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臘狗他佬不在了。”
雞叫頭遍,鄰里之間相互呼叫聲此起彼伏。村道上電筒光像螢火蟲一樣在黑色的夜幕里忽閃忽閃的。嘈雜的腳步聲、呼叫聲、狗吠聲響成一片,整個村子都喧鬧起來。一家有事百家憂,睡意朦朧的村民聽到臘狗他佬不在的喊聲,還沒等叫到自己就主動起來,并呼叫鄰居,趕往臘狗家。
平川是滇西北高原群山之中的一個小平壩,十多個自然村雜居著白、漢、彝、回等十四個世居民族。這里民風淳樸,各民族相互通婚、語言相通、習俗相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民族的特色不再鮮明。各民族互幫互助、和睦相處,多少年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安無事。就是這樣一個風平浪靜的地方,卻因一位普通老人的去世,猶如一枚石子投進平靜的水潭,蕩起一圈圈漣漪。
平川的習俗,辦紅喜事需要請相幫的人,辦白喜事鄉親們都是不請自到。半個時辰后,臘狗家的院子里就擠滿了黑壓壓的人。老總理(紅白喜事的客事安排總管)馬占彪安排幾位年長的鄉親忙著給逝者妝容、穿壽衣、人殮。接著分派中青年通知遠親、請風水先生、請吹鼓手、采買物品等事項。辦白喜事禮儀、禮節繁瑣,事無巨細,需要有一定經歷、經驗的人才能勝任。全村只有馬占彪對此駕輕就熟,白喜事的老總理自然就非他莫屬。馬占彪倒也習慣了,不等主人請他就開始行使老總理的職權。第一批人馬出發后,馬占彪又指揮幾名上了年紀的婦女準備香蠟紙火、素宴香齋等靈前祭品。暫時沒安排到任務的都主動找事做,到隔壁鄰居家借用具,生火燒水。喪事的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到日出卯時,靈堂已搭建完成。院子里的人依次到靈前磕頭。首次進院子的人,進門先到靈前磕個頭。死者為大,哪怕是輩分、年齡比逝者大的人,或與逝者家有過節的人。
風水先生劉半仙喝了杯茶,點上支煙便開始工作。劉半仙須發皆白,出門都要換上長衫馬褂(整個壩子只有他還保留著古裝),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村民們都不敢在他面前大聲喧嘩。他先是詢問了主家三代的屬相和生辰八字,然后翻開黃歷,口中念念有詞,掐指一算就說:“只有明天初八沒有沖犯,緊是緊了點,但明天不用就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后,那樣的話在家里停放時間太長。用那天你們定吧。”
“就初八出殯。采買、請客多派些人,應該忙得出來。”馬占彪沒有征求主家的意見就拍板了。
馬占彪大集體時就擔任生產隊長,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又擔任村民組長。村里哪家辦紅白喜事都習慣請他當老總理。辦紅喜事,主家提前準備了所用物品,請好相幫執事人員,老總理相對要好當些。白喜事是突發,主家先是對聞訊趕來的鄉親中請一人當老總理,跪行一個大禮后,一切事務就交給老總理操辦,主家只需守好孝就行。經常當老總理,馬占彪練就了一套公式,只需問主家請多少家客,心中一算就知道要備多少桌席,下多少米,買多少肉。一場客事辦下來,是節約還是浪費,都是老總理把控。剛包產到戶那幾年,村民自主耕種,村民組長沒多少事,權力也就不如隊長,有的村民就不再把他當作是干部。馬占彪利用當老總理的職務,曾經整治過幾戶冷落他、不把他當回事的人,讓主家有口難言。馬占彪在村里的權威重新得到村民的認可后,他倒是盡心盡力為主家著想,不辭勞苦,盡量把事情辦得圓圓滿滿。
臘狗家出殯那天,出了點意外。相幫的只有臘狗家至親帶了幾套桌凳,大多數都是空手而去。吃早飯時,桌子不夠,只有擺地攤。以往村里的紅白喜事,相幫的小弟兄都會每人帶一套桌凳。臘狗爹幾次想請老總理安排人借桌凳,可是按風俗,主家的孝子孝孫只管磕頭行禮、守孝守靈,一切事務交給老總理和執事人員操辦,就連辦事的錢不夠,老總理一發話,就會有鄉親主動借來。眼看吊唁的賓客就要到了,院子里的桌凳還是寥寥無幾。臘狗爹實在忍不住,悄悄對老總理馬占彪說:“恐怕要安排小弟兄們再借幾套桌凳呢。”老總理兩手一攤說:“早就安排過了,我也沒辦法。平時臘狗兩兄弟幫人就是這樣,從來不興帶桌凳。除了吃飯時能見到他倆,干活時連個影子都不見。”馬占彪說完,若無其事地繼續抽他的水煙筒,吞云吐霧,一點也不著急。
馬占彪等的就是這一天。之前,別人家辦事時,馬占彪曾當眾批評過臘狗兄弟倆。臘狗覺得在眾人面前面子過不去,當眾站起來頂撞馬占彪說:“我有點特殊事情,你怎么不問青紅皂白就訓人,你這不是濫用老總理職權嘛!”
“好!好!好!就算我什么也沒說,向你賠不是了。”當總理既權威又得罪人,但馬占彪辦事公道,即使罵人也沒人敢回嘴。臘狗當面頂撞馬占彪的權威,他并沒有惱羞成怒,只是心平氣和地面向大伙說:“人情是靠自己積累的,要想人幫你,你先幫助人。每家都有辦事的時候,遲早些而已。”
馬占彪表面輕描淡寫,心里卻耿耿于懷,就等著臘狗家辦事好好教訓他一下。出殯的頭天晚上,馬占彪把所有事都安排妥當,就是不提借桌凳的事,反而在人多的地方說:“才這幾張桌子怎么待客?不過,人情靠積累,我也不好強求大家。桌凳不夠就擺地攤吧。”
不少人都對臘狗兄弟倆幫人偷奸耍滑看不慣,都想報復一下臘狗家。大家都聽出老總理馬占彪的話,實際上是在默許大家不用借桌椅板凳,反而互相串通,要看臘狗家的洋相。
臘狗爹常年在外幫人做木活,疏于對兒子的管教。他也曾有耳聞,兩個兒子遇紅白喜事幫人偷奸耍滑,遇到回家時也曾給兒子上上課,沒想到事情會嚴重到這步田地。面對老總理的話,臘狗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無地自容。做手藝活的臘狗爹畢竟走村串寨多年,多少見過些世面,二話不說沖進靈堂,一手拎住一個兒子的耳朵,拖拽到院中央。隨后,臘狗爹拿起一根竹棍,劈頭蓋臉一頓猛抽。兩個兒子屁從哪里臭都沒搞清,腿彎上就挨了一腳跪在地上。臘狗爹丟下竹棍,并排跟著兒子跪下,雙手抱拳說道:“各位鄉親,老倌我在外的時間多,在家時間少,教子不嚴,導致他們幫人偷奸耍滑,老倌給鄉親們賠禮了。\"臘狗爹重重地向鄉親們磕了個響頭后接著說:“今后,兩個狗東西幫人再偷奸耍滑不認真,我一定往死里打。”
大家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老總理,馬占彪不慌不忙地說:“相幫的小弟兄還不給臘狗爹個面子?”大家就像得令的戰士一樣沖出門外,只半炷香工夫就把桌椅板凳擺滿院子。
出殯前,老總理馬占彪對抬棺隊隊長永康說:“以往去墳山的路是走馬家墩村邊的機耕路,這幾天搞農田水利建設,路被挖斷,要么走田埂小路,要么走馬家墩村里過。不過,目前正月十五還沒過,還算過年,走人家村里人家會覺得晦氣。如果決定走馬家墩村里,進村不能撒紙錢,在村口的樹上要掛一匹紅布,每戶門前要放一封鞭炮。”
永康一聽就不高興了。他說:“一般都是進村放一封出村放一封,哪來那么多規矩?自古以來,馬家墩的路是我們通往鎮上的官馬大路,想走就走,何必多此一舉。”
永康說話像鍋里爆豆子一里啪啦,邊說邊左右掃視,一看就是個機靈人。他是村里公認的老總理接班人,已經在幾家本家辦事時當過見習總理。馬占彪也曾耐心指導過永康,希望他接好自己的班。永康年輕氣盛,喜歡移風易俗,新事新辦,總嫌馬占彪因循守舊,老規矩多。
抬棺隊有三班人馬,每班八人,替換著抬,都是年輕人,紛紛附和著永康說,我們村人強馬壯,馬家墩幾小家人,怕他們干嘛。
馬占彪說:“不說是我的責任,說了聽不聽是你們的事了。我有點事要去鎮上一轉,就不跟你們一起去了。大家聽永康的安排,如果馬家墩人不準走,要好好協商,不能把矛盾鬧大。”馬占彪說完搖頭晃腦地走了。
一名與臘狗家沾親的外村少年,第一次看到馬占彪跨著八字步,肩膀一高一矮左右搖擺的走路姿勢,自言自語地說,真想揍他一頓。眾人問為什么,少年說大拽拽地看著不順眼。早已司空見慣的村民們不約而同地笑了。

馬
“大洋馬,你狗日的走路鬼鬼祟祟的,是不是剛去歌舞廳鬼混出來?”
“馬老六,你東張西望,鬼迷日眼的,是你他娘的自己想去,碰到我不好意思進去吧?對不起,壞了你的好事。”
臘狗佬出殯前一天,馬占彪把臘狗家的事安排完后到鎮上辦事,在夜來香歌舞廳前遇到馬家墩的大洋馬。大洋馬叫馬奇標,只因讀小學時身材高大,跑步速度快,被老師說了句像大洋馬似的,就被同學們傳成了綽號。馬占彪因姓名與民國時期盤踞滇西的大匪首馬占彪同名,大匪首的外號叫馬老六,小伙伴們便給他取了馬老六的綽號。隨著年歲的增長,已經沒有人再叫他們的綽號了。同輩或年長點的叫他們某某爹,再后來叫某某佬(爺)。晚輩自然叫阿叔,阿佬。只有他倆還互相叫綽號,其他人只有在背后才敢叫。
大洋馬和馬老六兩人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學,后來又一起當生產隊長、村民組長,都是村里的老總理。他倆從小就是好朋友,但雙方個性都強,針不讓線,一見面就斗嘴,斗了幾十年,掐了幾十年,還是不分勝負。跟別人斗嘴他倆都覺得不來勁,只有“兩馬”相斗,你追我趕才過癮。村里老人說他倆是生辰八字相克。
“整兩口?”過足了嘴癮,馬老六偏著頭、瞇著眼,似笑非笑,發出斗酒的挑戰。
“張飛是漢,呂布也不是婆娘。走。\"大洋馬爽快地應戰。
他喝酒不用敬來敬去的,一個端起酒杯,另一個立即端起酒杯迎上去,雙方一仰脖,杯子就見底了。喝至微醺,馬老六說:“明天我們村的臘狗佬出殯,因機耕路正在施工,向你們馬家墩借個道,給你小子知會一聲。”
“沒問題。我們馬家墩是禮儀之村。”大洋馬拍著胸脯說:“不過,正月還未過完,在村口的樹上要掛一匹紅布,每戶門前要放一封鞭炮。”
“臘狗佬是八十多歲高壽的人了,又不是非正常死亡。你這要求過分了吧!”馬老六一聽臉色就變了,不置可否地說:“進村放一封,出村放一封,這個禮節我懂。你小子別他媽的給臉不要臉,再嘰嘰歪歪的,我一封也不放照樣踏過去。”
“你狗日的要是好說好商量,我還可以讓步。你要是憑著你們村是大村,想以大欺小,我偏就不讓走。”
“憑你村那幾個人能攔得住我?我走定了!”
“騎驢看唱本 走著瞧!”
馬老六酒醒后,認識到自己有些無理,又拉不下面子向老對手服軟,便把出殯的事情交代給抬棺隊隊長永康,溜之大吉。
出殯的隊伍排成長龍,浩浩蕩蕩,把村道擠得滿滿的。凄婉悠長的嗩吶送喪調,催人淚下。走出村子,抬棺隊停下腳步。孝子孝眷繞靈三周后,再次跪下,叩謝吊唁賓客和相幫執事人員。按常規叩謝儀式由老總理主持,馬老六因事提前告退,由抬棺隊長永康代替。永康也像以往一樣操著喪事司儀的唱腔,但沒有像馬老六一樣,把親朋好友、父族母黨、相幫執事人員一一羅列,只唱一句孝子叩謝所有親朋和相幫執事人員就結束了。隨后,永康對打著引路幡的臘狗一揮手說:“沖。\"抬棺隊跟著引路幡快步前進,把哭得悲天跑地的孝子孝眷甩在后面。
永康深為自己辦事干凈利落而自得,心想以后繼承老總理的職務,辦事決不拖泥帶水。他要讓村里人看到他辦事能力超過馬占彪。到了馬家墩村前,十幾名中老年婦女排成人墻,堵住了進村之路。永康心里咯噔一下,馬上反應過來,馬老六提前與馬家墩交涉過,一定是過招中他態度強硬激怒了大洋馬。二馬之間好斗是人所共知的。永康原以為出殯走哪條路,馬家墩人并不清楚,等聽到動靜想要組織攔截,已經水過三秋田了。永康現在才明白,馬老六把出殯的事授權給自己,交代進村的禮數,是讓自己為他惹出的事買單。自己還以為他小題大做,拍胸應承下來,還說了大話。比起老謀深算的馬占彪,自己確實還是嫩了點。
燙手的山芋甩到自己手里,永康別無選擇,只有硬著頭皮往前沖。如果繞路,就會落下辦事無能只會說大話的笑柄,在村里做不了出頭人。
抬棺隊離前面的人墻越來越近,腳步慢了下來。永康用手卷成喇叭筒高喊:“各位大嫫請讓一下,以免碰撞著你們。”
“先掛紅,后通過。\"前面傳來老太太們五音不全的喊聲。
“我們沒有準備,先讓我們過去,我們后補掛紅。”
“不得!不得!”
去買紅布,一去一來最快也要半個時辰。耽誤了風水先生掐算的下葬時辰,還是落下辦事不力的名聲。永康心想以往出殯,死者為大,任何人車都得讓路,就連當官的小車都得靠邊停車,硬沖上去,幾個老太太也會怕的。再說已經先禮后兵了。永康對打著引路幡的臘狗說:“引路幡指哪,抬棺的沖哪。給我沖。”
抬棺隊沖到離人墻兩丈多時,早有準備的中老年婦女抓起核桃大的石頭,雨點般砸向抬棺隊。棺材砸得砰砰響。前面的幾個人被砸得鼻青臉腫。沖在最前面的臘狗腦門上流著血,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抬棺隊被迫停下來。
開弓沒有回頭箭。往前沖就是贏,退卻就是輸。永康不想敗在初次主事的路上,踢了臘狗的屁股一腳說:“起來。”
臘狗依然雙手抱頭,不敢動。永康撿起被臘狗丟在地上的引路幡,迎著雨點般的石頭向前沖去。抬棺隊吶喊著緊跟著引路幡。馬家墩的中老年婦女扔出的石頭阻擋不住抬棺隊,眼看就要撞上來,驚得一哄而散。
永康額頭上腫起一個包,但他沒有感覺疼痛,反而露出勝利者的微笑。永康臉上的笑容只持續幾秒就僵住了。阻擋的人群散盡,永康才看到前面的橋上斜著停了一輛裝滿沙子的農用車,車里沒人,還缺了一只后輪,車架上頂著千斤頂。車兩邊僅能容一人側身通過,橋的兩邊長滿倒鉤刺,根本無法通行。永康不得不佩服大洋馬設計的第二道防線。人家車胎壞了去修,名正言順,你拿人家有什么法?
“調頭!走田間小路。\"永康毫不猶豫,把引路幡往臘狗手里一塞,率眾向村邊繞去,邊走邊對抬棺隊的小弟兄們說:“我們已經沖破了第一道防線,第二道防線換了任何人也無法通過。如果不是有人事先交鋒過,有預謀,也不至于是現在這個局面。”
田埂小路窄,通行緩慢。平時把莊稼當成命根子的莊稼漢們,踏進莊稼地對著莊稼猛踩,好像這樣才能出口惡氣,扳回一點面子。永康也沒有制止,跟著踩進莊稼地。
牛
吃過早飯,老蠻點上一鍋旱煙,猛吸一口,吸進去一股,噴出來三股。老蠻拖了一個草墩,坐下來享受吞云吐霧的快樂。
“眸。”
老蠻聞聲而起,走向牛廝,嘟濃道:“黑皮,你就見不得我閑,你也等我吸完這鍋煙嘛。”
打開牛廝門,黑皮擠出來立即將頭伸到老蠻腳下。老蠻解開牛籠頭,上臺階一樣踩上黑皮騎角中間的頭頂,雙手扶住黑皮的肩峰。黑皮慢慢仰起頭,老蠻順勢從黑皮的脖頸爬上了牛背。出了門,老蠻右腳踢一下黑皮的右膀,黑皮便向右拐去。黑皮在老蠻雙腳的指揮下左拐右拐,來到村南面的田壩,下到一條兩米寬的水溝里。溝里長滿茂盛的水芹菜、藜蒿。黑皮毫不挑剔,伸出長長的舌頭,像用鐮刀割莊稼一樣,卷住有些枯黃的水草往口里送,大快朵頤。老蠻騎在牛背上一邊抽旱煙,一邊用棕葉做的蚊帚拍打黑皮身上的牛虻。
整個平川壩就只剩黑皮一頭水牛了,牛販子來買了幾次,老蠻就是舍不得賣。老蠻是個優秀的莊稼把式,因身體強壯而落下老蠻的外號。剛包產到戶的時候,老蠻一心想買下生產隊折價的一頭耕牛,因兒多母苦家底薄,無能為力。有一年,老蠻一直雇請不到耕牛犁田,有耕牛的農戶都是先犁自己的,再幫親朋好友犁,最后才幫其他村民犁。芒種過后一直下連天雨,等天晴可以犁田時已經是夏至節令了。村里搶在芒種節令種下的苞谷都豐收,老蠻家是村里唯一的減產戶。為此,老蠻發誓一定要買一頭耕牛。節衣縮食、省吃儉用兩年后,老蠻到莊稼會上相中了黑皮。當時黑皮還是一條小牛犢,老蠻對它比兒子還親,每天先把黑皮喂飽才考慮自己吃飯。兩年后,黑皮長得腰肥體壯,犁起地來從不掉鏈。可沒幾年,村里開始有人買拖拉機,機耕又快又好,村民們都雇請拖拉機耕地,沒人再雇請耕牛耕地。飼養役用水牛,食量大,僅用來耕自己的地,不劃算。飼養耕牛的農戶紛紛賣掉耕牛。短短幾年工夫,整個平川壩的耕牛除了老蠻的黑皮,全部退役。平川用水牛耕地采用的是“二牛抬杠\"犁耕法,老蠻的黑皮沒有牛伴,無法耕地,便成了閑牛。幾個子女都勸老蠻,賣了耕牛養老算了,可老蠻舍不得,不顧子女的反對,承包了村里廢棄的磚瓦窯,用黑皮踩泥制瓦坯。老蠻沒燒幾窯,外地大量的機制瓦涌入平川壩。老蠻的瓦窯虧得一塌糊涂。幾個子女商量后,偷偷賣了黑皮,想讓老蠻像村里的老人一樣,每天在村中央的大青樹下遍殼子、喝茶養老。老蠻知道后,硬是追了幾里地,從肉牛販子手中牽回黑皮。和子女鬧翻后,老蠻搬出了小兒子的新房子,回到老屋和黑皮相依為命。從此,老蠻不再喜歡跟人說話,只跟黑皮交談。老蠻放牛時,一些小娃娃追著看沒有鼻子的“大象”,老蠻才會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把小娃娃抱上牛背騎一小段。
從溝頭到溝尾,黑皮吃得肚子滾瓜圓。老蠻把黑皮拴在田邊地角的一塊空地上,便回老屋打理菜園,讓黑皮啃食半寸長的老草根。
黑皮吃飽后,側臥在地上,甩著尾巴驅趕身上的牛虻,悠閑地反芻著囪冏吞下的青草。抬棺隊伍向黑皮走來,黑皮聽到動靜,一個激靈站了起來。由于抬棺隊一半人走田埂,一半人走田里,棺材失去平衡,不斷晃動。黑皮看到紅漆棺材頭晃動著向自己飄過來,視網膜中的錐細胞,立即敏感起來,尾巴翹上天,眼晴瞪得像銅鈴,前蹄刨地,“眸\"的一聲低吼,發出警告。抬棺隊的腳步慢下來。
“人攔截我們就算了,難道一個畜生也想攔路?”永康推了一把打引路幡的臘狗命令道:“沖上去!”
抬棺隊沒有理會黑皮的警告,反而引路幡和孝傘晃動著向黑皮沖來。黑皮感到一種威脅,徹底激怒了,一擺頭扯斷籠頭,發狂地向抬棺隊頂上去。
臘狗丟了引路幡就跑,抬棺的人也丟下棺材逃命。黑皮對著紅漆棺材頭猛頂,幾下就把棺材頂側翻。再頂下去就會把棺材頂散。開棺可是要征得家屬同意的。黑皮可不管這些,把棺材頂得砰砰響。永康反應過來黑皮攻擊的是紅色,而不是攻擊人,便率領驚魂未定的抬棺隊,抽出抬棺的木桿,向黑皮猛打。黑皮支撐不住,這才一甩頭跑開。黑皮跑出十多丈遠,停住腳步,回過頭與抬棺隊的人對崎。
按平川的風俗,起棺后不到下葬時間棺材是不能落地的,到了墳山等待下葬時辰時,棺材下面要墊兩條木凳。如今,棺材提前落土,是極大的不吉利。永康像個初次出征就戰敗的指揮官,老想著扳回敗局。不遠處的黑皮還在發出“眸、眸”的低吼。永康氣不打一處來,對抬棺隊的小伙子們說:“打死這個畜生!”
臘狗可憐巴巴地說:“永康哥,算了吧。真的把牛打死了,牛主人老蠻要求賠償,還是落在我家頭上。”
“今天沒有你說話的份,叫你叩頭你就叩頭, 叫作揖你就作揖。”
“對,打死了,吃牛肉。”
抬棺隊在永康的率領下,拿著木桿向黑皮沖去。黑皮剛吃了皮肉之苦,每一棒都比起以前犁地時挨十鞭還要疼。眼看一牛難架群人,黑皮一轉頭,尾巴翹上天,撒開四蹄往村里跑,一轉眼就沒影了。黑皮一口氣跑回牛廝里氣喘呼吁,口角懸掛著黏液,驚魂未定地四處張望,希望主人老蠻來保護自己。看不到老蠻的身影,黑皮“眸、”地緊張呼叫起來。黑皮沒呼叫來老蠻,卻引來了抬棺隊。永康一把關起廐門,率眾人爬上兩側的矮柵欄,居高臨下向黑皮猛擊。黑皮無處可躲,在牛廝里轉圈子,身上馬上打得皮開肉綻。疼痛難忍、無路可逃的黑皮突然前腿跪地,眼里流出乞憐的淚水,向抬棺隊的人求饒。幾個心地善良的人高舉木桿的手停在空中不忍心落下,幾個受了傷,一心想吃牛肉報仇的人還在猛打。
老蠻打理了一會菜園,抽了鍋旱煙,便坐在地上打盹。朦朧中突然聽到黑皮的呼叫聲,老蠻一個激靈站起來往家里趕。看到院子里黑壓壓一群人拿著棍棒在打黑皮,知道黑皮闖禍了,忙說:“別打了,糟蹋了多少莊稼,我賠。”
“這畜生頂翻了棺材,頂傷了人,不打死它,你說這咋賠?”
擊打黑皮的“砰砰\"聲,猶如擊打在老蠻身上,疼在老蠻心里。老蠻“撲通”一聲跪下,帶著哭腔說:“黑皮不懂事,它惹的禍我負全部責任,只求你們別打了。”
按平川壩的說法,年長的人給年輕的人行禮,是要折煞年輕人的。看到白發蒼蒼的老蠻下跪,永康慌了,說了聲“算了吧\"就去扶老蠻。可是晚了。
黑皮聽到老蠻的聲音,雙耳豎直,往柵欄外看去,看到老蠻下跪求饒。黑皮再也忍不住了,四腿猛蹬站了起來,眼睛瞪得銅鈴大,“眸\"的一聲發瘋地向牛廐門頂上去。廐門被頂飛,沖出牛廐的黑皮頭一擺,向上一挑就把正扶老蠻起來的永康甩出丈把遠。黑皮將頭伸到老蠻膝下,等待老蠻像往常一樣,踩住自己的頭頂,然后抬起頭,把老蠻從脖頸送到背上,帶著老蠻一起逃離危險。
老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懵了,一動不動,話也說不出來。抬棺隊看到永康被掀翻在地,又圍住黑皮猛打。黑皮接連掀翻幾個人后,一縱身跳出包圍圈,丟下老蠻沖出院門。
發瘋的黑皮見人就頂,順路跑到了鎮上。鎮街上花花綠綠的攤子讓黑皮異常亢奮,口里噴著粗氣,發出暴怒的低吼,用鋒利的騎角頂、挑、撞,頃刻間,一溜攤子就被搞得稀巴爛。跑得慢的攤主被頂翻七八個,幾個骨折的被送往醫院。
聞訊趕來的鎮派出所民警,用防爆器材、電警棍一步一步把黑皮逼到廣場的角落里,拉起了警戒線。黑皮也許是累了,不再發瘋,但一直警惕地與人群對峙。只要有人想靠近,黑皮就會用低吼發出警告,擺擺頭擺出迎戰的架勢。沒法靠近黑皮制服它,派出所所長立即向縣局請示:擊斃發瘋的黑皮。
得到縣公安局的批準,派出所所長拔出手槍,慢慢向前兩步,舉槍瞄準黑皮。跌跌撞撞趕來的老蠻,一把掀起警戒線,不顧一切沖進警戒區域,抱住所長的腿哀求道:“警察同志,求你別開槍,它闖的禍我負責,我能馴服它不再傷人。”
所長掙脫老蠻,嚴肅地說:“大爺,它現在已經傷了十多人,再不采取措施,出了人命你負得起嗎?請不要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兩名民警把瞠目結舌的老蠻架出警戒線外。
所長再次舉起手槍,“啪\"的一聲響,黑皮的頭頂冒出了黑紅色的血液,順著鼻梁淌到鼻孔里。黑皮若無其事地把長長的舌頭彎曲著伸進鼻孔,舔吸鼻孔里和鼻子上的鮮血。所長調整姿勢和角度,單膝跪地,雙手舉槍,瞄準黑皮的胸部,連發三槍。
黑皮頭一抬,腰往上一弓,痙攣幾秒后轟然倒地,四腿蹬直,蹄子慢慢撐開,顫抖了幾下便不動了。
老蠻甩開架住他的民警,不顧一切跑到黑皮身旁坐下來,左手摟住黑皮的脖子,右手蒙住黑皮的眼睛,身子靠在黑皮的肩峰上一動不動。
圍觀的人群里走出幾個人,來到老蠻身旁說:“大爺,你開個價,這死牛賣給我們吧。”
老蠻緊緊摟住黑皮,頭也不抬怒罵道:“走開,出多少錢我也不賣!我要安葬它。”
尾
鎮派出所和鎮政府之間的路段上,三個人不期而遇。
“咋辦?”馬老六質問道。
“涼拌!”大洋馬毫不示弱。
眼看二馬又要干上了,永康幾步跳到二馬之間,攤開雙手說:“兩位叔,現在不是斗氣的時候。走,我請兩位叔小酌一杯,我有個不成熟的建議請兩位斟酌。”
永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讓兩匹烈馬不再爭斗。兩匹烈馬溫馴地跟著永康,回村組織起三支隊伍。每支隊伍都推著一輛手推車,分頭走村串戶。領頭的像貨郎一樣口里吆喝著:“有錢的捐錢,沒錢的捐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