地捻著她的劉海。我們會有一個大房子吧？有了大房子，你想養(yǎng)貓還是養(yǎng)狗？我們以后要幾個孩子？一個姓范，一個姓劉嗎？生完孩子你要住月子中心嗎？孩子大了去哪里上學呢？萬一成績不好我們要報幾個補習班？你說，我們會有一個大房子的吧？劉珍趴在范明的胸膛上，感受著范明的胸膛隨著呼吸而上下起伏，氣流從他的鼻孔進人，又從他的嘴巴里有節(jié)奏地呼出。愛情就是和一個人說很多很多廢話吧？在玄武湖面的步行球里，稍微一站穩(wěn)，劉珍就朝著岸上的范明大聲呼救，隨即她的雙腳又高過了頭頂。一切都在旋轉(zhuǎn)，就像夜空上的煙花呈螺旋狀往下拋去。她要去哪里？眩暈著的劉珍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是啊，這一路的顛沛流離，她要去哪里？有一瞬間，在水上步行球里，她懸空了，像太空中無法被任何星體捕捉到的流星碎片。在太空中的人怎么說話呢？那兩個留在國際空間站的人，他倆之間也會說很多很多話嗎？比如說，他倆的老婆或女朋友叫什么？他倆喜歡吃什么早餐？他倆上學時被誰欺負過？還有，他倆返回地球后，會像在太空一樣，通很長很長時間的電話聊天嗎？在懸空的剎那，劉珍問了自己這樣一個問題：在無邊的太空中，是兩個人說話孤獨，還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孤獨？9.8米每二次方秒的重力加速度又重重把她摔到了球底。球還在湖面上滾動著。

我以后回得來嗎？

天貓精靈愣了一下，又閃爍著藍眼晴說：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也許在機器人中，每個機器人都會有自己的表情吧。劉珍仔細盯著天貓精靈，似乎它的表情和街道商場里的并沒有什么不同。如果它們沒有表情，那其他機器人怎么知道它的喜怒哀樂呢？劉珍愣住了一—機器人，是怎么表達它們的愛的呢？劉珍將天貓精靈舉起，使勁地晃動它，而它永遠是那一副笑瞇瞇的模樣。它們會厭煩人類嗎？窗外咔嗪一響，一片碩大的梧桐葉糊在了窗戶上，風呼啦一聲，梧桐葉啪地被銜走了。原來是這樣，劉珍對自己說，他只是在她的心中拓下了一些影音文字，以供未來的她用投影儀播放觀看。活著的每個人誰又不是呢？死去的每個人誰又不是呢？劉珍聽見大地上的梧桐葉被北風嘩嘩翻動的聲音。她會留下一頁嗎？或者她的人生只是一句話？也許她只是一個逗號，讓范明的那一頁人生稍微有個停頓。劉珍抬起頭，天貓精靈依舊是笑瞇瞇的表情藍色的五官有著令人舒適的弧度。你總是這樣。劉珍喃喃道。天貓精靈沒有回復她，只是眨了眨眼睛。你總是劉珍忽然不說話了，天貓精靈的液晶臉上，有了一道細微的裂紋。什么時候？發(fā)生了什么？劉珍用手撫摸著那道裂紋，她想起自己也會長痘。也許過了那么半個月，它的裂紋會自動愈合。劉珍的食指遮住了這道裂紋。原來所謂的傷口，只有指甲蓋大小。微微的電流涌到了她的食指上，她有了心安理得的痛感。沒什么大不了，只是一種當時有觸動、過去后就會遺忘、當事人依舊能夠微笑的疼痛。總是希望她嫁給范明的翁虹，此刻也在咧著開裂的嘴唇微笑吧。翁虹的嘴唇到了秋冬天就會裂開，露出紅粉粉的肉。劉珍要是逗她笑，她會一邊笑，一邊喊疼。前幾年每到冬天，劉珍就會給她買一支潤唇膏，這兩年她沒買，因為翁虹老是嘆氣，我怎么笑得出來喲！我怎么笑得出來喲！劉珍決定不再管她因為笑而裂出血的嘴唇，她說只有劉珍結(jié)婚了，她才笑得出來。去年春節(jié)前夕，翁虹沒打招呼，來到了劉珍的出租屋，面試了范明很久。等劉珍忙完年度工作總結(jié)匯報時，翁虹已經(jīng)讓范明改口叫岳母了。劉珍和范明吵了好幾天，翁虹也不插話，只是默默地打掃屋子，換床單被褥，洗干凈枕頭上的口水印。劉珍經(jīng)過她身邊，聽見她自言自語了一句：明年可以抱孫子了吧。劉珍給翁虹訂了個賓館，讓她自己好好玩幾天，新街口可熱鬧了。翁虹說她在新街口掃貨，東西拿不動了，等劉珍趕到時，范明已經(jīng)拎著她的年貨走半條街了。有個男人多好，翁虹敲打劉珍，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趕不過來。劉珍非要翁虹往地上呸三聲，這可不吉利。三個人坐在范明叫來的出租車上，范明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翁虹和劉珍并排坐，翁虹一邊仔細地觀摩著范明的側(cè)顏，一邊朝劉珍擠眉弄眼：你們的孩子一定是雙眼皮。

劉珍著著天貓精靈，為什么所有的機器人都是單眼皮？商場做導購的機器人是單眼皮，酒店里引路的機器人也是單眼皮。也許在開發(fā)者的心目中，單眼皮才是智慧的體現(xiàn)。劉珍撫摸著液晶屏上的裂痕，微微凹陷，又帶著不易察覺的鋒利。哦，愛人的牙齒。范明將他的舌頭放入她的口腔，她的嘴唇總是能觸碰到他的牙齒，有點溫熱，又有點堅硬。這兩排牙齒會陪伴范明度過一生，去咀嚼，去說話，去親吻。似乎牙齒才是范明最堅貞的愛人。劉珍以為，牙齒是我們唯一暴露在外的骨骼，書上卻說它只是最堅硬的器官。在學習一些醫(yī)學知識時，劉珍一一摸過自己身上的很多骨頭，總是希望自己能數(shù)到第207塊。往往這個項目，在她摸到自己的腳趾骨時被她自己叫停。一只腳居然有這么多根骨頭，劉珍覺得自己的身體很恐怖。再次看到范明因為大笑而露出的牙齒，白白的，方方正正的，光澤度很高，劉珍沖著這兩排白牙吻了過去。兩片嘴唇重合，范明還笑個不停，整個肺部像滾個不停的氣球。劉珍緊緊地堵住他的嘴巴，他的臉漲得通紅，胸腔哼味哼味得像個鼓風箱。劉珍已經(jīng)用舌頭數(shù)過了，他有30顆牙齒，他有30顆最堅硬的人體器官。科學家會不會因為要統(tǒng)一口徑，所以規(guī)定人體數(shù)量不一的牙齒，不能算作骨頭？在這次漫長的接吻中，劉珍睜開了眼睛。愛人的皮膚，愛人的毛孔，愛人的痘印。日常不能注意到的一切，在劉珍的瞳孔里放大。原來是那么多不能不被注意到的東西，組成了劉珍，范明和那些在記憶中已經(jīng)消失了名字的人們。喂！劉珍在自己的心中大喊，你這個名字為范明的男人，到底叫什么？而我這個名字為劉珍的女人，在你心中又叫什么？我眼中的劉珍，你眼中的劉珍，我眼中認為的你眼中的劉珍，到底是我劉珍這個人嗎？劉珍閉上了眼睛，用耳朵聽著范明的鼻息。明明幾乎每個人都有五官，五官的數(shù)量基本都一樣，為什么還有那么多愛恨情仇呢？她嘴巴里說出的話，和眼前這個男人聽到的話語，是一樣的嗎？劉珍睜開眼晴，撤回嘴唇。

天臺上飄起了幾縷煙絲，兩個寸頭模樣的男人在天臺上抽煙。不遠處的街燈照亮了水泥墻壁上的尿漬，拐角處的大排檔亮起了霓虹燈，劉珍能聽到酒瓶被砸碎的聲音。天空上的月亮撫摸著一切，撫摸著劉珍手上被菜刀割傷的傷疤，撫摸著天貓精靈液晶屏上的裂紋，也撫摸著靠著墻打盹的無名氏母親肚皮上的剖宮產(chǎn)刀口。每一個人到來，都源自一個女人無數(shù)割裂般的疼痛。劉珍望著窗戶映襯出的自己，還沒來得及長出細紋的眼角，時而也會為拿不出足夠的錢買櫥窗里的東西而微微滲淚。你做了母親就知道了。翁虹嘆氣時，都會和劉珍嘮叨這句話。你做了母親就知道了，因為你做了母親，所以才找老劉結(jié)婚的嗎？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又被劉珍咽了下去，翁虹帶著她去過很多地方，去公園看千年干尸，去劇院看花瓶姑娘，去電影院看恐怖電影。尤其是那個花瓶姑娘，劉珍纏了翁虹好多天，希望她把那個姑娘從花瓶里拔出來，翁虹說那是騙人的，劉珍連連搖頭，說她親眼看見那個姑娘在花瓶里說話，因為她只能在花瓶里生長，所以她有好多好多話要和別人說。直到她套圈套中了一個芭比娃娃，劉珍才打消了解救花瓶姑娘的念頭。你做了母親就知道了，翁虹說，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早日結(jié)婚，生孩子，有個安穩(wěn)富足的人生。翁虹嘮叨這些時，劉珍總想起瓶子里的姑娘，花瓶姑娘怎么生孩子？她的孩子也是在花瓶里成長嗎？劉珍有意無意會提起，翁虹藏在柜子深處的一摁情書，情書不是老劉寫的。翁虹嘆氣，有什么辦法，當時我要返城了，誰愿意在鄉(xiāng)下過一輩子呢？那么多花瓶姑娘從鄉(xiāng)下被拔走了。劉珍翻著這一擇情書，覺得字字都是陶瓷的碎片。劉珍對著反光的窗戶理了理鬢角。那個有刀口增生的無名氏母親在角落里唱起了歌，也許她在思念自己的母親。劉珍在窗戶上看見了另一副面孔，是緊鎖眉頭的范明。范明的面孔在窗戶上亮亮的，像看不真切的煙花。你什么時候下班？范明在電話里興奮地問她，今晚新街口不但有煙火會，還有萬人氣球。去年她和范明一起去看過，超過一萬只的五彩氣球布滿了天空，他倆很開心，又有點擔優(yōu)，范明擔優(yōu)氣球碰上高壓電會爆炸，而劉珍覺得，這是射向天空的無數(shù)個精子，比賽著到達月球這個巨大的卵泡。月球懷孕了誰陪產(chǎn)？誰又愿意給它接生呢？它會生出一個小地球嗎？范明被劉珍的這個念頭逗笑了。他已經(jīng)和她商量他倆以后的孩子叫什么了。愛人，她會懷上她愛人的孩子。劉珍聽得臉頰熱熱的，抱緊了范明的胳膊。差一點，她離這個孩子差一點。劉珍想起了水上步行球里的眩暈，想起了煙花呈螺旋狀的下落，她的孩子到來前，也會在她的輸卵管里暈頭轉(zhuǎn)向吧。步行球帶著她像一顆精子一樣滾動，她以后會出生成為什么樣的人？黑色的頭發(fā)黑色的眼睛？有寬大的手掌和粗短的指甲？或者像法國的快遞員一樣，有健壯的腿部肌肉，一跑能跑好幾里的路？岸上的范明像一道閃光倏忽竄過去了。她捂著肚子干嘔，嘔不出來。范明扶著她到了涼亭里，幾個老人正在打太極拳，劉珍歪歪倒倒的，挨了老人一掌。劉珍清醒了，拉著范明爬城墻。站在城墻頭，范明的毛衣起了靜電，劉珍的手指上火光一閃。這就是哈利·波特的閃電吧！范明笑嘻嘻地說。劉珍卻陷入了一種憂傷，也許過了三十年，范明會和涼亭里的老頭子一樣，慢悠悠地打太極，而她也會像眾多老太婆一樣，做好一日三餐，邊做家務邊等待孫子放學。明明這一生，她還沒有滑過雪，她還沒有坐過熱氣球，她還沒在埃菲爾鐵塔上縱情高歌，怎么這一生就這么過去了呢？劉珍驀緊了剛才放出火花的手指。每一秒都在流逝，她，他，和這個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星球。劉珍張開了緊握的拳頭，發(fā)現(xiàn)里面一無所有。如果人的一生都在馬不停蹄地滑雪，坐熱氣球，在埃菲爾鐵塔上高歌，那她能夠握住手上一閃而過的火花嗎？劉珍用張開的手掌握住了范明的手。

怎么了？范明問。

請你記住我。

請你，記住我。劉珍面對著窗戶上的范明再一次重復。對于愛人，是記住自己痛苦，還是遺忘自己痛苦？劉珍沒有能力回答這個問題。天貓精靈保持著一副微笑的模樣。無論面對誰，它的嘴角永遠是這個弧度。在成為機器前，它身體零件的每一個元素，都來自星球，山河，大地與有情的動物們。

剛開始租房租在玄武湖附近，幾乎每天，范明都會帶劉珍來公園散步。公園里很熱鬧，湖里還有人偷偷游泳。范明的腰板挺得很硬，這房子是他看中的，陽臺還能看得見五彩斑斕的玄武湖。夏天到了，范明帶著劉珍來湖邊撿石頭，他舉著一塊石頭，一臉興奮地說，朱元璋開發(fā)了玄武湖，這是一塊見過朱元璋的石頭。陪著范明散步，劉珍總是盯著公園外的商場高樓發(fā)愣。法國有許多特惠的奢侈品商場，大批的留學生在法國做起輕奢代購生意。劉珍聽過這方面的介紹，大學舍友給她代購過一只MK的皮包。范明坐在沙發(fā)上打游戲，劉珍打開大學舍友的朋友圈，劃拉著即使打特價也買不起的高端化妝品。一整個夏天，在涼爽的冷氣里，范明著球賽，打游戲，看公務員考試題，劉珍背對著沙發(fā)背英語單詞。范明問她，做英文翻譯需要背這么多單詞嗎？翻譯的時候翻翻英文詞典就得了。劉珍沒有回答他，在一次次足球射門中，她的英文單詞書卷了邊。進球了！范明攘驤，等他通過了公考，他就帶劉珍一起去現(xiàn)場看球賽。劉珍朝他笑了笑，回頭看窗外閃爍的玄武湖。這面泛著波浪的鏡子照過朱元璋，也照過劉珍自己。人活這一生，非得要坐一次熱氣球嗎？劉珍脫口而出的，是一個拗口難背的英文單詞。她無法回答yes還是no。在范明的呼嚕聲中，她看見了他眼角的細紋，日漸稀少的頭發(fā)，和從臉頰和發(fā)際線不斷脫落的皮屑。她已經(jīng)到了不能單純只用保濕乳的年紀了。在商場，柜姐已經(jīng)開始給她推薦抗皺產(chǎn)品了。劉珍盯著柜姐妝容精致的臉，問她多少歲了，回答總是讓她失望。姐，我1998年的。姐，我2001年的。柜姐湊近了給她試用護膚品，她聞見的是與花香調(diào)香水完美融合的青春酮體的味道。如果她使用這款香水，范明只會說，嗆人。和范明在一起的這些年，她身上只剩下了牛肉面味，豬肉大蔥餃子味。每個女人都應該擁有很多雙高跟鞋，這是翁虹對她說過的。剛考上大學，翁虹給她置辦了許多帶跟的鞋子，她很不習慣。等她習慣了，翁虹又勸她買耐克鞋，老爹鞋。常穿高跟鞋，腳會變形的。你要為自己身體著想。過兩年你懷孕了，高跟鞋穿不著了。等生了孩子，你只想穿平底鞋。劉珍默默地聽她說。那個問題她始終說不出口。她知道老劉也想問。可不管有沒有鑒定證書，翁虹肯定是她的母親，她唯一的母親。劉珍翻著柜子里的情書，猜想著寫詩的人是什么模樣。雙眼皮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還是和劉珍一樣，長得波瀾不驚？劉珍撫摸著字跡透出來的凹陷，竟然和天貓精靈開裂的傷口一樣鋒利。玄武湖涌起了粼粼波浪，刀鋒般的水光很快就愈合了。房東叫住了準備去玄武湖散步的劉珍，她的女兒很快要結(jié)婚了，請她和范明到期就搬走。劉珍心頭一動，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新娘子，每晚和自己的丈夫都能看見銀色的玄武湖，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吧？那晚她失眠了。范明的側(cè)顏被窗外的月光照亮。那塊見過朱元璋的石頭，也見過他倆快樂的模樣。她又看向窗外的玄武湖，湖里有多少這樣的石頭呢？她的手伸進了被窩，握住了范明汗涔涔的手。小愛同學就是在那次搬家中摔壞的。復述過范明很多情話的小愛同學，回答過劉珍很多單詞問題的小愛同學，在地面上摔出了紅紅綠綠的芯片。原來機器人的拋物線，也遵循9.8米每二次方秒的重力加速度。

天臺上已經(jīng)沒有人了。劉珍關緊了窗戶。范明已經(jīng)等急了吧，她現(xiàn)在趕去新街口，肯定錯過飯點了。范明喜洋洋地告訴她，新年第一天就公示。劉珍沒有告訴他，出國名單也定下了。他說，今年不吃麻辣燙，他要請劉珍吃肯德基的大餐。這次跨年依舊有萬人氣球，烏決決的人們擁在一起，放飛手中五顏六色的氣球。范明說，他也去活動方領取了兩個。劉珍著得見，兩個圓鼓鼓的氣球，隨著他倆手的松開，晃悠悠地飄上天空。同時，還會有無數(shù)煙花往下墜落。升空與墜落，同時在這片天空上發(fā)生。劉珍再次捧起了天貓精靈，她想問它，這次她該不該去找范明。喂，她喊了一句，接著又說不出口了。您需要什么幫助？天貓精靈又亮起了藍色的微笑，如果我不能解決，你可以問問小愛同學。劉珍放下天貓精靈，閉上了眼，她聽見，街角的大排檔響起了“再見”“別走”“再來一瓶\"的聲音。那個靠著水泥墻打盹的無名氏母親，內(nèi)衣往上卷起，肚皮微微露了出來，那道刀口宛如一個不成文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