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世煙火氣（組詩）

同框

移走那些不愿接近的事物

比如有魔鬼面孔的石頭，比如刑具

比如黑鳥嘰嘰喳喳的是非，比如假花

比如毒蛇，比如獻媚的音樂和舞姿

真不想在生命的底板上落滿罪名

包括那些掩蓋真相的荒草

那些消沉的河流，那些清高的浮云

那些沒有心跳的枯枝敗葉，及其印痕

那些斜眼、歪理、詛咒、危房等

統統移走，不要有絲毫的猶豫

就留下干凈的、簡單的、慈善的

比如沒被收買的雪山，比如一輪明月

比如悄悄縫合大地傷口的一縷暖風

與此同框，足矣，真的足矣

仙人石

這塊石頭活了多少年，誰也不知道

也沒有特別之處，上面刻著的傳說

添加了很多水分，閃電也擰不干

這塊石頭上，不見仙人的蹤影

而是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

他們相互推揉和暗算，都想在上面稱王

還有很多人沖向這塊石頭

有的想把它做成石磨，磨碎罪證

有的想把它做成利劍，砍掉敵人的頭顱

有的想把它做成墓碑，記錄下不分黑白的一生

這塊石頭在險境中，反而活得很安然

想占有它的人，始終沒有一個得逞

挽歌，也是贊歌

無意抬高螞蟻的地位，不只是憐憫

龐然大物就算橫行霸道一世

也終將變為塵埃，歸于虛幻和遺忘

撿出陽光中的黑斑，暴露掩蓋的傷口

并不是想謀反和制造混亂

冰冷的火焰或許更能燒毀長夜

一聲悲嘆，那是良知在轉身，或蘇醒

有些疼痛的確價值連城

比如剜掉潰爛的思想和精神

比如開苦淚釋放被囚的自己

不是所有的葬禮都要奏哀樂

死可以是另一種活，前提是要看為誰

回避，或篡改，只會落入漩渦

以潔凈之心，碰響毫無氣息的寂靜

或觸及私自養著魔獸的禁區

那是生命的最后挽歌，也是贊歌

虛擬的月亮

又是一個眾手捧月的夜晚

有限的月亮，無限的奉承和謊言

唯有虛擬，滿足各種欲望

以蒼白代替圣潔，黑底板上

涂滿瘦弱的祝福，荒草冒充筋骨

比紙還薄的人情，一戳就破

鋪天蓋地的月亮，照不到靈魂

盛裝登場的時光，在五彩燈下閃耀

轉身的瞬間便灰飛煙滅

我今晚無月，不想去虛擬

我今晚有月，在滇西，在群山之巔

在遠方，在心里，那是會唱歌的月亮

那是有質感有溫度的月亮

離去的故人，都奔向她

草的胃囊

無意間發現，草的胃囊大得驚人

它吞下一長串或深或淺的腳印

它吞下狂妄的巨石，還有其背景

它吞下廢棄的汽車、廠房、鐵路

它吞下失去煙火的院落和家道

它吞下成堆的白骨和無數的落日

它吞下幾代人的恩怨和榮辱

它吞下天空的愁容和大地的傷痕

它吞下惡徒的恥辱柱和英雄的紀念碑

它吞下歷史的殘渣，還會吞下未來的所有

可怕的是它正要吞下搖擺不定的人心

拆下的光陰

老屋，被追趕，無處可逃

積攢的光陰，黑，但清香四溢

掛在屋檐的鳥鳴，攪亂思緒

滴漏的雨水，將石板啃了幾個洞

離家的人，至今未歸，也無音信

風聲，一陣比一陣緊

一陣比一陣鋒利，小巷掉頭而去

老屋，被一根一根拆下來

連同附在上面的舊光陰，劇痛隱于平靜

拆散的骨頭，流放在生活的邊緣

被扔進火里的，順著火焰升天

被埋進土里的，等待春天的召喚

被新光陰領養的，已改名換姓

沒有去處的，只能捂著無法愈合的傷口

老村子的遺書

誰也不知道，老村子的根有多深

一條江，從未切割過這里的安寧

舊屋，大樹，古道，都是時光之骨

云彩的腳印，長滿歌謠和故事

星星和月亮，常常跑到老村子里

趕走黑夜的沉重和荒涼，這里的人

把肉身養在莊稼的綠和黃里

把靈魂安在寺廟中菩薩的掌心

誰也想不到，老村子將大難臨頭

一條江，被攔腰斬斷

慈悲的水，被囚禁，被唆使

被逼迫，吞噬老村子，銷毀一切

這里寫下的詩行，是老村子的遺書

而遺書又該留給誰呢，春風已斷翅

獵人秘史

他是笨拙的獵人，被人看不起

打到的獵物很少，常常空手而歸

他手中的獵槍，爺爺使用過，父親使用過

他們一天的收獲比他一年還多

誰也不知道，其實他跑得很快

山風追不上他，其實他的槍法很準

只是每次都在獵物跑遠后，才扣動扳機

有一次，他打死一只野兔，回家剖開

里面懷著四只小兔，為此，他躲到山上

整整哭了三天，他還給受傷的麂子

包扎過傷口，還給猴群喂過食物

還給迷失于白天的貓頭鷹指引過路

這些他都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后來人們看到，他的墳頭聚集著很多云

像兔，像猴，像麂子，像貓頭鷹，像菩薩

未落地

僅剩一個紅柿子，在空中獨舞

或說，在守護一句荒蕪的誓言

饑餓的流浪漢，在下面坐等

不久，又過來狂人、野狗、碩鼠

之后，又過來智者、猴子、螞蟻

誰也沒有表明心跡，都若無其事

時間凝固，目光繞到背后

順著樹干，偷偷地往上爬，都如此

烏鴉飛過，紅柿子打了一個寒戰

幸好未落地，否則這個冬天將不再安寧

雙合墓

男人的大半輩子，活于女人的抱怨和數落

他心中的火氣，從高過山峰，到矮于塵土

女人的舌頭上，似乎安置了發動機

噴出來的罵語，有酸的，有苦的，有辣的

男人以沉默為盾牌，不靠近，也不遠離

更不回擊，嘴巴變成多余的

后來跟別人說話，短詞都要打幾個結

女人先死去，葬于后山，男人哭了

哭得很傷心，哭過，還是以沉默為盾牌

可擋不住孤獨之箭，男人的耳朵和心徹

底荒涼，留下遺言，死后要跟女人

葬在一起，雙合墓，又讓男人和女人重聚

旁邊的柏樹上，有兩只鳥，形影不離

一只總是嘰嘰喳喳地鳴叫，另一只則靜聽

懺悔

之前最愛欺負的人，說不在就不在了

他是被好幾種疾病聯合綁走的

單薄和瘦弱是他被欺負的理由

之前最嫉恨的人，說不在就不在了

他是被著魔的水庫無情吞掉的

出色和狂妄是他被嫉恨的理由

之前最歧視的人，說不在就不在了

他是把自己吊在一棵樹上去了遠方的

自卑和貧窮是他被歧視的理由

我愿收回所有的欺負、嫉恨和歧視

換取不在的人，回到身邊

而我的所愿，沒有一點綠意

之前放出去的詞，都長了獠牙，跑回來

緊緊地咬住我的心，不肯松口

只有一世煙火氣

月光冒出銹跡，人間的苦難

又多了好幾斤，日子四壁漏風

少女的花容，遺留在昨天的昨天

暗淡、消瘦、疼痛，咬著生命

光鮮的愛情磨損嚴重

只有背負世俗的婚姻

在無形的驚濤駭浪中沉沉浮浮

甜言蜜語，難以扎根于堅硬的現實

抱怨、吵鬧、惡語，輪番上陣

可誰也沒有倒下，誰也沒有逃走

命與命，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舊傷上增添新傷，也只能忍受著

風燭殘年，掌心找不到浪漫的碎影

只有一世煙火氣，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