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近年來,中國電視劇市場呈現出蓬勃發展的多元格局。都市劇、懸疑劇和古裝劇等題材佳作迭出,形成了“百花齊放”的創作態勢與行業生態。在影視市場繁榮的推動下,電視劇產業不僅精準迎合觀眾日益提升的審美需求,更實現了創作質量與行業影響力的雙重飛躍。其中,年代劇作為異軍突起的一股重要力量,以其獨特的現實主義敘事手法與深厚的人文歷史底蘊,迅速在市場中站穩腳跟。廣義上的年代劇以清末民初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為歷史背景,通過講述個人與家族經歷,展現國家動蕩與時代變遷。[1]
20世紀80年代,香港TVB推出的電視劇《上海灘》以愛恨糾葛的江湖恩怨和慷慨激昂的民族情懷風靡一時,率先提出了華語年代劇的概念。「2]近年來,年代劇的創作模式發生了顯著改變,從聚焦家國史詩的宏大歷史敘事轉向探索個體命運與時代共振軌跡的微觀敘事。如《大江大河》《喬家的兒女》《父輩的榮耀》《小巷人家》《六姊妹》《北上》等優秀作品,以“長時間段敘事”為主要創作手法,將“恢復高考”“改革開放”“鄉村振興”等重要歷史節點納人電視創作的時間范圍,以“小人物大時代”的切口構建起Z時代的全新話語體系。基于此,本文試圖探討年代劇中“年代劇 +X ”復合類型的創新實踐,分析年代劇中的空間生產與敘事邏輯,揭示劇集如何通過視聽手段進行年輕化的表達,激活集體記憶,展現時代風采,完成對文化基因的傳承與再造。
一、多元類型:“年代劇 +X′′ 的創新模式
在創新驅動下,年代劇逐漸形成跨領域融合的創作方式,構建出更具開放性的“年代劇 +X ”類型體系。其年輕化、多元化的表達方式,不僅拓展了年代劇的文化影響力和審美層次,也在開拓市場的同時,展現出人性底色與社會百態,謳歌時代進步與民族精神,實現文化基因的現代化詮釋,并塑造出深具感染力的情感共同體。
《覺醒年代》《大江大河》系列、《西北歲月》等劇集采用“年代劇 + 重大歷史事件”的模式,在思想變革、政黨建立、改革開放、金融危機等關鍵歷史節點下,刻畫了人們銳意進取、百折不撓的奮斗歷程,構筑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時代畫卷。而《追風者》《南來北往》《漫長的季節》則巧妙融合“年代劇 + 懸疑”元素,以特定時代與地域特色為背景,將“破案”“解密”等敘事模式引入年代劇中,賦予傳統劇集以新的現代化塑造。“年代劇 + 溫情喜劇”模式則賦予年代劇獨特的青春氣息,如在《小巷人家》《六姊妹》《北上》等作品中,孩子的成長、小家的日常、鄰里間的溫暖互動,成為溫情現實主義的重要載體,使觀眾在笑與淚的交織中感受歲月流轉的溫度。
二、空間圖譜:地域景觀與日常空間的表意實踐
(一)地緣文化的影像重構
地緣文化一般指根植于特定地域空間的文化形態,根據地理環境和歷史文化等要素形成具有地域性的人地關系系統。「3]在歷史積淀與時代發展中,地緣文化不僅成為支撐當地民眾的精神來源,而且構建了具有地域性的文化體系與民族風情。這種文化體系憑借地形地貌、方言俗語、民俗傳統等要素的長期積淀,展現出地域共同的價值觀念與審美取向。年代劇中的地緣文化表征具有雙重功能:一方面,作為地理背景構建敘事空間,呈現出不同時代下的地域特征與人文精神,刻畫出具有時代性和地方性的民族風貌。另一方面,將角色地域性格所帶來的戲劇沖突轉化為敘事動力,成為推動情節發展與轉折的核心敘事機制。
年代劇《南來北往》《父輩的榮耀》《漫長的季節》等作品將創作空間聚焦于東北地區,構建出獨特的東北美學體系。《南來北往》中通過多維度的文化元素展現了東北特色:其一,運用大量如“撒目”“少性”“小嘴叭叭”“心里不落忍”等東北方言,構建起幽默的東北語言體系;其二,通過蒸汽列車穿梭于黑土地與漫天飛雪的視覺體驗,塑造出東北空曠的環境空間;最后,以煤炭、火車頭、收音機、暖壺、糧票、布票等時代符號,展現了東北工業文明的時代縮影。
年代劇中也有不少對江南清新樸素、平和恬淡的刻畫,如《小巷人家》《六姊妹》《北上》等劇通過蘇州園林的描繪與運河人家的日常生活,展現了江南閑適寧靜的生活氛圍,為劇集增添悠然韻味。南方經濟的率先發展賦予年代劇對江南地緣文化刻畫新的視角。在思想上,它展現出現代化轉型;在行動上,則體現出突破性實踐。劇中升學、求職、創業的故事,更是映射出江南人民敢為人先、勇于創新的進取精神。通過江南傳統圖景與江南現代精神的碰撞,構建江南文化精神的內核,營造出江南守正創新的獨特地域文化景觀。
(二)微觀空間的隱喻表達
中國傳統社會的人際關系呈現出典型的“差序格局”特征,用以闡釋中國社會的動態關系網絡。以個人為中心,依據血緣、地緣和倫理等標準形成由近及遠、由親到疏的層級化網絡,構建起傳統中國社會的基本結構和人際關系模式。[4]在這一模式下,基于父系親屬關系擴大的基本社群是家,每一家以自我為中心,在周圍畫出一個圈子是街坊。以親緣關系為基礎的家庭網絡,逐步向鄰里網絡擴展,這是構建熟人社會的重要路徑。年代劇在家庭中展現了親情倫理,在小巷大院里表達了鄰里關系,通過對家庭與街巷等微觀空間的細致描摹,展現出中國傳統人際關系的圖譜。
中國傳統家庭倫理多以血緣關系為依據進行構建,這決定了它的基調是以家為本或者以家族主義為核心。[5]年代劇中,“以家為本”的觀念對家庭成員的人生軌跡與家庭關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傳統的家族觀念中,“長子”往往被視為家中的頂梁柱,不僅肩負重任,更常因家庭責任而犧牲個人理想。如《六姊妹》《小巷人家》《喬家的兒女》中均塑造了典型的“長子”形象,展現出他們在家庭責任與個人追求間的矛盾與犧牲。在《六姊妹》中,大姐何家麗在“長姐如母”的社會期待與重男輕女的家庭觀念下,不得不犧牲自我,以維持家庭的穩定。莊超英因對父母的愚孝深陷家庭矛盾,最終引發沖突。而《喬家的兒女》中的喬一成,更是在艱難困境中獨自撫養弟妹長大,甚至放棄事業,以家庭為重。這些角色不僅折射出其在傳統家庭結構下的責任與犧牲,也映照出個體在時代變遷中的掙扎與堅守。傳統家族倫理也受到個人主體性思潮的沖擊,試圖在“個人”與“家庭”中尋找平衡,逐漸形成以人為本、以自由為核心、以幸福為目標的現代家庭倫理觀念。以鄰里關系為主要鏈接的生活方式是中國特有的關系網絡,所謂“遠親不如近鄰”指的就是地理位置的接近帶來的情感,依靠鄰里空間的緊密聯系促成了不同家庭間的公共時空,構建起情感共同體。通過日常互動,人們在鄰里關系中獲得歸屬感、認同感與信任感,這種情感紐帶成為維系與發展的重要基礎。如《小巷人家》《南來北往》《父輩的榮耀》《六姊妹》等劇,以小巷、大院、工隊、街坊為背景,生動地展現了鄰里關系的溫情與互助。劇中黃玲與宋瑩兩家的相互扶持,鐵路大院中家家戶戶的溫暖關懷,顧長山對工隊家庭的照顧,以及何家與湯家上一輩恩怨的化解,都呈現了鄰里間的守望相助與理解包容。此外,《小巷人家》《北上》中,莊家對林家教育觀念的影響及小院對馬思藝童年的救贖,也體現了鄰里關系的深遠影響。
三、敘事嬗變:個體生命與集體記憶的對話機制
(一)人物形象的生成機制
人物形象作為敘事藝術的核心要素,在構建故事體系與深化主題表達方面具有重要意義。英國文學評論家E.M.福斯特在其著作《小說面面觀》中提出“圓形人物”與“扁平人物”兩個概念[6]。其中,圓形人物這類角色具有多面的性格,其性格隨著故事發展而動態變化,表現出復雜的內心世界,這種立體化的人物塑造不僅增強了文本的現實主義質感,更是探索人性深度的重要媒介。與之對的是扁平人物,其以單一、穩定的性格特征為標志,在敘事過程中始終保持著不變的人物設定,這種人物塑造方式常常帶有象征意義。在年代劇的敘事中,圓形人物與扁平人物常作為人物塑造的主要模式。圓形人物通常聚焦于主角群體,其性格呈現復雜多樣的特點,既包含顯性行為的動機遞進,又暗含隱性心理活動的轉折與沖突,通過完整的人物弧光來展現個人魅力。相較之下,扁平人物主要是劇集中的邊緣群體,其類型化和單一化的形象通過隱喻符號進行建構,有助于強化劇情沖突,并為原型人物的成長與變化服務。
年代劇中的圓形人物塑造路徑大致分為兩種:其一,人物本身具備立體度,在劇集的不同階段展現出多維的形象。《小巷人家》的開篇展現了宋瑩“刺頭”的個性,在面對黃玲的困境時則展現出熱心腸的一面;而在丈夫工作問題的沖擊下,又顯現出柔弱的另一面。《風吹半夏》中的許半夏也是一個充滿復雜性的角色,面對事業,她敢于把握機會;面對朋友,她兩肋插刀,重情重義;面對生活的挑戰,她堅持不懈、堅韌頑強;面對錯誤,她主動承認,勇于負責。最終,她通過自己的努力成長為鋼鐵巨頭。其二,由于人物成長所引發的形象轉變,在《喬家的兒女》中,喬四美在經歷了丈夫屢次背叛后,從青少年時期的“敢愛敢恨、敢作敢當”的形象,逐漸形成隱忍與自我麻痹的形象,最終通過經濟獨立實現了自我解放,完成了從“戀愛腦少女”到“人間清醒者”的形象轉變。而年代劇中的扁平人物經歷了長時間段敘事,暗示了時代變遷下小人物的真實底色。在經歷了丈夫屢次背叛后,《小巷人家》中的吳家夫婦,張阿妹的斤斤計較與老吳的沉悶逃避,展現了傳統市井人家的典型特點。年代劇通過對圓形人物與扁平人物的多元塑造,呈現出人性的復雜與社會變遷的深度,形成了充滿張力的敘事層次。
(二)歷史記憶的當代轉譯
在時代發展的宏大圖景中,將百姓生活與社會人情相融,在個人命運中書寫民族共性,從而彰顯出堅毅、雄渾的民族精神,傳遞家國一體的價值觀念。[7]這種創作手法通常采用多線并行的敘事方式,一方面通過家庭成員的人生抉擇來應對國家發展道路的探索,個體遭遇的生存困境映射出時代轉型的陣痛;另一方面通過對時代群像的描摹,在柴米油鹽的平民史詩中提煉出民族的精神韌性。當微觀個體的命運與宏觀國家的命運相互交織,個體便能根據當下的需求,對過去的記憶進行重新理解與建構[8]。在這一過程中,群體互動、社會關系以及媒介力量的轉變,最終將個體經歷轉化成集體記憶,使觀眾在個體的情感共鳴中完成對集體記憶的建構。
在中國歷史的進程中,“小家”中具體表現了國家歷史,國家歷史也將“小家”變成感性的實體,個體命運與時代變革始終呈現辯證統一關系。「9]年代劇通過聚焦社會重大轉型下的個人選擇,展現了命運的變遷。“恢復高考”作為重大歷史事件,已成為年代劇創作中普遍選擇的敘事時空。如《大江大河》中姐姐宋運萍選擇放棄入學資格,作為知識青年扎根鄉土,體現了時代對個體命運的深刻影響;《六姊妹》則通過姊妹群體的差異化選擇,建構起立體的時代鏡像一一四姐何家歡借助高等教育實現職業進階與個人主體性的塑造,而二姐何家文故意放棄升學機會,主動承擔家庭責任。通過對傳統倫理與現代沖突并存的時代化浪潮的細致刻畫,激發觀眾對個人命運抉擇的關照,將個體故事升華為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此外,年代劇也通過對個人成長歷程的描繪,反映了時代變遷與集體記憶。以《大江大河》為例,宋運輝在化工系統的技術突圍、雷東寶在小雷家村的集體企業興衰、楊巡個體經營者的商業沉浮,分別隱喻了在改革開放初期,國有經濟體制改革、鄉鎮集體經濟發展模式與個體私營經濟崛起三種不同的所有制形態的結構性嬗變,將個人的事業發展凝聚成行業變革的集體記憶。《父輩的榮耀》中,陳興杰的人生軌跡與東北地區林業政策變遷形成深刻對照,其離鄉發展折射出傳統林區經濟模式的轉型困境,而當生態文明建設上升為國家戰略后,他選擇重返林區推動林下生態經濟發展。在年代劇中,時代變革下對于人物歷程的深人刻畫,已經成為構建集體記憶的重要途徑。
結束語
當前國產年代劇創作不斷融入新的時代內涵,涌現出眾多高質量作品。本文梳理了近年來年代劇的敘事創新實踐,揭示其在類型融合、空間敘事與主題表達三個維度的突破。這些創新不僅增強了年代劇的時代影響力,也成為連接不同代際觀眾的情感紐帶。展望未來,創作者既需扎根歷史,深挖文化精髓,又要敏銳捕捉觀眾需求,以更加契合時代敘事與觀眾期待的精品劇集,推動年代劇創作邁向更高的藝術高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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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