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柜子除甲醛
三十歲的櫟木在檢測儀里
發出嬰兒般的啼哭
這些被膠水抓住的年輪
正通過甲醛分子,重述
伐木隊油鋸里的轟鳴
我不愿我的新房出現異象。網上說
祛除異味最好的辦法是通風保濕
我在給新買來的家具噴水
柜子內要噴
柜子外要噴
條索上要噴
如果有孔洞或者縫隙最好
會像一場外科手術,水分
直接進入木材內部
精準切去甲酸與苯環的殖民史
我在為一具干尸祛毒
試圖以水為引
讓一株死去的樹木復蘇
不,或許它們從未死去
僵硬的是“柜體\"這一名詞的懸置
類同于陳年普洱的誕生,樹木
從未死去,還擁有
更高于我的生存手段
戛然地,可悲地
我停下手里的動作走向浴室
將花灑對準自己
塑形
裝修新房
用字畫、茶器、綠植彰顯品味
甚至認為,風骨
能用一株株造型獨特的草木來表達
塑形,鐵線纏繞
在枝桿上開刀
用次次扭曲和個個結痂
來形容這一生藏有的刀劍
當然,我在認真照料它們
更學會平靜地與其對視
相信,日子久了
它們也就像了我
某一日清晨我剪去枯枝上的鐵絲
感嘆一顆金蛋子的脆弱
鐵絲勒進三月的形成層里
一次塑形,竟要了它的命
七點四十的新聞
彎曲的防風繩,同樣地
勒進我的心里
哀牢山脊,被GPS標記的考察隊沒了蹤影
篝火消失的同一天夜
里一條頂向玻璃窗的綠枝低下了頭
我剪斷所有的鐵線,坐回木椅
把自己想象成一截嫁接好的枝干
風在吹動我的汗毛,酥酥的,爽爽的
(大抵也是此刻草木間的體感)
我的身體
有些東西在松動
大雨包圍古城
在二手市場淘貨
大雨將我逼到屋檐
卷起褲腿時,我看見
青苔從瓦當裂隙探出神經突觸
爬到我腳下,我打著冷顫朝屋內躲
被雨水泡發的,還有滇西茶馬古道上
馬幫遺落的青銅箭鏃,它們又一次
來向人間討要,一盞點燃的馬燈
我們像只只受傷的鶴鶉,蜷縮
偶爾抬起潮濕的翅膀
擋避風芒,偶爾
摩拳擦掌

我在燒烤店
點上嫩牛肉
驢肉、雞肉
誓要奪回主導權,要
再次,讓它們為我所用
馴化甚至改造成我想要的樣子
在屋檐下,看炭火在積水中復現星圖
想象咀嚼的是飛禽走獸骨殖里尚未分解的
銀河碎屑,等待人潮敗退后
重整旗鼓,再次攻占街道
天空折疊成白族扎染上
一塊拒絕暈開的靛藍
今天有更多的鹽
被我吞入
飛蛾歷險記
夜晚客廳起手拍向飛蛾
它落地,撲騰翅膀幾次
又飛起
繼續向它拍去,這只黑色的影兒
如歸家的酒徒
跌跌撞撞地倒下,又站起
我尋它來到鎢絲難以捕捉的暗處
又快速退回光明的拓撲上,它好像我
靠近光亮總歸是一種本能
當翅粉在LED燈管上寫出
瀕死的母語,我突然看懂
撞向玻璃的,不是飛蛾
是勐臘熱帶雨林里的
某只犀鳥,被光污染篡改基因的侏儒種
我驚覺地放下滅蚊拍
看一只飛蛾撲棱向燈光
看一只飛蛾將燈罩撞得
“端咪,端咪”作響
養魚
養的魚又死了
記不清是第幾條
再次用白紙包上,將其埋入土中
第一次應是死于水質
第二次應是死于缺氧
第三次應是死于過飽
第四次·…·
玻璃缸壁上的綠藻正在書寫
青銅色的《度亡經》,那些死去的身影
在過濾泵里循環成
撫仙湖底,青銅魚符的解碼文
魚兒何時變得如此嬌貴
村中的溝渠里,當年的它們
我熟悉它們的習性
時間之中
竟藏有如此追命的符咒
守著空落的魚缸
我想起一個許久未見的村莊
買《聯大八年》
面對四面白墻
該如何描述我的不安
我的堅硬的殼下
需要無數的物件來充實
我又買來更多的書籍
填充書房
燙金文字在汗漬中成為茶色
某個注釋里,我的出生
正被蠹蟲改寫。多么希望
成為聯大教授長衫上的一滴墨跡
哪怕紅河水把風骨
沖出了孔雀石紋,我仍是
諾鄧古老鹽井里出來的黑色的結晶體
等待某個翻閱縣志的雨季
重新析出一九四六年的平仄
會不會已經有人在注視我
盡管我的經歷已模糊
某些相遇,離別
特殊的夜里美好的夢
我還有一些扣人心弦的情節
字里行間里
一不小心便將自己填了進去
密密麻麻的筆墨中,我的身體
渺小得,好似雨里擊落的一粒塵
掉落的花朵
梗在心中,檸檬樹總有花朵掉落
粉色花瓣,白色花柱,黃色花蕊
一個整體,從花萼處離開
一棵樹在拒絕被蜂足塞進體內的時光
尾刺蜇過的腹部
有晶瑩的液體流出。我正在經歷
一朵花的掉落,一個
要裝月亮的空室,不愿騰出
一盞燈的位置
終究是有幽幽的鄉愁
在隱晦地流露
對于多年生的植物,掛果
不一定是某一年的目的
遠山間,蒙蒙霧氣散去
我是那偷了檸檬的賊,案發現場
有一輪清月
盯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