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本名韋靜杰,廣西羅城人。在讀。
1
臨近年關,他倆沒有回家。外面下起了好大一場雨,還刮風,整座城市一片灰藍。不回家,不是無家可歸,是不想面對家里的父母。他躺在床上,她也躺在床上,他伸出兩只胳膊想要抱住她,她面對著墻,兩個人在黑暗的屋子里一言不發。
他就那么躺著,連呼吸聲都能聽得見。閉上眼晴,在黑暗中隱約傳來了老鼠啃食他的心臟的聲音,那聲音很清晰,老鼠還不是一只,而是好多只。他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指動了一下,她沒發現,繼續瞇著眼睛。房間里很冷,可是她還是出了一身汗,像夏天一樣,頭發濕得粘在一塊兒。
他聞到了女友散發出來的淡淡的芳香以及那股悶在被子里的暖,他那只觸摸到對方身上的手卻感到那么濕滑,仿佛觸摸到了木耳。
“未耳?”他反復咀嚼著這個字眼,腦袋里瞬間閃過亞熱帶氣候所隱藏的悶熱,潮濕,強烈的陽光,黑色肌膚的男女。
他們就那么躺著,直到饑餓爬滿全身。
城市濕漉漉的,地面都是積水,兩個人走在街道上,走在前面的女友一聲不吭,走在后面的他沉默寡言。
“我們還能堅持多久?”
聽到“堅持”這個字眼,他的心咯噔一跳,當兩人之間的愛情要用堅持一詞來形容時,足以看得出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愛情是多么的岌岌可危。
“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什么挺好的?你管這叫挺好的?我們認識快有三年了吧?”
他的心又跳了一下,手不知何處安放,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心里想著完蛋了,她甚至連兩個人談戀愛的時間都弄錯了,明明是四年,她卻說成了三年,那么還有一年時間去哪了呢?
“還是先吃飯吧,有什么話吃完再說。”他軟了下來,語氣迅速地坍塌。
女友沒再說什么,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那雙眼睛閃起了淚花。兩人在潮濕陰暗的街道上看著彼此,一個眼神躲閃,一個眼神絕望。
他們一聲不吭地來到了一家米粉店吃粉。
“兩個小年輕又來了?今年沒回家過年嗎?”胖胖的米粉店老板娘問,抬頭睜大雙眼,一副好奇模樣。
他苦笑了起來,說:“今年不回去了。”
“我都還記得上一年你也沒回去呢,爸爸媽媽不擔心嗎?”老板娘繼續問。
他沒有回答,低下頭看向地面。兩個人一塊兒坐在了一張綠色的桌椅上,各自點了一份馬肉米粉。各自落座之后都低頭不說話,他腦袋微微左傾看著桌面,只覺得旁邊的那盞燈閃出的光太過刺眼。女友心情沮喪,用手指不停地在手機外殼上畫著圈,好消磨時間。
“我媽說了,實在不行我回家,在城市里混不下去,回家還有嫁人這條路。”女友說。
說這話的時候,她甚至不敢抬頭看他。
“不是說好嫁給我嗎?”他追問。
“我是想嫁給你的,可要是我們再這么稀里糊涂地過下去,我們兩人都不會有未來的。”
“我們現在過得不是挺好的嗎?”
“你管大過年的一起縮藏在黑暗的出租房里叫過得挺好的?”她說到這里不免覺得有些委屈,眼晴又閃了淚光。
他不再說話了,感到自己已經完敗,倒不是輸給了對方,而是輸給了生活,他知道她明白他給不起,只剩下無能為力。他什么都明白,卻又希望自己不明白,一時間整個人呆住了。他又聽到了老鼠在啃食著自己心臟的聲音。好多好多的老鼠,每只老鼠都在晃動著牙齒,紅著眼睛,拼命地鉆進他的心,又是咬又是抓又是撓,又是跑又是啃又是跳。老鼠光滑,爬在他的心上時總叫他感到心癢癢,那種瘙癢的感覺直叫他感到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2
夏天到來,他光著膀子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想睡覺卻怎么也睡不著。他強迫自已入睡,耳邊卻又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魚游動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家鄉那條河流所發出的聲音,河水不知疲倦地日夜流淌,河水清澈,銀色的魚在清澈的河底游來游去,發出清脆的游動聲。
他一瞇上眼睛,耳邊就響起了河流與魚的聲音,魚游著游著猛地鉆到他的心里,他感到自己的胸膛瞬間徘徊著一大群魚,銀色的魚群在他的胸中游蕩。
他努力將自己的回憶從魚群和河流的意象中拉回來,思緒反復徘徊,互相拉扯。他迫切需要一些慰藉。去年夏天,他和女友就常在這間屋子里相擁而睡。夏天總是悶熱,裸露的身體散發出陽光的味道。他用力地皺了皺眉頭,女友的臉和裸體又一次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他的人生總是這樣,美好的事物總是匆匆離去,迅速消逝,而即將到來的命運只會一次一次地傷害他,從來不給予他額
外的獎賞和驚喜他只感到疲倦。
外面陽光普照,整座城市在烈日的折磨下奄奄一息,況且又是最炎熱的下午,熱浪滾動,街道上什么人都沒有。他站在骯臟的陽臺上瞇著眼晴打量遠處的城市,對面的高樓大廈在陽光的照耀下一直閃著光,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他幾乎不認識什么人,城市那么多人,除了女友之外,只有一兩個少得可憐的朋友。想到這,童年時與他一塊兒嬉戲打鬧的伙伴們的臉一一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們過得怎么樣了?他抽出一支香煙,點燃,瞇著眼晴享受著陽光的溫暖,估計再過一下陽光就變得滾燙,這個時候還是盛夏。
外面響起了敲門聲,他走過去開門,迎面走來一個光頭,是他的好朋友,禿驢。
“怎么?不去廠子里工作了?”
“不去。”
“不干活喝西北風?”
“朋友介紹的,現在打算去應聘海邊搬運工。”
“原來的地方不好?”
“那么點錢,光是水電費、房租就扣得差不多了。”
“瞧你這陣勢,還不如回老家算了。”
他不說話了,瞇著眼睛抽煙。
禿驢順手從他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煙,笑了笑,抽出一支煙點燃
兩個人坐在陽臺那里抽煙,一同看陽光灑滿的城市。眼下的城市,在他眼里變得越發陌生,簡直像海市蜃樓,又好像是從地上拔地而起的怪物,無數的高樓大廈和水泥建筑組成了這一塊大地上隆起的巨大腫瘤,城市以他們不理解的方式迅速運轉,一刻不休,不分日夜。
他吐出半口煙又吸掉半口煙,煙霧彌漫起來,蓋住他的整張黃褐色的臉。他瞇起眼睛,回憶起當初自己坐在父親的摩托車后座上穿越黑夜,行駛在群山中的場景。當時,四周一片黑暗,天空和大地被黑暗縫合成一塊,黑暗如同海一樣漫無邊際。天上只有一輪孤獨的月亮和像螢火蟲一般散漫的星星,他和父親宛如大海中的一盞孤燈般在一片黑暗中蕩漾。
多么的孤獨,又是多么的蒼涼,那觸目驚心的孤獨和蒼涼感至今讓他無法忘記。
他們兩個人來到樓下的燒烤攤,點了些燒烤和啤酒,啤酒還冒著水泡,冰涼。他們開始喝了起來,在一片火鍋香味、麻辣和汗水中灌溉、麻醉自己。
“其實不是你不想回家,而是回不去了吧?”禿驢喝完一口酒后問。
他的心又咯噔地跳了起來,一時間喘不過氣來。禿驢所說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般直刺他的內心,不偏不倚,干凈利索。對方說的是實話,因此也就更顯得沉重。看到他在發呆,禿驢便不再多說,轉過頭去獨自喝起了悶酒。
頭搬運東西,前來找他的是姐姐。穿著白裙子的姐姐在碼頭邊問了一遍又一遍,碼頭上的工人都穿著藍色的衣服,不是低頭忙碌就是在搬運貨物。
姐姐也不知道從哪打聽到的消息,硬是跑到了碼頭邊找了大半天,終于從人堆中找到了他。姐姐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領,瞪大一雙眼睛看著他,眉毛如同兩只小蝌蚪般跳了一下。姐姐是倒八字眉,一張鵝蛋臉,留著一頭及腰的棕色頭發,頭發粗糙雜亂,一雙小眼睛配矮塌的鼻梁,面色很不好。
他一時間既驚恐又害怕,不敢抬頭看她。
“你小子,都兩三年沒任何消息了,要不是我從禿驢那里軟磨硬泡打探到消息,你是不是還一直打算不接我電話?一直不回家?當家里人死光了?”
他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想解釋,想了一下,覺得在這要緊關頭解釋只會徒增姐姐的怒火,干脆閉嘴,一聲都不吭。
“媽媽生病了你不知道嗎?媽媽想見你,現在她人還躺在醫院里呢。你是她唯一的兒子,媽媽很想你。”姐姐說著,口氣漸漸地綿軟下去,甚至多了一絲哀求。
媽媽好像一直都生病,只要他的鼻子吸一口氣,便能夠回憶起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中草藥的氣味。自打他有記憶起,母親就隔三岔五地去醫院里買藥,或是從中藥鋪買藥回來熬煮,家里盡是一股中草藥的苦味。熬草藥的味道一彌漫開,連廚房里做好的飯菜都發苦。空氣是苦的,久而久之,他甚至感到家里的每個人身上都彌漫著一股苦澀的中草藥的氣味,那是疾病的味道。
“快收拾一下,過兩天跟我回家吧。”姐姐說完,轉過身走了。
姐姐的背影漸行漸遠,一開始有半個拳頭那么大,后來越來越小,變成蚊子,再成芝麻,直到最后消失于遠處的烈日之下。
他就這樣一直瞇著眼睛看著姐姐走遠,呼吸的每一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淡淡的中草藥的氣味,還有一股海的咸濕味。
不遠處的海在不停地晃動,陽光灑在海面,波光粼粼,所有的陽光都在水面不停地跳躍,來來回回,反反復復,仿佛永遠不知疲倦。
那天他一閉上眼睛,一個轉身,或者是每喝一口水都忍不住想象著母親正躺在南方一家偏僻的醫院里的可憐模樣—一母親臉色蒼白,一雙眼睛疲憊地看著天空,她在等待著自己的兒子歸來。那一雙盼望的眼晴讓他忍不住感到愧疚,越是愧疚就越想逃避,內心的糾纏像一團亂麻,解不開,越想解開越亂成一團。
4
他與女友一塊兒躺在這一處城郊的房子中。小屋很偏僻,房租才便宜。他們已經租不起城中村的那套房了,無奈之下只能進一步妥協來到城郊的偏僻處租下這一棟小木屋。
女友還是沒有離開,她最終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多年的糾纏,長久的陪伴,兩個人的關系不是那么簡單說斷就斷。
那天她看出他心事重重,卻又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兩人像平日一般沉默地吃過晚飯,然后坐在星空下的椅子上看著遠處。不遠處的大樓正在施工,施工現場晝夜加班,一到夜晚就亮得發燙,塔吊一直閃著幾點紅光,紅光眨個不停,在黑暗中自由地跳躍。
大樓修建得很快,那里將變成一個新興的居民區,看起來寬敞、整潔而又錯落有致。
兩個年輕人透過夜色看著遠處的大樓,嘴里默念著好幾串數字,那些都是房子的均價。他們在反復地比較,相互琢磨,看哪個地段的房子便宜些。盡管他們知道以他們現在的工資猴年馬月都買不了,卻還是按捺不住內心的渴望。他們也渴望有朝一日能夠搬到一棟寬敞整潔溫馨的樓里,盡管那很遙遠,可人總是忍不住做白日夢。
他們微笑著看向遠處的施工現場,像是在看一個個美麗的繁華夢。
周圍的這片空地長出了許多野花野菜,周末時候還會有一些大媽特地來這邊挖野菜,說野花野菜是健康食品,吃了能夠延年益壽。此刻,長勢旺盛的南瓜藤正在野地間蔓延開來,它們巨大的葉片像蒲扇一樣疊在一塊,密密麻麻,在微風的吹動下發出沙沙的聲響。
兩個人在夏夜的悶熱中依靠著那一個搖頭晃腦的單薄的電風扇度過,電風扇在不停地一百八十度轉動,悶熱和涼爽在兩人的身上不停地交替。
“要是下場雨就好了,下完雨之后一定會很涼爽的。”女友說。說完她伸出一只手撓了撓自己的后背,那里癢癢的,可她的手不夠長,怎么撓都撓不到,急得她咬起了嘴唇皺起了眉頭。
他看到了,一聲不吭地伸出手往女友的后背上撓了幾下,她舒服得像小貓般哼出了一口氣,一臉舒爽的表情。
外面很安靜,偏僻的地方人跡罕至,夏天的蟲子在叫,多是蟋蟀和蝗蟲,也有幾聲青蛙叫,風吹過時周圍的那些野南瓜藤還會發出沙沙的低語聲。
“我有點害怕。”她說。
“怕什么呢?”他說完伸出兩只胳膊緊緊地樓住了她。
兩個人的身上都沁出一層薄薄的汗,空氣悶熱,她感到他火燒一般的滾燙,要把她給燒化了;他感到她像河底深處那般的涼爽,忍不住一把抱住她,輕輕地吻住她的唇和眼睛。
窗外響起了呼呼的風聲,風來了,又響起了一陣雷聲,轟隆隆的雷聲劃破天際,窗外閃爍電光,屋子內時而亮堂時而黑暗。她害怕地抱緊他,他透過打開的窗戶看著外面,遠處的那一處空地閃耀的施工燈光大都已滅了,只剩下一兩點閃耀的紅點在不停地閃爍。
“外面會不會有怪獸啊?”女友睜大那一雙貓眼一般的眼晴看著他。
雨下大,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大地發出一陣又一陣疼痛的嘶吼聲,風雨不停,這一棟岌岌可危的木房子周圍的塑料棚和鋼棚被打得啪啪作響,嚇得女友蜷縮于他的懷抱中。
到半夜,他們還是睡不著,兩個人便各自拿了兩瓶啤酒,坐在窗外的屋檐下喝酒,一邊喝酒一邊看向遠處的黑夜。剛剛那場大雨好大,整個世界都被淋濕了,也都隨之安靜下來。現在還在下著小雨,不過他們并不介意。
遠處的施工場地還閃著一點亮光,燈光微暗,連光都被雨給弄濕透了,看起來黏糊糊的,像爬滿了黏糊糊的蝸牛。她穿著一雙粉色的小拖鞋,小腳趾上涂抹著淡粉色的廉價指甲油,雨滴濺起的泥水弄濕了她的腳,她覺得有些冷,他也是
“到處都是蟲,什么蟋蟀蝗蟲,還有蚯蚓,最多的就是螞蟻,尤其是那些躲藏在陰濕角落里啃食著木頭的白蟻。”她說,也不知道究竟為什么要那么說,只是說了。
他瞇著眼睛看向遠處的黑暗,繼續一言不發地喝著啤酒。
“我媽生病了,兩天后我得回家一趟。”他說。說完悶了一口啤酒,涼爽的啤酒順著他的喉嚨流到胃里,刺激著他的胃,在那一瞬間,他忍不住渾身抖了一下。
“那就回去唄。”她語氣平靜地說,眼神中閃過一絲絕望。
他想問你要不要跟他一塊去,話都已經到了喉嚨口,卻怎么都說不出來,喉嚨那里仿佛堵上了一顆白色的鵝卵石。他總覺得,她會逃,他也會逃,兩個人是兩只沒有腳的鳥,一旦一方離開,再也不會相聚。
此刻他害怕她會逃走。
她轉過身來,伸出兩只瘦弱而又白皙的胳膊一把抱住他,隨后將那顆濕漉漉的頭貼在他的懷中。
“周圍好黑呀,要是你走了我該怎么辦?剛剛是不是有怪獸出沒,我的耳邊總是傳來怪獸發出的腳步聲,那只怪獸就躲藏在雨里。”她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他的手放到空中,想要摸摸她的頭,安慰一下她,支棱了很久,他才終于將那只手放在了她的后腦上,輕輕地像摸一只貓。
“哪里有怪獸啊?我們兩個才是怪獸呢,被困在這一間小小的囚籠中,掙不脫逃不過。誰是怪獸?我們才是怪獸。”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蒼涼而又絕望,眼中閃過一絲溫情,隨即又消失不見
他抬起頭來看向遠處黑暗中的城市,燈火璀璨的城市散發出暖黃色的光澤,璀璨而又溫馨,周圍溢著的是無邊的黑夜,仿佛整個世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人生一一前不見通路,后不見歸途,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彷徨迷茫,不知道何去何從。
他閃著淚光。
大雨又下了起來,傾盆大雨猛烈地從天空深處砸向地面,很快地,他面前一片模糊,整個世界將再一次陷入一片濕漉漉中,不分晝夜。
(責任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