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古意而不泥古法

黃道勇，湖南武陵人氏，號“黃筌后人”。研究生學歷、美術學碩士。從藝二十余年，現為湖南實力派花鳥畫家，湖南省美術家協會會員、湖南省工筆畫學會理事、湖南省花鳥畫協會會員、湖南湘女楚韻女書藝術館特聘畫家、中國美術學院美術級別認證特聘考官。

中國傳統花鳥畫的傳承，是文化精神與技法脈絡的生生不息。新石器時代的鳥紋花卉，已埋下“觀物取象”的基因；唐代邊鸞確立“勾勒填彩”雛形，讓花鳥畫獨立成科，筆墨開始承載自然物象的精準表達。

宋代是技法體系的成熟期，黃筌“鐵絲描”配重彩的華貴、徐熙“落墨為格”的野逸，分野出“形似”與“寫意”，卻共守“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核心一一技法始終是觀物悟心的媒介。元代文人畫興起，趙孟瀕以“書畫同源”融書法入勾勒，線條添“骨力”與“筆意”；王冕墨梅以簡括筆墨寄氣節，技法簡化背后，是“托物言志”的精神深化。明清技法在傳承中裂變：陳洪綬以古拙線條破宋代圓潤，守“勾勒”之根而賦個性；惲南田沒骨法省卻勾勒，以色彩暈染拓新境，實則是對宋代渲染技法的極致延伸。

這份傳承，從來不止于技法復制，而是“觀物”與“寫心”的精神接力。歷代畫家的“變”，皆扎根于傳統的文化基因一從黃筌的“工”到惲南田的“韻”，技法演變始終圍繞自然生機與人文真誠，為后世創新埋下“守本開新”的根基。

當代工筆花鳥畫的技法探索，是傳統文脈在現代語境下的創造性轉化，其核心在于突破程式化藩籬，構建具有時代精神的視覺語言體系。這一過程既包含對傳統技法的深度解構與重構，也涉及對跨文化藝術資源的創造性吸納。

這種探索并非對傳統的簡單背離，而是建立在對宋畫“隨類賦彩”“三礬九染”等核心技法的深刻理解之上。如莫曉松將水墨畫的寫意性融入工筆創作，通過篆隸筆法強化線條的內在張力；萬芾在《市·影》系列中，以傳統絲毛技法表現城市光影，實現了花鳥意象與都市景觀的有機融合。當代藝術家更嘗試通過裝置藝術、跨媒介創作拓展工筆花鳥畫的邊界，如武一杉在《審視之蝠》中利用鏡面反射與解剖視角，重構了傳統花鳥畫的觀察維度。

這些實踐揭示出當代工筆花鳥畫技法創新的雙重邏輯：既在材料與工藝層面建立與現代科技的對話，又在精神內核上延續“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藝術傳統。這種辯證性探索，不僅為工筆花鳥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更在全球化語境中彰顯了中國藝術語言的獨特價值。

我的花鳥工筆花鳥畫創作，在肌理語言與制作工藝的革新上呈現出獨特的藝術探索路徑。以傳統工筆畫技法體系為根基，通過對材料特性的深度挖掘與制作流程的創造性重構，構建了具有個人標識性的視覺語匯。我的創新實踐既延續了宋畫“三礬九染”的精湛工藝，又在肌理表現維度突破了傳統工筆畫的程式化窠白。

如工筆畫作品《霏》，題材來源于我在西雙版納寫生的一棵蕨草一一臨水而生，搖曳生姿。為使人耳目一新，我在繪畫技法上做了很多新的嘗試。作品摒棄傳統工筆的素凈底坯，先以靛青、石綠混合液潑灑紙面，趁濕揉折形成自然褶皺；再通過“刮擦一積色一水洗”循環，使顏料在纖維間滲透、沉淀，生成類似苔蘚斑駁的基底肌理。這種“破壞性制作”并非隨機，而是模擬植物生長的風化環境一一背景的青灰色斑駁，恰似雨林潮氣對巖石的侵蝕，為葉片營造出“生長于時空褶皺”的場域感，讓靜態的工筆基底獲得了動態的生態敘事性。

傳統工筆以墨線立骨，而作品《霏》中白色礬線成為視覺核心。

材質創新：以“礬水 .+ 鈦白”調制膏狀顏料，利用礬的收斂性控制滲化，使線條在半干時自然暈開邊緣，形成“外實內虛”的呼吸感（如葉片主脈的白線，中心凝實、兩側虛化，模擬光線下的通透質地）。

節奏重構：摒棄“鐵線描”的均勻力度，通過提按一疾徐一枯潤變化，讓線條隨葉片翻轉產生韻律 （卷曲的葉緣處線條松快，主脈處凝練），使靜態的葉片暗合“飛動”的氣韻，實現“線即動勢”的表達。

藍綠主調的營造突破“平涂一分染”的線性流程。

積水互滲：在底色未干時，以清水滴灑形成“水痕邊界”，使石青、石綠在滲化中自然交融，生成類似青銅器氧化的幽藍光暈（畫面中景的朦朧色塊，正是積水法制造的“色彩呼吸層”）。

薄罩厚積：采用花青、石綠等“透明植物質色 + 不透明礦物色”交替罩染。如葉片表層以茜草汁薄罩透出溫潤，底層以青金石粉厚積強化顆粒感，讓單色層疊出“藍綠光譜”的層次變化，模擬植物在晨霧中折射的光影。

這種技法創新的本質，是將蕨草的“生長性”植入工筆語言：基底肌理如自然的“生長烙印”，線條如生命的“律動軌跡”，色層如時光的“暈染呼吸”。三者交織下，靜態的葉片仿佛掙脫物理束縛，在青灰色的時空褶皺中暗含“飛舉”的勢能一這既延續了工筆“尚精微”的傳統，又以“造境態”的技法突破，賦予花鳥題材更具現代性的精神張力。

在工筆花鳥作品《黑天鵝系列·逐》中，技法創新集中體現為“古質新韻”的多維突破。我通過對傳統工筆語言的解構與重構，在底色營造、主體塑造、空間表達中構建出獨特的視覺語法。

霏工筆花鳥黃道勇

底色的“古雅化”制作：從“素底”到“時光層”，傳統工筆底色多追求勻凈，而此作以“多層疊染 + 破壞式處理”重構基底氣質。

材質介入：選用做舊厚夾宣通過人工刷膠、浸泡模擬絹的陳舊感，利用夾宣吸色慢、滲化柔的特性，先以赭石、藤黃、胭脂調合成暖灰底色，反復刷染三至五層，制造類似古畫“包漿”的溫潤感。

破壞式渲染：在底色未干時，以硬毛刷蘸清水快速刮擦，使表層色膜局部剝落，露出下層冷灰 （石青 + 墨），形成“斑駁時空感”一背景的紫褐與青灰交織，恰似暮色漫濾的水濱，為主體營造出“古境重生”的敘事氛圍。

主體的“質感突破”：從“絲毛”到“肌理共生”，黑天鵝的塑造突破傳統“絲毛法”的單一細膩，以“積色 + 擦繪 + 提白”實現質感的多維表達。

羽片的“厚重感”：黑色羽 毛以“墨青 + 石黛”分層積染， 每層干透后以豬鬃刷輕擦表面， 制造細微的“磨砂肌理”，模擬 黑羽的絨質；白色飛羽則以“蛤 粉 + 鋅鈦白”薄罩，再以枯筆擦 出毛糙邊緣，打破工筆白描的光 滑感，呼應背景的古舊氣質。

光澤的“呼吸感”：在羽片轉折處（如頸羽、翅尖），以極細狼毫蘸“淡墨 + 銀粉”勾繪反光紋，利用銀粉的微顆粒感制造“啞光光澤”，既避免俗艷又暗合金屬般的高貴質感一這種“暗部透光”的處理，讓靜態羽毛暗含“游動時的光影律動”。

空間的“虛實重構”：從“分明”到“氤氬交融”水面與背景的處理摒棄傳統工筆“水天分界”的清晰邏輯，以“破墨積水 + 沒骨銜接”營造氤氬意境。

浮萍的“虛化處理”：浮萍并非孤立的“點”，而是以“濕墨點染 + 清水沖化”，讓墨點自然滲化出朦朧邊緣，模擬暮色中水波蕩漾的模糊感。

背景山巒的“符號化”：遠山以“沒骨法 + 枯筆皴擦”簡化處理，僅保留輪廓與淺絳色層，與水面的暖灰底色交融，打破“前景實、背景虛”的固定程式，使空間成為“包裹主體的氛圍場”一天鵝仿佛游弋于時光氤氳的褶皺中，強化了作品的詩性意境。

我的另一件工筆花鳥作品《秋色賦》，在技法創新與探索方面也做出了很多嘗試。作品描繪一只在秋日雜草叢間閑庭信步的錦雞。歷代描繪錦雞題材的作品很多，如宋徽宗的《芙蓉錦雞圖》、呂紀的《雪梅錦雞圖》等，錦雞色彩艷麗，寓意吉祥，是歷代畫家喜聞樂見的常見題材。如何畫出有當代特色的新錦雞是我著筆前苦苦思索的問題。

在這幅工筆花鳥中，我以“肌理共生”與“境象交融”為核心，突破傳統工筆的程式化表達，在秋野氛圍的營造中實現技法的現代轉譯：

傳統工筆底色多追求勻凈，而此作通過“多層積染 + 破壞性制作”，將背景轉化為“秋野生態的時光切片”。當初刷過多層底色一直沒有達到我預期的效果，眼見底色越來越沉悶不透氣，曾想過放棄重來。棄之不舍，直接拿起鞋刷放在龍頭下面一頓猛沖，洗掉上面的浮色，斑駁的秋日之氣躍然紙上。這樣既保留了整體統一的赭黃色調，又洗出了一些若有若無的類似草叢的體積感，后期我再用石色勾描填寫，近處的野草、石塊便和背景相映成趣了。

主體的“質感突破”：從“絲毛勾勒”到“多維肌理共生”。雉雞的塑造摒棄傳統“絲毛法”的單一細膩，以“積色一提白一擦繪”三重技法，實現羽毛質感的多維表達。

羽片的“層次呼吸”：黑色頸羽以“墨青 ⁺ 石黛”分層積染，五彩羽片 （如背羽、尾羽）以石青、朱砂、蛤粉等礦物色交替積染，每層間用清水沖化邊緣，使色彩自然滲融（如背羽的紫褐與金黃過渡，暗合雉雞羽毛的金屬光澤）。

鳥朦朧國畫黃道勇

高光的“呼吸感”：如《秋色賦》《黑天鵝系列·逐》創作模式勾繪反光紋，制造“啞光光澤”，使之暗合秋陽下羽毛的溫潤質感。

空間的“沉浸式”重構：從“前后分明”到“境象交融”，背景草葉與主體的銜接突破“前景實、背景虛”的固定邏輯，以“沒骨 + 勾線”的辯證統一，營造“雉雞隱于秋野”的氤氳意境。

草葉的“虛實梯度”：近景 草葉以“濃墨 + 赭石”勾線，保留邊緣銳度，強化“觸手可及”的真實感；中景草葉刻意“破墨積水”，讓墨色自然滲化出朦朧邊緣，模擬暮色中草影的模糊；遠景草葉則以“淡彩沒骨”暈染，僅存輪廓與色韻一三層梯度的虛實處理，使空間成為“包裹主體的氛圍場”。

色彩的“共生呼應”：草葉的黃褐、青灰與雉雞羽毛的棕黃、紫褐形成“同色系呼應”，讓主體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從秋野中生長而出”，強化“野逸共生”的意境。

這兩幅作品的技法創新，本質是“古意的現代表譯”既繼承宋人工筆“尚精微”的匠心，又以“生態肌理”“質感突破”“境象交融”“空間氤氬”重構花鳥題材的精神維度。當黑天鵝游弋于暮色斑駁的水濱，當雉雞靜立于秋野，傳統工筆的“清麗”被置換為“古雅厚重”與“野逸厚重”，技法不再是單純的表現手段，而成為時光及秋意敘事的載體一一這正是我在工筆語言現代轉型中，對“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當代詮釋。

我的工筆花鳥畫的技法創新，本質是一場“傳統基因的現代轉譯實驗”。我以宋畫“尚精微”的匠心底蘊為根基，卻突破了工筆程式的封閉循環：在材料維度，通過做舊絹本、礦物色分層、破壞性渲染，將“時間痕跡”植入技法語言，使靜態畫面獲得“生態生長”的動態敘事；在工序邏輯上，打破“勾線一染繪”的線性秩序，以“先破后立”“隨機可控”的辯證思維，讓技法的“呼吸感”呼應自然生命的本真狀態；在意境營造，更將花鳥題材從“物象寫真”推向“境象共生”，無論是《霏》中葉片在時空褶皺的“飛動勢能”，還是《黑天鵝》里暮色漫患的“古境重生”，以及《秋色賦》中雉雞與秋野的“野逸交融”，均以技法突破為媒介，重構了工筆畫“外師造化”的當代內涵：自然不再是靜態摹寫的對象，而是“時光、生命、材質”互滲共生的場域。

這種探索，為當代工筆畫的轉型提供了關鍵啟示：技法創新的核心并非對傳統的背離，而是在材料實驗中激活傳統美學基因，在工序重構中拓展精神表達邊界。當我以“磨砂肌理”詮釋羽毛的生命質感，以“氤氳底色”營造時空的蒼茫意境，實則完成了工筆畫從“技藝載體”到“觀念媒介”的躍遷一一傳統工筆的“精工細作”，由此升華為對“自然生長性”與“時代精神性”的雙重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