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回西北老家過年,正好看到當地職校的招聘公告。此前,我和職校生群體沒有什么交集,也沒有太多概念。上次看到“大專生”這個詞,還是在北大的樹洞論壇里,有個女生發帖說交往了一個大專生男友,愛玩游戲,要不要分手?下面的回復除了勸分就是質疑謾罵,成了當時的熱帖。
我自己的受教育經歷,就是從重點中學到北大。因為從小成績好,家庭氛圍比較寬松,老師也比較包容。職校對我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我對不同的教育系統感到好奇,決定去試一試。
當時,我剛從一家出版社離職不久。當年高考填志愿,我對經濟、法律都不感興趣,分數也夠不上元培,因為喜歡寫作,就直接選了中文系。臨近畢業的時候,我還是喜歡文字相關的工作,就去了一家老牌出版社。
出版社延續著傳統的工作氛圍。我幫編輯做一些策劃宣傳工作,大家平時會坐在一邊聊天一邊干活,相處輕松融洽。每個前輩老師都會教我不同的東西,完全沒有那種格子間的隔閡。我被保護得很好,甚至在我想要讀研時,他們都說可以給我預留一年時間,讀完再回來繼續工作。
我在那里呆了半年,從策劃到發行的全流程,學到了很多。但我還想寫作,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不斷重復,接觸的人和事很有限,心里有點著急。安逸的生活反而讓我有點焦慮,我害怕自己未來的世界只有這么大,思來想去,還是想去其他環境看一看。
職校招聘時只說要招輔導員,進去了才說缺代課老師,讓我教語文。我要負責數控、汽修、軟件類專業,一個班三四十個人,每周四次,每次兩節課連上80分鐘。
正式上課讓我不斷受挫。我一講到課文,提到知識性的東西,底下的學生們就開始眼神渙散,發呆打瞌睡,或者干脆玩自己的。我們用的課本是專門給職業學校編的教材,里面有一些很基礎的文言文、小說和散文,但學生水平參差不齊,上過高中的同學覺得太簡單,沒上過高中的同學又聽不進去。我準備了很久的講義,總結各種知識點,他們頭也不抬。
另一個問題是,教材里的文章也無法引起學生的共鳴。現在和他們去講朱自清,他們是真的聽不進去,也理解不了,那種感情離他們的年齡和時代都很遙遠,也不能硬讓他們記住這種情感,在考場上背下來。
我專門找學生聊,發現不只是上課內容,他們有些人對于課堂模式本身就很排斥,這種心理來自于之前上學,遇到問題沒有得到老師幫助,或者被嚴重批評或體罰過。一旦產生抵觸心,不管老師講的是什么,只要是新的知識,他們就不太愿意去聽。還有一些學生,是真的聽不懂。知識積累需要過程,專注力和學習能力都需要長期培養,他們可能從中間某個環節就斷掉了,空缺的太多,不知道從哪里補起。
于是,我會很注意課堂氛圍,希望盡量輕松一些,準備音樂、視頻,布置一下教室。我還會加一些小游戲,比如拿一個箱子掏個洞,讓同學們寫下生活里的困惑,再由抽到的同學去解答。我盡量挑一些他們感興趣的文章,比如“北漂”打工者范雨素的非虛構寫作,帶著大家一起讀。在寫作課上,我們會把文章拆分成組,每組幾個人去試著概括文章,或者仿寫一些片段。
其實剛進職校當語文老師,備課的時候我就在想,義務教育完成以后,學語文是為了什么?后來覺得無非就是閱讀和寫作,需要閱讀的時候能不能理解內容,需要表達的時候能不能組織好語言。所以第一節課,我讓大家一起討論“語文”是什么,大多數同學說是寫作文和背課文。我和他們解釋,語文是一個很豐富的學科,寫作也不只是應試作文。我還給他們放了電影《情書》片段,以此布置了隨堂寫作“第一次心動”,讓大家隨意發揮。
那一次,同學們配合度很高,交上來很多小紙條,有人寫戀愛經歷、第一次遇到小貓小狗、第一次打游戲,還有個男生另辟蹊徑,說自己的第一次心動是成為受精卵的第五個月,那是他人生的起點。這些樸素又有趣的表達都讓我很驚喜。
在后來的教學中,我告訴學生不要害怕去寫。平時的日記、備忘錄都可以屬于寫作的一部分。如果想講一個故事,覺得講不清楚,那就找人去說,在說的過程中也會慢慢找到寫的思路。很多學生的語言是半口語、半書面語的,剛開始看會覺得有些“粗糙”,細看下來,又有著特別真誠的生命力。
我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是帶著他們寫“想在葬禮上聽見的話”,有一個男生寫自己從小到大學習都不好,但是他過得很快樂,后來他上了中專,在學校里參加技能大賽,有了一技之長,一直都很開心。他在最后寫,“我知道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我也知道我注定是一個普通人,但我會快快樂樂地過完這一生。”
我接觸的這批職校學生都是05后,比我小七八歲,可能因為年齡差距不大,我也比較愿意傾聽,很快建立起了信任。班里有了一些對語文感興趣的人,會把平時寫的東西拿給我看,還有幾個人會寫詩。
不過這種對知識的興趣,和“給我面子”這兩件事,是糾纏在一起的。職校的學生,很多都會“認人不認課”,如果他們能認可這個老師本身,就會給面子認真聽一下。我雖然很想說上課給他們帶來了多大的改變,但事實上確實沒有,更多的同學,參與度還是不高。
就我的觀察,很多同學已經漸漸喪失了表達的欲望,自我表達的能力非常匱乏。他們普遍來自農村,不少是留守兒童,往往在家里沒有交流的對象,一路從村小到縣中,也沒有受到很好的對待,慢慢就習慣于不再表達,壓抑自己的想法。在輿論場中,“職校生”的身份會讓他們處在劣勢地位,更讓他們不愿意談論自己的生活。
在做老師的過程中,我對“職校生”所處的地位深有感觸。其實,和大家印象中職校學生普遍頑劣、愛打架等刻板印象不同,我接觸的這些孩子非常尊重老師,對教學的信任度特別高。那種頑劣的學生在我們實際接觸里都是極少數,而且其中的大多數人出問題的原因都能找到。
更多的學生們是自卑的。剛去學校的時候,一個同學早上胃痛,想出去買藥,但學校封閉管理,我就答應幫他買。那時候剛開學特別忙,我直到晚上才想起來這件事,趕緊買了送過去。可就是這樣一件我做得并不很好的事,他一直記著,過了好久還會提起。他說,像他們這樣的人,天生就是被人坑的,哪有別人對他們好。我聽了很難受。
我觀察,很多學生都處在一個無聊空虛的狀態里。學校總是批評他們不努力,實際上,他們是不知道要努力什么。網絡時代,信息獲取看似很便利,但大家接觸知識的渠道還是很窄。我們班上有個同學很愛看書,但是不知道應該看什么,只能去看熱銷榜在賣什么,結果往往買回來看不下去。因為無聊,學生們就只能刷手機打游戲。在這方面有天賦的,可以在游戲里找到一些慰藉和自信。那些游戲也打不好的,就一直處在精神很渙散的狀態里。
很多學生來職校,都是家庭和學校教育失效的結果。我想,這時社會應該給予他們更大的支持,讓更多的資源向他們傾斜,引導他們找到自己的價值,但我所觀察到的職校教育并沒有做到這一點。
我所在的職校,職校師生比例有些失衡,老師要對應的學生太多。而且學校相關規章制度僵硬,把精力都花在一些考核指標上,很少關注學生本身。
學校以軍事化管理為榮,訂立了很多規矩,包括進門必須打報告、宿舍擺設這種細枝末節。它還有嚴格的日程表:早上六點多要求老師帶著學生跑操。學生沒時間吃早飯,第一節課基本都在睡覺。晚上還要上晚自習,要求所有學生必須到齊,實在沒事做,在教室打游戲也可以。
我沒在這樣強硬的環境里生活過,覺得這些規定太流于形式,只是一種簡單粗暴的“管教”,而不是“教育”。學生很多已經步入成年,需要培養自主思考、自己安排時間的能力。如果強行所有時間都排滿,他們根本沒有機會自我探索。
在學校時,我曾希望改變點什么,向學校申請改革。我擬定了方案,把跑操變成每個月累計跑30公里,學生可以自己安排時間,用手機記錄,由體育委員集中檢查。晚自習允許同學不來教室,只要有明確的事要做就行,在一定的范疇給他們選擇的自由。
學校同意我用一個班實驗一個月。改革實行后出乎我意料,全班30多個人,每天晚上能有10多個人到教室學習,這在一些大學里應該也算多了。而且這些自己選擇到教室的學生,都是真正想要學習的人,不會和其他同學互相干擾,更專注高效。
可惜剛過了半個月,改革就被強制叫停。理由是有老師在巡回檢查時,發現同學在宿舍打游戲,覺得影響不好。我覺得答應學生的事就要做到,而且學生們配合熱情很高,不能出爾反爾,我氣不過,跑去和負責的老師爭執。他說,學校同意改革,是要在一個月內必須看到成績提升了多少,現在覺得希望不大。
不只是學生,老師也困在低價值感中。在我入職時,就經歷了同事有意無意的嘲諷,大意是說沒想到名校畢業,最后還來這種地方上班。職校老師的社會地位不高,說自己在職校教書,似乎也是一種“不上進”的表現,比不上“大學老師”的職業體面。在這種觀念下,老師自己的教學熱情也會降低。
在“藍領”整體得不到尊重的風氣里,很多老師都覺得,自己不是在給國家培養人才,只是在培養一群最普通的勞動者,所以把他們從學校送到工廠就行了,沒有人在意他們去想什么。甚至有些老師本身就帶著傲慢,看不起這些未來要去“擰螺絲”的學生。
其實,我一直對自己的教學沒什么自信。我不知道自己講的那些有沒有用,也不知道像其他老師那樣,中規中矩地代課會不會更好。但我始終希望,學生不止掌握專業技術,也能學會尊重他人,也尊重自己,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我會邀請朋友,給學生們做勞動法的講座,教他們如何維護自己的權益。我會帶著他們看《守護解放西》,看羅翔老師的講刑法片段,希望他們不要逾越法律底線。當有男生用某些詞匯調侃女生,且不自知是一種不良行為時,我還會給學生們講“辱女詞”的來源,分享女性主義的書籍。現在,很多人在講文科無用論。但這些事都是我接受的文科教育告訴我的,要教會大家“把人當成人”。
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和我的職校學生們在面對相似的問題。高考錄取線比其他一些大學高出幾分不能證明什么,但“清北”就會變成一個被反復提起的標簽。“清北”的標簽,和“職校生”標簽一樣,都是越過了人本身,去定義一個人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給人預設好了一個評判的框架。我覺得學習的意義就是獲得心理上的自由,而不是走進這個框架里。
我和學生們說,我就是很喜歡給你們上課,也喜歡和你們相處。這是真心話。剛開學的時候,我經常去宿舍跟他們聊天,我還在自己宿舍里收拾出來一塊地方,叫學生們來聊天和吃東西。我知道我進入好大學,有很多運氣和教育資源的因素,并不是我本身比別人優越什么。
而他們知道我畢業于北大的時候,我們已經相處過一段時間了,而且是每天很長時間都呆在一起。他們是先認識了我這個人本身,所以不會覺得這個身份會帶來距離。而且相比于其他人,學生們可能因為年齡小,思維沒有固化,反而更能理解我的選擇。他們會說,只要這些事你愿意做,你開心就好。我和他們可以很平等、愉快地相處,不會用那些標簽來互相區隔。
我也和他們聊到過“教育公平”的問題。我說我上了好大學,不是因為我真的多么努力,天賦異稟,這和從小的教育資源有關,還有些機緣巧合。有個女生說自己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話:“以前別人都是批評我不夠努力,我覺得是我的問題,心里還好受一點,現在你一說不公平,我覺得更難過了。”
在學校呆了近兩年,我慢慢感覺到無力。學校是三年制,學生最后一年要統一被派往工廠實習,畢業證直接郵寄。我覺得這里不適合自己長期發展,當我帶的那一屆學生也要去工廠了,我就提了辭職。
但是我心里沒有完全放下職校。我對于寫作的認識,最深刻的改變是在職校。剛來職校時,我會把和學生的日常故事隨手寫了發在網上,每篇一兩千字,很快就有出版社來找我約稿。后來有一個師姐看見了,說我的文章好像有一種刻意觀察學生的視角,當時我沒太在意,我覺得學生是我生活里很重要的朋友,我不可能把他們當作一種素材去“消費”。
后來有一個讀專科的朋友看到,也有類似的評論,我才意識到,雖然我主觀上沒有那樣的想法,但我的敘述方式、語言習慣、寫作方法,不屬于我一個人,而是屬于一個群體。以前聽老師講“語言本身是一種權力,文學在利用權力去實現少數人的表達”,只是一種遙遠的理論,從這件事我才真正發現它的含義,于是立刻停筆。
辭職后,我翻看了之前的文稿,我覺得學生們依然需要被看見,但不是由我來寫。于是我重新聯系了出版社,采訪了十幾位學生,讓他們自己說話,然后以第一人稱的口述記錄整理。我不知道這種方式是否恰當,但學生們看到成文后都很喜歡,他們很少有能表達的機會,第一次看到自己說了這么多話,發現自己生活其實不是那么空白。有個學生反復說,出版了一定要買兩本,因為在文字里,他又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我雖然不在職校做老師了,但依然對職業教育感興趣,未來還是想從事相關工作。等書籍出版后,我打算用一些版稅組織一個公益項目,給學生們提供自我表達、職業規劃方面的幫助,讓大家提早去接觸不同的職業,按他們適合的分數段去報考,鼓勵他們去到更好的職業學校。
我深感職校學生們能接觸到的機會真的太少。最近一些學生剛剛考完專升本,一個同學來感謝我,因為我之前給他們辦過經驗分享會,讓他認識了考學成功的學長,在備考時少走了很多彎路。在我的受教育經歷里,這種分享會是再普遍不過的東西,沒想到對他們來說如此難得。
那個之前上課愛翹腿的男生也考得很好,給我發了很長一段話。他提到之前有一次他和同學打架,我作為輔導員去和他談話,但他聽不進去,我講的時候非要打游戲。我沒有強迫他,后來又專門找了時間,單獨和他談心。他說他當時在氣頭上,雖然很不解,但還是決定聽我的,因為他相信我是個好老師。他說,“你永遠是我最好的老師和朋友”。我覺得特別感動。
(西瓜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