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親告訴我他的決定的時候,我正在準備畢業(yè)論文。論文是關于水系枯萎與生態(tài)穩(wěn)定方面的,這是我研究的方向,也是父親“指引”的方向。這么說大家一定認為父親是水利方面的專家,其實,他只是世代生活在丹江上的一個漁民,說漁民也不太準確,父親的身份多變,他干過擺渡,當過漁民,現在是清漂員,職業(yè)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改變,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他的工作都和水有關,和大河有關。我的職業(yè)選擇深受父親的影響,他雖然沒有直言跟我說,但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訴我,你要這樣做!
我的老家在丹江岸邊,房子就建在離水面十多米的高臺上,遇到河水上漲,水進了院子,魚把院子當成了家,在院子里游來游去,景象很是壯觀。現在,這座建筑早已推倒并沉入水下,水位下降時仍能看到承載著我童年的殘垣斷壁,墻縫里還留著我遺忘在里面的五分硬幣。透過如煙的歲月,我似乎仍能看到,一只小船泊在岸邊,一個小男孩玩累了,把腳伸進水里,甜甜地睡著了。
在我們那里,多習慣叫丹江河,也有叫丹江湖的。為此我專門查了河與湖的區(qū)別:河通指一般水道,其定義為“在重力作用下,經常或間歇地沿著線形伸展的凹地流動的天然水體”;湖通指陸地表面比較寬闊的洼地積水而成的水體。丹江是漢江的支流,自然應該叫河,最后注入丹江口水庫,叫湖也說得過去。但我們那都叫丹江河,尤其是在老年人嘴里,這是祖輩傳下來的說法,沒什么道理可言。如果我說丹江湖,父親會立馬糾正我,不叫丹江湖,叫丹江河。我覺得,兩者似乎沒有太大區(qū)別,河聽上去似乎更雄渾博大,讓人想起諸如浩浩湯湯,一瀉千里之類的詞語,更有氣勢一些。
父親自出生就和丹江河結下不解之緣。父親的出生帶有一定的傳奇性。一天中午,祖母在水邊洗衣服,就把父親生下了,順勢掉進河里,祖母慌得大呼小叫,對父親來說,在母體的羊水里與在大河里沒有什么區(qū)別,唯一的不同是他能伸開手腳自由暢游了,前來搭救他的鄉(xiāng)親們就看到下面的一幕:父親在水里魚一般游來游去,他睜著眼,甚至用小手去觸動藏在水草和石縫里的蝦子和螃蟹。按照母親的說法,父親從此再沒有離開過大河,即使有事出門,也不會超過三天,即使他們結婚,父親也沒這樣戀過她。母親說,父親的魂被大河勾去了,從他出生的那天就被大河勾去了。
每天早上,天還沒亮,濃稠的乳白色的霧仿佛生了根,在大河上漂浮,遲遲不肯散去。父親已經在碼頭轉一圈,手里拎個兜子,鼓囊囊的,頂著濕漉漉的晨霧回到住處。多少吃點兒東西,就拿起他的“清漂三件套”——耙子、網子、鉤子,一股腦扔到船尾,小船打著火,向夢幻般的河面駛去。他現在擁有一艘小型清漂船,負責十公里庫岸線,巡檢一趟得兩個小時。河上空曠,平靜的湖面仿佛一片嫩綠的草原,小船穿行在草原中,釣魚郎站在水邊打盹,父親嗷嚎一聲,聲音濕潤,清冽,貼著水面滑行,釣魚郎受了驚,赤著腳,在綠盈盈的水面上奔跑;大河醒了,伸個懶腰,踢踢腿,父親感受到來自水的力量,溫柔又剛勁,小船晃動起來,父親站在船頭,隨著波浪起伏,感到從沒有過的舒適和愜意。
這是我的河!父親驕傲地說。
父親第一次說這樣的話,還是很小的時候,他霸道地不允許同齡的孩子下河洗澡,揚言說這是他的河,為此和小朋友打了一架,祖父給人家道了歉,才平息了這場糾紛。這是祖母告訴我的。
四十多年后,父親站在船頭再次這樣說。
和他一起的清漂工只是笑笑,沒有人在乎這個瘋瘋癲癲的老頭說的話。在他們眼里,這個老頭總是做些出人意料的事,說幾句出人意料的話實在算不上什么。
有人打趣父親,說,這是你的河,那你說它從哪兒來?
父親搔搔頭。
那它流到哪兒去?
父親還是搔頭。
那人說,你連大河從哪來,流到哪去都不知道,還敢說是你的河,養(yǎng)個閨女你也得知道她嫁到哪兒了!
父親漲紅著臉,身子不停扭動,可他還是執(zhí)拗地說,我不管,這就是我的河。
可我相信父親說的話,這是父親的河。
2
父親的一生在水上行走,對,就是行走,就像人們在路上行走一樣。父親的路在水上,在水上的時間占去他大半輩子,最長的一段他在水上待了近一個月,回到岸邊的時候他看上去非常憂愁,把伸出去的腳縮回來,再伸出去,目光里充滿了疑懼,他似乎已經不會走旱路了。還是我扶著他,他把腳輕輕放在地上,試著走了一段路,才重新恢復陸上動物的行走技能,可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高興。
父親瘦小枯干,下身短粗,臉龐黢黑,臉上的皺紋像地壟溝,皮膚是河床一樣的黑色,看上去就像是條黑魚。在水上討生活的人基本上都是這樣的體型。瘦小短粗的身子下盤穩(wěn),不容易被掀下河去。父親的水性極好,他可以把船變成一條魚,在河上打著旋,如同水上芭蕾;也可以一猛子扎進水里,就在我號啕大哭以為再也見不到父親時,父親從遠處露出半個腦袋,魚一樣吐著水泡,皮膚上的水滴仿佛晶亮的鱗片。他說他是《水滸傳》里的“浪里白條”,他一生游過的距離遠超過他在陸上走過的路。最厲害的是父親有水下視物的本領,人們都說父親是黑魚王轉世,周邊人在河里丟了東西,都會來找父親打撈。他在水里救下的人不少于二十個,無論是溺水的少年,還是尋短見的婦人。父親遭過幾次大難,險些死在水里,水上生活的人都說,這是龍王發(fā)怒,怪父親攪了龍王的好事,給他的懲罰。父親自然不會信這些。
父親對河流以外的事從不關心,他只關心他的河,關心河里的每一滴水,她的到來,她的離去。他關心河的胖瘦,他的計量標準是河水在岸邊留下的水痕,那些水痕如同水位計,記載著河水的豐盈和枯萎。每天,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岸邊,看水痕是被水淹了,還是裸露得更多。父親的精神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河水的榮枯而變化,日漸消瘦的大河讓他憂心忡忡,突至而來的水位上漲讓他像個孩子一樣手舞足蹈。他曾試圖探知河里的水流到哪里去(為什么要流走,待在這里不好嗎?),他跟著河水走了很遠一段路,自然是無功而返。好像永遠走不到頭,父親說。年輕時的關心,是為了生活,父親以水為生,水就是他的田地,他在上面耕耘,把小魚小蝦種下來,到了收獲季節(jié),賣給魚販子,維持家里簡單的生計。歲數大了,就變成了精神依托,他總是蹲在河邊,盯著水面看,沒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包括他的媳婦,他的子女。后來,他索性從家里搬出去,住在他的小船上,父親的理由是照顧他的魚,母親自然沒話說。從此很少見他回歸家門。
作為一個資深水上人,他扛在肩上的不是櫓,是一個鐵锨。他跟個釘鍋匠一樣,在岸邊逡巡,對大河修修補補,堤岸垮塌了,那是大河的傷口,父親說。他從附近取土,裝進編織袋,填在塌陷的河堤上。如果遇到河水沖刷厲害,簡單的修修補補已經無濟于事,他會從附近找來石塊,填進傷口里,有時他甚至能弄到一些水泥,把垮塌的堤壩砌起來。這樣做的時候,父親就變成了泥瓦匠,一個技藝精湛的手藝人,他蹲在岸邊,繡花一樣,在堤壩上描描畫畫,一幅帶著花紋的藝術感很強的工筆畫就產生了。
村民們對父親的行為很不解,總有人看著他,調侃說,你知道丹江有多大?父親搖頭。那人又說,你知道丹江江岸線有多長。父親又搖搖頭。村民說,丹江水面有幾百公里,江岸線有上千公里,你弄得過來嗎?父親說,我只弄我看見的。村民們都搖頭,覺得這個人腦子肯定有問題了。
連母親也有這樣的看法,父親長時間漂在河上,干些對家庭沒有意義的事,母親一直很苦惱。她除了把精力用在照顧我們幾個孩子身上,還要照顧山上的幾畝薄田,那是維持我們生計的主要經濟來源。父親自從住到船上,就很少下船,地里屋里的活全部丟給了母親,母親罵父親是黑魚托生的。可罵是罵,遇到狂風暴雨天,母親會拉著我急忙來到碼頭邊,看見泊在岸邊的船,看見父親顫顫巍巍地從船上下來,這才安心離去。
船是父親進入大河的主要工具。父親的一生擁有多艘船,從最簡單的舢板、木筏,到劃子船、烏篷船……每一艘船都是父親親手打造的,從木材的選擇,鋸木,刨板,龍骨制作,打磨等。在用材上,他只用杉木,杉木耐腐防蟲,是造船的最好木材。船側板和底板用三重木板,縫隙用攪拌的桐油石灰填充,干燥后再用桐油刷三遍,桐油完全干透后才下水。父親從不用皮筏子,他說那種散發(fā)著皮子味道的船是對河的不尊重,對水的不尊重。
年幼的我把大多的時間消磨在河上,消磨在父親的船上。我沿著河水瘋跑,跟著小船瘋跑,跟著魚兒瘋跑……跑累了,就把腳伸進水里,在小魚的啃噬中,甜甜地睡著了。我做了很多夢,夢見大河站起來,渾身上下掛著的魚蝦如鎧甲般閃閃發(fā)光,走一步都地動山搖,它揮舞著巨大的手臂,向我走來。我害怕極了,赤著腳,惶恐地在碧波蕩漾的湖面上奔跑。還夢見一條橫空而至如白練般的天渠,從遙遠的天邊伸展過來,仿佛五線譜上長長的樂譜,彈奏出天籟般的音樂。
父親教我游泳,教我扎猛子,教我水下視物,可我的身子沉不下去,在水下睜不開眼睛。我問浮出水面的父親,水下都看到了啥。父親說,他看見沉寂的河底突然裂開一道縫,水從兩邊分開,無數的人從河底走出,他們穿著鎧甲,正在捉對廝殺。我緊了身子,說,還有啥?父親說,他看到了古城,古城里的人們穿著綾羅綢緞,在彈琴唱歌。還有呢?父親說,看到很多人在修建大壩,壩基上鑼鼓喧天,人山人海。我撇撇嘴,說騙人,人咋能在水下生存。父親認真地說,他真的看到很多人在水下修大壩,就是我們面前的這座大壩。
那時我已經讀過《美人魚》《小黑魚》《小船的旅行》《哪吒》等,在我童年的思維里,我以為父親的船上一定有很多神奇的東西,或者說河上有很多神奇的東西,但不是父親說的那些東西,而是如龍宮、美人魚、鲅魚公主和蝦兵蟹將之類的。我查看了船艙里的每一個角落,連縫隙里都沒有放過——我總以為美人魚會藏在那里面,可除了幾只蛀船蟲外,我什么也沒發(fā)現。晚上,清涼的月光下,除了跳到甲板上的幾條鯉魚外,也沒有發(fā)現鲅魚公主和蝦兵蟹將。我有些失落。
我說,河里沒有美人魚。
有水。父親說。
也沒有龍王,蝦兵蟹將。
有水。父親又說。
我大聲說,那你為什么要住在船上?
父親說,你長大就懂了。
我說,我現在就長大了。
父親說,你要駕著船繞著丹江河走一圈,才算長大了。
有天晚上,我被尿憋醒,父親不在身邊,我揉著眼來到船頭,看見船頭臥著一條大魚,大魚的嘴里吐著泡泡,身上的鱗片閃閃發(fā)光,尾巴不停地拍打著甲板。隨著尾巴的敲擊,無數的魚蝦從水里跳起來,在船邊來回穿梭,仿佛在進行一個古老的儀式。我看得有些呆了。
我沒能駕著船繞丹江河轉一圈,我只是跟在父親后面,在河邊走來走去,留下一大一小的兩串腳印。就在我和母親以為父親會這樣生活下去的時候,事情有了變化,父親迎來了他新的人生。
3
父親說他要到河“去”的地方看看。我一時還沒明白父親話里的意思,父親說,他要去河水落腳的地方看看,他要看看他遠嫁的女兒過得好不好。我還沒太明白父親話里的意思,我說,百川歸海,你要到海邊去看看?父親戳著我的額頭說,虧你還是個大學生,連這話都聽不懂。他說著話,看著前面蜿蜒如巨龍般的水渠。我似乎明白了。
父親隱居河上的生活被打破,如果不是這突然的變化,他一定會在河上住一輩子。這次變化來自丹江大壩加高,以及后來一系列徹底改變他,或者說改變丹江兩岸人生活的變革。這些變革如坐過山車般把父親拋上拋下,情緒在高興和沮喪之間來回切換。丹江大壩加高,確實讓他高興,這就意味著他的大河要長胖了,從此再也不用擔心他的大河枯瘦如柴。當沿岸村民都在為移民愁腸百結時,父親卻置身事外,好像這事與他無關。我家自然在搬遷之列,父親的坦然來自他的執(zhí)念,他從不認為他會離開水,從不認為他會離開他的大河。事實也是這樣,村里人都走了,父親卻留下來。雖然他已經沒有家了,但大河就是他的家。
變革還是改變了父親的生活,接下來的“退漁還湖”政策讓父親徹底失去隱居河上的理由,他不得不和所有的漁民一樣洗腳上岸。這一段,是父親一生最晦暗的日子,他成了丹江河邊的流浪漢。他的新家已經在千里之外,母親把我們的新家描繪得如同皇宮,父親不為所動,執(zhí)意過他的流浪生活。
那一段,附近的人們總能看到一個瘦小的老頭在水邊走來走去,像是在尋找什么。為了生計,父親靠販魚為生,晚上就住在他的小船上。風從水面吹過來,帶著淡淡的水腥味,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不知道,如果離開他的大河,他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如果離開他的大河,他會不會活下去。他的心有些痛,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劇烈侵襲著他,大河離他這么近,卻又離他那么遠。
有一天,旅游團的兩個年輕人想租父親的船,體驗一把駕船的快樂,被父親一口回絕了,父親說,他的船從不租給別人。
晚上,父親坐在船頭,水霧中煙頭明明滅滅,幾艘船在河畔隨風搖動,光亮從船艙里擠出來,擠出來的還有纖夫調的幾聲嘆息,憂傷如水滴般四濺開來,濕了父親一身。父親癡癡地看向一個方向,那是大河來的方向,他把頭扭過去,那是大河要去的方向。一尾魚跳到甲板上,父親撿起來,一尾小鯉魚,父親說,你也知道河要走了。小鯉魚搖著尾巴。父親說,你也要走嗎?小鯉魚看著父親。父親說,走了好,去陪陪河,它一個人太孤單了。父親說著在身上抓撈,拽下一根紅線,系在鯉魚的尾巴上,說,這樣你就丟不了了,說不定我們啥時間還能相遇呢。父親突然有些傷心,這種傷心是別離的傷心,是刻進骨子里的痛,就像是五臟六腑被拿走了,自己成了空殼,敲一下發(fā)出硿硿的聲響。
這種糟糕情緒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父親不是一個狹隘的人,他關心他的大河,關心大河的每一滴水。他也知道,水要去最需要的地方,他寵溺大河,也不能把大河養(yǎng)廢了,把兒女養(yǎng)廢了。
女兒要出嫁,作為父親能做些什么呢?
這一年,流浪的父親成了一名清漂工。他駕船穿行在水道上,撿拾塑料袋、紙片、枯葉、水草、上游沖下來的破舊家具,糾正游客的不文明行為。隊里給每個清漂員劃分了責任田,可父親的小船卻可以在河上任意行駛,這是父親的特權。隊長對父親說,這是你的河,你一定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送出門。那一刻,父親流淚了。
清漂工的生活孤寂又辛苦,收入僅僅能維持簡單的生活。加入清漂隊伍時,隊長直言告訴他,父親還是義無反顧答應了,只要能留在河上,只要能和大河在一起,其他的又算得什么。每天早上,天還沒亮,父親就已經漂在河上了,濃濃的河霧里,裹著一個小黑點,像毛玻璃上蠕動的小黑蟲,小黑蟲越來越近,吐下一堆垃圾。販魚的商販才把摩托停在岸邊,說,老魚頭,早啊!父親的笑容定格在萬道晨輝中。魚販子逢人便說,這老魚頭像老樹開花,一定是有啥喜事了。
會有啥喜事呢,父親不過是想把大河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
晚上,父親就住在船艙里。他對船做了改裝,搭了遮雨棚,船艙里放了一個破舊的席夢思,就是他的床。他在船艙的一角放置了一個小方桌,四條腿固定在船板上,船頭是幾樣簡單的炊具。父親又延續(xù)他過去的生活,整日漂在河上,就像是一個水上流浪漢,有時一個星期都見不到他的面,只有卸垃圾時才到岸邊。父親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也讓隊上擔心,出于安全考慮,經過協商,父親可以住在船上,但晚上船必須泊在岸邊。父親知道隊上的擔心,寫了遺囑,大意是在水上出事,責任完全由個人承擔。
父親會出什么事呢,他就是河里的一尾魚,大河就是他的家,他在河上自由穿行,就像在家自由穿行。他從沒有這樣快活過,唱起了丹江號子,那是漁民高興或悲傷時才唱的調調,現在父親是高興的,他從河上撈起垃圾,就像洗掉女兒臉上的污垢,河面清澈了,鏡子般照出自己的臉。父親就盯著河里的那個人,那個滿臉滄桑的人,那是自己嗎,他配有這樣漂亮的女兒嗎,那一瞬間,父親有些羞慚般捂住臉。
生活在這條河上的人都知道這個一根筋的老頭,這個一根筋的老頭在這條河上留下很多傳說:他曾堵住一條旅游船,讓丟垃圾的人把垃圾從水里撿起來,現在人們說起來還津津樂道。那個瘋老頭,真是瘋了,他就不怕駛過來的游船把他的小船撞翻,就那樣直愣愣地橫在大船前面,不是瘋子又是什么。當船上的人知道這個瘦小的老頭攔船的原因后,有人撇著嘴,認為不值當。連旅游公司的人也覺得父親小題大做,不就是一片垃圾嗎,要父親讓開,不要耽擱游客的行程。父親不為所動,水泥樁子一樣釘在旅游船前面。父親的堅持讓船上的人感到了羞愧,他們由指責父親變?yōu)橹肛熾S意丟棄垃圾的人,那個往河里丟垃圾的人最終灰溜溜地下到父親的小船上,把漂浮在河面上的垃圾撿起來。
最為傳奇的一件事,父親追一條貨船追了半條河,卻破了一個水上賭博窩案。起因也是因為船上的人亂丟垃圾,父親把垃圾撿起,一般來說,事情到這里就結束了,父親本來就是干這個的。可父親不這樣認為,看不見可以不追究,看見了就要讓他們糾正錯誤。父親有著樸素的“斬草要除根”的思想。他追著貨船跑,跟船上的人喊話,可沒有人搭理他,整個船上似乎沒有人,就像是艘幽靈船。在水上生活了大半輩子的父親發(fā)現一些端倪,譬如船身吃水淺,船的外圍拉著苫布,貨艙上安裝了窗戶,外圈有不少空調外機,和貨船的身份不相符。船會在某一個河灣停下來,接等在岸上的人。父親不再追著喊話,他跟在船后面,利用晚上夜色掩護,悄悄摸到船上,果然跟他預料的差不多,這是一艘賭船。父親聯系了水上派出所,打掉了這個游蕩在漢水上被警察盯了幾年的犯罪團伙。事情到這里還沒有結束,父親沒有忘記他的初衷,他指著船上的垃圾,對犯罪嫌疑人說,這是不是你們丟的垃圾,幾個犯罪嫌疑人疑惑地看著父親,不知道他這唱的那一出。父親執(zhí)拗地問,一個人承認了,父親問他們以后還往水里丟垃圾嗎。那些人說不丟了。父親這才擺擺手,讓警察把犯罪嫌疑人帶走了。
父親制造的傳奇還有很多,它們連同大河的傳說成了生活在丹江河上人茶余飯后的談資。他們更多會說到一片防護林,那片林子沿河岸鋪展,綿延數公里,如綠色長廊,為大河筑起一道生態(tài)屏障。父親有個靈活的腦子,總有很多奇思妙想,有些想法甚至都讓人覺得不會出自一個整日漂在河上的清漂工。這樣說就知道父親又要搞大事了,他要搞一個工程,要在大壩的堤岸種上樹,用樹的根須把松散的堤岸縫補起來,這樣堤岸就不容易垮塌。還有,他站在小船上,看著光禿禿的堤岸,覺得太不上眼了,他要給大河鑲個邊,給堤岸穿上花衣裳。父親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他開始沿著岸邊栽樹,主要種柳樹、楊樹、桑樹、紅柳等。這還不算完,他看著他種下的樹,總感覺缺少點兒什么。他苦思冥想,終于想起來了,他要給姑娘穿的是件花衣裳,他又種了元寶樹、蒲桃、白玉蘭、桂花樹——這樣就好多了,若干年后,父親站在船上看,他種下的樹已經成了一片風景。
那一段,父親又回到岸上。母親對這個瘋瘋勢勢的男人已經徹底死心,隨他怎么折騰,只要他不“禍害”家人就行。母親還是想簡單了,父親從家里拿錢,只是為了買個舊的挖窩機,而這點錢是母親積攢下來給我讀大學的錢。父親說,讀大學的錢他來湊,季節(jié)不等人,錯過季節(jié)就得等一年。母親更不會知道,父親給自己定下一個目標,在有生之年種下兩萬棵樹。父親只是跟我說過,我打他的岔,說,種下十萬棵又怎么樣,丹江這么大,也只是把腳脖子蓋住。父親說,我不管,我就是要把我管轄的這一段穿上花衣裳。
父親的生活有了些許改變,每天早上天不亮,他就在自己的領地上巡邏一遍,然后把船停在岸邊,從船上取下挖窩機,開始栽樹。有時母親會過來,看父親還活著沒有。父親涎著臉,說,來了就來了,幫一把。母親窩了一肚子氣,還是搭了把手。父親挖窩,母親栽樹。母親氣呼呼地幫著干活,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罵父親,也像是在罵翻出來的蠐螬。更多時候,父親孤軍奮戰(zhàn),干累了,他會停下來,看著他種下的樹,像將軍在檢閱他的士兵,樹就是他的士兵。他猛地揮下手,像是對他的士兵,也像是對自己說,我要把這空地里都種上樹,我已經種了九千五百五十棵,今年我要種夠一萬棵樹。
生活在大河岸邊的人看不懂父親,他們問父親,你栽樹政府給你多少錢?
父親笑笑,不說話。
一定給你不少錢,他們說。
父親還是不說話。
當他們知道父親沒得到一分錢,還要從自己家里拿錢后,他們驚詫的樣子就像看到一個怪物,一個瘋子,只有瘋子才會這樣做。
我也看不懂父親,我對父親把我的學費買了挖窩機的事一直耿耿于懷,他說的幫我湊學費就是一句空話,他沉浸在自己的事業(yè)里,早把當初的承諾忘得一干二凈,還是母親東挪西借才幫我湊夠當年的學費。
我和父親之間缺少交流,除了他很少在家,沒能履行家長的職責,還在于我?guī)缀鹾推渌艘粯颖е瑯拥目捶ǎ赣H就是一個瘋子!一個怪物!攤上這個不著調的父親,能做的就是忍受。可這個不著調的父親在我人生的關鍵時期,給我設計了他認為正確的路。那年我高考結束選報專業(yè),父親破天荒回了家,問我的想法。我說學啥都行,不要讓我和水打交道。父親問我為什么,我感覺出他說話的聲音有些發(fā)抖。我說看看你就知道了。父親咳嗽起來,眼神黯淡無光,這個服侍大河一輩子的男人,根本沒想到他的兒子會有這樣的想法。他說,和水在一起多好,和大河在一起多好,還是研究研究這水,研究研究大河,我跟大河待了一輩子也沒弄透。父親說完就走了,落寞的樣子像是又老去了十歲。
我知道我不討厭水,甚至說喜歡水,喜歡這大河,這是刻在骨子里的喜歡,可我不能在父親面前表現出來,我這樣說只是想刺激他,讓他不舒服。
最終,我還是選擇了水文與水資源工程專業(yè)。我沒有給父親說,可他還是知道了,他咳得更厲害了,臉上顯出了潮紅,一連串地說,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4
我總算明白父親的意思,他要到河水落腳的地方去看看,他想去看看他的河過得好不好,看看他的女兒過得好不好。我說,那好辦,河水落腳的地方就在首都,我?guī)愕绞锥既タ纯矗槺憧纯茨愕牟 8赣H搖頭,說,我不要坐車,我要走著去。我一時有些懵,說,走到首都要多長時間。父親說,我要沿路看看,大河走過的路我也要走一遍,我要看看她走得高興不高興,路上有沒有受委屈,姑娘家一個人走路我總是不放心。
我把父親的想法告訴了母親,母親居然一點兒也不驚奇。母親說,他想去就讓他去吧,他要做的事沒人能阻止。我說,可那是首都,距離咱這近三千里呢,這要走多長時間,何況父親還有病。母親的火氣又上來了,說,這個老瘋子一輩子瘋瘋癲癲,總做些“不冒煙的事”,誰知道他腦子里都在想些啥。可母親很快平靜下來,有些落寞地說,我估摸著這是他最后要做的一件事了,你有時間,就跟著他走一趟。我沒太在意母親的話,父親和母親一輩子始終在叮叮當當的日子中度過,惡語相向也是家常便飯,聽得多了,就麻木了。
好在我正準備的畢業(yè)論文亟需第一手資料,我也計劃做個徒步調查。我把我的想法跟父親說了,父親很高興,似乎從沒有這么高興過,可他還是說,你要忙就去忙自己的事,我一個人走走就行。我從父親躲閃的眼神里看出來,他想讓我跟他一起去。如果換在以前,我一定會讓他失望,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我知道父親在做什么。做這件事他耗費了一生的心血,不到六十歲就滿頭白發(fā),身子萎縮得像曬干的茄子。近來,他咳嗽得厲害,要他去醫(yī)院檢查,他說自己沒啥病,再說也不去。我跟父親談條件,如果他同意在大醫(yī)院做個檢查,我就陪他一起去。父親想了想,答應了。
父親定了出發(fā)日期,就是這一年的十二月十二日,通水的那一天,出發(fā)點就在渠首。我這才意識到,父親從不是一個粗人,他的細密遠超我的想象。
出發(fā)這一天,父親下到河邊,灌了一瓶水,用防撞泡沫袋裹了,小心放進自己的布兜里,又用手按了按。在那個莊嚴的時間點來臨時,父親直了直身子,說,走吧。說著邁開顫巍巍的右腿。我跟在父親后面,提著簡單的行李,開始了我們的看望之旅。
我們的徒步之旅并不是那么容易,調水干渠采用封閉管理,隔離帶全部是綠色金屬材質的防護網,就像封閉的高速公路一樣,人根本進不去。這顯然是父親沒有想到的,我跟父親解釋,這是為了防止渠水污染,就跟你在河上做的一樣。父親這才多少有些釋然,他隔著防護網往里面看,渠水汩汩流動,波瀾不驚,父親擰著的眉頭舒展開來,如刀刻般枯皺的臉上開出了一朵花。
晚上,如果附近有小鎮(zhèn),我們就找個小旅社住一晚,如果沒有,我們會到附近的村子里找個住處,村民們把我們當成采訪的記者。可父親說,他只是一個農民,住在丹江河上的農民,他服侍她一輩子,現在老了,想看看他的河,看看她的日子過得好不好。村民們知道父親的經歷和心思,更加佩服,給我們倒茶煮飯,安置最好的房間。熱情的村民指著飯菜說,他們吃的水就是丹江的水,他們從沒有喝過這么甜的水,以前他們喝的水是受污染的地下水,把腸胃都喝壞了,是丹江水把他們的腸胃清洗一遍,身體才恢復過來。
我知道,父親一直在尋找一個機會,一個和渠水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他曾和管理處的巡查員商量,能不能讓我們跟著他們一起巡查,巡查員拒絕他的要求,誰知道這個矮小的流浪漢是干什么的,會不會做些出格的事,即使父親把他的經歷告訴他們,也無法得到他們的同意。父親很傷心,就像隔著柵欄看自己的親人,那么近,又那么遠。這種折磨讓父親徹夜難眠。我只能安慰他,這是人家要遵守的制度,這些制度都是為了河水不遭受傷害。父親說我知道,可我還是傷心。
我們一天走三十公里,到達目的地大概要兩個月時間。這個速度對父親來說,已經是快了。這幾年,父親衰老得很快,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下去。水上生活的人容易患的胃病、關節(jié)炎、慢性支氣管炎都沒有少,常年的陰寒侵蝕導致父親關節(jié)畸形,即使夏天也穿著秋衣秋褲。關節(jié)的疼痛讓他走一段就不得不停下來,肺氣腫讓他咳得出不來氣。我跟他說可以走一段,再搭段車。父親堅決拒絕了,他說他走得了。我知道無法改變父親,能做的就是盡量走慢點兒,給父親充足的休息時間。
通常是,每到一個地方,除了現場調查獲取第一手水文數據,我還會到當地水利部門查閱水文資料。我的論文需要大量的數據和實例支撐。父親很關心我的論文,雖然他對相關的概念和模型都不懂,但他有個樸素的觀點,水是大地的血脈,就像人身上流淌的血液一樣,血流干了人會死,水流干了大地就荒蕪了。他一輩子生活在水上,他知道水的秉性。水是有生命的,她會痛,也會哭,他一輩子做的事,就是讓她少受些傷害。無論寫什么,都要回到這上面。我認可父親的理念,父親的觀點將成為我論文的主要觀點。
路上,我還給父親當起了解說員。我們經過湍河飛渡、沙河渡槽、黃河倒虹吸……父親站在沙河渡槽下,他從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渡槽,我告訴他,沙河渡槽全長九千多米,單槽重量1200噸,U型結構的槽身最大高度九點六米……父親看著龍一般無限延展的渡槽,吃驚地張大嘴巴。在他意識里,調水嘛,就是挖個渠,讓水流過去就是了,根本沒想到還要做這么大的工程。我告訴他,一路上跨越干渠的公路橋有571座,穿越鐵路44處,穿越大小河流219條,穿越黃河干流的隧洞工程,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穿越大江大河水利工程……父親呆呆站在原地,脖子像是被卡住了一樣,這個在大河上漂了一輩子的老漢,做夢都沒想到,為了這渠水,國家做了這么多。他心里一直愧疚沒有給遠嫁的女兒準備嫁妝,可有人已經幫他準備好了。為了迎接他的大河,為了迎接他的女兒,他們修路架橋,以世界上最大的誠意,來迎娶他的女兒。
寒風吹著父親那張枯皺的臉,他盯著渠水,目光游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5
母親打來電話,問我們啥時候能回去。我算了算時間,按這個速度,年前回去已經不太可能。母親要我照顧好父親,說他這輩子也不容易,在水上撈了一身的病,受了一輩子的罪……母親從沒有跟我這樣談論父親,我的腦子一激靈,感覺一定有什么事。問母親,母親期期艾艾不說,我說是不是父親有啥事了。電話里的母親哭了,她說去收拾父親的小船,在里面發(fā)現一張醫(yī)院的檢查單,找村醫(yī)看了,說是肺癌,已經晚期了。母親說,兩個月前的檢查單,這死老頭子一直瞞著我,母親又變得尖酸刻薄起來,你說他早點兒告訴我,去治治,還能多活幾天,這個死老頭子一輩子跟我作對,都要死了還不肯跟我低個頭。
我去看父親,父親在前面走,身子佝僂使他看上去更矮了,走一段,就會停下來,用勁咳嗽。我驟然明白他為什么要去那么遠的地方看他的河,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他要在他有生之年了卻自己的心愿,給自己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父親停下來,問我誰的電話,說了恁長時間。我騙他說是導師的,給我的畢業(yè)論文提出些指導意見。父親看我一眼,說,是你媽的電話吧,她又在說我的壞話。我的眼睛濕了,說,我媽要我好好照顧你。父親說,她告訴你啥了?我說,她去收拾你的小船。父親半天沒吭聲,突然回過頭說,沒啥大不了的,不要聽你媽一驚一乍的。
天開始下雪,大地一片白茫茫,路也越來越難走。我問父親為什么不早點兒說。父親看著結了冰蓋的大渠,說,這渠水都凍住了,水還咋流。我說,這次咱們到首都后先去醫(yī)院看看。父親說,這確實是個事,如果渠水都凍住了,那可咋辦。我只好說,這叫冰蓋下輸水,在冰蓋形成期,采用小流量輸水,讓渠道冰蓋以平封的方式快速形成,直到渠池全部蓋上“冰蓋子”后,開始使用冰期最大輸水流量進行輸水,既保證渠道安全,又滿足沿線的用水需求。父親眼里有了迷惘,結結巴巴說,整個大渠的水都凍住了。我說,冰蓋下面流動的水是凍不住的,即使凍住,有專業(yè)維護單位進行破冰,撈冰和運冰。在特殊接口,像暗管節(jié)制閘底板,還裝有加熱裝置。父親瞪大眼睛,說,給這么大一渠水加熱,那要燒多大的火。我說,都是電加溫,按下按鈕就行了。父親咂咂嘴,第一次低下他那顆倔強的頭。
連天大雪和一場突發(fā)意外耽擱了我們的行程。在一處涵洞前,父親站立良久,從這里往北,渠水將進入地下管道,從地面消失。父親沿著水渠來回走,東瞅瞅,西看看。旁邊的小河上出現兩個小孩,七八歲的樣子,拿著漁具,我們叫著讓他們離開,他們只是看我們一眼,滑到水邊,用勁踩著冰蓋,直到踩出一個窟窿,把網具下到里面。可能是冰面太薄,發(fā)生塌陷,一個孩子掉入冰窟中,人和冰塊隨著水流漂遠。我都有些傻了,嘴里除了啊啊叫,不知道該干什么。父親邊跑向落水小孩,邊回頭對著我喊,快報警啊!我回過神,撥打了110。父親已經跳到小河里,游向落水的孩子。有一陣子,落水的孩子和父親都不見了蹤影,就像是消失了。我劃拉著身邊的水,喊著父親,那一刻,我感覺父親就這樣離開我了。我爬上岸,沿著河邊跑,看到冰蓋下兩個翻滾的黑影,黑影沖破冰蓋,父親鉆出水面,手里抓著那個落水的男孩,我們合力把孩子拉到岸邊,父親已經沒有一點兒力氣,身子哆嗦得厲害,話都說不出來了。
警察趕來,孩子沒事,受了一頓訓被家長帶回家了。父親的情況不太好,受涼引起感冒,進而引發(fā)肺氣腫,血都咳出來了。父親的行為引起媒體的關注,他們頻繁來到醫(yī)院,很快弄清父親的身份,職業(yè)的敏感使他們意識到這個外來老漢身上一定藏著更深的秘密。記者很快摸出父親身后藏著的“大秘密”,各路媒體競相報道,父親瞬間成了英雄人物,沿路都有媒體記者,或者自媒體跟著,報道父親的一舉一動。父親卻悶悶不樂,說,事情咋會弄成這樣。我說,人家把你當英雄了。父親說,我這算啥英雄,我又沒有上過戰(zhàn)場。我說,你是和平時期的英雄。可父親一點兒也不快樂。他仍然喜歡獨自沿著河邊走路,享受內心的那點兒孤獨和溫暖。父親再次選擇了逃離。
父親的一生都在逃離,逃離家庭,逃離醫(yī)院,逃離人群,逃離喧囂的世界,逃離他不喜歡的一切。他只做他喜歡做的事,譬如,和他的大河待在一起,和他的水待在一起。
我們坐了一百多公里的車,這是我們沿途唯一一次乘車。除了擺脫那群如影隨形的記者,還有一個原因,父親走路越來越吃力,走一小段都要歇一會兒,嗓子里像是拉風箱,咔啦啦響。我很擔心,想讓他就地住院,可父親說,我剛從醫(yī)院逃出來,不會再去那樣的地方了。我知道無法改變他,只好扶著他艱難往前走。沿途我們參與了一個志愿者隊伍,沿大渠撿拾垃圾,父親從未有過的高興,快活得像個孩子。他似乎又回到過去,那些生活在水上的歲月,那些孤獨又快樂的日子,已深深刻在他的記憶里。
我查了地圖,我們距滹沱河不遠,我決定帶父親去看看。父親答應了。我們來到滹沱河邊,河水閃著細碎的波紋,幾條小舟臥在岸葦、紅蓼、半枝蓮和三棱草構成的風景里。我說這里的水都是丹江水,以前,每逢枯水季節(jié),滹沱河會干涸斷流,丹江水使原本干涸的河床重新豐盈起來。父親在水邊蹲下來,慢慢把手伸進水里,輕輕沾了沾,放在眼前看,垂下來的水滴晶瑩如玉,閃著母性的光輝。父親把手指放在嘴里,瞇起眼,細細品嘗,這時的父親仿佛一個職業(yè)品酒師,良久,父親瞇著的眼睜開了,我知道父親的考核合格了。
這一年的元月二十六日,是個值得銘記的日子。
我們來到了終點站,一路上的勞累和疾病困擾使父親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紙,一陣風就能被刮得無影蹤。我再次提出住院,父親擺擺手說,不急,把事辦完了再說。我想不出來還有什么事要辦。他問我水到了這里后咋辦。我說,應該是注入到一個湖泊,然后進入自來水廠,經過濾后進入千家萬戶。父親很吃驚,說,他們不信任咱的水!我說,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問題,人跑了兩三千里,也會變得灰突突的,何況是水。父親說,可我看咱那水,還是干凈的。我說,空氣中的灰塵,地表污染物都可能落入水里,要經過凈水池、過濾池、紫外線消毒等多道工藝處理,達到國家飲用水檢測標準后,才能進入百姓家中。父親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沒有再說話。
我們一路打聽,來到一個叫南城湖的地方,我們圍著湖轉了一圈,沿湖都是用胳膊粗的鋼管焊成的柵欄。父親有些失落。我安慰父親,這是保護措施,不這樣保護,人人都到水邊丟垃圾,這水好得了?父親點頭,說,這樣好,這樣好。父親說著,從布兜里掏出那瓶水,盯著看,又把目光看向湖水,目光在兩地間游弋,似乎在做什么比較。父親的怪異行為引起管理人員注意,他們走到父親身邊,問他是干什么的。父親磕磕巴巴說不出完整話。我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管理人員似乎拿不定主意,不停打電話。抽出時間對父親說,你就是那個老漢,我聽說你們的事,沿途還救了個孩子是不,我已經跟領導匯報了,馬上過來。
領導聽了父親的故事,表示要舉辦一個注水儀式,父親不知道啥叫儀式,他只想看看水,把從丹江河灌滿的那瓶水倒入湖里,就行了。舉辦儀式需要一點兒時間,利用這點時間,我和父親到水邊看了看,管理處破例為我們打開防護欄。父親很感動,提前把身上的灰塵拍了又拍,才小心往下走,我跟在后面,輕手輕腳,生怕驚動了河水。父親蹲下來,看著面前的水,水質清澈,倒映著父親的身影,他伸出手,可在觸達水面的一瞬間,停住了,這就是他的河水嗎,她走了三千多里,來到一個新地方,一個新家,就像出嫁的女兒。他今天來看她了,也許是這輩子最后一次看她了。
我們看到了那尾小鯉魚,尾巴上系著紅絲線的小鯉魚。父親把紅鯉魚捧起來,說,咱們一路看了,沿途的人真好,首都的人真好,比我還寵著她,她的日子過得好,咱們就放心了。小鯉魚點頭。父親說,咱們可以回家了,不用再操心了。小鯉魚似乎搖了搖頭。父親說,你要留下來嗎,你留下來也好,作為娘家人留下來,陪她說說話。父親說著把小鯉魚放進水里,小鯉魚擺著尾巴,跟我們說著再見,快活地游走了。
儀式簡單又隆重,游客們、遛彎的人都過來了,烏泱泱的一大群人,對著父親豎起大拇指。領導講了話,讓父親也說幾句,父親磕巴著說,你們照顧得這樣好,我就放心了。然后,父親舉起顫巍巍的手,把那瓶走了三千多里的水緩緩注入湖中,也仿佛把他的生命注入湖中,那一瞬間,父親搖搖欲墜,不是我及時扶住,他幾乎要跌進湖里。
父親拒絕了所有人的邀約。我們住進一家旅館,父親提出要住一個能泡澡的房間。簡單吃點兒飯,父親說他累了,想洗個澡,我把水給他放好。然后聯系第二天的住院事宜。等我忙完進來,父親把自己埋在水里,一動不動,他的眼睛閉著,仿佛回到祖母羊水晃悠的子宮里,回到夢幻般的大河上……淺黃色的陽光從樹葉間漏下來,喚醒了水下的蝦子和螃蟹,在藍盈盈的河水中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