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帖

我們的寫作與閱讀，不是為了求證“我”的“在”，而是通過“我”的“不在”來體認“在”。在這樣一種文學中，“我”不是“我”，“我”是“你”或者“他”。

摘自李敬澤《跑步集》

藍莓果

老家多山，山上多松樹，松樹林中多藍莓低矮灌木。

可以說，藍莓是你在老家認識的最不起眼的藍色漿果。與其它山野中的諸多可食漿果相比，如黃豆大小的藍莓是不會讓人在意的。但對你來說，不僅在意了，而且還非常喜歡藍莓。喜歡藍莓酸酸甜甜的獨特味道，喜歡藍莓灌木還沒有人高的可愛植株。

年少時正值饑僅年代，山野中一切可食的入眼野果常被人搜捕一空，剩下的是不起眼的一叢又一叢的藍莓灌木。于是每年的仲夏時節，年邁多病的祖父就領著饑餓的你，把一群同樣饑餓的牛羊趕入松林中任其自由覓食青草或灌木枝葉。然后再努力牽著你去親近一叢又一叢低矮的藍莓灌木，用心采食一粒又一粒成熟或還不太成熟的藍莓。祖父常說，一樹之果，有酸有甜；一母之子，有愚有賢。而低矮的藍莓灌木，其果實除了有酸有甜之外，還有難以下咽的莫名苦澀。因此采食藍莓當然要用心，一粒看似成熟的藍莓放進嘴里要輕嚼慢品，若有苦澀味道就輕吐出口，若有酸甜可口的爽滑味道就慢慢下咽。遵照祖父的叮囑，你常常穿行于一叢又一叢藍莓灌木之間，用雙眼搜尋顏色正在變成紫黑色的成熟藍莓。有時候，紫黑色的藍莓看似成熟，但輕輕一咬，口腔中隨即

彌漫起的卻是難受的苦澀味。一粒小小的藍莓用成熟的假象欺騙了你，給你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于是你才真正明白：對于一切看似成熟的果子，必須親口品嘗才能斷定是真成熟還是假成熟。而其中隱含的哲理，直到長大成人之后才有所明白。

每次在林中采食藍莓，不知不覺間肚子就填飽了，于是開始在林中追鼠逐鳥。而祖父呢，繼續專心如初地采摘一粒粒成熟的藍莓。他將預先準備如手掌寬大的麻櫟葉片卷成喇叭狀，然后將采摘的一粒又一粒成熟藍莓放入其中，裝滿了之后就地扯幾根青草，將包好藍莓的麻櫟葉捆緊，然后輕輕放入隨身不離的小竹筐，到日落西山收歸牛羊回家時，祖父小竹筐里裝滿的是用樹葉包好的藍莓。接下來，從田地里收工晚歸的父母就能吃到新鮮味美的藍莓了。野果充饑，曾是饑謹年代的常態，藍莓味美，但過夜味變，于是祖父發明了用麻櫟葉將近百粒的藍莓包扎成粽子狀，其保鮮時間可達兩三天。

在祖父眼里，藍莓并非只是簡單的美味漿果，而是絕地救命果，因此他對于藍莓的由衷感激是顯而易見的。原來祖父滿16歲那年的夏天，他被允許跟著做販鹽生意的大伯趕著一隊馱鹽的馬幫，沿著一條神秘的滇西古道翻山越嶺，一路向西前往緬甸北部重鎮密支那。在緬北的叢林中悄然穿行做著販鹽發財美夢的時候，不幸在一個叫桑加的地界慘遭一伙叢林土匪的奪命搶劫，其結果只有祖父一人拼死逃入叢林深處。在叢林中迷失方向的祖父最終靠著采食小小的藍莓，經過三天兩夜的林中奔尋與樹上半睡半醒的驚險，最終找到那條穿越緬北叢林的神秘古道，然后一路通過打短工掙飯錢，直至狼狐不堪地返回千里之遙的家中。從此落下哮喘病的祖父再也沒有離開過生養他的小山村。

藍莓灌木與松樹的一大特點是環境適應性強，能耐貧瘠土壤，且病蟲害少。二者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但凡松林之地都能看到正常生長的藍莓灌木。因為有高大樹干的阻隔，松林間的藍莓灌木無法連片生長，只能一叢又一叢地間隔生長。林中的許多鳥雀也大都喜歡在藍莓灌木叢中做巢，故而采食藍莓少不了時不時驚飛鳥雀，乃至有機會發現精致的鳥巢，巢中要么有幾枚鳥蛋，要么是幾只雛鳥，讓人心生愛惜而立即退讓。倘若驚飛的是突然鳴叫升空的野雞則往往讓人受到不小的驚嚇。因為野雞也喜歡采食藍莓，它們時常隱藏在藍莓灌木叢中。而最讓人后怕的是藍莓灌木叢中的伏蛇，一旦碰上，你是魂飛魄散地急忙后退，伏蛇則是快速朝前蜿蜒爬行而去。

在松林中一旦見到成熟的藍莓結滿枝?，你常常是一粒不留地采盡。祖父見到后總是適時提醒，說不應完全采盡，還得留一些在枝頭，讓林中鳥雀也享用一點才對，同時還特別提醒不要輕易傷害采食藍莓的鳥雀。多年之后你都認為，祖父對鳥雀的愛護來自于本能的尊生意識。而正是這種尊生意識的教育，讓你從小就懂得“獨享為恥，分享為榮\"以及“尊重生命，愛惜生命”。而這八個字也成為你后來的為人處世之道。

在老家吃過許多藍莓之后，你終于走上了求學之路，也走上了愈來愈遠離老家的道路，直至最終在城里安身立命。雖然從此不能親近老家的林中藍莓灌木了，但慶幸的是在許多鄉愁夢境之中時不時地再現當年采食藍莓的美好情景。更讓人慶幸的是，如今在城里也能輕易購買享用到藍莓了。雖然人工種植生產的藍莓果粒很大，味道甘甜，與印象中的山野藍莓有出入，但還是保持了記憶中成熟藍莓的特有光澤。

據說，藍莓的抗氧化作用位列水果之首，具有預防血栓、動脈硬化和延緩衰老的功效。然而，對于年過花甲的你而言，每年夏天時常購買和享用藍莓，更多的是為了慰藉潛藏于內心深處的藍莓情結，乃至遙寄你對逝去親人以及生長藍莓（灌木）故土的深切思念。

核桃樹

在老家所接觸到的樹木中，你最熟悉的莫過于核桃樹，以至于后來到城里謀生之后，每次與老家親人通電話時，總要按季節詢問起有關核桃樹的一些問題，如開花了沒有，出葉了沒有，結果了沒有，收成好不好等等。而來自于老家核桃樹的任何一點信息都能讓你在喧囂與紛擾中立即安靜下來。

記得母親對你說過，你在山地降生的那一天早晨，幾只喜鵲就早在老核桃樹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了，成熟了的核桃則在晨風中紛紛離枝掉落，不斷咚咚咂響核桃樹下的玉米地。“那時多想挎上竹籃去撿拾核桃哪，然而就在這樣想著的時候，你終于出生了，并在人間發出了第一聲響亮的啼哭…·”

母親的話讓你后來對家屋后的幾棵老核桃樹充滿了特別的感情。年少時，你常常走近老核桃樹撫摸那難以合抱的樹干，也常常仰頭仔細觀望安放在高枝上的烏黑鵲巢。而一向言語不多的父親曾對你說，我們全家可以缺少許多，但不能缺少這幾棵老核桃樹。你明白父親的意思，畢竟在那貧困交加的年代，全家人要靠核桃樹年年所結的核桃果才能維持基本的生活啊！在你的整個少年時代，你所見的是母親在核桃成熟的時候，每天早早起來挎上竹籃去核桃樹下撿拾夜里掉落滿地的核桃。而每到農閑時節，父親則用大石錘將早已曬干的核桃一顆顆咂碎，用細篩子篩下含植物油的核桃仁細粉。接下來，父母二人互相配合，經過幾道在你看來永遠是那么復雜的工序之后，暗紅色的核桃油就呈現在眼前了。這些核桃油除了自已留用一部分外，大部分拿到集市售賣，然后再買回其它生活必需品，或是湊足你和弟妹的上學費用。

印象中，深秋里落盡葉片的核桃樹經過冬日的沉睡之后，總能在春天里突然蘇醒過來。然后未生葉片就匆匆先掛出核桃花柱，仿佛是無數的綠色面條掛滿了無數的枝條。接下來枝頭上才開始紛紛長出奇數羽狀復葉，隨著綠色花柱枯萎掉落，很快一枚枚銅錢大小的圓形小青果就閃現在葉片間，直到秋季的某一天，成熟的青皮核桃突然開裂紛紛離枝掉落，繼而葉片也開始脫落枝頭，等到冬天來臨時，核桃樹的繁密枝條就一覽無余地舒展在高空中，冷冽的寒風里，期待著又一個春天的到來。

家屋后的幾棵遮天蔽日的老核桃樹在坡地上形成了占地七八畝的一個核桃園，遠遠望云仿佛一朵大綠云被遺落于山間。盡管核桃樹下因經年落葉而催生肥沃的黑色土壤，但由于缺少落地的陽光，因此年年栽種的玉米并不豐產，收成有限。

但是父母卻不放棄，年年耕種，只留下東南角的地塊任其生長灌木與雜草。久而久之，這個沒有耕種的地塊只聞蟲鳴蛙唱和鼠叫鳥啼，充滿了莫名的神秘感。原來，讓人不敢貿然涉足的這塊灌木雜草地變成一片小小的濕地。無數清亮的小水泡日夜不停地滋滋冒出地面，無聲無息地再匯聚成碗口粗的小山泉，然后在屋外叮咚而下，一路穿林過谷收集涓涓細流，以至抵達山腳的大村莊時已成為可供上百人生活飲用的一條透亮小溪了。

多年后你才知道，從祖父母開始，一個獨戶小家就在一個山村水源地的核桃園邊落地生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進行農村土地改革時，核桃園自然分到你祖父母名下。后來，在1958年“大躍進”高潮中，全民大煉鋼鐵運動波及到了小山村。由于土爐煉鋼需要大量的木材，主導煉鋼的工作隊員就組織人馬前來砍伐核桃園的老核桃樹，不承想被祖父母進行極力阻撓與拼命抗爭，最終還是把幾棵老核桃樹保留了下來，而有著哮喘病的祖父則被捆綁到公社實行了長達半年的監督勞動教育，回來后再也做不了粗重農活。

記得1982年，你參加高考后離家在外讀書，老家隨即開始（分田分地）包產到戶。父親曾在給你寄的一封信中字里行間充滿喜悅之情地告訴你一件大事：“家屋后的核桃園已劃入承包地中，歸我家管護和收益。”

然而，樹和人一樣，都是有壽命的。老家核桃園的幾棵老核桃樹樹齡大都已超過了百年。自從核桃園歸入你家承包地之后，竟相繼出現葉片枯黃、枯枝增多、果實減少的“壽終正寢\"跡象。焦急不已的父親唯一努力做的就是在核桃園努力松土施肥，同時開始新植同品種的核桃樹苗，然后再嫁接改良成皮薄個大的泡核桃樹。在先后近十年的時間里，無力回天再也救不活的那些老核桃樹接連枯萎死亡。面對每一棵死亡后的老核桃樹，父親堅持雇人將其伐倒再分解成木板，然后再分送給鄉親們做桌椅板凳。老核桃樹雖然就此徹底消失了，核桃園的碩大綠色云朵也消失了，但父親對你說這只是暫時的，因為經過他精心培育的20余棵小核桃樹開始茁壯成長。

轉眼多年過去，老家核桃園里的20余棵核桃樹終于長大成林，并且年年掛果有收成。每年的春夏季節，一朵比原來更龐大的綠色云朵開始靜浮于山間。這對已經先后逝去的祖父母和父親來說，雖有生前看不到的遺憾，但你相信他們曾有夢想過的欣慰。要不，他們生前怎會將長眠之地（墳瑩）選在能輕松遙望核桃園的一座寧靜山岡。

流年似水，歲月匆匆。多年后的今天，當你在異鄉一次次地回想起與核桃樹相關的經歷見聞時，盡管心中有一些惆帳，但更多的是周身有難以言說的溫暖。

尋《劍》書

對于一個閱讀者來說，回憶自己的閱讀生活時，總少不了想起印象深刻的書本。雖然時隔40多年，但當年你閱讀長篇小說《劍》時，那難以掩卷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以致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名字和故事情節始終難以忘懷。

基于這部小說一直沒有重印和再版，也出于這部小說所反映的朝鮮戰事已被人們逐漸淡忘，更便于讀者了解這部小說的主要內容，你樂意先花點筆墨講述一下這部小說的故事梗概。

20世紀50年代初的朝鮮戰場，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志愿軍偵察隊潛入李（承晚）偽軍“太極狼”聯隊的腹地時，遇見了給志愿軍傳送情報的金昌英。這位已身負重傷的游擊隊員臨死前把一張血染的軍用地圖和一柄刻有北斗星座的短劍交給了偵察隊長梁寒光，要偵察隊去尋找他的母親金善大娘，以便聯絡當地游擊隊。偵察隊費盡周折找到金善大娘并知道了游擊隊的最新活動情況，繼而化妝成偽軍直奔游擊隊活動區域，然而真實身份在半途中被偽軍的特勤隊識破，好不容易才得以脫身之后，隨即又被偽軍的摩托車隊發現而遭至瘋狂追擊。為了擺脫困境，偵察隊老班長周良才接過隊長交給的一把短劍之后，帶上戰友王振華開車引走了追兵，梁寒光則帶著其它隊員幾經周折找到了游擊隊。隨后在游擊隊的協助下，梁寒光化妝成敵摩托通訊員進入“太極狼”聯隊營地，成功誘捕了負責情報的敵參謀長。而此前為偵察隊脫險而去引開敵兵的周良才和王振華，經過失散而又會合之后竟意外地闖入了美軍“眼鏡蛇\"炮兵部隊陣地，于是乘機摸清楚了敵指揮部和隱藏炮群的方位，并一一全標記在圖紙上，可就在他倆準備撤離時卻被敵人發現了。為了掩護戰友王振華安全帶出圖紙，周良才在打光子彈后引爆身邊的地雷與圍敵同歸于盡。而突出重圍的王振華，憑著班長交待的聯絡物證短劍和接頭暗號終于找到游擊隊。獲得準確情報的中朝軍隊隨即對敵發起了總攻…

可以說，《劍》是你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所閱讀到的一部最精彩的長篇小說。寫作者（楊佩瑾：曾任志愿軍63軍電臺報務員、臺長、參謀）將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劍作為重要線索貫穿于小說的始末。小說從不同角度突出了以梁寒光為代表的志愿軍偵察隊的機智勇敢，以金鐘方為代表的朝鮮游擊隊的靈活善戰以及以金善大娘為代表的朝鮮人民的樸實善良。整部小說情節曲折、懸念頻出，起伏跌宕而又構思新穎，結構嚴謹，人物鮮明，筆調明快，以至于看完小說之后讓人回味無窮。在精神生活匱乏而又崇尚英雄的歲月里，一部讓人復讀不厭的文學作品，仿佛一束光，照亮了你的世界。

這部長篇小說以“劍\"作為書名。一個鄰村的回鄉知青做代課教師時，知道正讀小學附設初中（班）的你愛看小說，便把自己也非常愛讀的《劍》借給你閱讀。記得書是經你反復閱讀了多遍之后，才在書主的催促之下歸還的，書還了之后你就開始時常想念這本書。不久你進了縣城讀高中，但書店里卻買不到這本叫《劍》的小說了。而學校圖書館也竟然沒有這本書，圖書管理員向你解釋說，原來是有一本的，可后來被一個借閱的學生給弄“丟”了，還寧愿賠了雙倍的價錢…

你做夢都想再讀一讀《劍》，卻買不到它，也借不到它。于是又想到了那位鄰村的回鄉知青，可等到假期回鄉下時，才得知他已經參軍入伍，其所服役的部隊就駐扎在中越邊境。兩年后南疆起戰事，不久便傳來他犧牲在異國熱帶叢林的不幸消息。他是一名偵察兵，戰友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有一本翻看得老舊不堪的書，書名叫《劍》。

你一直都在搜尋《劍》，但你所先后接觸過的一些愛讀書的同學、同事和朋友都說沒有讀過這部書。直至20世紀90年代初期，在省城的一次文學筆會上，你接觸到一位同齡的寫作者，在談到閱讀生活時，他說年少時對其閱讀影響最大的一本書只有一個字的書名。你急忙說這本書是不是叫《劍》，他說正是這本書。記得當時你激動得上前就擁抱了他。因為你一直找不到這部書，但你終于找到了閱讀過這部書的一個寫作者。

30多年后的一天，你在“孔夫子舊書網”上花了高過原書定價（0.62元）百倍的價錢，終于買到了被別人珍藏了多年的《劍》。從此，每當在書架上看到這部難得的舊書時，就仿佛看到一個喜愛閱讀的鄉村少年一路向你走來……

冷艷女

盡管許多年過去，你還是免不了想起一件沉重之事。這件事，與書和一個漂亮女人以及一個頑皮的小女孩有關。

那是40年前，你在一所鄉村中學任教。由于職業及業余創作的原因，你希望能不斷閱讀許多書刊。然而在縣城新華書店里，你無法更多地選購到要讀的書本。在縣城工作的一位書友建議你到縣圖書館辦一個借閱證，這樣可以解決無書可讀的窘況。

縣城圖書館的藏書其實并不多，主要是一些武打和言情類的通俗文學作品，畢竟大部分讀者還是以消遣性閱讀為主。至于文藝期刊倒是訂了一些，其中有你喜歡閱讀的《十月》《當代》《收獲》《鐘山》《花城》《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辦理雜志借閱的是一位皮膚白凈、衣著華麗、身材苗條的年輕漂亮女子。見面時感覺有些眼熟，但又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你向她說明要辦一個借閱證，她面無表情地對你說要交5元辦證費，同時從借閱窗口遞出一張表要你填寫。你將填寫好的表遞給她審閱時，她先是皺眉，然后冷面送出話來：“怎么？你不在縣城工作？我們的借閱對象是縣城職工而不是鄉下職工。”你聽著有些刺耳的話語，便向她解釋說：“我也算是半個縣城居民，因為我的糧食供應關系是在縣城，再說我一定愛護和保管好借閱的書刊。”也許是她見你借書心切和態度誠懇，若有所思后還是給你辦了借閱證。你連聲道謝之后用剛辦的借閱證借了一期新到的《收獲》，然后滿心喜悅地騎車趕回十里外的鄉村中學……

當你把一期《收獲》雜志從頭讀到尾時，你也終于想起那高顏值圖書管理員（你心底里暗自稱之為“冷艷女\"）的一點來歷了。你記得她原是縣文化局宣傳隊的演員，一年前\"送戲下鄉\"時見她曾和一個男演員在臺上扭秧歌，演技倒是一般，可那苗條的身材和漂亮的臉蛋還是給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知道想起了這點很重要，第二天進縣城還書再借書時便不失時機地對她說：“你曾在縣宣傳隊工作過是嗎？”“是呀，你怎么知道？”她有些詫異和驚喜。你笑著對她說：“我看過你下鄉演的戲，演得不錯，便記住了你。”“是這樣嗎？”她也笑著回答，滿臉充滿著真誠，繼而有點嘆氣地說道：“可惜，現在不能再登臺啦；結了婚，上臺表演的資格就沒有了。”你接過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再說你現在這工作蠻好的，可以看很多書。\"“你懂什么呀，我才20出頭呢！再說我一見書就犯暈，不像你們讀書人見了書就像見了情人似的。”聽到她的話中開始帶刺，你便知趣地借了書就走。后來借書時不再有話無話地與她交談了。書刊你一本本地借著和返還著，她也一天天地胖起來，肚子也一天天地大起來，一年后借閱室里換了人，直到半年后才又見到她。可生育后的大補特補，使之與原先的她簡直判若兩人了。那好看的細腰不見了，通體一般粗，可謂富態有余。更主要的是，她的情緒也隨之變得更壞了，借書者的書常常是從借閱窗口丟出來的，并常埋怨這工作真煩人。你從其他借書者口中得知，她嫁的是一個富家公子，在縣城南郊公路邊蓋了豪華宅院。你曾留心去看過，果真如此，一條大狼狗臥在雕花門樓下，不時抬頭對著公路上的行人吠叫幾聲。

你依舊頻繁地借書還書。日子也過得極快，轉眼三年時光過去，她的小女孩也常常跟著她在借閱室里咿咿呀呀地哼唱著，顯得極是可愛。而就是這個可愛小女孩的頑皮，竟讓你遭至那冷艷女的一頓臭罵，以致讓你沒有了心情去縣圖書館借閱書刊。

事情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那天你因學校雜務纏身，便延誤了起程還書時間，待你騎車5公里路程氣喘呼呼地跑進圖書館借閱室時，見她正好關門下班，你急忙說實在對不起來遲了一步，能不能辦理借閱。她聽后冷面無言，極不情愿地開門幫你尋找新借閱的雜志，她那頑皮的小女孩也跟了進去。當她把找到的雜志從借閱窗口丟給你時，她的千金也不慎從她身后的小書桌上摔跌下來，隨即發出了尖銳的哭叫聲，而你則不知所措地站在借閱室外。冷艷女安慰不住哭叫的孩子便轉身朝你怒目而視，接著滿口臟話朝你吐來。你原先是想說聲對不起的，但見其狀如潑婦，便打消了念頭轉身默然離去，背后除了繼續傳來難聽的臟話外，還傳來了借閱室門窗快要震裂的關閉聲。

回到學校后你輾轉無眠了一夜。你覺得這個冷艷女也太可怕了。因為在她的心自中，她只需要別人去理解她，而不需要自己去理解別人和尊重別人。

你借閱的最后一本雜志是請人代還并終止借閱的。此后你再也沒有踏入過縣圖書館的大門，你怕見到冷艷女心境不好而讀不下去借閱的書刊。幾年后你到一百公里外的一座夢想中的城市工作時，有文友說你曾在縣上工作七八年，一定讀遍了縣圖書館中的大部分書刊。你帶著神秘的語調說，如果沒有碰到一位冷艷女和一個淘氣的小女孩，那是有可能的，弄得尋問者一臉茫然

戒煙事

屈指算來，你徹底戒煙至今已整整30年了。事實已經證明，你是成功的戒煙者。

記得你是1984年7月師范畢業參加工作后才開始抽煙的。要當一名為人師表的教師，本來就不應該抽煙，但在一所幾乎全是男教師的鄉村中學里，未抽煙者卻只有你這個剛來的年輕教師，自然是成了另類，心里也隨之有了壓力。尤其是每到學校教師集中開會，會議室里眾人抽煙而煙霧繚繞，被動吸煙的你就愈加感到不自在。

你任教的那所鄉村中學坐落在水草豐茂的批江邊，氣候特別炎熱。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外，蚊蟲特別多。一不小心，手臂臉面就會被細小的蚊蟲叮咬成一片紅腫，而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用香煙的煙霧氣味來驅趕蚊蟲，畢竟滅蚊藥不好隨身安全攜帶，而香煙則完全可以。但凡抽煙者，由于身上還有一股濃重的煙草氣味，蚊蟲也就不愛叮咬。抽煙的男教師們告訴你：你抽煙后自己對比一下，看看蚊蟲還愛不愛叮你？

一年后，你成了學校教師隊伍的新煙民，并將成因怪罪于小小的蚊蟲。說來也挺神奇，自從抽上香煙后，蚊蟲真的不大喜歡叮咬你了。夏秋之夜，只要在小小的斗室里關好門窗，接連抽上兩三支香煙，室內的蚊蟲就大都躲到角落里去了，或者說不愛叮咬你了，接下來就可以放心地批改作業，或坦然地閱讀，抑或安靜地寫作。若是來了興致，就干脆放下書本或紙筆，靜候三五只蚊子飛入開口蚊帳，然后進帳關嚴帳口，接下來疊被倚之，燃吸香煙，慢條斯理地口吐煙霧，慢慢欣賞被熏蚊子的暈乎態與鳴咽狀，享受逗蚊之樂趣。這一妙招是向清代文學家沈復所學。他在其《浮生六記》中有生動的記載：“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又留蚊于素帳中，徐噴以煙，使其沖煙飛鳴，作青云白鶴觀，果如鶴唳云端，怡然稱快。”

然而，借助香煙樂此不疲地防蚊和逗蚊的結果是，不到兩年時間你就從新煙民升級成資深老煙民，其表現在除了上課和睡覺之外，幾乎煙不離手，一天至少要抽三包煙才能過足煙癮。

煙癮大者，身上便有了渾之不去的嗆人煙草味，這對許多年輕女性來說是難以接受的。于是幾次戀愛都以失敗告終，有個分手的女友甚至還直接給你來信直言：“你身上那股濃烈的煙草味誰受得了啊？”

你也知道抽煙不衛生還有害健康，不戒掉煙癮，身上就去不掉煙草味。于是便開始戒煙，可遺憾的是并沒成功。一方面，停止抽煙后就感覺渾身不自在，飲食也索然無味；另一方面，感覺蚊蟲又開始向你大舉進攻了，手腳臉面時不時有了瘙癢難忍的紅斑，于是就停止了戒煙。尤其后來戀愛成功繼而結婚之后，妻子也并沒有激烈地反對抽煙，你就再也沒有了戒煙的想法。妻之父是退休干部，抽煙大半輩子，自然也不反對女婿抽煙。

在鄉村中學任教4年間，你堅持業余文學創作，在省內外報刊發表了一些文學作品之后，作為專業人才被調離了鄉村中學，先是到縣教育局教研室編《教研簡訊》，然后去縣廣播站做新聞采編，繼而到市里做文藝期刊編輯。隨著工作環境的改變，蚊蟲也越來越少了，但煙癮卻大到沒法戒了。由于新單位許多同事都不抽煙，加上自己有了支氣管炎后，按照醫生建議必須戒煙，可哪里想到幾次戒煙都不成功。每次戒煙時間少則一兩個月，多則不超過半年，結局都是兩個字：復吸。于是再也不敢在妻子面前提戒煙之事，因為妻子下了一個結論：你若能戒煙，我就能戒飯！

時間到了1995年夏初，經過努力，妻子調到了你所在的城市工作，孩子也入學市里最好的小學。夫妻雙方終于結束了分居生活，一家三口又同在一個屋檐下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為彌補幾年不在女兒身邊而造成她從小缺少父愛的虧欠，即便工作和寫作再苦再累，每天晚上你都要督促和輔導女兒做作業，有時實在是犯困了，便不管不顧地點上一支香煙。女兒見了，每次都皺一下眉頭，流露出些許不愉快，直至有一天晚上，你在女兒身邊剛點燃一支香煙，女兒就立即起身怨懟：“爸爸，你不要再抽煙了好不好？我媽出差三天，您接送我三天，我的同學就告訴我‘您爸煙癮真大，一身都是嗆人的煙味’。您要是不戒煙，今后就不要再接送我了。”女兒突然進出的話語，先是讓你無言以對，接著是不知所措，最后是讓你無地自容…

1995年中秋節，你對妻子和女兒說：“從今天起，不論有多難，我都下定決心戒煙。”妻子聽后表現出一副懷疑態度，女兒卻說這一次我相信爸爸能說到做到。在隨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你咬緊牙關不斷克服了來自身體和心理的太多不適感，堅持不復吸，拒絕走回頭路。直至多年后的今天，你也沒碰過一支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