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含藥

龔小萍，1967年生于湖南，現居廣州。作品見于《作品》《牡丹》《廣州文藝》《滇池》等刊。出版散文集《慢享唐詩·獨愛你那一種愁》《慢品元曲·人生能得幾回閑》。

鼠曲草

鄉野大地，遍生花草。比如身子低伏在花園村早春初醒的田埂、荒坡或者水溝邊的鼠曲草，絨毛灰白，抖顫在冷風中的樣子，如未融化的寒霜，卻又似春天晨曦里淡若蟬衣的白霧。細長的葉子間，怯生生發出米粒般天小的花苞，淡黃色的花穗，如星子般細碎地散落，無聲無息，只憑一身絨衣抵御風的寒峭。

這不起眼的鼠曲草，它還有著另一個名字：清明菜。溫煦，時令，在日月之下，在春風之中，在人心之上，念掛，哀思，蕩漾。

到了可以四處跑動的年紀，我跟屁蟲一樣尾隨奶奶，在清明前后的田野上，學著奶奶的樣子，掐斷鼠曲草的莖葉，放進竹籃。不多時，竹籃里便是滿滿的茸茸的綠。絨毛沾在奶奶的手上和衣襟上，也沾在我的手上和衣襟上，絲絲縷縷地附滿我和奶奶全身。

當竹籃里鼠曲草有了一定的分量，奶奶便招呼我回家。她先是將鼠曲草在池塘里清洗干凈，然后回到灶屋里生火燒水。柴火在灶膛燃燒得躃啪作響，鍋里的水也開始沸騰。此時，奶奶便將鼠曲草倒人滾水中，那毛茸茸的綠隨沸水浮沉，奇異的氣息瞬間彌散了整個灶屋。那是泥土的微腥和新草的青澀，再混雜著中藥味的沉郁，醒目，清神，讓人周身舒爽。

幾分鐘后，奶奶將焯過的鼠曲草從鍋里撈出，放進事先準備好的清水里浸涼，再倒入石臼里搗碎，青綠的汁液滲出來，沾染在石臼邊緣，更加濃郁而清苦的草的味道在空氣中擴散。待搗至濃濃的漿汁，奶奶將糯米粉放入攪和，并反復揉搓，那團青綠便在手掌與指縫間翻滾、延展，漸漸變得柔韌而光潤，最終成為一團飽滿深沉的碧玉。當青團蒸熟出籠，守在旁邊的我，總是迫不及待地咬一口，軟糯里夾雜著清苦。少年饑餓的肚皮，讓我忽略這種來自大地的滋味，至今想來，都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

鼠曲草的恩賜，遠不止于果腹，更在于療傷。實行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后，鼠曲草不再是果腹的食材，更多的是藥用。記得有一回，我被一頭不受繩索羈絆的黃牛追趕，腳下慌亂的我，在奔跑中滑倒，膝蓋重重磕在石子上，頓時鮮血直流。奶奶聞聲趕來，并不驚惶。只見她蹲下身，就近采來幾株鮮嫩的鼠曲草，在口中細細嚼爛。旋即，一團溫熱的、帶著唾液與草汁的青綠藥泥，輕輕敷在了我火辣辣的傷口上。說來神奇，那灼痛竟被一種奇異的清涼所覆蓋，絲絲縷縷滲入皮肉，僅半天，傷處痛楚便悄然隱退。長大后，有一次與一位從縣城醫院退休回來的老中醫聊起，才知曉那口中嚼草的土法，竟暗合了古醫書所載鼠曲草“祛痰、止咳、解毒\"的性子。原來最質樸的生存里，大地早已埋下了自救的種子。

新千年后的花園村，為便于耕作，借農田水利改造之機，村里人將小塊的田坼無限擴充，原先縱橫交錯的田埂，變成了可栽種的田壟，先前用來灌溉的溝渠，也被填平了大部分。這些利于鼠曲草生長的環境，日益逼仄，它的身影開始稀少零落，只能偶爾在犁耙到達不了的田角或荒僻的路基旁看見幾叢。頂著細小的黃花，灰綠著，在風里輕輕搖動，顯得孤單而落寞。人們已經遺忘了它曾經填塞過饑謹的腸胄，撫平過流血的傷口，甚至是想方設法抹去它曾經在自己生命的重要節點存

在過的痕跡。

我曾在某個返鄉的春天，仔細凝視過一叢孤單的鼠曲草，它絨毛依舊，貼地而伏，細碎的黃花在風里微微顫抖，渺小又不失堅韌。它只是默默伏在塵埃里，將一身柔韌的綠意和微苦的汗液，無聲地饋贈給需要它的人，為饑餓的腸胃和疼痛的傷口，完成它近乎神性的“渡過”：渡過病痛，渡過人世間的悠悠長念，只是以一種緘默將自己沉人天地。

地丁

溫潤的風從山口吹向花園村，云朵開始變白，像被馴化過的焰火，從空中緩緩游過。我脫去厚實的冬衣，在曠野里捕捉到一點一點又一點悄然綻放的淺紫，我知道，那是地丁從剛剛開始松軟的泥土里冒出來了。它們如星子般散落于黃土與枯草之間，花小如豆，顏色卻紫得沉著，仿佛將整個春天的魂靈都悄悄沉淀在花瓣里了。它的葉子細長如犁，花園村的農人們又喚它“犁頭草”。那小小的花，開得無聲無息，從不仰面招搖，只低低地貼地生長，似乎生來就懂得低頭的智慧。

我的童年和少年，浸透了田野的泥腥，春夏秋冬，風霜雨雪，都不能阻擋我和小伙伴們一起奔向溝渠河灘，找尋能夠走向我們貧乏餐桌的食材。那時候的地丁，無疑是我最熟悉不過的野菜之一。地丁不擇環境，不擇貧瘠，不避荒涼，田野里隨處可尋，溝坎坡沿，甚至墻根土縫，它們都肯安家落戶。它柔嫩的花莖，只需輕輕一折，便是脆斷。斷口處，立刻滲出乳白黏稠的汁液，仿佛無言的淚滴。這些粘在手上的汁液，要經歷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洗凈。聞一聞，滿手盡是清苦的氣息。

那時候，男女老幼，似乎沒有人不知曉地丁是治病的良藥。我的奶奶時常說：“家無地丁，心腸不安。\"記得小時候的某個春天，我和花園村（那時還叫花園大隊）的很多小伙伴，突然間集體染上腮腺炎，一夜之間腮幫紅腫得像熟透的水蜜桃，疼得吃不好睡不香。奶奶看著心疼，陪著我熬夜。天剛見亮，奶奶便提籃出門，半個時辰的光景，便采回滿滿一籃地丁。洗凈后，她蹲在灶前煎熬，灶火映紅了她布滿溝壑的蒼老的臉，藥罐里翻滾的褐綠色藥汁，氤氳出微苦的薄霧，整個灶間彌漫開一種青澀的草氣，那氣息，便是土地給予人間的慈悲呼吸。我坐在奶奶的身邊，看她小心翼翼將濾出的藥汁倒進碗里，綠得濃稠深沉，熱氣蒸騰，藥香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小屋。果然，幾碗苦湯下肚，我紅腫的腮幫如退潮般消去。

年歲漸長，我便知曉了這貼地而生的小草，竟默默承載著如此深沉的善意。有醫書記載，地丁可解無名腫毒，可驅熱毒邪氣。那些缺醫少藥的貧瘠歲月里，它竟是多少人疼痛難耐時唯一的指望。它那斷莖處滲出的白漿，正是土地給自己受傷的兒女們所準備的乳汁。它們無端地匍匐在角落，被腳踩踏，被鋤鏟除，卻將自身化作人間救命的甘霖，這種無言的付出，猶如大地以其血肉供養萬物的秘密契約。

時至今日，花園村的老郎中宇軒先生早已作古，但我仍然清晰地記得老先生的家中，永遠都會備著滿滿一陶缸的干地丁。每遇村里患了莫名腫痛的人去找他把脈問診，宇軒先生都先讓患者坐在他的堂屋里，然后從陶罐里抓出一把干地丁，放進一只碩大的粗陶碗，沖入滾燙的水，褐色的湯水隨即升起裊裊苦的氣息。待溫度適中后，宇軒先生讓病人喝下去，不一會，病人緊蹙的眉頭就會有所松動，疼痛也會慢慢消退。

就是這小小的地丁，卻有不一樣的性情，不羨高枝，只緊貼土地，將根扎進最貧瘠的深處，不爭春色，卻在萬類尚自瑟縮的早春，便捧出微小的紫花來。每每俯身注視它貼地而生的姿態，便能望見它蘊藏于身的堅忍。它們被踩踏、被鏟除，莖折漿流，但過不了幾天，原地或旁邊又會冒出新的嫩芽，依然沉默著鋪開自己的綠意。這地丁的倔強，竟與鄉里那些在泥土里刨食、脊背被歲月壓彎卻始終不息的父老何其相似。他們亦如地丁般低微，卻以同樣的沉默，在土地上扎根，汲取著微薄的養分，然后傾其所有地活出生命的全部綠色。

如今，城市華光耀目，名貴滋補品早已擺滿藥柜，參茸蟲草被競相追逐，而地丁，仍如千百年來的模樣，在鄉野僻靜之處，寂靜地生長著，開花、結籽，對人世間的任何喧囂，充耳不聞。它自生自滅，隨榮隨枯，從不在意是否被記得。

在花園村勞作的那些年，我曾經仔細端詳過一小簇地丁，它細長的葉襯著深紫的小花，在或寒或暖的風里兀自顫動，柔弱，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韌勁。它不似蒺藜般鋒芒畢露，以尖刺示人，它默然匍匐，以柔韌之軀迎向踐踏與風雨，卻將苦楚悄然釀成療愈的恩典。

地丁看似渺小脆弱，卻將倔強的根深深扎入土地深處。它甘處低微，卻以莖葉內蘊的苦寒之性，默默對抗著人間的熱毒與疼痛。這貼地的生靈，深暗泥土緘默的哲學，唯有俯身貼近塵埃，才能將生命儲蓄得更加強大。它微小的紫色花朵，便是深扎于苦難中的靈魂，向人間無聲吐露的尊嚴。作為人，我們的生命可如蒺藜般剛硬銳利，亦可如地丁般內

斂柔韌。

我想，世界之所以明亮，就是因為有地丁這樣的大地萬物被我們認知，并反過來啟蒙我們，很現實主義地向我們訴說著關于生命的完整寓言：一者以鋒芒守護界限，一者以柔韌療愈創傷。當我們在荒蕪處看見地丁悄然綻放的紫花，那便是大地以最謙卑的姿態，向懂得俯瞰的眼睛，傳遞著一種關于生存與治愈的奧秘，讓時間不至于在生命的另一領域被折疊，被停滯。

菖蒲

花園村的暑熱，是從五月初開始的。此際，顏家大檔和楊樹檔里的水色開始變得渾濁，岸邊就有了菖蒲青綠的身影。它們一茀，或者一叢叢倚著水的平面線，生長出來，細長如劍的葉子青碧挺韌，帶著一股不肯隨波逐流的孤清之氣。葉片邊緣微有棱齒，摸上去卻無半點鋒利。倘若湊近了嗅聞，一股清冽的辛香鉆入鼻腔，好比河水自身的低語，將水下的清涼悄然推上了河岸。

每年端陽節（花園村人從不說端午）臨近，奶奶和母親便挎了竹籃去采拔回來洗凈備用，端陽節用不完的，就曬干了收藏家中，以備不時之需。菖蒲雖是水畔淺灘長天，但發達的根須卻是深深扎于泥土之中，需費些力氣才能采拔起。菖蒲的根莖呈黃白色，像細小的竹根，一節一節。如果是在有露水的早上，或者雨后采拔，菖蒲葉上就會掛滿水珠，輕輕觸碰，水珠就順著葉片滾入河水中。風平浪靜的日子，這些滾落的水珠就會在河面上蕩漾出圈圈漣漪，宛如被驚動時睜開的眼睛。

奶奶把采拔回來的菖蒲洗凈，葉與根分開了使用，翠綠的葉子用紅繩扎束，倒懸于門楣窗榻之間，幽幽辛香便彌漫開來，驅散著夏日蒸騰的濁氣。按照奶奶的說法，菖蒲沁人心脾的清香，會為一家人筑起一道屏障，將一切邪穢拒之門外。菖蒲的根莖則被奶奶精心剪成小段，置于竹匾里晾曬，干透后的菖蒲，又成了一味祛風寒降濕熱的良藥。

奶奶時常說，舊時鄉間，醫藥不如今日便當，遇有小兒受驚夜啼，或成人心緒不寧，人們就會將儲備在瓦罐里的干菖蒲根莖取出些許，放置在石臼里碾碎。鐵杵撞擊石白內壁，發出“砰砰砰\"的悶響，辛辣的氣息便飄滿屋子，聞之，精神大振。搗好的碎末，用滾水沖拌，藥湯濁黃，氣味也愈發濃烈。藥湯入口，起初是難以下咽的辛澀，一碗藥湯喝完，腹腔中慢慢升騰起一股奇異的暖意，通向四肢百骸，燙平驚惶不安的心神。長大后，我翻閱《本草綱目》，李時珍這樣描述菖蒲：“味辛溫，開心孔，補五臟，通九竅，明耳目，久服輕身，不忘，不迷惑。”我終于理解了奶奶使用的土法，竟接通了古老醫道的活水源頭。

菖蒲根入藥，葉亦自有其用。端陽節的清晨，奶奶定要用菖蒲葉、艾蒿和金銀花藤煮上一大鍋水，熱氣蒸騰，滿屋辛香。待黑褐色的藥水溫度適宜，便呼喚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沖洗全身。水觸肌膚，一股清涼直透心脾，隔夜的倦意瞬間滌凈。奶奶說，此水還能明目、辟邪。幼時懵懂，不知個中深刻道理，只覺得用這種藥水敷洗過的雙眼，確實會變得清亮。如果那日適逢晴好，看陽光會比平日澄澈幾分，眼前的大地就像被這盆藥水濯洗過一遍，清新、嫵媚。

菖蒲的根莖還被稱作“九節菖”，鄉人視為吉祥。其根節環環相生，歷歷分明，將光陰的印記，一寸寸刻進自己的骨子里。不似浮萍逐流，也不似蘆葦隨風俯仰，只是沉靜地立于水畔。根，深扎于淤泥；葉，卻指向青天。那份挺直于濁水里的柔韌和清醒，大抵是神靈贈予人類無須說出的箴言。

然而，滿身清氣的菖蒲，身影在熟悉的水邊也白益稀薄了。舊白長滿菖蒲的淺灣，或被水泥砌成筆直的河道，或淤塞填平，種上了速生的林木。偶爾在殘存的水洼邊見到伶仃的三茀五叢，依舊青碧，依舊辛香，卻顯得格外孤單落寞。想到它曾懸于千家萬戶的門楣，曾入藥安撫過無數驚悸的肉身，曾以它的汁液濯洗過無數蒙塵的眼目，如今卻漸漸成了河岸上被遺忘的風景。孩子們不再識得它，端陽節的門楣上，也多是花花綠綠的彩飾，難覓那一束青碧辛香。那源自水澤的、帶著天地體溫的古老庇護，正悄然從我們的門楣上，也從我們的記憶里褪去。

今年端陽節那天，我在離小區不遠處的一小片水澤邊，看到過一菖蒲。我蹲下身，仔細端詳它，葉片劍形修長，根須深隱于渾濁的泥水之下，卻無半分污濁之氣。水波輕漾，倒映著它孤直的影子，仿佛水底也悄然立著另一株不肯屈就的植物。它不似蒲草般柔軟可親，供人編織安坐，也不似青青菜醒目如十字，急人所難。它只是默然獨立于水涘，以辛香自守，以清氣立身。這水邊的隱者，不獻媚于世俗的熱鬧，只將一身的潔凈，獻給時光。它療愈驚惶，驅散昏昧，以卑微的身軀，在人間與自然的交界處，執著地守持屬于它自己的清朗。

菖蒲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種關于“清”的敘述。生于淤泥，卻自蘊清氣，其形如劍，其性卻溫，其香辛烈，竟可安神。它無言地昭示，真正的清雅潔凈，并非生于不染之地，而恰是在泥濘深處，守住心源，便是澄澈。真正的力量，亦非張牙舞爪，而是如它深扎的根，柔韌的葉，在不動聲色中辟開一方清朗的天地。

當人世間被混濁浸漫，總該有菖蒲這樣的植物，用它辛烈的清香提醒俯身掬水的人，縱使身處大地的低回之處，靈魂的源頭亦可保有永不沉淪的清冽。

就是這些大地之上的野草，或者中藥，讓我不止一次通過想象和敘述，試圖改變我曾經所處的時空，來擺脫現實生活里驟然而至的壓抑、掙扎和撕裂，讓沉重的肉身，在無限貼近大地的時候，獲得一種飛翔的可能。

有了它們，人間的每一樣東西都值得我們熱愛。

責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