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表哥名叫和平,我曾經(jīng)覺得這是一個有些無趣的名字。百度解釋,“和平”:沒有戰(zhàn)爭的狀態(tài);溫和之意。聯(lián)想到大表哥出生于新中國成立初期,這名字想必是一種紀(jì)念。后來知道是外爺起的,我忽然感覺它承載的分量非同尋常了。
外爺出生于清末年間,自幼失去父母,與他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他勤快、懂事,小小年紀(jì)就挑起家庭的重?fù)?dān),十六歲那年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油旋店。油旋是一種發(fā)面烤餅,有別于我們?nèi)缃竦臒灐㈠伩S托又v究色香味和手工技藝,一團(tuán)面在制作者的手中被搟拉成細(xì)長條,抹上植物油,卷起,壓扁,上爐烘烤。面需筋道,油要舍得,烤熟的餅有一個個金黃色的圈圈。外爺?shù)挠托镜媒裹S香酥,香飄十里。慕名前來買油旋餅的人絡(luò)繹不絕,常常使得他小小的店面門庭若市。冬天的早晨,天蒙蒙亮,十里八村來批發(fā)油旋的人就排成了隊。外爺就打發(fā)人到街對面的牛肉湯館買來一大鍋牛肉湯,就著自家的油旋,給客人們吃,客人們吃得暖暖和和的,一邊等著新出爐的油旋餅。
外爺勤勞誠實,油旋個大油多,去買油旋的人還可以吃到免費(fèi)的早餐,所以外爺?shù)挠托暝诋?dāng)?shù)睾苡忻麣狻I夂茫鉅敿依锏娜兆右踩找婕t火起來。我媽回憶說,小時候家里用于烤餅的面粉囤積了幾大羅圈,屋角排滿了一桶桶的菜籽油。那時候家里光景好,外爺還送大姨到洛陽讀書。外爺是小鎮(zhèn)上的普通勞動者,安居樂業(yè)是他追求的人生。然而亂世紛擾,東洋鬼子斜刺里蹕了過來。
1944年的5月,小麥成熟的季節(jié)。聽老人們講,那年的麥子長勢真好啊,從田間地頭走過,不經(jīng)意間被灌了槳的麥穗打了腿,生疼,心里卻忍不住樂開了花,顆粒飽滿,豐收在望。然而,日本的鐵蹄踏碎了人們收獲的喜悅。
我媽回憶起小時候跟著外爺外婆“跑老日\"的情景,說像做噩夢一樣。孩子的夢總是格外香甜,驚擾了孩子的夢是一種罪惡,外爺一邊念叨一邊叫醒睡夢中的媽媽和舅舅。外婆抱著我小姨,外爺牽著媽媽和舅舅,連夜逃到距離鎮(zhèn)上十里的大姨家。第二天發(fā)現(xiàn)大姨家也是不安全的。鬼子盤踞鎮(zhèn)上,不忘騷擾附近的村子。剛吃過早飯,聽到槍聲,有人驚喊“鬼子進(jìn)村了!\"外婆抱著小姨,拉著媽媽,隨村里人一起離開村子,逃到野外山坡上。坡上稀稀拉拉長著幾棵柿子樹,涼蔭難尋,毒日頭白亮亮地照著,人們又渴又餓,又不敢回村去。遠(yuǎn)遠(yuǎn)望去,村子的方向濃煙四起,鬼子不知怎樣在作惡。下午,天氣愈加悶熱,小孩子們的哭聲都奄奄的,時而啼哭,時而像小狗一樣急促地喘息。有人說再這樣下去會死人的。后來有位大叔不知從哪里打來了一籃子水,饑渴的人們一下子就圍了過去。打水的籃子是那種用荊條編得很密實的籃子,外面刷了桐油,盛水不漏。外婆給媽媽一個小木碗,媽媽從人縫中鉆進(jìn)去,向打水的大叔討要了一碗水。媽媽清楚地記得,外婆一口也沒喝。給媽媽喝了兩口,剩下的都喂給了小姨,小姨才漸漸平靜下來。臨近傍晚,陰云密布,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夾雜著冰雹呼嘯而至。
在烈日和暴雨下煎熬了一天的人們陸續(xù)回村去。村子已是一片狼藉。糧食被鬼子搶了去,家里的紡車、織布機(jī)、桌子板凳都被堆到空地上燒毀了,村民家里的牛羊被架在火上烤吃了。萬幸人還安全,因為早晨倉皇出逃時,外爺因為等正蹲茅廁的舅舅,和外婆她們走散了。后來外爺尋外婆不見,回到天姨家還未見外婆她們回來,又出去尋找。
外婆抱著小姨,拉著媽媽,正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泥濘的山坡上,四周漆黑一片,路又不熟。媽媽說她們不斷地摔跤,山坡上開墾有梯田,有一次她們一腳踏空,直接從上一層梯田墜落到下一層。然后,她就聽到外婆大叫一聲,急切地呼喚著小姨的名字一—小姨沒了呼吸。
我打斷媽媽的回憶,小姨后來又醒過來了?媽媽一聲嘆息,“死了”。我大驚,不是我現(xiàn)在的小姨嗎?媽媽說,那個小姨在“跑老日”的路上死了,現(xiàn)在的小姨出生于兩年后的1946年,她仍舊叫了那個名字。
學(xué)生時代,我看過一本書《安妮日記》,作者安妮·弗蘭克是一名猶太人少女,二戰(zhàn)時期希特勒納粹黨圍剿殺害猶太人,安妮有長達(dá)兩年的時間躲在父親辦公室的閣樓上。記得我在讀安妮的故事時,常常會不自覺停下來,合上書,閉上眼,去想象安妮那狹小的閣樓上的世界。一個花季少女,不能唱歌,不能跳舞,不能到美好的大自然中去,失去安全和自由,忍受著孤獨(dú)和恐懼,該是多么悲慘。
后來,媽媽和外婆被外爺送到很遠(yuǎn)的一個偏僻小山村的親戚家,躲了幾個月,直到日本敗退離開。媽媽那時七八歲,還未上學(xué),她不能像安妮一樣記錄戰(zhàn)爭中一個孩子的所見所感。但她常常記得那個漆黑的雨夜,泥濘的山路,還有外婆呼喚小姨那無助凄厲的叫聲。
日本打到我們洛陽時,已是秋后的螞蚱,但這螞蚱蹦醚得更兇,這場“蝗災(zāi)\"比1942年的天災(zāi)更甚。外爺位于小鎮(zhèn)上的油旋店已不復(fù)存在,米面油被鬼子洗劫一空。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第二年,舅舅的兒子,我的大表哥出生了。外爺非常鄭重地為長孫起名:和平。性情溫和的外爺,渴望一個沒有戰(zhàn)爭的世界。“和平”,戰(zhàn)亂已去,心愿得償。
和平,一個普通的名詞,飽含了多少美好的東西在里面!和平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舒適愜意;是“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的淳樸安樂;是“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的太平和睦;是人歡馬叫、龍騰虎躍的喧鬧祥和;是燦爛陽光下的引吭高歌!
前些天,在音樂學(xué)院讀書的女兒微信與我聊天,說他們學(xué)院要舉行一場“紀(jì)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八十周年”的專題音樂會,她和她的同學(xué)們準(zhǔn)備了《思鄉(xiāng)曲》《在松花江上》《祖國慈祥的母親》等歌曲。她說她正在制作海報,不知該寫些什么。我說,有了和平,才有動人的歌聲。
后來她發(fā)來海報樣稿,寫道:“身處和平時期的我們,徜徉在音樂的海洋里,沐浴在燦爛陽光下。我們的幸福生活是無數(shù)先烈前赴后繼、英勇獻(xiàn)身換來的。今夜,讓我們放聲歌唱,用音樂緬懷先輩,禮贊祖國。讓美好的旋律永遠(yuǎn)響徹在和平的天空下!”
在和平的天空下,如今年逾古稀的大表哥和平,兒孫繞膝,安享晚年時光;在和平的天空下,音樂學(xué)院的女兒和她的同學(xué)們盡情歌唱;在和平的天空下,我依在媽媽身邊,聽她講那過去的故事。
銘記歷史,緬懷先烈,珍愛和平,開創(chuàng)未來!愿我們的同胞親人、子孫后代永遠(yuǎn)生活在和平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