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本名孫海潮,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新華社任編輯。著有長篇小說《一輩子也別丟下我》《愛之幻夢》等四部,其他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北京文學》《延安文學》《安徽文學》等刊物。
一
給袁茵連續撥了七八通電話,她都不在服務區。又給她發了條短信,等了半天也未見回復。我疑惑,難道還跳出三界外了?一直等到第五天,才收到她的回電。果不其然,她真的跳出了我的腦殼,沒踏實在校上課,而是正窩身在一處寺院的庫房里,給殘破的紙質經卷做著病害情況調查。袁茵說,那座古寺極為簡陋的藏經館里存放著一批明代紙經,但因各種客觀環境的影響,經書出現了破損、霉變、蟲蛀等不同程度的病害,還有的因被屋頂滴下來的雨水浸漬,書頁已經粘在一起,成為一塊塊無法翻頁的“書磚”。這寺院不僅是一座寺院,寺中收藏著多件國家級文物,所以它還是一處文保單位。文物管理處領導看著堆積如小山一般、散發著霉氣的古卷,痛心疾首??赡苁且驗槿珖枰Wo與修復的重要文物實在太多,修紙經的錢遲遲未批。但是他們并未因此鳴金收兵偃旗息鼓,每年都努力申請,變換各種有可能成功的申請說詞。功夫不負有心人,今年終于見到了曙光。袁茵此番匿身于這座寺院,所做的正是文物修復之前的調查統計工作。對于年輕人而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非??菰锓ξ兜幕睢5珜τ趚× 大學文瀾學院研修古籍保護與修復的學生袁茵而言,這恰恰是一個千載難逢可以實踐的好機會。
春節假滿返校后,我沒有正兒八經地上過幾節課,我的教授在某日午后,布置下了意料之中、躲之不過的畢業論文,對于不想再考研的我而言,便已走到大學生涯的最后一程。我學的是服裝設計。我不思進取的真正原因是我不喜歡這個專業,只是在我考大學那年,這所學校的這個專業的錄取分數比較低。當然了,我也不喜歡袁茵的專業,感覺她那行當和走街串巷收廢舊書本的差不多??杉幢闳绱?,高考分數形成的差距也讓我無緣和她朝夕相處。不過,好在我們的大學同在一個城市,離得不近但也不算太遠。
我對她說,同學們都進入了散漫狀態,打牌、網聊、直播帶貨、各種聚餐……宿舍里實在太鬧騰,論文根本寫不下去,我想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如果你再不給我回電話,我就一個人去鳳凰了。她問我去那里干嗎。我說,我的畢業設計題目是《論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的重要歷史符號》。其實這只是我預想中的一個論題,還沒有最終決定,抑或說我沒有十足的底氣把它寫出來。袁茵在電話另一端詫異極了,她反問的語氣有些夸張:大哥誒一沈從文不是搞文學的嗎?
不是一名文學巨匠嗎?我嗤了她一聲,胡諂道:你太落伍了,你說的那是大學中文系的教案。在中國現代文學史里郭沫若還是文學的天花板呢,他不也參與過十三陵的發掘嗎?國寶級的大師,樣樣都專!
袁茵和我皆是底層出身,以前去一次縣城就算是見了大世面。考上大學后,第一個周末我倆約好出去玩,可哪里都不認識,于是借了一張紙質旅游圖比畫一番,圈了天安門、故宮、長城、頤和園…選來選去,我們最終選中了一塊墳地—十三陵,并用一整天的時間簡單了解了那座陵墓的歷史和發掘過程
她靜默了一會兒,我隔空都能想象得出她此時的笑容,我聽見電話里傳出了極為輕盈的咯咯笑聲。她說,嘿,那你也來停云寺吧。這里清靜。
二
我沒耽擱,掛了電話后便在學校門口打了一輛的士。當我告知司機要去停云寺時,他瞬間愣了一下,打量我兩眼,問我上香后是否立即回來,不然的話需要支付一些回程費。我問他,很遠嗎?他說不近,在西邊的山窩子里。于是我同意了回程費的事。途中我問司機對停云寺是否了解,然而他也把相同的問題反問了回來。我答沒有,他的話便如開閘的江水一般,滔滔不絕。
隋朝大業年間,有一個叫釋琬的和尚,因痛心北魏、北周兩次滅佛運動,深慮“末法”時期佛教命運,便在荒僻的白帶山艱難地開創了刊刻石經的偉業。此后,僧人們世代相承,歷經隋、唐、遼、金、元、明六個朝代,綿延1450年,累計鐫刻佛經1200部,共3581卷16502塊,成為全世界最大、最古老的“石刻圖書館”。這些自隋唐以來延刻了1000多年的佛教經典,具有文物、史料、版本、藝術、教育等研究價值,在政治、歷史、社會、經濟、文化、宗教、金石、書法等研究領域都有重要的應用,是古人留給我們的偉大寶藏,是人類文明史上罕見的文化奇跡……
司機講的故事令我感到很驚奇,但是他講述得如此完整和翔實,更加令我滿懷詫異。我問他對停云寺的歷史怎么如此熟悉,簡直就像是導游解說。他沒有回答我,嘿嘿地笑了兩聲,只說故事保真、數字保準。出租車在曲曲折折的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后,駛進了太行山腳下的一條山路,大約又行進了十公里,司機忽然指著右手邊的山嶺說:這一脈連綿不斷的山是白帶山,那座兀自聳起形如扣鍋的山峰就是石經山。于是,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座小山并不太高,峰巒峻秀,姿態柔美,松柏滿坡。峰嶺上還有輕紗一般的薄云繚繞著山頭,就像一個婀娜少女圍了一條輕盈的白絲巾。我問司機為什么這座秀美的山峰叫石經山,他說釋琬刊刻完成的石經,共分兩處封藏,除了寺內的地宮外,有數千塊石經板便存放在這山上的九個藏經洞里。
快到停云寺了嗎?我問。
石經山的后面就是。司機說。
又過了十來分鐘,車子緩緩停下,我問他車費和回程費一共多少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回程費不要了。我媳婦叫岳梅,就在這里的文物科上班,近中午了,我正好接上她一起回家吃中飯。
我見到了袁茵后,把打車的事告訴了她。她驚訝地說,真巧,岳科長正是我天天都要聯系的領導。
袁茵居住在文物管理處臨時騰出來的一個大會議室,房間里一共住了包括她在內的五個學生,都是從文瀾學院一起被派來做明代紙經病害調查統計的女生,這也是她們難得的社會實踐內容。我原本在來時途中才生出的人間俗念,一時間就破滅了。袁茵說停云寺里的房子相當緊張,不然紙經也不至于存放在陰暗潮濕的房子里。進到停云寺后,我看到寺院毗盧殿的右側一亭子里,有一口巨大的銅鍋,鍋邊牌牌上寫著:“千人鍋,造于清乾隆十五年,青銅,口徑4.3米,深3.3米”我問袁茵是不是進了寺院,天天都要與眾僧一起吃大鍋飯?袁茵會意我說的“大鍋飯”是指寺里那口銅鍋,她說你別做美夢了,那口鍋是國寶。說完,她便帶我到管理處的餐廳吃飯。
停云寺管理處是與寺院毗鄰的一個小院子。餐廳在管理處院子旁邊,餐廳有對內員工餐和對外香客素齋。對內員工餐與百姓家常飯無異。袁茵點了墻壁菜譜上價格最貴的“醬豬蹄”和天花板級的“京醬肉絲”。不言而喻,超豪華的菜品中包含著為我接風的意味,因為我知道她平時開銷用度相當節約,學校里極其便宜的學生餐她都舍不得點帶葷腥兒的。我受寵若驚又得寸進尺,說想嘗一嘗對外香客素齋是什么味道。袁茵輕輕地笑了,轉身去了香客點餐窗口,毫不吝嗇地為我點了一條紅燒鯉魚。正當我納悶香客素齋中為何還有魚時,一條用豆制品做成的紅燒鯉魚被端上了桌,色香味形,逼真至極。
餐畢,袁茵要帶我去見羅教授。她說羅教授名叫羅罘蜀,是研究停云文化的首席專家,而且他還有多個名銜華冠。羅教授三十多歲時來到停云寺,現在已經七十多歲了,仍在這里做文化研究工作。我以前從未聽說過這位戴了三頂“”字帽的羅罘蜀教授是何許人。另外,我也不明白這么一座荒山古寺有什么可研究的,甚至還要搭進去他的大半個人生。當然這也只是我的一點粗淺的認知而已。
出了山門,有一條河水,河面寬闊,水流淙淙。剛剛進停云寺時,大約是著急見到袁茵,我竟然沒有注意到這條河。袁茵說它叫朋河。我說那還不如叫作友河好聽呢,肯定是朋友二人在這河邊送別的時候,為這河取的名字。袁茵聽著我瞎猜,不否定也不肯定,好像終于見到了我的那份喜悅心情完全可以包容得下我所有的胡言亂語。她緊緊地挽著我的手臂,半推半偎著我向前走。她說羅罘蜀教授就在河對岸的三池居住,我們便走過朋河上雕欄玉砌的款龍橋,朝著三池走去。
三池,是白帶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袁茵說以前村里有三個古石塘,故而得名。池塘里的水常年盈滿,從未干涸過。停云寺里的眾僧千年磨石刊經,其間有數次大旱之年,史書上記載朋河曾干涸五六次之多,但刻經從未停止過,正是因為這小村莊三個水池的恒定水源。我說,那這么講來,這三個古石塘也是文物呀。袁茵輕嘆了口氣,帶著少女獨特的無奈與傷感說,唉一一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前幾年因為很多農村都搞基礎設施提升改造,三池需要重新規劃進村的柏油路,于是就填平了一個。那年羅罘蜀教授六十八歲了,他只身跳到塘水里,要誓死保護石塘,說這石塘是文物。但村民和施工隊都不理解,說他這個外來的人簡直就是瘋子,閑事管得太寬了,再說修橋補路不是好事嗎?不是善行義舉嗎?政府給老百姓修路,難道不是為百姓出行更方便嗎?不是在做實事嗎?修好了路,難道你就不走嗎?并且指著羅教授的腿說,你也不想想你那腿是怎么跛的?。ǘ嗄昵?,有一次羅教授夜晚從停云寺回住所,不慎掉入石塘摔瘸了左腿。)我問后來呢?袁茵說,填了一個,三池變二池了。我心里疑云層生,為這位尚未見到面的老教授鳴不平。走了一段入村的柏油路,袁茵說,到了,就是這里。
這位羅教授的住處和我預想的有些不同,我以為他住在從三池村某一戶農民手中或租或買來的民宅中,過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山居生活,閑得無聊了,再寫寫回憶錄什么的一一這是中國高知們歸隱時大多數的夢想和做法。但我猜錯了。羅教授居住在一個方方正正的大院里,院子的大門柱上,掛著一塊寫著老宋體的木牌:“停云文化研究中心”。對開的朱漆鐵板大門敞開著。院落呈“問”字形。院子三面圍房,“門”的下方開口部位朝向南方,即是院門位置,中間的“口”則是一個砌著矮墻的花壇,但壇里并沒有植花種草,而被分割整理成畦,種上了正在春風里搖頭晃腦不知其名的菜苗。
袁茵帶著我繞著花壇向里面走,她一邊走一邊喊著“羅教授,羅教授”。看樣子她也不知道羅教授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會從哪一個房門里走出來。這大半圈的房屋里,好像一個人也沒有,空寂至極,縱使袁茵喊了好幾聲,也未在寂靜的院中激起漣漪。我邊走邊注意身邊的房子可能隨時會被推開的房門,看到每一個房門上,都裝有精致的門牌:研究室、值班室、會議室但是最終我們兩人都預判錯了。這位羅教授并未從某個房間走出,而是從“問”字那個“、”的位置現身的。原來那里還隱有一條小過道,曲徑通幽,過道后面又是一個幽靜的小跨院
“小袁,你好!”一個身穿半袖汗衫 足蹬千層底布鞋的矮小老頭迎了出來
“羅教授,您好!”袁茵扯著我的胳膊說,“這是我朋友果杰。打擾您了。”
聽到袁茵這明顯存在跳行的介紹,我斷定她是先和羅教授打過招呼的。我趕緊上前一步,向羅教授躬身、行握手禮并問候:“教授,您好!”
“小果,你好?!绷_教授瞇笑著看著我說,“你二人這名字起得真有意思,一個‘因’一個‘果’。有因必有果嘛。小袁可都在這里忙碌這么久了,你怎么才來呀?”羅罘蜀教授說道。
如果不是羅教授這樣分析我和袁茵的姓名,我倆同學了這么多年,還從來都沒意識到彼此名字中原來暗藏著玄機。羅教授說到一個因一個果時,我倆不約而同地瞪大眼睛看著對方。
“羅教授,果杰不是來調查病害的,他是來寫畢業論文的。”袁茵有些兼意地代我解釋道。
“畢業論文?”羅教授驚訝地問。
我點點頭:“嗯,是?!?/p>
“巧了!”
我和袁茵分分鐘內又一次面面相,沒明白羅教授這一句“巧了”是為何意。只覺得他一聽我是為寫畢業論文而來,瞬間表現得異常興奮。他主動拉起我的手朝后跨院走。我木然地被他牽著懵懂地緊跟其后,袁茵貼在我的身側,向我擠眉弄眼,味味地笑。
跨院面積有前院的五分之一大,六七間房子圍著一塊鮮亮的土地,地里種了小蔥等蔬菜。在菜地的邊緣、靠近墻根處零零散散地堆放著殘石獅、殘石像生、殘石佛和大小不一的舊磨盤、碌磷等各種古老的石雕。
“這都是您種的蔬菜嗎?”袁茵問。
但是羅教授沒有回答她的話,口中還在回味著自己的話:“巧了,巧了!”
“您說什么巧了?”我問。
我和袁茵在羅教授的帶領下,走進他的小會客廳??蛷d里的陳設非常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房子中間擺放著一張漆面斑駁的大木方桌,四面圍了幾把木椅,靠墻的一圈是塞滿了書的木架,與門相對的墻上掛著一副頗有哲理和深意的古聯,即:
見見見非見非見見非見 聞聞聞不聞不聞聞不聞
“你來巧了!”羅罘蜀教授端詳著我很認真地說,“你們知道當年我是怎么來到停云寺的嗎?”
我和袁茵飛速地對視,我當然不知,只渴望袁茵能知曉或有耳聞??伤乙粯右彩且桓泵悦5纳袂椤?/p>
“寫論文!”羅教授愜意地笑著說,我就是因寫畢業論文才來到停云寺啊!你們說巧不巧?”
“啊!真是太巧了?!?/p>
三
我給袁茵發了兩條微信,這次不是她沒有收到,而是網絡太差,我根本沒有發出去。
羅罘蜀教授收留了我,并把我安置在與他一墻之隔的房間,那是一個接待客房,平時很少有人來住。據羅教授說,這個房間的上一位和上上一位居住者,都是來這里做文化交流的國內著名學者和專家。他口吐蓮花般一連說了好幾個人名和相應成就,我當時真的很想附和他,我甚至在想,要是能脫口說出那些文化學者名人的簡歷和一些故事該多有面子,哪怕是只言片語也好,可我憋了半天最終也沒有說出一個來。那些被他點到了名字的人,我平時只是大概了解,屬于耳聞卻不能詳的那一類記憶。
傍晚時,羅教授到我的房間里來,問我的餐飯是怎么安排的。我其實還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不知道袁茵是怎么打算的,于是便如實相告。他說那你就入我的伙吧,每天我來做飯,你什么都不用管,就專心寫你的論文。我有些受寵若驚,不知道該同意還是該拒絕,于是在無法和袁茵商議的前提下,我先行接受了他的好意。其實接受也不用我特別明確地說出,我只是沒有否定和拒絕而已。他見我筆記本屏幕上還是一片空白,便又問我的論文題目是什么,如果筆記本上網不方便,需要用臺式電腦,他的那個房間里有,也有富余的網線和插口。后來的日子里,我確實在他的臥室里看到了一個超級巨大的液晶電腦顯示器,屏幕上的每一個漢字都夸張得宛若板栗一般。我問他為什么要用這么大的。他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原來他不但腳跛了一只,自那次舍身力保古石塘的事件后,雖然身體沒有受到傷害,但是不知為什么雙眼的視力卻急劇下降,而且非常糟糕,所以就買了一個超大的顯示器。
因為心底虛空,尚不知自己是否能把論文寫好,所以我羞于說出我的論文題目。但是,我略微猶豫了一下之后,還是告訴了羅罘蜀教授我初步設計的論文題目。他只是輕“哦”了一聲,并沒有更多詢問。我很后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失望了,我揣測他應該更希望我寫一篇關于停云文化研究之類的畢業論文吧。于是我也探問了羅教授當年來這里寫的論文的主題方向是不是和停云寺有關??沙龊跷乙饬系氖?,羅教授說當年他的論文與此地并不關聯,而且是一篇非常難的論文,關于西夏文字破譯與研究的。當時他只是想找一個相對清靜的地方來寫作,于是他的博士生導師向市文物局的一個領導做了請示,他就被派到停云寺來了。羅教授說他來停云寺那天是1983年3月16日。我聽他如此娓娓道來,勝似閑庭信步,反而令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得稱贊他的記憶力真好。但是我在心里暗自慶幸的卻是“真巧”,原來羅教授當年也是為了圖清靜才來這里的,在這一點上我確實與他不謀而合。剛才懸著的、略帶歉意的心,也安穩了些。
在停云文化研究中心安頓下來后,清靜確實清靜了。但是太清靜了,我的論文依舊寫不下去。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靜坐了幾日,連開題段落都沒有寫出來。
每天透過窗子,我可以看到跛著一只腳的羅教授不停地侍弄菜園,他打理完后跨院的菜園之后,又扛著鋤頭到前面大院的菜園里去鋤地。羅教授每天按時做飯,但是只做兩頓正餐。我每天起得早,起床之后還要鍛煉。住到這里之后我才知道,這個研究中心雖然有那么多房間、辦公室,原來并沒有其他人來此坐班辦公,我沒來的時候平日里只有羅教授自己。我每天早晨圍繞著外面的大菜園,跑上五六十圈。晨練之后,回到房間洗漱,即使我把一切活動節奏都調成1/2倍速慢放,按說這已經夠慢的了,可當我慢騰騰地把這些都做完了,也仍不見羅教授起床。前一兩天我還狹隘地認為,羅教授可能是在暗示我,我們之間要有勞動分工,比如他做中餐和晚餐,而他早晨晚起是由我來做早餐的意思。我覺得這樣也公平,我沒有任何意見。畢竟我還占著一頓飯的“便宜”呢。可是當我把早餐做好了喊他來吃時,他仍舊睡得死死的,轟聲如雷。后來他告訴我,他不喜歡早起,幾十年來都是吃夜宵不吃早餐。于是我為了與羅教授保持一致的作息,也改成晚睡,把十余年養成的晨練習慣改成了晚練。三天后,我終于不再和羅教授有時差感。
環境清靜了,可是我一點寫作的靈感都沒有。手機網絡不好,時連時斷,我開始有些厭倦三池了。
羅教授大約是看出來了我的煩躁,他到我的房間里和我聊天,詢問我遞交論文的截止時間、答辯時間。我一一告知。他說不必焦躁,這不是時間尚早嘛。我說就怕時間臨近了也寫不出來,無法順利畢業就麻煩了。
他搖搖頭笑著說不會的,并告訴我寫不下去時,也可以去寺里走走。去袁茵她們正在調查的藏經館里看看,感受一下。我想了想,又搖了搖頭。我覺得出出進進總讓袁茵到山門處接我,與檢票的工作人員“打招呼”,感覺不太合適,仿佛我每天都去寺院,不但白白沾了佛爺們的仙氣,而且還有侵占其票房收入的嫌疑。
羅教授大概是猜到了我的想法,說:“一會兒我去管理處辦事,你跟我一起去。然后我讓文物管理科的岳梅科長給你申請一個出入證?!?/p>
再次聽到岳梅這個名字,我忽然間想起了那位載我到這里來的出租車司機,趕忙向羅教授打探岳科長的老公是不是開的士的。
羅教授迅速地給了我肯定的回答,并且很驚訝地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說那個司機載我來的,他很健談,一路上向我介紹了很多關于停云寺的事。羅教授說岳梅的丈夫就是寺后面那個村的,他以前在寺院里做導游,三四年前辭的職,之后去開的出租車。雖然是去開出租了,但是他的心還是在停云寺的,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曾經在這里工作多年,更大的原因是他心里藏有一份情懷。
既然有情懷,為什么還要轉行?我不解地問。
羅教授說,據傳當地有一個風俗,一個家庭中夫妻二人不能同時進入停云寺做工。我問羅教授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風俗?再說了從前寺院里怎么會有女人做工呢?羅教授說女人來停云寺干活非常普遍,1000多年來,停云寺開山磨石刊刻石經,常有附近村莊的女人來此為僧人爨水烹調。至于為什么不能夫妻同來,因為佛家以慈悲為懷,希望把為寺干活掙錢的機會均分給更多百姓家。我若有所思地長哦了一聲,心中便決定還是不去停云寺了。羅教授笑了,說:“你怕什么?你和小袁都不是這寺里面的工作人員,她是借調過來的,你是來這里寫論文的。你們都不算寺里的人?!苯浟_教授這樣一講,我又覺得我們不是,因為我倆誰也不掙廟里的錢。
其實,這幾天我心里一直都感到很納悶,為什么我剛決定來停云寺,就碰到了出租車司機呂庚,就好像他在學校門口的短暫停泊就是專門在等我、接我一樣。我也把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巧合告訴了羅教授。羅教授不無感慨地仰天長嘆,但他沒有為我解答疑問,而是稍作停頓,給我講述了一件縈繞在他心中的往事。
罘蜀教授說:時間是在1983年3月16日。三十六歲的我,經導師介紹,來到停云寺撰寫博士論文。那時停云寺文物管理處還叫文管所,是剛剛復建的一座寺院。那天我來到寺里時,山門是敞開著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寺院第一層毗盧殿外鋪著的葦席,席子上堆滿了如小山一般的古籍,好大好大的一堆讓人看了都有些眩暈。那天,停云寺接待我的人是辦公室主任趙杰。我問趙主任那么多書為什么散亂地堆在殿外的席子上。他說那些書是前一天才從孔廟拉到停云寺的,而且還有一些沒有運到,正在繼續往寺里拉運的途中。當時停云寺正處于恢復建設時期,各項工作還沒有完全走上正軌,現有的工作人員文化水平都不高,沒有人懂得這些是什么書,應該如何歸類和收存,也正為此頭疼呢。我細細地查看了那些書,品相都很不錯,都是老經書,每一卷冊都有極其美觀漂亮的錦面函套,函套上還裝有象牙做的別子,裝幀非常高檔和講究。此外,我還發現有的卷軸用黃表紙包裹,一卷一卷橫七豎八地堆著,可以用不計其數來形容。我頓時便意識到這些使用黃表紙包裹的卷軸,肯定不是一般的書卷。于是,我的論文也耽于此,暫時不寫了,主動向趙杰主任請纓來整理這些經卷書函。趙主任感動得不行,正愁不知道該如何收拾它們,不僅僅是人手太少的問題,關鍵寺里沒有懂行的人,不知該如何分門別類地收存。我接下這個工作之后,用了十幾天時間,把整個書山都翻了一遍,因為數量實在太大,不可能詳細地翻找,只是很潦草地翻看。但是,我這一翻看,真的發現了重要的東西。我預感到這些經書是非同尋常的古書,便挑了一二十件我認為重要的,然后和趙杰主任說我要拿到北京請專家看看,鑒定一下。我和趙杰主任雖然剛認識,但是他看我那么認真,而且他也沒有想到這些經書這么重要,就同意了。我們履行了借閱手續,我給他打了借閱條,并注明了所借經卷全稱和明細。他就讓我拿走了。這些書就是現在袁茵等人正在調查統計、準備修復的明代紙經。我當時真的沒有想到,寒窗苦學三十年,從豫北老家千里迢迢來到北京,原來居然是為了來停云寺與這批經書相遇,并且我根本沒有意識到從1983年3月16日那一天起,我要和這些經書、這座寺院打一輩子交道……
羅罘蜀教授的話戛然而止。我被他說得毛骨悚然,好像自己此番進得山來和他三十多年前經歷的如出一轍,是在冥冥中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一切都像是巧合,一切又都不是。不過我很快回過神來,我覺得是我自己想多了,巧合就是巧合,生活中這樣湊巧之事數不勝數,為什么偏要把這件事情想得這么神秘呢?況且我寫完論文就回去了,或者我寫不完論文,也有可能隨時提前開拔。
我對羅教授說,我還沒有去參觀過寺院呢,有時間確實得去看看。我常聽朋友們說這座古剎堪為北方的敦煌,我想看看這是不是虛言或商業噱頭。
午后,我在羅教授的帶領下進了山門,然后又去了文物科。之后他去辦理一些別的事,我便去了藏經館。袁茵不知道我去,我站在破舊的門外,從門縫向里窺探,她穿著湖藍色工作服,戴著一次性口罩,頭上還頂著白色的確良面料做的防塵帽,樣子像一名紡織女工。我悄悄出現在她的面前,起初她沒有注意到我,猛地一撩眼皮,驚訝得瞪圓了眼睛,壓低了嗓子問:“你咋來了?”然后還左右看了看其他幾名同學是否注意到我的到來。
我在她僅露在外面的一段鼻梁上勾了一下,笑著說:“你把我安置在三池,就不見蹤影了,我不得過來看看你呀!”
袁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狡辯:“你不是說要找個清靜的地方寫論文嗎,人家不是怕打擾你嘛!三池那里不清靜嗎?”
清靜!”我無奈地說,“清靜得要死。清靜得都開始讓我懷疑這喧囂的人世間怎么會有那么個清靜的地方?!?/p>
“羅教授在那里工作三四十年都沒有你這種懷疑。”袁茵說。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枚中午煮熟的紅皮雞蛋,此時蛋殼還是熱熱的。我說:“我是來向你請教一個問題的,在寺里可以吃它嗎?它屬鶯還是屬素?”
袁茵輕聲地笑了,眼眉清秀,像夜空中的月亮。她說:“素的。且不接受反駁和質疑?!?/p>
她飛快地從我手中把雞蛋搶了過去,塞在自己淡藍色的長褂外兜里。于是我又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塊牌牌,在她眼前一晃,雖然只是一晃,但是她也看出來那是什么東西了。
“嘿,你哪里弄來的?是羅教授借給你的吧?”
我搖搖頭,把出入證有照片的一面放在她的眼前,說:“這是我的。是羅教授剛剛幫我辦好的?!?/p>
我和袁茵輕聲交談,雖然話音很小很低,但還是引來了袁茵同學的悄然注目。那幾雙被口罩甩在外面的眼睛一直在偷看和暗笑。我聽到一個“眼鏡女孩”說:“這就是袁茵那位會做旗袍的男朋友吧?”書架后面另外一個并未顯露身形的女生小聲回復:“我真羨慕袁茵…”
雖然袁茵的臉龐被口罩遮掩著,但是我仍舊可以看到她臉驟然變得緋紅。我說:“你先工作吧,我隨便看看,等你下班?!?/p>
我在藏經館里隨便走了兩圈。說是藏經館,其實不過是幾大間極其簡陋的平房而已,面積絕對不超過120平方米。房子又低又矮,緊密地放置著做工粗糙的老式木質書架,據說這些架子還是某圖書館裝修提升時淘汰下來的早年舊物,無償捐獻給藏經館的。由于是化緣所得,所以規格與藏經館并不那么相稱,就像一個人借別人的衣服來穿,總會覺得借來的衣服不是那么合體。這些木架子有的過高,已經頂到了房梁,放滿書后就像一面墻,幾個女孩子要想拿到最上面一層的書,還要借助人字形木梯;有的書架因為每一個放書層的隔柵太矮或太高,不符合經書書函與版本的尺寸,所以每層的空隙都被橫七豎八地胡亂塞著。我走到靠近藏經館后墻的一個角落時,發現斑駁的墻壁已經脫皮,一圈一圈的尿黃色印圈,不規則地布滿整面墻壁。那幾架靠近墻壁的經書,遠遠望去都可以看到令人痛心的灰黑色的霉點,并有陣陣霉腐氣息撲面而來。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在我蹙眉心痛時,袁茵突然在我身后說,“我們還發現了一大批已經板結在一起的‘書磚’呢。”
“唉!真是讓人心疼啊。這、這還能修復好嗎?”我憂心忡忡地說,“你看那些霉斑和水漬,還有那些粘在一起的紙頁,這還怎么修??!”
‘當然能修?!边@時戴眼鏡的女生也走了過來,信誓旦旦地說,“別忘了,袁組長和我們可就是干這行的?!?/p>
之前,我聽袁茵說過,她是這個調查項目組的副組長。組長是文瀾學院古籍修復專業的導師、國內著名的古籍修復圣手秦圖先生。
“針對這種‘病害’,我們一般采用古籍修復法中的‘蒸揭法’,即在鍋里把‘書磚’蒸10分鐘,然后‘趁熱’拿出來像揭‘烤鴨荷葉餅’似的一頁頁剝離、揭開?!?/p>
“哇塞!這真是‘不會蒸書的修復員不是好廚師’啊!”我豎起大拇指由衷地贊嘆,“我為廚師和廚師長點贊?!?/p>
“光點贊有啥用,一點都不實際?!绷硗庖粋€女生說,“我們袁組長天天在這散發著霉腐氣的藏經館里,面對著青燈殘卷,吃著清水煮白菜,你沒看她都瘦了嗎?你是不是得給她加加‘鋼’呀?”
我瞬間明白了她們的意思,便說:“沒問題,今晚我請客,給你們袁副組長加“鋼’。但是不知有沒有人愿意作陪?”
“姐夫,我愿意!”幾個女生異口同聲地說。霎時間她們彼此相視,都咯咯地笑了。
雖然她們穿著樸素的工作服,屈身在遠離大都市的深山溝的破房子里,終日與殘經黃卷為伴,但是此時此刻,在她們身上,我看到的卻是不一樣的璀璨的青春焰火。
四
一天晚上,我和羅教授在他的小客廳里面對面坐著聊天。他炒了一大盤南瓜子。他讓我品嘗時,我微笑著婉拒了。我從來不吃各種瓜子。但是,當他剝開幾顆之后,我聞到了小客廳里飄散起一股誘人的香氣。于是我也拿起了鼓鼓的一枚。嘿!沒想到這淡黃色的瓜子真是奇香無比。羅教授看我眼中閃爍出驚喜的光,便釋然慈笑?!斑@是白帶山向陽坡上的南瓜子。”他說。
他一提及白帶山,我頓時聯想起呂庚說過的石經山和藏經洞,繼而又想到了每天埋頭工作的袁茵。
“藏經館的經書有多少卷、函?”我向羅教授問出了我參觀藏經館之后產生的巨大困惑。兩天了,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苦憋論文,可是一閉眼,仿佛就能看到那些頂著房梁的木書架和散發著霉氣的書卷。我打心底里為袁茵她們發愁,那么多書,要到猴年馬月才能修復完成?。课医蛔∮置摽趩柍鲆粋€問題:“據呂庚講,寺里僧人在1000多年間,都在忙于一件事開山磨石刊刻佛經,這是真的嗎?”
羅罘蜀教授似乎并不急于回答我,他先是把手中抓起的幾枚瓜子嗑完,然后站起身,微微低著頭,背著雙手,在屋子里慢慢地跛步,邊走邊笑且若有所思大約走了三圈后,他突然停下問我:“你是學服裝設計的?”這個問題也太跳躍了,他說出來時,我甚至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但又在瞬間忙了一下,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回答并不完美,于是我補充道:“準確地說,我是主修服裝面料學的?!?/p>
“那你真是來對了?!绷_罘蜀教授盯著我的眼睛說。
“啊?”我不禁發出驚訝之聲。
霎時間,我都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了。這都什么和什么呀?我是服裝學院主修面料學的學生,不是佛學院的小沙彌。如果說袁茵來對了,我絕對不會詫異,在當今社會,縱然古籍修復這個事已經是冷門中的冷門,一千個人里也挑不出一個懂得古籍修復的,但是不管怎么說,畢竟她對她的專業不僅喜歡、熱愛,而且這座寺院有她感興趣的事物。可我的專業與這里的一切都不沾邊。說得通俗和簡單一些吧,我來這里不過就是想圖個清靜。另外,我主觀上是想和女朋友離得近一些,為的就是想見她時就能見到她。僅此兩點,再無其他。所以我真的不明白羅教授所言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我到停云寺還來對了?難道他是想讓我寫一寫千百年來佛門弟子們的穿著和僧服面料嗎?那有什么可寫可論的呢?不過,在思考的一瞬間,我確實想到了童年看過的一部名字叫作《木棉袈裟》的電影,想到了藏傳佛教的紅色僧服與黃色法衣,想到了大昭寺里辯經僧人爭得面紅耳赤的景象我真是被羅教授給說蒙圈了。但是我想我的表情還是很平靜的,我在努力保持本能的鎮定。羅罘蜀,何許人也?他可是全國乃至世界文化界著名的教授、建樹頗豐的文化專家,他既然這樣說,必定有他的道理和獨特見解。我雙目注視著羅教授,我想我肯定是一副愿聞其詳的渴望神態。
其實,在我看著羅教授的同時,他也在注視著我,雖然他的眼瞼因生理性衰老產生了很深的皺紋而且略有一些自然性下沉,但是他的目光卻如電如炬,炯炯有神,充滿了關愛。
我們大約對視了兩秒鐘,他繼而淡然地笑了,說:“是不是有些云里霧里的感覺啊?”他似乎是在等著我回答,似乎又不是。我沒有回答,因為云霧中人根本辨不清來時的方向與歸途,更不知道他想把我引向何方。果然,他也沒有等待我的回答,只是自己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而已,便又輕輕笑了,說:“小果,你去過十三陵嗎?”
我的思考力真是有些跟不上羅教授的節奏,我正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說話,可我實在不明白他怎么總是這么跳躍,不,這簡直是飛躍,一下從停云寺飛躍到了十三陵。我只好順應他的提問,如實回答。
“去過一次?!?/p>
羅教授微微點了點頭。他說:“明十三陵是世界上最大的皇家陵園,葬著明朝的十三位皇帝。早在1955年10月,有歷史學家和文化學者聯名提出了考古發掘明朝皇帝陵的計劃。當時中國著名歷史學家吳晗先生首先提出的是發掘其中的長陵,他的建議得到了中科院院長郭沫若的贊同。明長陵在十三座陵寢中規模最大,是明成祖朱棣的陵寢,但由于一直探查不到墓道,1956年時便決定先從最小的一座陵墓開始挖掘,于是就選擇了定陵。明定陵,在大峪山東麓,是明朝第十四位皇帝、神宗朱翊鈞及其孝端皇后、孝靖太后的合葬陵。朱翊鈞就是萬歷皇帝,他的這座陵寢始建于萬歷十二年(1584年),歷時6年建成。發掘定陵的這份建議,經過反復討論,最終獲得了國務院的批準。于是,明定陵考古工作隊很快組建完成。當時聯名提出考古發掘明朝帝陵的一些人也在其中。最核心的五個人,他們每一位的名字說出來都如雷貫耳,在中國歷史上都赫赫有名,可以亮瞎那個時代所有人的眼睛。1956年5月至1958年7月,明定陵考古工作隊對明定陵進行了考古發掘。定陵,因此成為迄今唯一一座被允許進行考古發掘的明代帝王陵?!?/p>
我對這段定陵發掘考古歷史不甚了解,雖然和袁茵一起去參觀時有些耳聞,但是我當時所有心思側重于愛情,對這些誰挖了誰的故事,基本都忽略過去了。聽了羅教授這一席侃侃而談,雖然對這件中國考古界發生的一件重要的大事的來龍去脈有了一些了解,前因后果起承轉合也不算不明晰,但我還是找不到羅教授想表達的中心思想。他這樣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到底是想干什么呢?真是令人費解。
羅罘蜀教授從盛南瓜子的瓷盤里抄了一小把瓜子,但并沒有吃,手指一松,瓜子又掉在了盤子里…如此反復了幾次,最后,他把一枚瓜子輕輕地放在了木桌上。
“自古因挖墳掘墓考古衍生出來的傳奇故事多如牛毛,即使是同一時間同一件事,流傳的版本也千變萬化,各有不同。官方的、江湖的、趙專家的、王老奶奶的五花八門。更何況,中國民間文學的群眾性更為突出一些。自秦王贏政稱‘始皇帝’以來,到1912年溥儀退位,2000多年間,共經歷了83個王朝。而從秦始皇算起,皇帝共有四百多位。在這四百多個皇帝佬兒中,1956年挖開的明定陵中所葬之君一萬歷帝,則是中國封建王朝帝王中口碑還算不錯的一個。但是,在發掘過程中,竟然也出現了多起意想不到的事。雖然那次發掘得到了國務院審批,可謂有準備,有各項發掘保障措施,區別于江湖上的小蟊賊的偷挖盜掘,但是仍然出現了很多未能預料的事。這也和考古的經驗有關系?!?/p>
羅罘蜀教授講述的故事既刺激又讓人很害怕。但是他淵博的史學知識與學養,令我由衷地敬佩;龐大的人生格局、縱觀歷史的豪邁之氣,已將我折服。我靜靜地聽著他的講述,大氣都不敢出,更不敢隨意插話。其實,我也無從插話,甚至連提問的勇氣都沒有,因為我實在太落后了,我的那點墨水與他的根本就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擔心自己一張口就露怯了。同時,我不知道他還要講什么,從一開始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想要講什么,難道不是嗎?
“既然你是學習面料的,那你一定知道‘云錦’吧?”羅罘蜀教授問。
我真是服了眼前這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老頭了。這還有沒有王法?這根本沒有絲毫邏輯性可言。完全就是語言的飛躍,思想的彈射。不過,好在羅教授這個問題基本屬于“明知故問”,我是正經的服裝學院科班出身,雖然這幾年下來學業馬虎、稀松,但是僅就“云錦”而言,即使學習成績再爛也不是白給的,這也絕對是一道送分題。
云錦,這一詞最早在南朝文獻《殷蕓小說》中出現。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云章公所成立,使用“云章”之名而不用“云錦”。云章公所是南京民間絲織業的同業公會,坐落在秦淮河畔,雖現今內院已經面目全非,但仍有后人觸景生情,仿佛還能聽見隱約的機杼聲。因云錦典麗輝煌、豪華富貴,又被記載稱為“天衣”。云是由地面水汽上升在高空遇冷而凝結成的無數細微的水滴,所以在太陽斜照射時會反射出五彩的色暈,奇異而美麗,飄動著變幻無窮的光彩。于是古代人就聯想到天上的神仙乘著云彩在飄來飄去。傳說中能夠將天上的流云織成云錦的,最初只有玉皇大帝的小女兒七仙女,也就是織女。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說“天孫機杼,傳巧人間”,因織女下界與牛郎相愛的愛情故事而掩蓋了織錦的細節。其實,這只是天上的“織女”向人間傳授織云錦巧藝的傳說?!洱R書·輿服志》中亦有“加飾金銀薄,世亦謂之天衣”的記載可與之印證。
民間藝人中流行一句口訣:“遠看色,近看花?!边@句口訣體現了衣料在設計時的兩個基本要素,就是配色和花紋。不論花布還是錦緞,做成衣服被人穿上之后,從遠處看色彩更引人注意,走近了則能分辨出花紋。云錦亦是如此,尤其是在妝花的配色上體現最為明顯,為了使花形碩大豐滿,每片花瓣也要分出色彩的深淺層次,藝人將其稱作“間暈”。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云錦藝人們總結出有關配色、圖案、創作、題材等方面豐富的口訣,幾百年來,一代代、一輩輩地傳承著。南京云錦的配色口訣是在20世紀50年代從老藝人的口述中記錄整理出來的,差不多是一部《妝花色譜》。
我興奮而迫切,話說得都有些七拉八扯,毫無頭緒。但是盡管這么顛三倒四胡言亂語,我自信這完全可以證實我對云錦的了解,并且在這位老先生面前,也充分地表明術業是有專攻的。我講完了云錦的來歷和傳說,還想再賣弄一下云錦織造技藝中的“四合云”技法,以及云錦的用途。但是還沒有容我繼續表現,羅教授就輕輕地揮搖了皮膚已經有些松弛的手,打斷了我的話。
“哈哈哈…不簡單,不簡單!”他贊許地看著我說,“那你也一定知道‘織金錦’吧?”
“織金錦?”這三個字從羅教授的口中一出,我頓時有些驚愕了。我只在腦海里將這個詞語重復了一遍,并迅速地在大腦中搜羅、調集、整理相關“織金錦”的知識儲備。然而,我能提取到的只有大二寒假期間和幾名同學組團去華東五市旅游,到過的一家云錦博物館參觀時的見聞??赡欠N旅游眾人皆知,每一個參觀景點都是慌慌張張地進去,匆匆忙忙地出來,永遠都在趕赴下一個景點的行程中,用走馬觀花形容都略顯謙遜了
我的遲疑瞬間令我感到面頰發熱。一個主修面料學的服裝學院即將畢業的大學生,竟被一個“外行人”提出的有關面料問題,考問得神情慌張,這是一件多么令人羞愧的事啊
羅教授似乎并沒有發現我神情的微變,而是輕描淡寫地自語了一番“織金錦”,忽然之間又把話題跳躍到了另外一個我完全聽不懂的高深莫測的學術領域。
與羅罘蜀教授聊天,他所言的所有事情,此前我都聞所未聞。以前我每次放假回家,家里人、村里人還以我能考到北京上大學為榮耀,用我努力學習的事情教育晚生后輩。我也曾為此而沾沾自喜。然而,當我站在羅罘蜀教授面前時,“大學生”這詞的所有光艷和僅有的一點點榮譽感,都已經蕩然無存。我感覺自己完全就像一個新生兒,一個可以自嘲的無知小白。羅教授強大的學術氣場,讓我忽視了他的瘦小,忽視了他的跛腳,忽視了他逐漸失明的眼睛。他的說話時而如滔滔江水勢不可擋,時而似涓涓細流絲絲入心。我靜靜地聆聽,不敢出聲,眼晴都不敢眨一下,我凝視著他,仰望著他,感覺自己好慚愧,完全是一個孤陋寡聞的人。
那晚我們聊了很久,準確地講,是我聽了很久。尤其是最后他談到一本名字好難記住的書時,他已如入無人之境,所有的空間都屬于他的領地,由他主宰,他又像一匹自由馳騁的駿馬,狂放到了無拘無束。我不僅自卑至極,甘愿被他踐踏,而且我好羨慕這種“王”的狀態。
借用羅教授說過的一句話:我的論文也耽于此,暫時不寫了。我感覺我首先要做的是弄明白什么是“織金錦”。如果連這個問題我都是半瓶醋,即使在這清靜之所七拼八湊地寫出一篇錦繡論文而草草畢業,我必定會抱愧終生,畢不畢業又有什么意義?另外,我對羅教授晚間談到的所有知識點、問題點,進行了大量的搜索、瀏覽和進一步學習與求證,試圖在最短的時間內記住最多。如明十三陵朱翊鈞的定陵發掘到底出現了哪些匪夷所思之事,如雖然生僻艱澀難以記憶但最終還是被我記在腦海里的那本《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如班丹扎釋
五
織金錦,比較容易尋到答案,曾經學過,雖然事后又都還給了老師,但也有一些印象。只需輕敲鍵盤,織金錦的前世今生在瞬間便展現眼前,但信息真真假假,繁冗雜亂,如果使用還需要嚴謹鑒別。我凝神聚力地閱讀了幾頁,又與早前在課堂上的稀松學業結合,整理出了一條關于織金錦技藝流傳的相對完整連續的脈絡線,這對于我而言,還不是一件太難的事,但也算是在大學畢業之前及時地補上了曾經丟下的課程。
關于1956年發掘定陵事件,雖然更容易找到介紹性文字,然而我認為很多節點都有被人為加工過的痕跡。還有一些與考古風馬牛不相及、被貼了靈異標簽的傳說,“附體”在同一件事情上,便出現了多個不同的說法和版本。我也搞不清這種“后期制作”的意義在哪里。我耐著性子觀看了一部時長50分鐘的關于定陵發掘的專題紀錄片的前1/3,攝制手法老套,剪輯粗糙,畫面有明顯的歲月“劃痕”,特別是解說詞被一個男性播音員以詩歌朗誦的方式誦讀而出,音質圓潤、情緒激昂,實在令我難以忍受。我想之于定陵這座帝王陵寢的大規模發掘,不管是對沉睡在里面的萬歷皇帝而言,還是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文物保護工作來講,都不是一件可喜可賀之事,怎么還能有那般的意氣風發呢?真是不可思議。
第三個需要我迫切去了解的就是那本名稱極為拗口的《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網絡上確實有關于這本書的文字。其刊本的第二、三兩頁,為明代僧人道深于正統十二年(1447年)四月八日所寫的“序”,只因實在看不懂,同時擔心以后若有興趣研習,還要浪費時間去搜找,于是便錄存了序言的全文??烧螂娔XD盤存儲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的大腦對其有了極為強烈的抵觸,存它又有何用呢?于是一念生,一念滅,便順手刪除了。
至于班丹扎釋,我只知道他是明朝的一位著名高僧,其他便一無所知了。當我再次搜索那“什么寶集偈”時,也許是路徑不對,也許是記憶中的名稱出現了偏差,盡管我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篇“序言”了。我在霎時間萬分后悔自己行為的魯莽,當時若存儲上該有多么好。
一日,吃過午餐后,我去寺院。
自前次別袁茵已經七八天之久。這一周我的論文仍是白紙一張,亦不知從何處下筆。三池,再不能說不夠清靜。研究中心偌大院落,空曠寂寥,甚至站在大門口都可以聽到跨院里我的指尖觸摸鍵盤的綿軟微聲。
去之前給袁茵發了信息。大約我的手指剛剛離開發送鍵,就收到了袁茵發來的信息“你快來吧”。一時間驚得我竟不知她是在回復我的信息,還是與我同時編了一條信息且同時按下發送鍵。
算起來,我來到停云寺也有近兩周了,不但論文未寫半字,就連停云寺也沒有游覽過。見到袁茵后,她提議去朋河邊的石階上坐一會兒,我卻說你帶我到寺里轉轉吧。袁茵知道我一向對寺廟文化不甚熱衷,幾年學業間隙,同學們都去訪名山古剎,獨我們二人一次次地去廣場看升旗。
“這不像你呀!怎么突然想看寺院了?”袁茵問。
“羅教授天天都和我講‘圣什么寶集偈’,我若不去觀瞻,都有些對不住他似的?!蔽艺f。
袁茵聽我說到“圣什么寶集偈”,心中便明白了。她清楚地知道我要去的展館和方位。于是她帶著我徑直來到藏經館。在那座由原寺宇殿堂改作展館的偏東北一隅長玻璃罩里,陳列著輕輕舒展開的半卷經文,但見那經書淡黃紙色,并有青綠的邊框,紙頁上字跡規整俊朗,每一行字的上方(抑或下方吧)都注有密密麻麻的藏文。袁茵告訴我它便是羅教授說的《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也是他的命根子。他大半生的學術研究都與此經卷息息相關。袁茵隔著玻璃罩讓我觀看這經卷有什么特別之處。我潦草看了一眼便給她做了個鬼臉。袁茵微微一笑,看出我對此無大興趣,也就沒有說出她所知道的特別之處。于是我們便走出了彌散著濃重古墨氣息的藏經館。
“呂庚說,寺里有一塊很神的碑…”我一時想不起呂庚是怎樣描述那碑石的神奇之處,故不知該如何復述其原話。
“乾隆御碑!”
袁茵肯定地說。她抬手一指,我看到二十多米遠的地方,有一古亭,亭柱間豎了木板圍欄,一群游客正蜂擁在欄外,扯長了脖頸,向里探看。在亭子的正中間,有一塊臥碑。我從前見到的都是立碑,而此碑卻橫陳著,樣子很像一個小影壁。我們走到碑亭前,并未學游客們那樣簇擁觀瞻。我心想碑石天天都在那里,它也不會偷偷跑出去,想看時,隨時都可以來,不在乎早一日或是遲一天??晌液龆窒耄?,我還是先上前觀看一眼吧,碑石雖然常在,但也未必是啥時想看就能看的。世事無常,我們本以為會存在的很多事物,都是在不經意間轉瞬即逝的。譬如我未能存儲下來的“圣什么寶集偈”的序文。
欄,手指著碑面詩文中那一個繁體“雲”字下面的“云”字,引導我選擇性重點觀看:下面那個“云”字其實已經不存在了,只是一個缺損字跡如“云朵”狀的坑。她說,此“云”坑,是大有來歷的,也正是此碑的神奇之處。
原來,1942年日本飛機轟炸停云寺時,一塊彈片正好飛打在碑身的“雲”上,把雲字下面“云”打掉了,因而形成了這樣一個“云朵”狀的石坑,而上面的“雨”字頭卻絲毫無損,因而形成“云”損而“雲”意不改的奇事,這便是停云寺乾隆御碑的神奇之處。
我擠在游人中間,但見碑上部的浮雕很是精美傳神,在密集浮云中有兩對游龍騰躍。碑全高有兩米多,寬也有兩米多。碑座為須彌座,上下東腰。碑身四周雕有浮龍,前后兩面分別是兩首詩,均是乾隆御筆,其中西面詩為《瞻禮二十韻》,抒發乾隆皇帝對京郊美景的情懷。另一首是嘉慶帝的《再游停云寺》,刻在碑的東面,詩文如下:
西峪花宮曾駐鞾,重來又值暮春天。停云有境真超俗,世相未除漫問禪兼愛止仁原一理,修儒習釋總隨緣。瓣香瞻禮抒虔祝,歲稔民安教化宣。
庚午季春月 御筆
六
羅教授很認真地說:“你要想把論文寫好,還必須去另外一個地方看看?!钡撬娢覜]有理會他的建議,也沒太大的興趣聽下去,便努了努嘴,欲言又止,走出了那間曾經居住過無數專家、學者與文化大咖的房間。
近來,我總是要么睡覺,要么上網,要么就一個人去朋河毛石砌成的河岸上獨坐,有時也與當地一些售賣農產品和旅游紀念品的農人閑扯幾句。但是,就是愈加不喜歡和羅教授聊天了。我總是覺得他說起話來撲朔迷離,不著邊際,令人費解。有幾次我在心中盤算:不然我還是回學校吧。然而,我一是有些放不下袁茵;其次又覺得自己白白吃住、打擾了羅教授這許多天,還對人家生了厭嫌,于情于理都有虧欠,貿然離去太不應該。故此,離開的
我觀此碑,未覺有多神奇,并且停云寺千載滄桑,碑石雖在,但已有多處破損,詩文意境便更加晦澀了。
袁茵見我悵然,便趨身上前撫著圍念頭,想想也就作罷了。
論文固然難產,但也總算露了頭兒。命題、定題、提綱、概要等必要環節,都按照學院畢業設計的要求一步步進行了上報,經導師認可或批改了。但是,真到下筆之時,我方覺上報的提綱實在太簡單,致使正文段落再無詳言可談,提綱那一兩句作為標題的文字,基本上就是要寫的全部內容了。無論我翻來覆去再怎么深挖,除去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話,再沒什么具有深度的思想體現了。
我曾使用三池時有時無的手機信號,與學院的導師進行了磕磕巴巴的溝通,問他能否換一個選題。當然我得到了斷斷續續肯定的回復。但導師也不屑一顧又很負責任地對我說:換,可以。但是,你一定要想好,首先是時間,早有學生交稿了;其次,重新確定選題,是否符合畢業設計要求,就需要你自己判斷了。從學院教學時間規劃而言,選題判定工作已全部結束。不過,學生重新確立選題的情況不是沒有過,但答辯時能否被答辯組老師認可,只能自求多?!?/p>
三池變作二池,如今這里又只住了我和羅教授兩人??芍^他一池,我一池。而他非池中之物,不論在哪里出現,都是響當當的大師級人物。我入此池,難道真被圈住成為池中之物了?我心有不甘。
導師不冷不熱地那么把話一擢,真把我剛有一點活泛的心被鎮住了。三思后我沒敢擅自更換論文題目,最終還是以審核通過了的畢業設計步驟,寫好了初稿。其實,這篇論文是我將網絡上二十余篇相關文章中的文字及片段,拼拼湊湊、縫縫補補而成的。從起筆到結束,苦纂了兩天,滿足了畢業論文格式和字數的要求。從我自身而言,我對這篇論文的寫作也不甚滿意,違背了我想認認真真寫一篇高質量的畢業論文的初衷。然而我之所以能這么快寫完,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遞交初稿的日期迫近,二來當然就是我想早一點離開‘二池”。袁茵用她們調查統計組的小打印機幫我把論文打印了一份,我恭恭敬敬地呈給羅教授,請他指教。其實我只是想以此方式告訴他,我將要離開,此舉不過是我委婉的表達。
我和袁茵約定,臨行前在管理處小餐廳請羅教授吃一頓便飯,以答謝他對我的收留之恩。羅教授欣然接受了邀請。但在吃飯那天我向他敬茶時,他輕聲問我:還回來嗎?我說:看論文初稿的批改情況吧。論文寫得實在不咋地,這一點我心知肚明,可俗話說“天下文章一大抄”,我還是想以此蒙混過關。羅教授雖然目力生疾,但他那幾近失明的眼睛也看出了我心存的那點僥幸。他微笑著不再言語。我很不喜歡他的這種笑,感覺他正在潛意識中規勸著我,只是看破不說破的慈悲笑容。如寺中佛。
餐畢時,前一日聯系好的呂庚已在餐廳外等候。他為了載我入城,在家空等了一個上午。
“你還回來嗎?”呂庚問。
“今天即便返回,我也不會支付你回程費。呂導!”我故意把最后兩個字使用了重音。
呂庚和我都笑了。但是他不知道我心中早已生了“黃鶴一去不復返”的念頭。
急呼喚呂庚,打電話告訴他晚上收車時免費捎上我。
七
我的論文初稿沒有意外之喜,順理成章地“未通過”。因為早有預料,所以我也并不覺得有太多失落。當我把這一結果微信給袁茵時,她說就在我上呂庚車子離開的那一刻,羅教授便對她說希望我還能回來,而且羅教授說他還有好多話沒跟我說呢。我對袁茵坦言我確實知道羅教授還有話要說,可是我忍受不了他的談話方式。況且他說的那些話,我一點也不感興趣。我聽到了袁茵在電話里的溫婉笑聲,她沒有強迫我立即回到停云寺,甚至一絲要求我回去的意思也未表露出來,就把話題轉向了她的工作。
她說,關于停云寺紙經病害的調查已近尾聲,這一周她們正在整理調查記錄,撰寫報告。我問她是不是報告寫完就可以回校了?她肯定地回答了我。但是又說寫完報告之后還要編制具體修復方案,毋庸置疑,那時還會不停地往返于學院和管理處之間,那么多的書,修復亦非朝夕。話至此處,她頓了頓又說,反正是最近一階段工作,也沒有多久了,頂多還有一周或兩周。要不,你再過來忍受幾天?然后,我們一同返京可否?
袁茵語音輕曼,似在征求我的意見,但是這種征求,于戀人之間,斷是不能拒絕亦無法拒絕的。
于是,我又在四九城的騎角旮見里緊
1954年夏秋時節,國家HT研究總院專家羅一楠,與新中國六大才子之一的物理學家、北京某大學物理系教授尹元初,領取了結婚證。兩位新人既為高知又是各自領域里的專家,但他們的社會交際面卻極為簡單,生活亦低調,不喜紛雜場合。因此他們便想出了以“旅行”這種簡約且浪漫的方式來紀念神圣的愛情。那時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受經濟和交通等方面的影響,不論人們有錢沒錢,出門旅行對每個人來講都是一種奢望。即使旅行去了,也沒有太遠的行程,能有機會去香山、頤和園玩一次,都是非常難得的事。但是,這對新婚夫婦很有魄力,他們走出了市區,來到京西,竟然登了萬松山?,F在看來從京城到萬松山,咫尺之遙,可在1954年,這趟旅行就已經算是很遠的行程了羅罘蜀教授終于重新迎回了他的聽眾,開講了。
我心知這次來的時間有限,不會停留太久,幾天后就會和袁茵一起回去,于是索性也就由著他,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吧,給個耳朵便是。我確實是這樣想的,但是我心里也不免生發疑問,什么尹教授羅專家的,他這是打算唱哪出啊?怎么都扯到專家們浪漫的私生活上了?真是讓人無語。
尹羅夫婦在萬松山住了一夜。1954年的萬松山,沒有對社會開放,屬于公安部門管轄,山高林深,只有三名警察,主要工作是護林防火。大概是因為平時一直沒有游人來萬松山,警察們見到旅行結婚的尹羅夫婦后,相當熱情。當查驗過他們來萬松山的介紹信后,得知這二人是當時中國物理學界知名的大專家,心中立即產生了無限敬仰之情,不僅為尹羅二人安排了相對好的食宿。而且為表達他們對專家學者的尊重,特別是對知識的尊重,還特許尹羅進入麓云庵。
‘麓云庵?那是什么所在?”我問。
聽羅罘蜀教授講到這里,我不禁對他講的這段故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大概也覺察到我聽這段故事時非常認真,比以前聽他講時要專注很多。他講述時,我們的目光還曾在不經意間發生了幾次小碰撞,而我擔心他猜測到我在用心聽,便快速地轉移了目光,
天下名山僧占多。京西萬松山,山奇松盛云深,景致宜人。自漢始,便有僧人居住修行。從明起延至晚清,在茂林深處、祥云之間建了多處高規格的寺、庵、院、館。每歲暑臨,明、清兩朝的皇帝便攜帶親眷至萬松山消夏,因此萬松山從明朝開始,六百余年間,一直為皇家的重要避暑之所?,F萬松山兜率寺大雄寶殿的后壁之上,尚鑲嵌著明朝大太監馮寶書寫的《佛說四十二章經》原石碑板。羅教授在瞬間又快速地看了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萬松山上一百零八庵,至于麓云庵嘛,不過是眾多大寺名庵中的一座小茅庵。但它的地位很特殊,乾隆、慈禧及民國名流都曾在那里居住過。麓云庵雖喚為庵,但其存放了大量的書卷古籍,因此它也可以說是萬松山上的皇家圖書館最早在這里居住的那一位,便是我前些天和你談到的精通藏漢雙語的明朝御用翻譯家一一班丹扎釋,并且可以說,麓云庵就是永樂皇帝專為其修筑的辦公場所。
“羅教授,您講的這些非常有趣有意思,彌漫著歷史氣息。但我始終不明白,您和我講這些是何意圖呢?”我打斷了羅罘蜀教授的話,應該說是他看出了我的困惑,故意預留下一個停頓的小間隙。我不再做任何眼神、語言和行為的掩飾,便直抒胸臆了。不過話一出口,又覺得有失恭敬與謙卑,于是便委婉地補充了一句:“學生實在不知何意,還請您明示?!?/p>
羅教授輕輕地笑了。他說,我料定你走后還會回來的。因為我還沒有給你講完,你的論文題目“論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的重要歷史符號”,如果你寫別的倒也就罷了,既然你以此為題,這不就是你我的停云之緣嗎?既然你研究沈從文的鴻篇巨制,而我不一吐腹中的這些情愫,不僅是你的誤與失,我亦深覺是我的失責。我至停云四十春秋,而今已近垂暮,半生匆然而過,有時都不知自己于此何為。今年停云紙經修復一事,得以批復,終有了進展,我心不禁為之狂喜。后又有袁茵來為你借問宿館,后又見過你,后又聞聽你是來寫論文,后又得知你寫的論題關于沈先生及服飾,再后來又得知你修的課業為面料學…我不禁喜涕,深感造化使然,天作宿命安排。
我一時間被羅教授說得暈暈乎乎,不解其言之深意。但從教授的這番言語中,我微微地、日漸清晰地感覺到他始終要表達的一個中心思想,那便是“你來對了”。可他說的這些,可謂千頭萬緒,在我看來風馬牛不相及,絲毫聽不出哪些內容與我的論文有些許關聯。我的困惑與我不夠謙遜的表達,于瞬息間被羅教授洞穿;抑或他從第一天見我之時,就已經覺察到了;再抑或他輕輕拍了兩下我的臂,做了一個讓我少安毋躁的手勢,說:“我會全告訴你的?!?/p>
在麓云庵,尹羅兩人看到了大量的經書,可以用不計其數來形容。羅一楠、尹元初夫婦雖然都是搞尖端科研工作的國內知名的大專家,但是隔行如隔山,他們對這些經書并不懂,只看到這些經書存放在非常堅固的實木大書櫥里,必是十分重要的國寶級文獻。羅教授說:“我二姐對我說過,那些書完完整整、嚴嚴實實地擺放了滿滿一大屋子,是一函一函擺放的,它們不僅有書套,且有錦緞的包裝和套函,象牙制的別簽,非常高檔?!?/p>
“‘我二姐’?”我驚訝地重復了羅教授的話,“羅一楠,是您姐?”我在心里細細品咂了他們的姓氏,羅一楠、羅罘蜀……突然,我感覺在這件事上,原委之間產生了完美的閉合性。我不禁發出了徹悟的感嘆:“哦—一這么說,那位尹教授就是您的姐夫了???”
羅罘蜀輕輕地點頭。自豪、驕傲、自信地點頭。但他的點頭,我認為不僅僅表示出他對這兩位很有學術地位、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國防事業做出重要貢獻的親屬的認定,更為深刻的意思應是對他所講的這件事情真實性的佐證,對麓云庵曾經收藏過大量經書一事的佐證。其實按我的狹隘格局去理解,羅教授還是在向我變相地講述班丹扎釋那個大喇嘛
“我二姐和二姐夫雖然都是大專家,但是那時的專家都住筒子樓。我二姐家的那棟樓里,住的也都是國寶級的專家、大師、教授。隨便一位在公共水池邊淘米洗菜的白發蒼蒼的老人家,都有可能是中科院的院士呢!我去過一次他們的住所,二姐夫說在我進大院門口時從我身邊走過的那個人就是錢 ×× 。我當時差點驚掉下巴。”羅罘蜀教授說。
八
七日后,由袁茵主筆的明代紙經修復方案草案初稿完成,交由文瀾學院其他成員和停云寺管理處文物科進行核對與校驗。當然她也把方案初稿發送給了文瀾學院的導師,這次明代紙經病害調查統計與修復組的組長秦圖先生。這樣一來,袁茵便得了幾日閑余。這是我來停云寺兩個多月以來,她為數不多的一次連休。袁茵提議,利用這幾天時間,一起去考察一下距離停云寺不太遠的鎮江營文化遺址。據說那處遺址是“保北文化”的主要代表;或者就去我知道她再往下說,同樣也還會是這樣的遺址或那樣的古跡、博物館。西陵距停云寺也只咫尺,她也沒有去過呢。我心想,與其去墳地還不如去鎮江營呢。一年四月,我們相約去京東平谷看桃花。結果桃花只是坐在車上路過時看到的一片粉紅,其余一整天時間,我都陪她耗在了“上宅兒遺址”博物館與荒灘上。我說,你決定吧,你去哪里果君都愿追隨。袁茵笑了,心領神會我為了她的選擇委曲求全,說,說得這么可憐,好像挺受氣似的,那你就別追隨了,還是尾隨吧。她咯咯地笑出了聲。
我告訴袁茵,羅教授又和我講了很多故事,其中他再次說到了班丹扎釋,并且還說到了萬松山和麓云庵。這個班丹扎釋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班丹扎釋、萬松山和羅教授所研究的停云文化有關聯嗎?
袁茵肯定地告訴我,她們此次所做的調查統計以及準備做的修復工作和萬松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停云寺里這些亟待修復的明代紙經,最初就是存放在萬松山上的麓云庵的,它們幾經周折才歸藏于停云寺藏經館。
袁茵說那位班丹扎釋大師,更不可小。他是明朝永樂皇帝會見西藏民族各位首領時的藏語翻譯,曾奉帝命三次入藏,為明朝統一做出了重要貢獻。其中有一次,班丹扎釋大師是帶著“驗證轉世活佛的真假”的重要使命去的,可謂九死一生。所以在他六十歲大壽時,皇帝親賜為他刻了一部藏漢合璧經卷,就是前些天我們在展廳里看到的那部《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因這位大師是藏人,生性貪涼怕熱,他來到京城之后,便一直在萬松山辦公,且就住在麓云庵。
我問她,你覺得班丹大師或那篇“什么集偈”和我的畢業論文會有什么聯系呢?袁茵見我煞有介事的神情,不像是在說笑話,可越不是說笑,她反倒覺得我的問題可笑了。她開著玩笑說,莫非你就是轉世的活佛吧,哈哈于是我又問她,羅教授為什么總會提到這個人的名字和那卷書呢?對于這個問題,袁茵很肯定地說,這件事她倒是耳聞一二。據說,多年來國外敵對勢力和分裂組織,總是造謠西藏是不屬于中國的領土。這些壞人的根據之一便是中國明代時期,西藏是不受明王朝中央集權領導的,這也就是說大明政權從未對西藏行使過管轄權。然而,這怎么可能呢!只是這中間有一些歷史故事,外人不知而已。明朝從中后期開始基本上都屬于宦官專權挾政,萬歷皇帝非常無奈,便悄悄地派班丹大師作為密使前往西藏,并對西藏事務進行管理、對西藏人事進行冊封。這些事情,因為都是皇帝背著宦官們進行的,所以恰恰未在明正史中有記載和體現。羅罘蜀教授自1983年3月16日來到停云寺,便與這批明代紙經結緣,之后從未離開。他利用半生時間,研究班丹大師和《圣勝慧到彼岸功德寶集偈》。直至15年前,班丹扎釋大師的故鄉理縣發現一塊石碑,碑文記載的竟是他的生平。羅教授通過對明代史料與理縣傳記碑文的研究,終于破解了明朝中央政權對西藏行政管轄出現的所謂“斷檔期”的問題,為明朝一直不間斷地對西藏行使行政管轄權提供了直接證據。羅罘蜀教授研究認為,明朝不僅對西藏有行政權,而且當時西藏實行的法律也都是由明廷制定的。轉世活佛認定和施行明廷制定的法律,直接佐證了明朝中央政府對西藏的行政權,這一點無可辯駁,毫無爭議。2011年,羅罘蜀教授的研究成果《明朝在西藏擁有絕對主權地位》一文,刊登在向全球185個國家和地區發行的最具權威性的世界藏學刊物上,得到了世界各國的公認。至此,國外分裂中國勢力的所謂證據轟然倒塌
西藏距離我的生活實在太遠,我一直對那塊神奇的土地缺少具象的了解,總感覺那里不過就是一片不毛之地而已。直至幾天前,我在上網時看到西藏的面積為122.84萬平方公里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聽袁茵這番娓娓道來,我從心底感嘆道:原來古籍的研究有這么大的用途?。∵@些天我一直都在懷疑羅罘蜀教授將大半生時光都耗費在停云寺的爛紙堆里,包括袁茵及同伴們所做的修復工作有無實際意義,諸此事宜,我深表疑惑,現在聽袁茵這么一講,我深深地感覺到他們所做的事情,意義之重天,非同小可。只羅教授一人一文,真就可抵百萬雄兵??!
利用袁茵的休息時間,我倆沒有去鎮江營遺址,最終去游了萬松山。以前從來沒有去游萬松山的想法,當袁茵為我解析了古籍研究的重要作用之后,我便對萬松山產生了無限的向往。袁茵準確地捕捉到了我眼中泛起的光,并說如果你愿意去萬松山看看,我也愿意尾隨。我們相視而笑。我興致勃勃地邀請羅罘蜀教授一同前往,他笑著說爬不上去了,囑我倆山高路陡注意安全,并對我說,紙上得來終覺淺,你能去訪麓云庵,我真為你高興。我又被他說得一頭霧水。
刀怯山門H,碹ク蚌門肛京,們不禁慨嘆和流連,在此不做詳表。但有一事不得不說。我和袁茵登上萬松山后,先尋了一處山居民宿住下,并向店家說明了上山意圖。民宿老板告知,萬松山上寺庵眾多,山前山后都有分布,故此古時有多條路徑可登臨。但現如今,自開發旅游之后,為了便于管理游人,只保留了三條主要路徑。東路為數百級步行攀登的古云梯,依附斷崖山勢以塊塊巨石壘砌成階,右側臨崖處,山石犬牙參差,不經意間向下望去,令人膽戰心驚,故前人自下而上裝有一根臂腕般粗細的鐵鎖鏈作欄桿。西路是一條前人留下來的上山古道,但近年來政府倡導保護生態,收了獵人的槍,途中時有野豬、狐貍、犯獾等野獸出沒,猴子更是滿山亂竄。又因山峙谷深,由此攀爬上山著實艱難,漸漸便荒了。后來有一家索道公司,看中西路的“兇、險、奇”中藏著利益,便在此安裝了18個上下鋼線和電動絞盤,游人購票乘坐纜車上去之后,可直達萬松山的核心景觀——潛真洞。除東西兩線以外,還有一條極為難走的崎嶇山路掛在東側的懸崖峭壁之上,那是古今采藥人的專屬,現也有一些喜歡戶外拓展運動的年輕人來到萬松山挑戰此路之奇險。我問老板哪一路可至麓云庵。他答都能到,但相比起來東線稍近一些。于是我和袁茵第一日下午乘西線纜車去游了洞,觀看了“萬松八景”之“萬松云?!焙汀盎馃啾凇薄R钊涨宄浚覀冊缭缙鸫?,爬云梯去訪麓云庵。在攀云梯之前,袁茵擔心手機摔落,便直接放入背包里了。可當我倆剛剛攀到云梯一半時,我隱隱地聽到手機鈴聲起伏。她從包里取出手機一看,我的天啊,手機上已經有了十多個未接電話,未瀏覽的微信短信業已壘到一柞長,都是修復調查組那個“眼鏡女生”余歡打來的。
“余歡,有什么事嗎?”
“組長,你在哪兒?。磕阙s緊回來吧?!?/p>
我聽到余歡的話音是微帶哭腔的,便在袁茵耳邊輕輕地說:“別急,先問清發生了什么事。”
“羅教授和管理處謝處長大吵起來了。岳梅科長也勸不住他們。”余歡急急地說,“羅教授把咱們的工作叫停了。謝處長給你打電話,沒打通,他便給導師秦圖組長打了電話……”
“我必須回去!”袁茵掛斷電話后,神情凝重又十分歉意地說,“果杰,對不起。要不,你繼…”
我哪還有心思繼續游山!我們相互攙扶著小心翼翼地從云梯中腰一點點退下來,回到民宿處,快速收拾好了行李,匆匆往回趕。
抵達寺院時,已是午后,明晃晃的太陽炙烤著管理處小會議室窗外一樹晚綻的山寺玉蘭。
九
“你在外面等我,還是先回你的住處?”袁茵走進會議室前問我。
我俯身為她拈下了登山時粘在褲腳上的幾顆青綠色蒼耳,然后輕輕拍了拍她消瘦的肩膀,說:“別緊張,穩住。我在那邊亭廊等你。”我給她打氣。她淡然一笑,便轉身走向了小會議室。登萬松山云梯時,袁茵告訴我上個世紀的某一個春日,林徽因和梁思成也曾到萬松山考察,他們也攀登過那一級級的云梯。我看到袁茵堅毅地轉身走向會議室的身影,仿佛瞬間看到的就是聰明、俊美、睿智、陽光的民國才女。想來也是巧了,恰好她們的芳名中都鑲嵌著一個同音的字。
袁茵走進會議室沒有幾分鐘,我剛到不遠處一亭中的美人靠上歇坐,便聽到了一個男人在擺事實、講道理,訴說著爭取到這次修復機會是多么艱辛。我猜測說話的男人應是停云寺文物管理處的謝處長。同時我也聽到了羅罘蜀教授憤怒的咆哮,沒想到我心目中一向性格溫和的他也會有風卷狂瀾的時候。
“果杰,你過來一下!”正在我暗忖會議室里爭吵的原因,袁茵忽從會議室里出來招呼我。莫非是散會了?不對!我的耳畔仍然縈繞著羅教授和謝處長的話音。我背著背包,懵懂地走到小會議室門口。袁茵神情黯淡,在急躁中簡短地叮囑我:“要是不懂,可以不說,但是千萬別瞎說?!彼脑捔钗腋用悦A?。
我隨她走進會議室,但見圍坐在橢圓會議桌旁的七八個人,齊刷刷地把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知袁茵叫我何意,迷迷瞪瞪地站在門口處,不知如何是好。這時,羅教授站起來,招呼我到他身邊去,然后向與會眾人十分隆重地推介我。
“果杰。小袁的男朋友。也是我的忘年交。 ×× 服裝學院即將畢業的大學生,主修面料學??瓢啵‘厴I設計論文就是有關織金錦的論題。小果這段時間一直在停云研究中心那邊撰寫論文。如果各位認為我老羅是在胡說八道,是在聳人聽聞,是外行人在說外行話,或是在惡意阻攔修復工作,那好,咱們現在擱置爭議,關起門來,請小果受累,給咱們講講什么是織金錦、云棉、絲。這是小果的本行?!绷_教授說完,率先擊了兩下掌,但是并沒有人應和。
羅罘蜀教授忽然來了這么一番引薦,令我措手不及,我很怯懦,不知道該不該在這場合中瞎白唬。我把目光投向袁茵。她輕輕地向我搖了搖頭。
其實,在我心中更加迷惑的是,我的論文、織金棉、科不科班,和這個會議有什么關系嗎?我的論文一直都是我自己在寫,從來沒有和袁茵的調查修復工作產生過任何交集。羅教授今天這是怎么了,干嗎要我當著這些人談這些?
岳梅科長我認識,她坐在袁茵的正對面。她向我禮貌性地一笑,說:“小果,羅老讓你談談,你就給我們普及一下這些知識唄!”
此時,我特別想看到袁茵的表情或態度。可是她竟低著頭,垂著眼瞼,看也不看我。或許她認為她叮囑過我了,該說什么、做什么,我心里是有數的吧
收不到袁茵的指令,我有些茫然,但我看了一下羅教授,他還在不停地向我遞來鼓勵的眼神。我想,事態已然至此,說一說應該也無妨。于是,我鼓足勇氣,簡要地介紹了近些天我因撰寫論文才不得不查找和熟記下來的關于織金錦、云錦、絆絲等幾種織品的前世今生,及其在選材、圖案、織造技藝上存在的區別。我敘述了三四分鐘,當我講到一分半鐘時,袁茵才抬起頭,向我投來了贊許的目光。同時,我看到了羅教授的滿意笑容。幾分鐘之后,我道出謙遜無比的結束語,會議室里為我響起了掌聲。
羅罘蜀教授輕拍我的手臂,示意我坐下,用極其微弱又足以令所有在場人聽到的話語問我:“去萬松山看到麓云庵了嗎?”
“還沒有。”我答。
羅教授很歉意地笑笑,然后他對大家說:“小袁、小果這兩個年輕人很不簡單,一個學服裝、一個修古籍。小果的畢業論文題目便是《論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的重要歷史符號》。于是我推薦他們去萬松山麓云庵看一看。但是很遺憾,我們這里出了這個事,二人還沒到麓云庵就被喊了回來。但是,大家清不清楚,對于一個研究沈從文著述的大學生,我為什么要推薦他到麓云庵去參觀?”
是啊,麓云庵不就是原來用于存放這批明代紙經的藏書樓嗎?不就是萬松山上的皇家圖書館嗎?退一萬步說,這只能和袁茵扯上瓜葛,能和此時在座的所有人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唯獨和我這個主修服裝面料的無半毛錢關系。但是,羅教授為什么要和我談麓云庵呢?為什么和我講起他姐姐、姐夫的新婚之旅住在麓云庵呢?
為什么又建議我一定要到麓云庵看看呢?難道其中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潛在聯系?
“1954年,中國兩位物理學家羅一楠和尹元初新婚之旅,來到萬松山,并在麓云庵住了一晚。他們發現麓云庵中收藏著大量、具有精美綢緞卷函的明代經書,即現在停云寺收藏的這批明代紙經。次日他們二人旅行結束回到市區住所,便把這件事和隔壁鄰居說了。尹羅夫婦的居所俗稱專家大院,貌不驚人幾棟低矮的灰色筒子樓,但居住的都是中國各行業最頂尖的專家。而尹羅的隔壁恰好是故宮博物院專門研究明代織品的專家周帛與其愛人蘇紅。他們聽到萬松山上藏有精美綢緞卷函包裝的明代經書,簡直欣喜若狂。但如果告訴你世界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皇家建筑群一—故宮,沒有明朝的絲織品中的極品‘織金錦’,也許誰都不會信。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一件事!故宮現存的明代絲織品‘織金錦’,均是1954年周帛、蘇紅兩位專家帶來的。他們在聽完尹羅夫婦講述后,懷揣著故宮介紹信和周總理的批函,來到萬松山麓云庵,當他們看到這些經書的時候,激動得癱跪在地,喜極而泣,不能自已。他們不僅在麓云庵中看到了他們夫婦夢寐以求的帛、絹、綾、織金錦、宮錦、云錦、絲,而且,他們在得到萬松山警衛的允許后,從這些明代經書函套上揭撕下很小的一部分‘織金錦’。這些被揭去的‘織金錦’,現在就是故宮博物院的鎮院之寶。中國古代絲織品,不屬于考古發掘范疇的,直接在空氣中存放的,在敦煌藏經洞有200件左右。然而,可悲的是,敦煌那些‘織金錦’現在不在中國,而在倫敦和巴黎,在強盜們的博物館里。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現在全世界明朝的絲織品‘織金錦’最多的就是停云寺,就是咱們這批亟待修復的明代經書的卷函、封套,而且這些函套上的織金錦、宮錦、云錦的每絲每縷都是國之重寶。”羅教授語畢,他激動地環視了一下小會議室中在座人等,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神情驚詫地望著他堅毅的臉龐。
至此,我尚蒙在鼓中,仍不知曉他們為何驟發爭執。為了打破這種靜默氣氛,我提問了一個似乎只有我才會關心的且更想知道的謎題?!傲_教授,我還有一事不明白。您談到的這些,和沈從文先生有什么關系呢?”
“這個問題我原想單獨給你講。但今天告訴你也可以?!绷_罘蜀教授笑了笑說,“1956年,故宮博物院吳仲超院長為了給故宮博物院的文物研究‘充血’,決定大批引進‘外援’,將包括唐蘭、徐邦達、沈士遠、羅福頤、孫瀛洲在內的一批文博界學術骨干調入故宮,沈從文便在吳院長的這批調入名單中。沈先生從1957年至1978年,一直在故宮博物院織繡研究組工作。其間,他完成了《中國絲綢圖案》《龍鳳藝術》《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多部很有影響的關于織繡方面的專著。在他的著作中,關于明代織品部分的寫作,便參閱并汲取了這批明代紙經,也就是周蘇二位專家從麓云庵揭走的織片。”
頓時,會議室晞噓一片。
“小袁、小果,你們今天去訪麓云庵。
這很好,那里曾經是這批國寶經書的老家。但大家知道是誰提議將這批明代紙經從麓云庵運出保存,最終又運到停云寺的嗎?”羅教授淡淡一笑,自答所問,“還是沈從文。沈先生在故宮博物院工作中,他意識到這批文物的重要價值,特別是在1956年至1958年中國考古界發生了那件令人痛心的考古事件后,他便致信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王昆侖同志,請示并提出該批經書的保存問題…”
在座的幾位同志,此時都深深地臣服于羅罘蜀教授淵博的知識中。就在大家意猶未盡自嘆弗如時,謝處長突然打斷了羅教授的話。雖然他的耳朵也在收聽著羅教授的講述,但他一直都緊皺著雙眉。大家都知曉,此時謝處長更為關心的不是沈從文,而是這個被羅教授叫停的修復項目。他的煩躁與無奈雜糅在一起,毫不客氣地發散著對羅罘蜀教授的怨懟:“您別扯那么遠。您就說這批紙經還修不修,該怎么修?十年磨一劍,好不容易爭取下來的修復專項資金,總不能因為那幾個封套是什么絲什么錦的,咱們這紙經修復工作就不干了吧?這不就是現代版的‘買續還珠’嗎?我們難道就此停止了嗎?那大家都就此擢挑子,散伙算了!”
岳梅科長趕忙上前安撫謝處長,余歡提了暖水瓶過去為謝處長添了熱水,然后又轉了一圈,給每個人面前的杯子都多少倒了一些。
“大家都了解織金錦、云錦、絲在中國織品中的地位了吧!”羅罘蜀教授忽然站起身,也板起了臉,敞開嗓門,說,“但是,這還不夠!小果給咱們講的織金錦、云錦、絲只是中國絲綢史上三種名貴面料,還不是停云寺的織金錦、宮錦、云錦、絲。停云寺紙經封套的織品是世界級的稀珍文物。今天我把話放在這里,不管誰請哪個專家或偽專家來,敢在這份修復方案上簽字;如果明天你們敢把這批明代紙經卷函的織金錦換成修復方案上寫到的‘20匹杭州絲綢’,明晚12點前我肯定到檢察院給他備上案…包括秦圖。”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高高瘦瘦、長了一臉絡腮胡子的男人,一邊鼓掌一邊哈哈大笑著走了進來。
“秦教授!”袁茵、余歡等幾名文瀾學院的學生立即站起身,異口同聲地喊道。
“好你個羅老頭??!你還真想把我秦圖送進狗頭籠嗎?”秦圖大聲笑著質問。
“老秦,你要是敢把卷函的織金錦換 成絲綢…….”
羅罘蜀教授的話尚未說完。秦圖教授便截住了他的話頭,笑著說:“哈哈…我可不敢?。∥仪貓D就這一個腦袋!”話畢,秦圖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本膠裝精美的《修復方案(草案第2稿)》,恭恭敬敬地呈放到了羅罘蜀教授面前
“這是?”
“我收到袁茵發給我的電子稿后,也發現了這個會讓你火冒三丈的問題。這不,我昨天就把修正過的方案第2稿打印裝訂好了。我本想讓這幾個孩子多休息幾天,過兩天我再過來和大家一起溝通這件事。嘿一一沒想到你這么著急想要我的項上人頭。哼!想得美,我才舍不得給你呢!哈哈.….·會議室里一時間笑聲四起。
十
七月,我順利通過了論文答辯。比我預想的順利。學院規定,論文答辯并非全體必答,而是按1/4的比例進行隨機抽取。同級共有300名學生,只有我一人是自愿報名主動要求參加答辯的。主持答辯的老師視此舉為曠世奇聞,對我的主動性很感興趣,但更多的是不解。他向我提出的第一個必答問題便是:在所有學生都害怕答辯,不愿被抽到的時候,你為什么主動申請答辯?我也沒想到走進答辯室老師會先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因此我原本準備好的開場白一句也沒用上。我未假思索,把自已主動提出申請時、后來被全班同學視為很二逼的沖動想法,說了出來:“上了四年大學,如果因為比例抽取,最后致使我未能參加論文答辯,那么,我覺得這將是一段不完美的人生?!睋f,自建院以來,那間一直被確定為畢業論文答辯室的房間,在那一天因為我的回答而第一次響起掌聲。后來,學院還因此改變了答辯規定,將比例性隨機抽取答辯改為應答盡答,力求給每位學生創造沒有遺憾的完美人生。
八月初,學院宿管處給我下了最后通牒,勒令我把行李速速取走,給即將入學的師弟騰宿舍,否則將被處理。那段日子因為我天天游走在各個人才招聘會,根本無暇顧此。后來宿管老師已經扯破臉皮轟我時,我才不得不揀選了兩件衣服和一本書,灰溜溜地走出宿舍。
“剩下的都不要啦?”宿管問。
“不要啦?!蔽翌^也不回地答道。
“畢業證也不要了。”
“要,要要—”我吶喊著,轉身跑了回去。
遲遲收不到用人單位的錄用通知,宿舍又不能住了,這個月發生的一切令我灰心喪氣。那次會議后,修復組采納了羅教授的意見,并召開了專家評審會,一致通過了明代紙經修復方案。袁茵此時正在停云寺文物管理處新搭設起來的修書館里揭著書頁,蒸著書磚,修補著殘破的紙張,揮汗如雨。這是一個需要心靜的工作,因此我沒有告訴她我的近況,不想讓她心神不安。
我帶出來的那本書,是沈從文所著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我覺得這本書我還沒有全部吃透。同時,這本書和圍繞這本書發生的故事,和我的畢業論文,和所有的一切,竟使我對大學生活充滿了留戀,而現在也只能說是懷念了。今天,天氣晴好,我不知我是不是還應該去趕兩個招聘會的場,去投放事先編排、打印、裝訂精美的求職圖冊?,F在制作一本求職圖冊的成本很是不菲,不但要精排、彩印、膠裝,還要有文字和圖片,還要附有刻錄好的個人才藝展示的視頻光碟。在招聘會現場,一般的小企業并不是我看不上他們,而是我舍不得把我那本精美的求職圖冊留給他們。事實上,我只十分不舍地投放了五本圖冊,三家私企、兩家韓企。
前幾天,有一家韓國的服裝公司給我打過電話,我以為是通知我上班的好消息,然而卻不是,是告知我未通過。另外四家,查無音訊。
我無處可去,心中一時間竟泛起了一般文人才會有的傷感。于是一個人“故陵重游”去了昌平。然而這一次我不虛此行,且非常值得慶幸。我終于明白了羅教授與我談挖掘十三陵意在何為。我跟著一群小學生花錢雇來的講解員,邊參觀邊蹭聽。
“萬歷皇帝的殮衣,是一件極為罕見的織金錦龍袍。發掘開棺時,龍袍鮮艷亮麗,光彩照人,在場專家們無不被驚得目瞪口呆。他們進行了拍照和取樣??蓭讉€小時之后,織金錦龍袍開始發黑、腐朽。最后,龍袍就像燒過的紙一樣,只能遠觀,輕觸即碎。專家說這是被氧化了,可惜當時技術不好,他們束手無策,就連‘錦灰’都無法收集和保存。織金錦是中國織造史上的登峰造極之作,織金錦龍袍更是絕世無雙,萬歷皇帝陵寢中出土的文物不計其數,可惜明代織品一件也未能保存下來……”
走出明十三陵時,我在網上叫的出租車正好也到了門口。
(責任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