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至和二年,即大遼重熙二十四年。
歐陽修建議朝廷對出版物進行審查。他認為,當時部分書籍內容不當,提議將這些書籍的雕版銷毀,且此后朝廷需對市面上的雕版書籍實施審查制度。換言之,未經朝廷許可,不得擅自刻書、售書。
這一主張難免令人疑惑。歐陽修身為儒家士大夫,理應知曉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的道理,亦熟知秦始皇焚書坑儒遭千古詬病之事,為何仍敢提出焚毀書版的建議?那么,歐陽修主張銷毀的究竟是何種書籍?他提出這一主張的緣由又是什么?
歐陽修建議朝廷銷毀部分書籍及其雕版,需要說明的是,這些書籍并非反對朝廷的禁書,也非不適宜未成年人閱讀的淫穢書籍,而是市面上隨處可購的普通書籍。
歐陽修在京城街頭發現有人售賣一部雕版印刷的文集 ——《宋文》。翻閱之下,首篇竟是其好友富弼的作品。此文本身并無不妥,但如此公開售賣,若輾轉流入北方遼國,恐將給富弼乃至國家招致大麻煩。
事實上,文章內容本身并無出格之處。富弼曾出使遼朝,歸來后撰寫此文,大意是勸諫宋仁宗應臥薪嘗膽、勿忘國恥,待國家強盛便不再受辱等。因這是大宋君臣私下議論,言辭尺度較大,使用了 “虜”“夷狄” 等當時對大遼帶有侮辱性的詞匯。
此時便不難理解歐陽修的擔憂:此類文章若被遼國之人所見,他們難免會心生疑惑—— 雙方在外交場合彬彬有禮,正式公文以 “大宋皇帝謹致誓書于大契丹皇帝闕下” 相稱,每年還互派使者慰問,逢年過節互贈禮品,表面上親如鄰里;然而轉身便以 “夷狄”“北虜” 相稱,這豈非偽善之舉?此外,宋遼雙方簽約時曾誓約世代和平友好,背地里卻言及臥薪嘗膽、勿忘國恥,莫非是暗中備戰?這無疑是陰險行徑。
或許有人認為,遼朝人應能分辨外交辭令與私下言論,體諒其中人情世故。但深入思考便會發現,即便如此,仍存在更大隱患:遼朝是否可能在關鍵時刻將此文集作為外交或軍事博弈的籌碼?僅就此文而言,若遼朝有意對宋用兵,可將其作為內部動員的工具,效果定然顯著;若用于談判桌上,宋朝也必將陷入理虧境地。
由此可見,此類書籍不可流入北方,歐陽修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他提出的結論是:此后凡非官方審定的文字,一律禁止雕版印刷與公開售賣。若有違規刻書、售書者,一經舉報查實,將獎勵舉報者200貫錢,這筆獎金由刻書、售書者承擔。其政策建議頗為具體。
其實,雕版印刷引發的問題早已引起關注。早在49年前,即澶淵之盟的第二年,宋真宗便下令,宋遼邊境的交易市場不得售賣書籍(儒家經典除外),違者書籍一律沒收。
然而,近50年過去,這條禁令顯然未起到實效。26年后,即宋神宗時期,朝廷再次下令,凡在邊境市場售賣書籍者,將被判處三年監禁。
這表明書籍流通的管控問題愈發嚴重,未能得到有效遏制。
數十年間,宋朝對印刷品出境危害的認知不斷深化。起初僅是出于文化競爭的考量,到歐陽修時期,已意識到同一篇文章在不同語境下傳播可能引發巨大風險,認知更為深入。后來,隨著雙方交流增多,又認識到信息傳播還涉及軍事泄密這一關乎國家安全的現實問題。
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宋神宗時期,高麗派使者前來朝貢(當時高麗雖與大宋不接壤,但仍向大宋稱臣,同時也向遼朝稱臣)。該使者在浙江上岸后,沿途向地方官索要地圖,稱高麗仰慕大宋山水,希望獲取寧波、紹興等地的地圖。行至揚州時,揚州地方官察覺異樣,假意提議欣賞其搜集的地圖,高麗使者未加思索便取出,地方官隨即下令將地圖全部燒毀。
畢竟,難以確定高麗使者是否受遼朝所托搜集大宋軍事情報,而地圖屬于軍事機密,絕不可輕易外傳。
盡管朝廷嚴防死守,但印刷品傳播的主力是大小商人,他們未必心懷不軌,只因印刷品交易利潤豐厚,難以抵擋誘惑。且市場監管存在諸多縫隙,僅靠朝廷詔令與嚴刑峻法,難以遏制印刷品的流通。
印刷品走私的泛濫程度可從一例中窺見:
34年后,即宋哲宗元祐四年,蘇轍代表大宋出使遼朝為遼道宗賀壽。臨行前,蘇軾(蘇轍之兄)作詩囑咐,若遼朝皇帝問及家族情況,需保持低調,勿提及自己。
但事實證明,蘇軾的擔憂多余。蘇轍一到遼朝,便發現蘇軾的文集在當地廣為流傳,上至地方官員,下至識字百姓,見到蘇轍都會問及蘇軾的近況。
蘇轍本人亦頗具名氣,接待他的人還詢問服用茯苓的良方,只因蘇轍曾撰寫《服茯苓賦》介紹相關方法,而這篇文章顯然已傳入遼朝。
由此可見,宋遼雙方文字流通之廣泛,已達無孔不入的程度。
蘇轍隨即展開調查,發現宋遼邊境的書商利潤高達十倍。他認為,如此高額的利潤,絕非嚴刑峻法所能禁止。其提出的建議與當年歐陽修類似,即從源頭管控,未經官府許可不得印書。
歐陽修與蘇轍雖發現問題并積極應對,卻未意識到他們面臨的不僅是宋遼關系中的暫時困擾,從更長時間尺度來看,這是傳播技術升級引發的社會失控問題,用現代話語表述便是如此。
雕版印刷起源于唐代,初期主要用于印制佛經。大規模印刷儒家經典等其他書籍始于五代(一個戰亂頻繁的時期),可見亂世也無法阻擋新技術的發展。到宋朝時,印刷業迎來大爆發。
值得注意的是,一項技術在爆發期,人們對其討論多集中于直接后果。例如,汽車替代馬車時,人們爭論的是汽車雖快但是否安全,卻未意識到汽車對城市規劃、財富分配、能源結構、地緣政治乃至人們觀念的深遠影響。
新技術的社會影響是逐步顯現的,當影響真正到來時,往往令人震驚。如同我們這代人初用互聯網時,驚嘆于電子郵件、微信溝通、手機打車點餐帶來的便利,卻未曾料到 “下班” 的概念會逐漸消失——對許多白領而言,勞動工具隨身攜帶,合作伙伴隨時在線,“下班” 僅意味著離開辦公室。
歐陽修與蘇轍那一代人亦是如此,起初只看到印刷術帶來的文化繁榮。蘇軾曾在文章中提及,上一代讀書人若能得到《史記》《漢書》等書籍,會視若珍寶,日夜手抄研讀;而有了雕版印刷后,諸子百家著作大量印制,讀書人不再為無書可讀而發愁。
但不久后,泄密、誤解、意識形態沖突等問題接踵而至。技術誕生之初,看似是饋贈,但背后必然伴隨著代價。
借歐陽修提出的問題,我們來探討印刷術這類信息技術革命帶來的后果。
信息技術的進步通常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存儲復制技術的發展,追求更多、更便捷的存儲,如從文字、紙張、印刷到膠片、磁帶、硬盤;二是信息傳播技術的進步,追求更快的傳播速度,從書本到廣播、電影、電視、互聯網。這兩方面的發展對社會的影響各不相同,我們逐一分析。
先看信息存儲。
文字的發明是信息存儲領域的重大突破,使人類知識得以跨時間積累、跨空間傳播,開啟了文明的新篇章,故有 “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 之說,仿佛天機因此泄露。
有趣的是,軸心時代各文明的重要思想家多反對用文字記錄自身思想。孔子 “述而不作”,僅整理典籍而不親自著書,《論語》是其弟子記錄而成;佛陀只口述不書寫,佛經由弟子記錄,故佛經開篇多為 “如是我聞”;古希臘的蘇格拉底,若非其學生柏拉圖記錄,世人亦無從知曉他在雅典街頭的言論。
這一現象頗為奇特:文字誕生之初充滿活力,各文明的重要思想家卻不約而同地拒絕使用。作為思想家,本應希望自身思想廣泛傳播,為何拒絕如此好用的工具?
蘇格拉底系統地闡述了理由:
其一,文字會損害人的記憶力。在口語時代,“荷馬史詩”“格薩爾王” 等都是靠人們記憶傳承;有了文字,人們可即時記錄,如同我們用手機拍攝 PPT 后便束之高閣。
其二,蘇格拉底認為口語比文字更具活力,部分含義難以用文字表達。如今亦是如此,有時文字難以說清的事,通過電話溝通會更順暢。
其三,也是更為深刻的一點,文字會導致語言失控。
《斐德若篇》中,蘇格拉底言道:“一篇文章寫出來之后,就一手傳一手,傳到能懂的人們,也傳到不能懂的人們,它自己不知道它的話應該向誰說,和不應該向誰說。如果它遭到誤解或虐待,總得要它的作者來援助;它自己一個人卻無力辯護自己,也無力保衛自己。”
這番話蘊含著一種類似父親的悲涼:“話語一旦化為文字,便如我所生之子,一旦長大便脫離掌控。這如同離家出走的孩子,若在外受欺,我亦無力相助,思之令人心碎。”
這便是信息技術革命帶來的首個重大問題:話語與話語主體分離,為誤解與曲解提供了大量空間。
以24年后(公元1079年,宋神宗元豐二年)蘇軾遭遇的烏臺詩案為例,這是古代著名的文字獄,蘇軾被關押100多天。
烏臺詩案涉及諸多詩句,其中一句源自蘇軾到湖州任知州后向朝廷呈送的謝表(官員上任后的例行感謝信):“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意為自己愚鈍不適應時代,難以追隨新貴;幸得皇帝體察其雖年老卻不惹事,可治理百姓。
設身處地思考,蘇軾撰寫此類感謝信時,無非是表達兩層意思:一是自謙能力不足,二是感謝皇帝賞識。若非后來引發禍端,這兩句在《蘇軾文集》的數千篇文章中,根本不會引起注意。
但從當時變法派新黨人士的角度看,結合王安石變法時期新舊兩派激烈斗爭的背景,這兩句話便有了別樣意味。
“難以追陪新進” 是否暗指不愿追隨那些因趨炎附勢、政治投機而平步青云的新貴?“老不生事” 是否影射新黨為追求政績而折騰百姓?
那么,蘇軾這樁案子是否冤枉?他撰寫時是否帶有諷刺之意?
過去多站在蘇軾立場,認為是新黨構陷,蘇軾冤枉。但時隔近千年,我們可更為客觀地看待:就對蘇軾的了解而言,這句話確有諷刺意味。
站在新黨陣營來看,“新進”“生事” 是他們最反感的詞,在當時的政治格局中,這兩個詞帶有明顯貶義,是政敵指責他們的常用詞。蘇軾或許正是想看到新黨為此氣憤卻無可奈何的模樣。
前文探討了信息存儲的問題,信息革命的另一維度是信息傳播速度與范圍的大幅提升。
表面上看,這無疑是好事,信息傳播者與接收者都希望速度越快越好。“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等詩句便體現了這種期盼。但信息傳播速度若超過人際交往速度,會引發何種后果?
我們需明確一個基本原理:社會結構本質上是一種信息結構。
例如,親密關系的建立不僅因空間距離近,更因共享信息多——共同的話題、笑話、通知、吐槽等;上下級關系的維系,不僅在于級別差異,更在于上級掌握更多組織信息。因此,信息結構的改變會導致社會結構發生變化。比如,單位領導忌諱下屬越級匯報,因這會繞過其信息節點,削弱其權力,本質上是一種奪權行為。
明白了這一原理,再看信息革命帶來的問題。在印刷術出現前,信息傳播主要依靠人際傳遞,從點到點、從近到遠、從熟人到陌生人逐步擴散,社會結構相對穩定。
而印刷術的出現,使信息能在某個節點快速、大量復制,并在傳播者未知且無法控制的情況下爆炸性擴散,這會引發諸多后果。
以蘇東坡為例,在印刷術時代,其詩文傳播速度極快,宋人曾夸張地說他剛落筆,詩文便已被傳誦,且通過刻印出版傳播(如駙馬王詵曾為其刻印文集)。這看似是好事,使其成為 “網紅”。
但從蘇東坡的經歷來看,后果復雜。
宋哲宗時期,蘇東坡被貶至廣東惠州(當時的窮鄉僻壤)。57歲的他以為會在此終老,便拿出積蓄建房,并將家小從常州接來。然而,60歲時,他又被貶至海南島(當時實為剝奪其在文明區生活的權利)。
朝廷為何如此嚴苛?這固然與當權派有關,但蘇東坡自身也有責任。
他在惠州曾作一詩:“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描繪了自己在春日早晨安睡,道士輕打五更鐘以免吵醒他的情景。
此詩傳到開封后,宰相章惇見后認為他在惠州過得安逸,且天下皆知,便將其貶至海南島,試圖阻止其詩文傳回大陸。
站在朝廷當權派角度看,蘇東坡作為舊黨代表人物和 “網紅”,被貶至惠州后本應安分守己,但其詩作借印刷術迅速傳播,向天下昭示舊黨雖失勢卻仍有影響力,與朝廷爭奪話語權,故需進一步打壓。這便是信息快速傳播重構傳播路徑帶來的新問題:蘇東坡雖身處地理邊緣,其詩文卻借助印刷術成為影響力中心,反而招致厄運。
尤瓦爾·赫拉利在《智人之上》中舉了一個例子:
歐洲歷史上的 “獵巫” 運動(抓捕并殺害無辜女性作為女巫),并非發生在中世紀(中世紀天主教會不相信女巫之說,還勸說民眾不要獵巫),而是在印刷機時代。印刷機適合印刷耗費紙張少、周期短、需求大的物品,如贖罪券(據學者估計印刷了200萬張)、宣傳小冊子(包括馬丁·路德的新教宣傳冊和獵巫宣傳冊)。
其中,《女巫之錘》一書教人們識別和殺害女巫,并附有恐嚇性傳單,稱歐洲有180 萬個女巫。該書翻印16版,成為早期現代歐洲最暢銷的書籍之一,教會抵制亦無效,由此掀起了全歐性的殺女巫運動。
可見,印刷機使天主教贖罪券、新教思想、獵巫煽動等各種觀念(即便彼此抵觸)都獲得了空前的傳播力量。傳播技術的進步,并未帶來 “真理越辯越明”,反而使所有觀念和故事的力量急劇膨脹,超出人類掌控,這是印刷術給人類帶來的全新挑戰。
1000年過去,我們身處篤信技術進步的時代,對保守主義的警示多不在意。但歷史反復證明,新技術在帶來顯著好處的同時,也會逐步顯現其代價。古人的判斷或許幼稚,應對方法或許無效,但他們面對新事物時的鮮活感受,值得我們深思。
最后,以麥克盧漢《理解媒介》中一段關于非洲人莫杜普親王首次見到文字的描述結尾:
“我漸漸領悟到,書頁里的記號是被捕捉住的詞匯。任何人都可以學會譯解這些符號,并把困在里面的字釋放出來,還原成詞匯。印書的油墨囚禁了思想。它們不能從書中逃出來,就像野獸逃不出陷阱一樣。當我完全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時,激動和震驚的激情流遍全身,就和第一次瞥見科納克里輝煌的燈火時一樣激動不已。我震驚得渾身戰栗,強烈渴望自己學會去做這件奇妙無比的事情。”
這些被 “囚禁” 又被 “釋放” 的文字,已非世界本來面目,而是國家、民族、正義、愛情等抽象概念。有了印刷術的加持,人類必須學會與這種嶄新、強大且難以掌控的力量共處。
(整理自《文明之旅》,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