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前,一位27歲的女游客在三亞旅游期間疑似被蛇咬傷,搶救無效不幸離世,引發關注,也令不少人唏噓不已。這兩年,野生動物傷人毀物的新聞時有發生。有黑熊入室傷人,野豬擾民,甚至有老虎當街咬人,以往離我們很遠的野生動物從“稀客”變成了“常客”。某種程度上,野生動物正以令人驚訝的方式適應城市環境,科學家們試圖揭開它們在鋼筋水泥間生存與繁衍的奧秘。
當報紙帶來第一批圖片新聞時,人們以為這些動物只是迷路了:黃昏時分穿過城市步行區的小狐貍,一路洗劫垃圾桶或是帶著幼崽穿越別墅區的浣熊家族——它們很快就會返回家鄉,在某個森林深處徘徊嗎?
當然,現在我們知道了:它們來到城市,是為了留下。如果只計算哺乳動物和鳥類的數量,比如,刺猬、野兔、獾、蝙蝠、雨燕、蒼鷹、灰鷺等,今天在大城市中已經有超過200種未馴化物種定居。如果把其他物種也計算在內,比如,兩棲動物、爬行動物和昆蟲,可能有上萬種。
在柏林市中心,電視塔東邊幾百米處,是梅拉妮·達姆哈恩進行田野研究的地方:大約100米長、20米寬,一邊是鐵路,另一邊是柏林的城市高速公路,噪聲、碎石、黑莓叢和煙蒂是這里的關鍵詞。達姆哈恩是明斯特大學的行為生物學教授,她在柏林這一凄涼的地帶追尋著專業領域中一個最緊迫問題的答案。這里生活著田鼠,它們通常在森林里和草地上生活,天生膽小害羞。那么,它們是如何在充滿人類的環境中生存下來的?
這個研究領域名為“城市進化”——為什么一些野生動物能在城市中生存,另一些卻不能?那些成功在城市中立足的物種是否具備某些共同特性?
達姆哈恩說:“首先改變的是行為。”在大城市安家的狐貍從獵人變成了采集者,它們不再捕獵,而是主要從垃圾桶中收集食物。一些物種發現了要如何利用城市的基礎設施:在倫敦,鴿子在地鐵站撿拾面包屑,然后跳上行駛中的火車,以便在下一站繼續覓食。

群居動物的群體行為可能會發生顯著變化。以狒狒為例,在南非開普敦的城區,它們可能會選擇獨自生活或結成小團體活動。而在自然環境中,這些靈長類動物更傾向于以較大群體的形式生活。
在柏林市中心地區發現野生動物的跡象后不久,達姆哈恩設置了活捕陷阱。她將在空地上捕獲的老鼠逐一放入管子中,首先記錄了一只老鼠從管子的黑暗中鼓起勇氣進入“臨時競技場”的光線所需的時間,然后記錄它們在其中的活動方式。
這樣的行為測試,用于確定小型哺乳動物的個性、風險承受能力和探索欲望。老鼠通常會猶豫著離開陰暗的洞穴,并避免進入有潛在危險的開放區域。在實驗中,達姆哈恩觀察到:一些老鼠像箭一樣從管子中射出,其他老鼠即使在五分鐘后也不敢出來;一些老鼠敢于進入競技場的中心,其他老鼠則只敢在邊緣徘徊。達姆哈恩說,所有這些都由老鼠的個性決定。但結果表明,不僅僅是這樣。
如果達姆哈恩沒有實驗對照組——“鄉村老鼠”,那么“城市老鼠”實驗就缺少說服力。這些鄉村老鼠生活在距離首都大約一個半小時車程的烏克馬克地區一塊受保護的森林和草地區域。
評估兩組數據后,達姆哈恩得到了一個清晰的圖像。她總共測試了305只老鼠。平均而言,城市老鼠在風險偏好方面明顯比烏克馬克的同類更大膽。達姆哈恩推斷,柏林市中心的生活使老鼠變得更勇敢,但這種變化背后的機制是什么?
達姆哈恩指出,原則上有兩種可能的解釋。第一種她稱之為“可塑性”。如果這個答案正確,每只鄉村老鼠都有成為城市老鼠的潛質,就像人類可以通過學習掌握新的技能一樣。城市老鼠的不同行為模式是學習的結果。
第二種解釋更復雜,同時也更加令人興奮:空地上的環境條件促使一代代老鼠在基因選擇過程中,更傾向于那些具有勇敢特性的個體。根據達姆哈恩的說法,城市老鼠的勇敢并不是后天習得的,而是從出生時就已經存在,是“基因決定”的。在這種情況下,她的數據證明了老鼠適應環境的過程,即所謂的“進化”。





1859年,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寫道:“每一個微小的變化,只要有用,就會被保留下來,我把這個原則稱為‘自然選擇’。”達爾文認為,這個過程發生得非常緩慢,以至于我們不能直接觀察到它,而只能在無數代的更迭之后才能察覺到。
自那以來,研究人員開始從現有結果出發重構進化的過程。人類如何學會直立行走、黑猩猩為何發動戰爭、幾維鳥為何失去飛行能力:這些發展過程的重建往往跨越數十萬年,甚至數百萬年。
然而,有一個發現打破了這種基于結果反推的模式。在19世紀,英國生物學家注意到,當地的樺尺蠖蛾(通常帶有白色斑點)越來越頻繁地出現黑色翅膀的個體。這種深色樣本最初在紡織工業蓬勃發展的曼徹斯特被發現,因此出現了一種假設,這些蛾子的翅膀可能被蒸汽機的煙霧染黑了。
研究人員后來發現,煙霧改變的并非樺尺蠖蛾的顏色,而是毛蟲生長的樺樹樹干。隨后,樺尺蠖蛾淺淡的顏色不再能迷惑新出現的捕食者,只有抽中基因大獎的擁有深色翅膀的幸運兒,才能更好地融入周圍環境。
如今,樺尺蠖蛾作為“快速進化”的典型案例被收錄進教材,通常伴隨著這樣的提示:這里,達爾文錯了!但是,為何他會錯呢?達爾文可能不是低估了生物進化的速度,更有可能是他低估了現代文明對自然環境的巨大影響。
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的研究員瑪麗娜·阿爾貝蒂研究最新文獻后得出結論,野生生物(包括動物、植物和真菌)的特征變化并非發生在漫長的時間尺度上。而是在過去20年內,為此她找到了超過1600個有充分記錄的例子。相較于變化本身,她更關注它們被觀察到的空間。
阿爾貝蒂將這些地點標記在世界地圖上,她發現,這些點和地球夜間光亮的區域高度重合。人口密集地區生物特征變化的節奏明顯加快,但具體是什么造成了加速效應?
在美國航空航天局的衛星圖像中,波蘭首都華沙是一個明亮的點。動物學家瑪爾塔·蘇爾金在華沙大學新技術中心進行研究,她是少數專注于城市野生動物進化研究的學者之一。她強調,研究城市野生動物應以全面了解城市特征為基礎。
蘇爾金認為,在研究物種時,僅劃分城市和鄉村兩個類別的做法過于粗糙,“城市中不同區域的城市化程度差異顯著”。7年前,她啟動了一項長期研究:這些差異如何影響物種的生活和發展?在哪些地方,物種適應環境的壓力最大?

蘇爾金選擇麻雀(藍山雀和家麻雀)作為研究對象。麻雀是樹洞筑巢者,而城市中適合筑巢的地點分布不均。為此,蘇爾金和她的團隊在華沙的不同地點安裝了500個巢箱,他們為500個巢箱逐一收集了溫度數據,并記錄了周圍混凝土區域的比例、附近樹木的數量、噪聲水平,以及光污染程度,還統計了每個巢箱半徑15米范圍內平均每天的活動人數。
蘇爾金的團隊分析數據后發現,藍山雀幼鳥的健康狀況與周圍環境的混凝土化程度顯著相關:混凝土比例每增加一個百分點,幼鳥的存活率就下降一個百分點。蘇爾金推測,在高度混凝土化的地區,山雀很難為雛鳥找到合適的食物。成年藍山雀和紅山雀在食物選擇上較為隨意,但巢中的雛鳥需要大量毛毛蟲來促進健康成長,這些毛毛蟲只能在灌木和樹木上找到。然而,混凝土上能長出什么樹呢?
因此,城市是否適合山雀生活,不能簡單地用“是”或“否”來回答,而是存在程度上的差異。此外,今天不適合的環境,未來可能變得適合。那些在城市混凝土角落定居的華沙山雀,可能會發展出提高繁殖成功率的新特征。
蘇爾金在華沙觀察到了自然選擇的過程,這一過程并未跨越數千代,而是在短短幾代內完成。城市中混凝土化的環境壓力加速了這一進化過程,然而,進化的加速可能還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
我們今天在城市中遇到的野生動物種群,要么是城市形成前就已存在的物種,要么是后來從森林和田野遷徙而來的物種。它們主要是能夠跨越遙遠距離的動物,例如,鳥類、飛行昆蟲或大型哺乳動物。選擇離開鄉村、遷往城市生活的原因多種多樣:紅鹿是為了逃避狩獵壓力,授粉昆蟲是被公園中的花朵吸引,而狐貍作為雜食動物,在城市中找到了豐富的食物,而且幾乎沒有競爭對手。
在原生地持續生存或遷徙的生存策略,常與遺傳多樣性的喪失有關,這促進了基因漂變現象的發生。想象一群孢子意外進入城市,其中大部分——純屬偶然——是黑色的。這種毛色在整個周邊地區的種群中可能每十只才有一只,但這個比例在城市中可能高達90%.
由基因漂變導致的城鄉種群遺傳特征差異,可能會在后續世代中愈發顯著,尤其是在城市居民的基因庫不再更新時。專家稱這種現象為“缺乏基因流”,常見于被隔離的種群,如鐵路間的荒地上或被道路環繞的公園中。
美國進化生物學家杰森·蒙什-"紹斯,比較了紐約市不同公園內白足鼠的基因組后發現,這些小鼠的遺傳特征差異驚人。通過實驗室分析某只紐約白足鼠的基因序列,蒙什-"紹斯甚至能判斷它來自中央公園還是皇后區的坎寧安公園。
這種差異是基因漂變的典型結果,它會導致種群內部遺傳多樣性降低,同時種群間差異增大。公園中的小鼠如同生活在孤島,基因流幾乎不再存在。與脂肪代謝和碳水化合物消化相關的基因變異在城市小鼠中顯著高頻出現,它們顯然正在適應新的食物來源——人類的高脂高碳水餐廚垃圾。
回到本文開頭,達姆哈恩認為,城市鼠類可能獲得了靈活應對不同環境條件的能力。它們在充滿挑戰的大都市中表現得更大膽,而在刺激匱乏的實驗室環境中收斂了探索欲。城市鼠類并非單純發展出“無畏”這一特征,而是演化出“根據環境靈活調整行為”的適應性特質。
這一假說尚未得到學術界的證實。若理論成立,或許同樣適用于人類。達姆哈恩略帶幽默地比較了城鄉人類與鼠類的行為模式:“無論是人還是鼠,鄉村個體對環境變化持強烈懷疑態度,城市個體則更擅長隨遇而安。”
推動城市動物演化的力量,或許也在驅動人類的發展。在這個急速變遷的時代,當變化成為唯一恒常,或許將誕生一種能靈活應對各類變革的新型人類——城市智人。
棟梁//摘自《海外文摘》2025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