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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被遺忘名字的人

2025-09-05 00:00:00木十三
躬耕 2025年8期

一九四五年二月,新四軍五師李政委因叛徒出賣,身份暴露,不幸落入駐宛城日軍的魔掌。地下抗日組織積極營救,成立了一支敢死隊,沖進地牢。

李政委見到他們,開口第一句,是問今天幾號。正月十一。李政委不緊不慢地說,那我不走,再住幾天,如有可能,勞煩諸位往唐鎮紫石街半月客棧地字丙號房走一遭,有個泥娃娃,我落在那兒了,找上一找,它對我很重要。

他的話,出乎所有人意料,更是困擾了其中一名敢死隊員,令其百思不解。他把事情經過原封不動告訴妻子。妻子認字,將它如實寫進日記。她承認自己也搞不懂,李政委為什么放棄生的希望,坦然赴死。

多年后,日記重見天日,成為這次劫獄行動,所能查到最為可信、記錄最詳盡的一手史料。然而,李政委謎語式的話語,違背常理的抉擇,還是沒人解讀明白,整個事件依然撲朔迷離。

半夜醒了,睜開眼,發現如意站在床前。不知道她什么時間來的,待了有多久。窗外月光漏進來,淋在身上,她變得近乎透明,只比銀色稍微暗一點兒的基調,勾勒出淺淺的輪廓,宛若一個小小的霧團。我有種幻覺,如意會越來越淡,最終與月色融為一體,成為光的一部分。

乖,回去睡覺。我抬手,碰了下她的胳膊,很輕,生怕拍散了,她徹底消失不見。順著我的手勁,如意干脆坐到床邊,問,媽,是不是我爸回來過,我的盒子里,有個小泥人,一定是他放的。

如意房間內,擺滿了玩偶。她總覺得還缺一個。每次上街,都讓我買。到家了,又說不是想要的。想要的那一個,到底啥樣,她也描述不清,說爸爸知道,他答應回來買給如意。她望著我,眼里溢滿固執。

我下床,赤腳去如意房間。地板上的月光,冰涼如霜,腿有些抽筋,走得不穩,踉踉蹌蹌。開有一扇窗,她房間里依然彌漫著古怪的味道,空氣變得黏稠,果凍一般纏裹住我。

枕頭邊上,躺著一個陳舊的木盒,里面空空的。如意歪著碩大的腦袋,說,奇怪,明明有個小人,巴掌大,白袍金甲,背一把湛盧劍,耍一桿瀝泉槍。她揚起手,比比畫畫。

難道又是夢。如意開始懷疑自己。是夢。我掀開被子,揭起鋪著的護理墊。沉甸甸,濕漉漉。你又尿床了,我說。還好墊子夠大,下面的床單還算干凈,我換上了一張新的。

不是我,我知道起夜,咋能尿床,爸爸知道,會笑話我的。如意問,為啥爸爸還不回來?我說,他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如意不信,說,我要找爸爸。她梗起脖子,撇著嘴,開始抽泣。最怕她哭,沒完沒了的。

我哄她,明天我們去找,現在,你上床睡覺。她揉著眼,埋怨我早點兒答應多好,害她流了淚,本來眼睛不好,這下干脆啥也看不清。我說,改天帶你去醫院瞧瞧,別是白內障。她說,瞎扯,老年人才得的病,我連書還沒讀,媽,我咋不去上學。我說,上了呢,現在是休假,病好了,還送你去。

你才有病,我好好的。說著,如意慢騰騰爬上床。我拉過被子,覆她身上。她拽拽被角,讓被子與身體更契合,完美得像一件合適的衣裳。如意說,媽,天亮了,你帶我去找爸爸。我說好。

出房間到客廳,推開窗,頭探到外面。天地澄明,宛如白晝。遠處一根根路燈桿,投射到地面,形成一道道暗影,仿佛琴鍵般有序排列。吸了幾口略帶潮氣的新鮮空氣,想起換下的護理墊還在如意房間沒有處理。我重新回去,蹲在床邊小心折疊,生怕存的尿液灑到瓷磚上。

如意沒睡,一直望著我。我知道。故意不抬頭和她對視,裝作怕驚擾到她,躡手躡腳做完一切。如意小聲說了句話。我沒聽清楚,也不打算聽清楚,起身,低頭往外走。她提高腔調,媽,你真好看。再裝聾作啞,她會更大聲。我嗯了一下,心里一陣難受。不知道啥時候開始,如意學會察言觀色,學會討好。我特別怕她這樣,讓我覺得自己犯有某種罪過。

見我有回應,如意開始興奮地嘮叨。爸爸走的時候,抱起我親了一口。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炮仗味。如意臉上浮現迷茫的神色,不敢確定自己的記憶是否正確。奇怪,不逢年過節,他放什么鞭炮。

如意閉起雙眼,慢慢陷入如夢境般的回憶。爸爸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小到仿佛來自天外,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如意,下次回來,爸爸一定給你買個小人兒。如意也小聲回應他,爸,我不要泥巴捏的,我要布做的娃娃。他沒有猶豫,立馬答應,好,布娃娃。如意指指床頭的木盒子,說,要是你半夜回來,我睡著了,把它放在這里面,等我醒了,睜開眼,第一眼就能看見。爸爸說好。如意說拉勾。他伸出小拇指。爸爸的指頭好大,大到遮住如意眼前的半邊天。如意說爸,我伸兩個小拇指好不好,你指頭太大,我一根指頭拉不住。爸爸說好。

媽,當時你抽開門栓,打開堂屋門,說,如意讓你爸去吧,他要做事情。爸爸抱起我往外走,晃晃悠悠,像朵云彩托著我。咱家門前有條河,不寬不窄,春夏水深,秋冬水淺。一年里,還有幾天斷水,趁這時候,我能踩著石子到對岸。河上一直沒有橋,大多時候我們過不去。平時對面看著很近,卻顯得陌生,到那里就像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們來到河邊,爸爸放下我,蹲在地上,脫掉布鞋,挽起褲腳,接過你手里的竹編行李箱,慢慢穿過岸邊的陡坡。嘩嘩,他蹚水過河。沒有風,空氣里有暖暖的味道,仿佛春天提前到來。

如意無數次給我描述她與爸爸分別的場面。天上有半圓的月亮,四周景致模糊,他像走在舊時的黑白電影里,到達河中央,融化于夜色中。天地間,寂靜無聲,耳朵里充斥著無法形容的嘯叫。對著河,如意大聲喊,爸,我不要布娃娃啦。爸爸從暗處現出身形,問,咋,變卦了。她說,我要泥巴做的那種,一定是戶部巷的。他說好,然后消失不見。如意大聲喊,爸,泥巴做的有兩種,你知道我要哪個。爸爸從暗處現出身形,問,哪兩種,你要哪個?她說,有上顏色的和不上顏色的,我要上顏色的。他說好,上顏色的,然后又消失不見。如意大聲……

媽,當時你捂住我嘴,說,行啦,別再喊,再喊,你爸誤事了。我偷偷抹眼淚。要是我一直講,爸爸就在那兒,停下來,他再也不見了。媽,當時你為啥不留住他。我說,你爸要做事情,有很多很多事情。

我睡不著,媽,講個故事吧。如意摟著木盒,露出乞求的眼神。我一下受不了了,坐到床頭,刮了下她的鼻梁,問,還是英明神武李政委智斗殘忍狡詐鬼子兵的傳奇故事嗎。如意說,嗯,百聽不厭。

新四軍五師李政委一行五人,從大悟山師部出發,途經宛城,作短暫停留,向敵后抗日游擊隊傳達一項秘密軍事指令。任務完成后,他們過武關,藍田,白鹿原,抵達西安七賢莊八路軍辦事處。休整完畢,前往此行的最終目的地延安,李政委將在那里進行為期三個月的集訓。

宛城抗日隊伍里出了內奸,李政委與游擊隊主要領導人的會面地點唐鎮聚賢飯莊,被駐宛日軍提前獲悉。他們在那里布下了天羅地網,希望能一舉捕獲李政委和抗日骨干。

沒有人見過李政委,接頭時的衣著打扮和口令,成為辨認他身份的唯一憑證。玄色禮帽,灰色長袍,橡膠底圓口藏青色布鞋,左手拎一只竹編行李箱,行李箱提手系一根紅繩,上面拴一枚光緒通寶。為進一步核實身份,接頭人要問,小人兒帶了嗎。對方回答,帶了。接頭人又問,哪里買的。對方要說,武昌戶部巷。口令對,此人,必是李政委無疑。

接線人舉報,唐鎮紫石街半月客棧地字丙號房住進兩位客人,其中一名著上述裝束,另外一位粗布短衫。數名便衣即刻前往,密切關注兩個人動向。次日中午,二人前往接頭地點,聚賢飯莊。便衣尾隨,見他們上二樓,進了第三間包房。不久,四名商人模樣者,也陸續進入。

一名便衣化身店內伙計,到房間里作最后確認。屋內六人并不知情,談天說地,氣氛活躍。便衣雙手端著一盤紅彤彤的油炸河蝦,利用短衫和一名年輕商人之間的空隙,探身往桌子上放。

短衫鼻翼一收,長吸了一口氣,瞥下伙計,眼里閃現疑惑。見伙計出門,短衫問旁邊的商人,一直是他進出上菜嗎?商人說,沒在意,好像不是。短衫又問,他往桌子上放蝦時,你聞到啥味兒沒有?商人說,好像有股炮仗味。

火藥。短衫一拍桌子,起身,說不好。右手摸向腰間,他皮帶里掖著一把槍牌擼子。

幾名日本憲兵撞開門,闖進來,舉起王八盒子,瞄準他們。四名商人呆坐椅子上,不敢動彈。長袍和短衫異常鎮定,迅速交換眼神。長袍身后是兩扇紙糊的木窗,他可以趁短衫反抗時創造的契機,破窗而出,跳到小巷子里,飛速離開。主意已定,短衫拔出擼子,大喝一聲,李政委,走。

砰砰砰。日本憲兵搶先開火,短衫應聲倒地。長袍剛站起,兩名憲兵撲上前,牢牢抓住他的雙臂,扭到背后,用力一抬,將他上半身壓到桌面上。再過來一人,搜身,確定沒有攜帶武器后,拉他起身,給他戴上了手銬。

日本憲兵押著長袍和四名商人下樓。屋前房后的便衣聚攏,留下四人收拾短衫的尸體,其余尾隨憲兵隊離去。有好事者開始散布鬼子殺人的消息,以唐鎮為中心,迅速向外擴散。

李政委,走。短衫生前最后一句話,犯了大忌,致使長袍身份暴露。地牢里,長袍拒不承認,堅稱自己是漢口商人,此次來宛,為采購一批竹制生活用品。

同時被抓的四人經證實,確系竹編商會主要成員,酒樓聚會是為敲定一個相對公平的供貨價格,反對私下各自為政的低價無序競爭。長袍,他們認識,劉老板,漢口商人,生意上多有往來,不姓李,不是什么新四軍政委。至于長袍口里所言的他的伙計,短衫,四人第一次見,不知底細。

日本憲兵隊認定,危急關頭,短衫不會說謊。長袍,即李政委。鑒于紛雜的局勢,新四軍將領擁有一個或幾個化名,再正常不過。漢口竹器行老板,只是他其中一個身份,借此假名,他曾多次進入宛城地界,刺探情報。

劉老板拒不承認憲兵隊的指控。死者不會說話,短衫也無法自證身份。那把槍牌擼子意外成為了突破口。日本憲兵隊甄別后,發現它不是勃朗寧M1900,而是把還算精良的仿制品。手槍握把護板下端刻有步青廠造字樣。自衛軍第八十二師師長汪步青曾建兵工廠,1942年1月,新四軍五師擊潰汪部,兵工廠廠長投降,在他指認下,五師找到藏匿在山坳的機床加工設備、槍械半成品、生產圖紙、鋼材、模具,將它們悉數運至大悟山,建立新四軍的兵工廠。初期,因為模具原因,五師兵工廠出品的槍支上,均有步青廠造四個字,后來,工藝改進,才消除字模。擁有步青廠制造的高仿槍牌擼子的,不是汪步青的部下,就是新四軍的人。汪步青部隊建制不復存在,拿這樣一把槍敢和日本人玩命的,只剩下新四軍五師。那么劉老板,只能是新四軍的李政委。

日本憲兵隊長澀谷正三展示著高仿槍牌擼子,問劉老板,現在,李桑還有什么話要講?

長袍沒有正面作答,問了一句,現在是幾號。地牢里,不見天日,他無法估算出準確時間。澀谷正三說,2月21日,中國舊歷正月初九。

長袍低頭想了想,做最后的決定。我是李政委,你們想知道什么,直接問我,商行老板們實屬冤枉,放了。澀谷正三說,可以。

四名商人,每人交齊了二百斤大米、三十斤香油,保釋回家。日本人沒收了他們的良民證,不許他們離開宛城。四人臨走時千恩萬謝,差點兒開膛破肚表忠心了。

李政委來到宛城,不急于接洽同黨,而是約幾位老板坐下來,吃飯,大談采購竹器事宜,甚是反常。還有,一名訓練有素的警衛,不會犯低級錯誤,危急關頭,喊出上司的名諱,這和預想的不大一樣,澀谷正三也說不清楚到底哪里出了差錯。他看一眼桌子上的紙和筆,說,李桑,請寫下你的真實姓名,你來宛城傳達什么軍事任務,宛城境內一共有幾支游擊隊,他們的大本營在哪兒,列出頭目名單、聯絡手段,還有,既然是過境,你最終目的地是哪兒,去那里做什么。

李政委問,竹行的老板都回去了嗎?澀谷正三說回了。你不會再為難他們了吧。看你了。李政委提起筆,瞇著眼,盯住白紙,說,若是他們身上少一根毫毛,我一個字也不寫。澀谷正三笑笑說,他們的命,捏在李桑手里,李桑細掂量。澀谷正三探手摸到煤油燈罩下的旋鈕,調長燈芯,地牢里明亮許多。

李桑李桑,你煩不煩。李政委嘟囔一句,人面獸心。澀谷正三裝作沒聽見,說,明天我再來,取你的材料。說完轉身離去。李政委說,明天初十。澀谷正三說,是不是度日如年,趕緊寫,寫完了就可以重獲自由。李政委說,我要的不是我的自由,是我們所有人的自由。

澀谷正三轉身,跨步上前,拽住李政委的左腕,按在鐵砧上,抄起一把鐵錘,朝他小拇指砸去。啪,金屬對金屬,指頭夾中間,冰涼的碰撞聲散發著蕭殺的氣息。李政委的右臉肌肉抽一下,馬上恢復了平靜。他一言不發,直視澀谷正三,目光清澈,如一潭不見底的深湖之水。

澀谷正三眼神左右飄搖,避開李政委的鋒芒。咣當一聲,丟下鐵錘。他說,明天來,見不到供狀,我會再砸扁你一個手指,像紙片一樣薄。

我等著。李政委微微一笑,說,我進來了,壓根沒打算再出去。

地牢外,澀谷正三反復呼吸著清新空氣,對手下抱怨,下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手下認同。澀谷正三又說,李桑,硬骨頭,若是不招,得想其他辦法。手下獻計,等他左手五個指頭砸完,把那幾個商人再抓回來,一天不招,當著他的面,砍一個腦袋,不怕他嘴硬,我們的武士刀更狠,看他能挺過幾個人頭。

地牢里,李政委提筆,在紙上寫下一行字。李偉,新四軍五師政委。筆一丟,坐在凳子上,閉目養神。第二天,澀谷正三來,望著紙張,問,怎么才這點兒。李政委說,不急,有的是時間,你的問題,我一天回答一個。

這地方長亮個油燈,沒有時間概念,怎么算天數,按我來的頻率嗎?那我下次來早點兒。澀谷正三問,你到宛城有什么軍事目的?我說過,明天會有答案。

澀谷正三操起鐵錘,狠狠敲在李政委左手的無名指上。李政委面不改色,緩緩叫了一聲,好。

天亮的時候,我們去魏村。過白河橋時,如意懷里抱著木盒,腦門頂住車窗玻璃,望望寬展的河流,扭頭看看我,很開心的模樣。在她意識中,過完一條河,家就到了。如意分不清河與河的區別,仿佛每條河的對岸,都有一個故鄉等著她。

穿過橋,眼瞅著無盡的高樓,如意一臉迷惑,問,媽,老家呢。我說還早,五十里外。她不信,在副駕上坐立不安,像只警惕的幼獸,指責我跑過了。我沒理她,她開始詆毀我,說我不是一個好媽媽,一會兒見到爸爸,讓他收拾我。說完她舉起干瘦的左手,握成拳頭,晃來晃去,向我示威。

我說,行啦,數下紙尿褲,后排座椅上放著,一共幾個,別不夠你用,山里可沒地方買。她調整了一下安全帶,緩慢轉過身,往后瞅。一個兩個三個……三個,不對,我再數一遍,一個二個三個,到底幾個……不對不對,我再數……那束花送誰的?

出城十五里,有一處公墓,我轉了下方向盤,拐進去。不是節氣,幾乎沒人來,偌大個停車場,就我們一輛車,孤零零的。我打開四扇窗戶,通通風,散散車里的味道。

如意坐那兒,死活不下,抱怨,這哪是家,盡是墳。我說順道看個人。如意問誰。我說我媽。

外婆,那得看。她手抓著門邊,慢慢往下滑。我想上去扶她一把,她推開,堅持自己來。如意扶著車,發牢騷,腰疼,你這車座太軟……哎,不對,媽,你咋這么矮,我記得一直仰臉看你,這會兒咋還平視了。

我說你長高了。她搖搖頭。就是車里有化肥,我也才坐一會兒,噌噌噌,往上躥,不可能,騙小孩呀。我說可不,你就小孩嘛,走走走,去趟衛生間,給你換個紙尿褲……別否認,我早聞見味兒了,你已經拉了。

我抱著那束黃菊花,立在墓前,瞅著石碑,腦子一片混沌,不知道和我媽說啥。身后的如意絮絮叨叨,責備自己對外婆一點兒印象也沒有,甚至忘記這里埋著她。為表示歉疚,如意要虔誠地磕三個響頭。說話間,雙腿一屈,要往下跪,我一把拉住,說,千萬別,咱上新禮,獻花。

如意接過我手里的黃菊花,鄭重放墓前,趁我不注意,撲通一聲,趴地上,嘭嘭嘭,三個響頭,驚飛了柏樹上的兩只灰喜鵲。我攙起她,她發梢上粘著幾瓣黃菊花。如意為自己小小的狡黠得逞,頗為得意地看著我。只要跑出我視線之外,她能做出任何事情。見怪不怪,我摸著墓碑說,媽,瞅瞅如意現在成啥樣子,您倒是起來管管。

如意端詳著碑上的烤瓷相片,贊賞不已,說,外婆長得順眼,將來我要是有女兒,一定要像她。我說如您所愿。

如意沖我豎起大拇指,說,咱家的墳,瞅著比別人的干凈,媽,你是個大孝女,肯定常來打理。我一愣,如意觀察細密,確實如此。周邊的墓穴上覆蓋著灰塵和深褐色的柏樹枯枝,唯獨我媽的,纖塵不染。這絕對不是我干的,但我愿意將好落了。我說,嗯嗯,我是一個孝順的孩子。

我媽生前是名山村教師。有天晚上,為尋找正處于青春期躁動被指控打人,因而離家出走的學生,意外跌落山崖。當天,她和同事組隊,找到半夜一點,學生家人過意不去,勸他們回去休息。幾位老師打著手電,順著狹窄的山路往學校走。走到一半,我媽停下,說,我咋覺得剛才恍惚看見他了,我再過去找找。同事說,累得夠嗆,黑燈瞎火的,明天吧。我媽說,不遠,就那邊,我去瞅一眼,你們先回去。她離開隊伍,往反方向走去。山里的夜,特別黑,同事看不見她,只有她手里的電筒迸出一道光柱,時隱時現,遠遠望去,于無盡黑暗的天地間閃爍,神秘又微渺。這是我媽留給同事們的最后印記。

當晚,我媽失蹤。第三天,大家找到了那名學生。半個月后,一名采藥郎中在一處山崖下發現一具尸體,同事通過衣著和一旁的手電筒,辨認出身份。山崖上有一塊大青石,與懸崖距離不到半米,有人推測,我媽可能認為那名學生躲在石頭后面的崖壁邊上,她繞過青石找他時,失足了摔下去。其實,學生壓根沒在那兒,他藏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洞里。如果我媽當時沒有轉念,不拐回去,悲劇不會發生。同事們無限惋惜,私下為她不值得。學生沒躲在那兒,她不必過去找,因臨時起意,失了命。唉,劫。

安息堂內,我媽的骨灰寄存了十年,我爸再婚前,為她買了塊地,入土為安。陰刻的碑文上,沒有關于我爸的任何痕跡,他果斷開啟了自己新的幸福生活。在我爸的最終歸宿里,沒有安排曾經和他結發為妻的這個女人的位置。再婚后,我爸三番五次勸我,過來吧,跟我們一起住。我說,不,我有如意。我爸嘆息一聲,如意,唉,如意。

三年前,如意性情大變,一見我爸,立馬跑到廚房拎菜刀。她執拗地認為我爸害了我媽,一定要殺他,為我媽報仇。沒有人能勸住,如意是這世界上最不講理的人。她自有一套邏輯,沒人能搞得明白,包括幾乎與她寸步不離的我。

現在,如意已經記不起我媽,但她忘不掉我爸。瞅見那張面孔,如意本能地感到恐懼與憤怒。她躲臥室里,頂著門,抹著淚,渾身哆嗦。她說,你走你走,瘟神,我不要看見你。我爸放下他為如意買的一箱紙尿褲,一個千尋手辦,十盒止疼片,看了看我,搖搖頭,推門出去。外面站著他的再婚妻子,他們剛去日本溜達一圈。關門時,我和她打了個照面,她得體地沖我點頭。我說,你好,阿姨,如意記仇,不認我爸。她笑笑說,明白。一旁,我爸糾正我,叫媽,我的老婆,你得喊媽。我說,要不進來坐坐,喝杯茶,阿姨。她瞄了一眼緊閉的臥室門,說,不了,改天。我爸張開雙臂,將他的再婚妻子攬到寬宏的胸前,怕我的話傷了她的自尊,做心靈的撫慰。這樣的漢子,女人不愛才怪。阿姨黏在我爸懷里,看上去像他的寵物。幸福藏不住,看得見。

回老家的路,修得寬敞,能飆九十碼,進山,收窄,變為雙向兩車道。走在上面有種錯覺,像去一處陌生的景點。如意盯著外面的風光,喃喃自語,這是回家嗎?我說不確定,不過老家的地理位置就在這兒。

記憶中,老家是三間土坯與石頭混建的瓦房。房頂長有瓦松和狗尾草,墻體上纏繞著野薔薇,門前爬滿拉拉秧。前幾年村民整體搬遷,聚集在平原地帶的一棟棟三十三層的高樓中。這里正在大規模修整,要開發成一處景區。河道兩側筑上齊腰高的防護堤,興建出據說是亞洲最長的漂流項目。

進山的路上,立起了一座仿古石雕山門,巍峨氣派。上面趴著幾名工人師傅,對門頭進行最后的完善。遠遠地,如意指著他們,神色興奮,雙手拍著中控臺說,猴子,猴子。我說,你這啥眼神,他們是偉大而平凡的勞動者。想了想,我心里犯嘀咕,如意說得沒錯,可勁兒往上溯源,遠古時代,誰又不是山里頭的猴兒呢。

車從下面穿過,如意昂起頭,一臉驚訝,問,咱家大門?我說全村人的門,明年回來,怕是要掏錢。掏錢好,如意說,免費的東西,大家不珍惜。哪兒跟哪兒呀,我說,你坐好行不行,把頭放車里,車窗別卡著脖子了。

車停在兩株落葉松旁邊,打開車門,要如意下來。她搖搖頭,說,還沒到,遠著呢。我指著兩棵高大的松樹,說,這就是老家。如意整個人窩車座里,說,騙人。我說,真是,拆遷,房子扒了,這地方移栽了兩棵松,愛信不信。我甩手離去,往河邊走,一屁股坐在防護堤上。

和如意賭氣,比的是誰更有耐力。她從車里鉆出,東張西望,看上一棵構樹,折下一根指頭粗的枝條,手里拖著,氣呼呼沖我過來,口出怨言,有你這樣當媽的嗎,該教訓一下。

到我跟前,她盯著手中的構樹枝,自言自語,哎,不對,我的盒子呢,咋成了一根棍棍,變魔術呀。我提示她,是不是忘車里了。她看我一眼,將信將疑,回到車前,發現副駕座上丟著的木盒,眉開眼笑,說找到了。一轉身,沖我發脾氣,你明明知道它在這兒,為啥不早點兒提醒我,嚇我一跳,以為丟了。我說,壓根不該提醒你,一提醒,反倒是我的錯。如意說是的,嗯,是的是的。

我招招手,示意她過來。你看看,這是記憶中的河嗎?如意懶得瞅一眼,干脆說,我記憶里壓根沒有這樣一條河。

河道里,有臺橘黃色推土機,屁股后頭冒藍煙,突突作響,犁出一道道嶄新的溝壑,像深翻著無窮的往事。我指著它說,有沒有,不重要,事實上,那會兒,你爸就是從咱倆現在站的這地兒,下河,穿過去,消失在對岸。空氣中,我手指虛繪出一條筆直的線路。

那他為啥不回來。如意拍打著防護堤,眼緊盯著那條虛無的路線,嘗試理解我的話。她說,爸爸可以沿著原路返回。

他和你一樣,認不出眼前的家,他心目中的老家和真實的家對照不上,經過這里,也當成陌生地兒了。你的意思,我爸迷路了唄。對,是這么一回事兒。我點下她的胸口,說,心里砌堵墻,走不出來了。如意低頭,看著我的食指,現出苦惱的神色。她記憶中的河,和眼前的河對不上。記憶深處的才是真實,眼前的一切皆為虛幻。

河道中央的推土機熄了火。我聽見鳥叫,啾啾,喳喳,嘎嘎嘎。駕駛室的門打開,里頭鉆出一名穿土黃色工裝的青年人,身材圓溜溜的,像一個籃球,蹦跶到河床上,彈過一道又一道深淺不一的沙石溝,朝我們滾過來。

如意兩眼放光,表情興奮,左手扶河堤,右手指向青年人,密集地跺著雙腳。她說,媽,快看,爸爸回來啦。

敲斷李政委的兩根手指,澀谷正三除了知道李政委是李政委之外,一無所獲。他失去耐心,恐嚇,李桑,事情到這一地步,槍斃,也許是你我最后的體面,對,槍斃。

李政委端正身姿,點頭附和。一直拖下去,你無法交差,好,槍斃,我消失,咱倆都有面子,我成就名,你完結一項差事,兩全其美,不是嗎?

澀谷正三拎起鐵錘敲著李政委的頭,梆梆梆地響。撬不開你嘴,我會因此撤職,去前線。他說,真想鑿開瞧瞧,你腦袋里藏的什么。

啥也沒有,能在你手里撐三天,值得。李政委舉起殘缺的左手,灰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澀谷正三心里一怔,有種被愚弄的感覺。一定是哪兒不對。哪里不對呢。他猜不透李政委的心思,丟下鐵錘,悵然踱出地牢。

李政委睡著了。起初,他聽到雜亂的腳步聲,跟著看到一團火光,十分刺目。他擦擦眼,適應了。火把引領下,幾個身影已至面前。里頭有一人低聲問,小人兒帶了嗎?李政委本能回句,帶了。那人又問,哪里買的?武昌戶部巷。

李政委。話音未落,那人大手一揮,上前倆漢子架起他,朝地牢外面奔去。一旁有人解釋,我們是宛城游擊隊的,李政委,你自由啦。

李政委不緊不慢問了一句,今天幾號。

正月十一,不,已過午夜,正月十二。

那我不走,再住幾天。李政委掙脫攙扶,釘在原地。

游擊隊員全愣在那兒。大伙提著腦袋闖進來救人,他卻不走。李政委扶著墻壁,往地牢深處走去。他非常肯定地說,我不走,再住幾天,如有可能,勞煩諸位往唐鎮紫石街半月客棧地字丙號房走一遭,有個泥娃娃,我落在那兒了,找上一找,它對我很重要。

一隊員說,李政委,你不走,怕再無機會。李政委回答,你們快撤,別被一窩端了。

唐鎮紫石街半月客棧地字丙號房,泥娃娃,一隊員做最后確認。李政委說,對,泥娃娃,彩繪的。

李政委保重。那隊員手一揮。李政委說,后會有期,怕是后會無期。隊員身形一頓,心亂如麻,默然魚貫而出。火把搖動,地牢里猛地一暗,一切恢復平靜。

李政委緩緩躺下,閉上眼,剛的一幕,宛若一場幻境。李政委抬起右手,虛空處,輕輕一撈,仿佛抓到一個泥娃娃,他面露笑意。

次日,兩名游擊隊員趕到唐鎮半月客棧柜臺前,指定住進地字丙號房。柜臺后面的伙計臉色微變,壓低聲音說,您來晚了,那間房早上被太君搜查過。此前客人遺留房間的物什,我們暫且收著,現一律被抄走了。

事情不妙。游擊隊員疾步跨出客棧,怕再晚一秒落入敵人布下的圈套。出了鎮,荒天野地,一隊員才說,泥娃娃,鬼子也來找,必定重要,里面到底藏著啥機密。另外一隊員臉色陰沉,想了好一會兒,撂了一句,鬼子處處搶先一步,坐實了咱們隊伍出了內奸,再縮小一下范圍,他也參與了昨晚的營救行動,因而鬼子獲知消息,來客棧搶走泥人,得把這雜種揪出來,活埋他。

地牢里。李政委盯著澀谷正三手中的泥娃娃,說,對,正是我要找的。

李桑告訴我,它代表什么。

李政委蒼白的臉上浮出笑容。笑容里有幾許暖意。我答應過我女兒,給她買個禮物,這泥娃娃,就是買給她的。

澀谷正三問,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李政委回答。

怕是沒這么簡單吧。澀谷正三在右耳垂旁晃著泥娃娃,希望傾聽出異常。

就這么簡單,李政委說,我女兒指定要的彩繪小泥人。

喲,空心的,頭頂和左腳下各有一個孔兒,這娃娃身子里面莫非有貓膩。澀谷正三語氣輕佻,似在戲弄對面的雄獅。李政委淡然一笑,說,你不妨找找看。

字條、膠卷統統沒有,內壁刻幾行字,倒是說不定。澀谷正三盯著李政委,不放過他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李政委搖搖頭,抬起右胳膊,攤開手,掌心朝上。他說,來,我告訴你,它到底是什么。

澀谷正三雙手將泥娃娃輕放到李政委手里。李政委握住它,說,這是一只哨子,響亮的哨子。說完他將泥人塞進嘴里,鼓起兩腮,用力吹動。

地牢里猛然響起尖銳的嘯叫,猶如一根根竹刺,扎入耳膜。一瞬間,所有人都失聰了,跟著失去平衡能力,紛紛抱頭,蹲到潮濕的地面上,面呈痛苦之色。

段王氏日記片段(出自短指轉述):李先生大義,捐軀赴難。叛徒罪不容赦,該殺。該殺。

推土機師傅脫下右手的線手套,握住我伸出的手,介紹自己,我是短指。我說,我是如意媽。之前我倆一直微信上聊,真名叫什么,不重要。第一次見。

我摟著如意的肩,介紹,這是如意。他笑著大聲問候,如意,你好。如意似乎陷入某種神游的狀態,目光縹緲,越過河床,投向廣漠的虛空。我說,算了,她又靈魂出了竅。

短指問,你見過“越過山丘”沒,他很神秘。我說,沒見過。短指一臉質疑。他對如意的事情很上心,感覺你們倆關系不一般,是不是那種……我沒說是,也不否認。有人天生喜歡瞎猜,那他就瞎猜唄。

短指說,“越過山丘”加我微信時,我琢磨,這不會是又從哪蹦跶出的債主吧,前幾年,光景好,你信不,挖掘機我有三臺,膨脹了,想多元化,承包土地,做有機農場,里面散養上豬馬牛羊,帶觀光性質,規劃著每年一大步,三年上臺階,五年搞上市,結果,大把現金投進去,土地平整,土壤改造,培育選種,打造生態循環系統,全套下來,最終沒見收益,賠得一塌糊涂,做工程的錢也填不滿這無底洞。你看看,眼下我給人家當司機,勤勞得跟個工蜂似的,掙錢還賬。

壞就壞在你太有上進心,你說,但凡你吃喝玩樂,敗點兒家,撐死能差到哪兒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還是富裕戶。我說,當面批評你幾句,揭個短,你那么賣力包裝農場,還不是想套國家的扶持資金,騙銀行貸款,沒料到人家火眼金睛,識破你,人心不足蛇吞象,巴掌大個屁股,你想穿遮天的褲衩哩。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畢竟,我還是想為國家的高標準農業生產做點兒事情。短指揚起胳膊,虛張聲勢,說,不是看在如意和“越過山丘”的面兒,早跟你翻臉了,打你也說不定。

你倒是動手呀,看我倒地上訛你不,再想讓我站起來,起步價五千。真是服了,碰見個比我還貧的。短指抹了把鼻涕,抬腿往鞋底子上一擦,迎著風,理理自己蓬亂的頭發,意猶未盡,繼續緬懷滔滔往事。

我風光那會兒,上成功學,課堂上沒講師啥事兒,學友們全聽我說,高潮處,現場哭成一片。講師也跟著掉淚,嚷嚷著待會兒下課,他就回去給爹媽洗腳,從孝字做起,先把德立起來。

打住,打住。我說,微信上你嘮叨這個,見面還沒完沒了,我來不是聽你講你曾經的輝煌之路,我想再多了解一些李政委的事,剛巧,你接活兒這地兒,是我老家。

李政委也就那么點事兒,早講完了,發掘不出來新意,綜合各方面收集到的資料,再結合我太奶奶的日記,我斷定,李政委真正身份是如意爸爸。短指伸長脖子,沖著如意大聲問,哎,如意,你覺得呢。

如意身子抖了一下,像從一個悠長的夢境中醒來。她說,我尿褲子了。我帶她去車內換紙尿褲,她攔住,說,我自己來。如意挪到車邊,艱難地爬進后座。

短指問我,你注意到如意的眼神了嗎,不像病人,挺正常的。我說,最煩自以為是的人,我和如意形影不離整三年,你倆見面不到五分鐘,連一句話也沒搭上,你認為你比我更了解她?

短指為掩飾窘態,又甩把鼻涕,土黃色,連續干咳著,想吐出吸進去的泥沙一般。我說,你干活能不能戴個口罩。

泥巴里滾爬出來的人,我能怕這個,嘴里有股土腥味,心里踏實。短指說,來吧,正式切入正題,聊聊我太奶奶的日記。

關于李政委宛城蒙難的記載,僅見于段王氏的日記。短指通過微信好友“越過山丘”,主動聯系上我。

十年前,短指在天涯網發過一個帖子,“越過山丘”將它翻了出來,尋到了他。用短指的話說,“越過山丘”很神秘,法力無邊,對我的事兒特別上心。短指篤定我倆關系不一般,起碼他貪圖我的美色。

美色。微信上,我看到短指發過這倆字,當時氣笑了,迅速給他回了一句,姐逛街,從背影看,職場小青年都恭敬地喊我聲哥。

我解釋過一次,和“越過山丘”僅僅是微信好友。短指不信。好吧,實心告訴你真相,你卻偏偏想聽我信口開河。

短指指指車,問,你看如意干嗎呢?不知啥時間如意從后座下來,坐到副駕座上,扒拉著化妝鏡,照呀照。短指說,如意挺愛美。我說,她一直都很美。

短指在天涯網發的帖子,題目叫《李政委宛城蒙難記》,結束部分,他聲稱是根據自己太奶奶的日記撰寫。起初,帖子發在蓬萊夜話,沒啥點擊量。他發現錯發版塊,又在煮酒論史版塊重發了一遍。依然沒啥流量。讀者對他的標題不感興趣,不夠聳人聽聞,不確定他講的是故事,還是真實歷史事件。故事的話,不夠精彩,文筆稚嫩。信史的話,故事俗套,寡淡無味,沒有前因后果,不明不白地撂出這么一截兒。

為表明是信史,短指跟了一貼,強調他太奶奶日記的真實性。他宣稱自己有歷史責任感,十分有必要讓大家記住曾有這樣一位犧牲在抗日戰線上的無名英雄。

終于有人回應,嘲笑他編的故事蹩腳,還敢發在煮酒論史,去舞文弄墨,文筆也鐵定遭人嫌棄。短指立馬又跟一貼,認真解釋,不是編,是歷史,日記是真的,李政委也是真的。

對方回復,若不假,倒是曬出你太奶奶的日記。短指說,非常遺憾,我不能。日記沒保存下來,在20個世紀70年代,它有可能是禍根。我爺爺一把火燒了,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唯一感興趣的讀者,也不再理他。

日記有可能是禍根,我不太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講,明明是一本紅色日記。微信里,短指避而不談,岔開話題說,帖子沉底,甚至我早已經忘記,直到十年后,“越過山丘”將它翻出,找到我,讓我聯系你和如意。

短指目光深沉地望向汽車副駕上的如意,不如此不足以表達他此刻內心的莊嚴。如意正用濕巾,認真擦著臉頰。她右手五指張開,化作梳子,梳理頭發。真是愛干凈的如意,短指贊嘆。我重復著,是的,愛干凈的如意。

其實,網上發的帖子,僅是日記里很短的一段,最離奇、最不可思議的章節,我沒有公布。這涉及到我的隱秘家族史,沒勇氣公之于眾。短指反復長吸氣,吐氣,做吐露苦衷前的情緒建設,暗示自己敞開心扉。

河道里停著的推土機,像一只黃色的螞蚱。完蛋了,今天要誤工,短指掃眼螞蚱,牢騷一句。接下來,我所講的,沒有任何演繹,句句屬實,拿家族榮譽背書。

短指的太奶奶段王氏在自家院子里種了一棵泡桐。兒子記事起,基本隔一年,她都要交代一遍,自己百年之后,將樹伐掉,給她做棺材用。

段王氏去世前,下肢癱瘓,在床上躺了近一年。有天半夜,迷了心智,爬到泡桐樹下,雙手刨土,口中喃喃,燒掉,燒掉它。家人發現時,她十根指頭漫著黑紫色的血,現出森森白骨。眾人將她抬到床上,一不留神,撲通一聲,她又將自己摔到地下,往屋外爬。

家人預感老太太大限將至,這是提前給自己備料,做棺材。大家一邊安撫她,一邊請人放樹。段王氏并不消停,夜半拍著床,大喊大叫,娃,點燈,你爹回來啦,他看不見。家人全驚醒,圍到她身邊。

知道她發了癔癥,兒子說,媽,你老頭,我爹,是革命烈士,抗戰時讓日本鬼子打死了,尸骨至今未找到,明兒一早我去村頭燒點兒紙,求他不要再托夢,都安排好了,等你百年之后,我請鄰村王木匠做個木頭人,寫上我爹的名兒,和你并排放壽木里。

段王氏掙脫夢魘,指著窗戶外邊,嚴肅地說,燒掉,燒掉它。家人問,燒掉啥?她不回答,目光陰郁,壓低聲音說,燒掉它。她的話,指向不明,如讖語一般難懂。外面月光如水,樹下一動不動站著一個人,黑灰色,影影綽綽。

段王氏兒子手握一把鐮刀,仗膽拉開屋門。泡桐巨大的陰影籠罩院落,有風,樹枝的投影搖曳,地面仿佛旋轉起來,小院如一處深不見底的黑白漩渦。段王氏的兒子產生強烈的眩暈感,扶著門框,定住身形,這才看清白天晾曬的衣服忘記收了,被風裹在樹干上,像個人影,虛驚一場。

白天,家人抬著段王氏,出屋,放在圈椅上。當她面伐倒泡桐樹,請王木匠解成五寸、七寸的板材,擱在背光處,等著陰干。兒子說,媽,過幾天,您親自監工,壽木用的五七板,這回可如您意?

段王氏目光呆滯,口中喃喃,燒掉,燒掉它。家人面面相覷。兒子試著問,燒掉,那可是給您做壽木用的。段王氏重復著,燒掉它。家人聚在一起合計,自己的棺材料,怎么可能燒掉,她定是歲數大,糊涂了。結論一出,大伙徹底放心。接下來怎么做,沒必要聽一個神志不清的老人的指令。他們抬起段王氏,放回了床上。

夜半,堂屋門有窸窸窣窣聲響。以為有賊,家人們起來,門口地上趴著段王氏,正揚手摸索著,想拉開門栓。家人問她做啥。她自語,燒掉,燒掉它。大家抬起段王氏,放回床上。

第二天。一不留神,她又跌落地上,往外爬。剛過門檻,被家人發現了。兒子說,媽,你挺有心眼呀,挨風緝縫想燒掉壽木,人一執拗,精神就不正常,看來你是真瘋。他指揮家人抬起段王氏,放回床上,用柔軟的繩子,系著胳膊,拴到床幫上,以防她再爬出去。段王氏拍著藁薦,目光死死盯著窗外,低聲說,燒掉,燒掉它。

半個月后,段王氏一口氣沒上來,下世了,停尸三天。當時,棺材剛刷完漆片,匆匆上了一遍生漆,安葬了她。

頭七晚上,段王氏兒子起夜,剛到院里,恍惚看見泡桐樹根處,無聲地跳動著一團藍白色的火焰,清冷,帶著徹骨的寒意。有個婦人趴在下面,借著鬼火,雙手上下翻飛,刨著腥腐的泥土。段王氏兒子大叫一聲,媽呀,嚇得尿褲子了。那婦人聽見動靜,起身,朝他走去,鬼火如燈籠般懸空,為她照亮。段王氏兒子看得清楚,那婦人無臉,但還是能認出來,正是自己死去的母親段王氏。

兒子醒來,始覺做了噩夢,還尿了床。他身上冷汗淋淋,感覺又不像夢,剛剛的一幕真實發生過。他起身,下床,披衣,來到院子里,站在泡桐樹根上。夢魘再次發生,樹根變得松軟,猶如泥沼,有股黏稠的吸力,拽著他往地下墜落。他竭力掙脫,跳到一旁,盯著樹根,思忖,難道這下面,埋有東西?

天明。段王氏兒子挨個問家人,昨天晚上我媽給你托夢沒有。他們都搖頭否認。看樣子,這事兒,段王氏只告訴了他一個人。當時,他心里有了數。白天生產隊收工回來,吃罷飯,天蒼黑,他催家人早點上床睡,說晚上不管聽到外面有啥動靜,都不要起來,也不要趴窗戶上看。段王氏兒子認為僅憑夢境就去刨樹根,過于荒唐,決定自己一人扛下,免得他人笑話。

夜里。待家人睡熟,他左手舉一盞煤油燈,右手提一桿三齒耙,來到泡桐樹根前開挖。也不知過了多久,勞作讓他疲憊,睡意襲來,清醒與夢境鋸齒般輪番主宰他的意志。段王氏兒子恍惚墮入一口幽深的孔洞,里面分泌出冰涼的絲狀黏液,一圈一圈纏裹著他,他如一枚等待破繭而出的蠶。他揮舞耙子,開出一條小徑,奮力向前。一道白光閃過,剎那間,眼前一片澄澈,他看到了。

家人們躺在床上,緊裹被子。外面有火光,映亮木窗。他們聽見段王氏的兒子低聲說,燒掉,燒掉它。

兒子看到了真相,乖乖聽媽媽的話,燒掉了泡桐樹根。

講到這里,短指故意停下,激發我的好奇心。

捯飭停當的如意從副駕座上下來,慢慢往河岸邊走。有風旋過,在我和如意之間插入一道屏障。遠遠望去,如意仿佛一幅畫,張貼在天空里。

短指問,你不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離奇的故事?我說,蹩腳至極,看你如何自圓其說。

其實我在猶豫,是不是講下去,因為,接下來,我所講的,會是我們家族的黑歷史。短指說。愛講不講,別指望我求你,欲擒故縱是不,好故事多得是,不欠你這一個。我說,你偏離主線,啰哩吧嗦,跟李政委啥干系,我來不是聽你家的故事,滿足你的口舌之欲的。

短指說,馬上,馬上切入正題,李政委要出現了。我說,沒啥稀奇的,日記,對,挖出了日記,它再不現身,你的故事收不住啦。短指臉上隱現喜色,豎起右手大拇指,說,你能猜到日記,已經很厲害。然而,遠不是你想的樣子,事情的發展已經超乎所有人想象,你別急,聽我慢慢道來。

我家泡桐樹的位置,后來變成雞圈,再后來,鋪上水泥,成為院子的一部分。2003年,翻新房子,那里壘成了一個花池,種上了月季,大骨朵的花,月月開得旺。2011年,我爺爺心衰,臨死前,吐露了四十年前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

那晚,他從樹根下挖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正是我太奶奶寫下的那本日記。日記不光詳細記載了李政委的殉難過程,還寫了一樁家丑。

當年,我太爺爺給我太奶奶講李政委拒絕營救,斷定他這個人死定了,但想不明白李政委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太爺爺突然話鋒一轉,說,進到地牢,望見李政委的一刻,他怕了,怕自己有一天會落到如此地步,對生命的渴望使他瞬間崩潰。他向我太奶奶透露,自己近來發了一點兒小財,打算帶著懷有身孕的妻子,一起去漢口討生活。他再也不想過刀口舔血的日子,妻子也不用為他擔驚受怕。他們一起到大城市,享受榮華富貴。

我太奶奶沒接他話茬,問,李政委被捕,是不是因為咱們隊伍內部出了叛徒?

應該是吧,太爺爺說。

你們沖進地牢,毫發無損,是不是讓李政委懷疑,救他本身是一個圈套,鬼子見硬的不行,索性讓他出去,靠奸細獲取情報?太奶奶問。太爺爺說,那不六指抓癢多一道,當初不抓李政委,靠細作探聽一樣能成事兒,費這周折干嘛。實在是叛徒級別不高,無法探聽到機密,鬼子必須逮捕李政委,在他沒有坦白之前,絕不可能放走他。我們能順利進去,又全身而退,賴于鬼子最怕游擊隊夜襲,覺得住城里不安全,一到晚上,都龜縮回城外的軍營,看監獄的是些稀松軟蛋,我們做掉幾個,就進去了。萬萬沒料到,李政委竟然拒絕出獄。

他這是咋回事,太違反常理?太奶奶問。太爺爺回答,我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李政委先放一邊,你說,咱們游擊隊這次營救失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會是啥?太奶奶問。太爺爺說,必定自查,找到出賣李政委的內奸。

眼見自己暴露,這個奸細現在最迫切要做的是啥?太奶奶問。太爺爺隨口回應,逃命。

對,明擺著,當下,誰跑路,誰叛徒。太奶奶盯著太爺爺。太爺爺鎮定自若,說,我是擔心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想讓你們過得更好,我不是內奸。

你是。太奶奶說,叛徒就是你,還得了賞錢。

我不是。太爺爺說,不是……好吧。太爺爺撲通跪下。我只出賣了李政委,他,陌生的外來人,跟咱們無關,認識的同志,游擊隊里,我一個也沒出賣。自從你懷孕之后,我怕了,怕咱家不全和。大家都與小日本鬼子不共戴天,不缺咱們一家三口。我只想弄點兒錢,帶著你們遠走高飛,過些安穩日子。

太奶奶摸著他亂蓬蓬的頭發,流了淚。今兒,他能出賣李政委,只要誘惑夠大,明兒,他照樣能出賣身邊任何人。于公于私,都不能放過他。當時,太奶奶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著怎么保護好游擊隊,以及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秤盤的另一頭,是自己的丈夫,她必須稱出輕重,做出取舍。

很快,游擊隊里有人尋到太奶奶這兒,找我太爺爺。太奶奶反問,他不是一直在咱隊伍里嗎,我正想著托人帶話讓他回來,孩子快生了。太爺爺不見了。游擊隊還未查出內奸,接到密令,打破建制,重新整編后,即刻奔赴宛城以西二百里外的西峽口。一個月后,他們幾乎全部戰死沙場。后來統計粗疏,我太爺爺也上了陣亡名單。

我爺爺說,我周歲時,你太奶奶詳細寫完事情的經過,將日記埋進土里,在上面種了棵泡桐樹。日記末尾,她說,她也不清楚自己做得對,還是不對,交給時間吧。等她百年之后,有緣人發現日記,它沒腐爛,還能被讀到的話,任由后人評說。我媽在最后日子里,意識到沒有她的守護,日記若被他人得到,將會變成一枚炸彈,給家族帶來厄運。別人眼里,咱家三代貧農,我爹還是烈士,慘死在日本鬼子的槍下,若是曝出咱是叛徒的后代,祖上出賣過革命同志,那還了得,不死也脫層皮。日記不能留,堅決不能留。我媽沒老糊涂,她比誰都看得透徹,臨終前說,燒掉它,是最英明的選擇。可惜咱們意會不到。當我翻完日記,當即決定燒毀。那晚,我借燒樹根,毀了這本日記。但是,李政委的事跡不能埋沒,要流傳下去,萬萬不可遺忘曾經有這樣一條漢子,為信仰慷慨赴死。這也正是我媽寫下這段經歷的初衷。至于我爹的惡行,不宜外泄,咱們心里清楚,自我警醒就行。畢竟,外人有知道的,都說他戰死沙場,留點口德,給他個虛名吧,他已經為自己的惡,付出了代價。

講到這里,我爺爺喘口氣,沉思片刻,感慨道,若說這里邊,最讓我不敢相信,打死我也不敢相信的,是我媽讀過書,能寫字。她倒把自己埋得挺深,咱們不都一直認為她是個大字不識的農村老太太嗎。我爸附和,是呀,這老太太,隱藏得可真深。

她沒寫過一封揭發信,沒檢舉過一個人,咱們全平平穩穩過來了。這世上,還有比活得平平穩穩更幸福的嗎,我爺爺問。

沒有。所以,還得感謝我媽,沒她的隱忍,我們這個家,四十年前已不全和,再往前推,沒有她的大義,我們這家早已經完了。我媽段王氏才是有大智慧的人。

是時候了,我給你們講講我爹到底在哪兒。你們辦完我喪事,抽時間把咱們院里的花池扒了,往下再挖個三四尺,我爹就埋在那里。我媽親自動的手,日記挨著他,當時我只燒了日記,他的尸骨沒敢動。等我過完五七,你們再著手,遷葬我爹,多燒紙錢,少說話,讓他安息。

別以為我老糊涂了,在瞎扯,等從地下挖出我爹的尸骨,你們會信的。切記,將我爹和我媽埋在一起。不要怕,他們要吵起來,有我,我來勸和。沒啥大不了,不就是她把他殺了。就是她不殺他,還會有人殺他。與其他人殺他,不如她親手殺他。夫妻之間,不就是相愛相殺嗎。我爹應該感謝我媽,要不是我媽,他還活著,不知道還要作多少惡呢。從小里說,家族受他連累,可能遭受滅門之禍,往大處講,他會成為民族罪人,釘上歷史的恥辱柱。幸虧,我媽及時阻止了他,這才是最大的成全。

我爺爺最后一番話,病床前的我們全聽蒙了。這個家族咋回事兒,人到老,都瘋瘋癲癲地說胡話。他五七剛過,我爸帶領家人,迫不及待地推倒花池,向下開挖。果然,找到一具尸骸。我爺爺沒瞎說,話是真的,全應驗了。

再后來,我整理出有關李政委的部分,發到網上,希望有人看到,可惜沒有。直到十年后,“越過山丘”翻出了它。

短指說,對不起,沒有日記,日記早燒了。

真正記載李政委事跡的日記,重見天日,即被銷毀,所有經過均出自短指爺爺的轉述,短指的再轉述。孤證。鑒于短指爺爺的還原程度,短指嘴巴沒譜,李政委在宛城的事跡,真實性多大,含水分多少,無從考證。

我望著如意。她正慢慢攀爬,上了防護堤。我說,如意,危險,下來。她看一眼我,問你是誰。我說我是你媽。如意說,騙子。我說,如假包換。

短指說,接頭暗號里提到泥人,地牢里,李政委提及泥人很重要,當時,所有人被帶偏,以為泥人里蘊含秘密。現在看來,能有啥秘密,不過是父親給女兒捎的禮物。我太爺爺為妻兒更好地生活,出賣了李政委。李政委身陷囹圄,還惦記著對女兒的承諾。他們均出于愛,李政委是本能,我太爺爺走了極端。

短指說,如意一直記得爸爸要給她帶泥娃娃,正好與李政委口里的泥人對上,種種跡象表明,李政委正是如意的爸爸。她一直等不到他,是因為,李政委早已經犧牲,如意始終不知道,這成了她一輩子無法釋懷的牽掛。

我不得不承認短指的分析,邏輯自洽,完美閉環。希望如此,這是最好的結局。但是,我說,如意爸爸不是李政委,真正的李政委另有其人。

短指吃一驚。我說,“越過山丘”有新發現,他在孔夫子網上淘了好多《河南文史資料》,其中一冊里面有篇文章,剛好記錄了這段歷史,可以和你太奶奶的日記,對照著看,他沒跟你提嗎?那我發你。

我滑開手機,找“越過山丘”拍的書頁的圖片。我問,那四名竹器店老板,后來砍頭沒有?

不知道,我太奶奶日記里面沒提,李政委具體咋犧牲的,也沒講,你想,太爺爺死了,再無人給我太奶奶提供信息,后來的事情,她必是了解不多。

澀谷正三呢,我問。短指說,根據日本防衛廳防衛研究所戰史研究室撰寫的《昭和二十(1945)年的中國派遣軍》記載:4月23日夜,第一大隊派遣第三中隊(隊長澀谷正三中尉),加第四中隊之第一小隊,向山井眼實施夜襲,但被敵軍擊退。澀谷中尉陣亡。

該。我說,你熟溜得跟貫口似的,沒少給人講吧。短指回答,信不,好多戰史我都能背下來,張口即來。我問,你說,李政委會不會沒犧牲,逃出來了?短指說,我倒是想,這樣我也擺脫了是你家仇人后代的嫌疑。但不可能,我太奶奶日記里明確寫到,李先生大義,捐軀赴難。

短指脫下手套,舉起左手展示,小拇指和無名指分別少了一截。那年挖我太爺爺尸骨,扒花池時,我正彎腰拽一條樹根,我爸的鐵锨落下。停頓了下,短指哼哼倆字,報應。

我越過他的斷指,望向如意,制止短指再說下去。打住,剛你聽見如意說啥沒有。好像叫聲爹,短指不敢肯定。壞了。我朝如意跑去。

如意站在防護堤上,展開雙臂。我說,如意,別。

爹。如意喊了聲爹。

我看見一只灰色的大鳥,御風而起,撲向河道。河道扭曲變形,堤壩切割著河流的記憶,推土機如橘黃色的鋼鐵巨獸,在沙石間產下水的胚胎。我的目光宛若3D彩繪般復刻著消失的村落,屋頂的瓦松恣意生長,野薔薇攀附著墻頭,一個小女孩站在土坯房前。時間如大川,奔流向前。如意執意轉身,背對無涯的未來,拖著往事的虛影,跌進光陰的漩渦,與最初的自己會合。她終于再次感受到當年立在河心的男人,這是她關于父親的最后幻象。

《河南文史資料》:

我路過宛城時的一段特殊經歷

作者:李偉

1944年12月底,日寇華北方面軍在北京策劃門號行動,其軍事目的是于次年3月進攻老河口,占領該地飛機場。

1945年1月19日,日寇第12軍按照先已收到的秘密指示,在鄭州制定作戰計劃大綱。12軍中山參謀長認為,占領老河口飛機場并不太難,但是當面敵軍的根據地西安,有公路通至西峽口和老河口,從這種關系看,在地勢上還是肩(西峽口)和下腹部(老河口)的關系,需要特別重視側敵胡宗南軍,防止他們從陜西境內發起增援,因此要重視河南與陜西交界處的宛城西峽口這一戰略要地的價值,要求把作戰焦點置于該地。日寇華北方面軍司令部下令,各兵團一定要隱蔽戰略企圖,做好保密工作,甚至規定,軍通信隊,在作戰發起的頭一天夜里,才能配備到各兵團司令部,以防止計劃提前泄露。

1945年2月初,我黨秘密戰線上的同志在鄭州,獲取到門號行動計劃的詳細作戰方案。我黨及時與國民黨軍隊、美國空軍分享了這重要情報。經磋商研究,我中國軍隊決定將計就計,一面佯裝不知日寇意圖,一面秘密調遣部隊,預設袋形陣地,誘敵深入,打算將敵人主力困在西峽口。

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我身負軍事密令,從湖北大悟山出發,前往宛城。在那里,我將負責整合周邊的三支抗日游擊隊,令他們秘密趕往二百里外的西峽口,配合國民黨31集團軍和美國陸軍第14航空隊中美混合轟炸機大隊,積極布防,利用地形優勢,以最猛的火力,來消耗日寇的兵員。

完成整編后,我計劃沿武關、藍田、白鹿原路線,前往西安,最終目的地是延安。我們一行五人中,有兩名向導,兼警衛工作。之前彼此并未見過,其中一位有文人氣質,姓李,另外一位稍顯魁梧,如今我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兩個人精明干練,對沿途地理環境十分熟悉。問過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是我黨另外一條戰線上的同志,一直活躍于豫鄂兩省交界地帶,李同志更是常往來于漢口與宛城之間。

某日黃昏,我們抵達宛城南部門戶唐鎮,正欲進城。李同志對我說,有異常,緩。在與我黨秘密戰線上的同志接觸過程中,我發現一條規律,就是他們有著超感官的知覺,甚至可以稱之為未卜先知,要說作為一名堅定的無神論者,我應將此視為無稽之談,然而,事情的走向,往往證明他們預感的正確性。這可能和這些同志長期在敵占區工作有關,對風吹草動、細微末節異常敏感。他們的大腦會接收到更多常人所遺漏的東西。這些信息不是透過語言或邏輯推理而得,是經年累月儲存在腦子里,是我們所不曾察覺的,當它們浮現出來,成為一種可辨認的感覺時,于外人眼里,似乎是種預言。

李同志說,城門外徘徊的那幾個人,賣柴的,指頭纖細無繭,壓根不像勞力;賣油炸果子的,衣衫干凈,身上沒有一個油污點;逗孩子的,目光冷漠,眼中毫無父愛流露。他們均為蹩腳密探,怕有事情發生。我們先不要進,城外待一晚,等我明天去探個究竟。若無異常,李政委再進城,與游擊隊聯系不遲。我聽從了他的建議。

我們夜宿曠野,不敢有半點星火。黑暗中,默默想著各自的心事。李同志手里似乎把玩著什么,我聽見微微的聲響。還沒來得及問,他先開口。他說明天穿上我的衣服,提上我的箱子,裝扮成我的樣子,和X同志(原諒我已經想不起他的姓氏)進唐鎮,尋一安全住處,實地考察聚賢飯莊,演練與抗日組織會面的全過程。若有意外,甘做誘餌,以身試局。次日黃昏時分,他們不回來,肯定是組織內部出了叛徒,他們暴露了。他讓我們即刻啟動第二套方案,改變行動路線,放棄過武關,改道南召。在那里,將有新的同志接替他倆,護送我們經潼關,進入陜西境內。李同志告訴了我南召同志的接頭地點與暗號,讓我記牢。他表示,無論哪種情形,他處于何種境地,第一要務是保證我們安全過境。

聽了他的話,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我努力往好處想,勸他不要講這般沮喪的言語,營造悲涼感。說實話,這一路,我猶如一個行走的保險箱(除我之外,沒有人知道我們到宛城的目的),一切均有李同志負責,甚至我的裝束,我們的接頭暗號,都是他一手設計。我除了傳達軍事密令之外,也悉數聽從他的安排。

為緩和氣氛,我問他手里拿的什么。他回答,一個小泥人。我問是不是你的護身符。他說,是給女兒買的禮物,他答應過給她買禮物的。他曾經和女兒逛過一次廟會,女兒看中一個彩繪的泥娃娃,當時天蒼黑,他急著回家,無意間忽視了女兒的請求,讓她不開心了很長時間。這次他從家里出來,女兒向他再次提及,他答應女兒,一定滿足她的愿望。

第二天,李同志和X同志與我們分別,按事先設定,進入唐鎮。我們三個人在鎮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他們平安歸來。這個過程簡直度日如年。次日下午,從鎮里出來的人開始傳,小日本鬼子開槍殺人,出大事了。

悲劇還是發生了。李同志被捕,X同志不幸犧牲。正如李同志所料,游擊隊里出了內奸,我們的行蹤暴露。李同志以身做局,掀開了日寇設下的陷阱。

我們忍住悲痛,果斷放棄武關路線,迅速離開唐鎮,繞過宛城,向南召進發。在那里和新的護送人員匯合,經潼關,抵達西安。至于整編宛城游擊隊,布防西峽口的軍事任務,自動有來自扶溝的第二組特使擔當起來。

在延安期間,我一直關注李同志的安危。西峽口日寇投降之后,有同志自宛城來,據他們講,李同志已慘遭鬼子毒手,英勇就義。因為當時緊要任務為消滅日寇,游擊隊建制被打破,重新編排,他們中的大部分,不久后戰死西峽口,最終錯失時機,未能查出誰出賣的李同志。我想,大抵,叛徒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寶塔山下,經過為期三個月的集訓,我調入東北,做蘇聯紅軍的翻譯。1949年初,就地轉入地方政府工作。此后每每想起李同志和X同志,我依然悲痛不已。幸而河南編纂文史的同志與我約稿,我將這段在宛城的特殊經歷,記錄下來,以此紀念這兩位無名烈士。他們不應被人忘記。

現在,祖國上下,一派繁榮;大家精神面貌,煥然一新。若兩位同志地下有知,自當含笑九泉。李同志、X同志,愿你們在另一個世界,永安靈魂。

我爸電話打不通,越到關鍵時刻,越不管用。給他發一堆微信,說如意從河堤上掉下去了,送進醫院了。你快來,如意怕是撐不過這一關了。他半個字也沒回。

ICU門口,我焦躁地走來走去,時不時瞅瞅手機。一旁地上坐著的阿姨說,閨女,來,歇歇,你晃得我眼花。她從屁股下抽出一張廣告紙,鋪在邊上,示意我挨著她。她說,我家老頭肺上的毛病,一周了,人一進里面,咱啥也做不了,只能等。

走廊兩邊,或立或蹲,有十幾個家屬,明明知道監護室不讓進,守在這兒沒用,卻不肯離去。我脊梁靠墻,身子慢慢往下滑,發出吱扭的聲響,坐到阿姨鋪好的紙上。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將“越過山丘”發我的史料,轉給短指。

“越過山丘”說,可以肯定,宛城就義的不是李政委,真正的李政委順利過宛城,去了西安、延安、哈爾濱。1953年前后,病逝于東北。值得慶幸的是,1951年,河南文史人員征集到他一篇稿子,記錄了他在宛城的經歷,可以和短指太奶奶的日記互相印證。里面提到代他進入唐鎮的李同志,與如意爸爸高度相似。唯一遺憾的是,李政委明確寫到,進城的同志姓李,他和商行做生意時,被人稱為劉老板,如意姓楚,都對不上。那個年代,地下工作者換姓氏,用化名,再正常不過。結合如意床頭的木盒,一直念叨的泥娃娃,李政委的竹制行李箱,接頭暗號,李同志在監獄里請營救他的同志找泥人,對澀谷正三坦承泥人是送女兒的禮物,基本能斷定他就是如意爸爸。唐鎮飯莊里,短衫故意喊李政委,不惜付出生命代價,把陣勢鬧大,他應該是有意為之,這樣他們將李政委的身份坐實,被捕的消息也能迅速擴散,鎮外真正的李政委聽聞消息,從而改變行動路線。至于敢死隊搭救李同志是節外生枝,設想一下,這要是鬼子設的騙局,故意放水,順藤摸瓜,極有可能借此找到游擊隊的大本營。他拒絕營救是最正確的決定,避免了通過他給游擊隊可能帶來的滅頂之災。還有,只要他待在監獄里,外邊的李政委就是安全的。撐過五至七天,即便發現他是冒充,真正的李政委也已到達西安。地下工作者心思縝密,常人眼里無法理解的舉動,實則是深度考量的結果。真相怕是永遠無法復原,這都是我們后人一時的揣測。

“越過山丘”對尋找如意爸爸的事兒,比我上心。我勸他,找到真相,怕是也沒有用,如意不記得現在,過顛倒了,活回去了,越活越小,直到有天,回到初始的嬰兒狀態,沒有記憶,沒有辨識力,陷入混沌。阿爾茨海默癥,三年了,她將我當媽,我天天守著,不敢離開半步。

你爸呢,他不幫你一把?“越過山丘”問。我說,別提了,如意最恨他,見他不是害怕,就是想拿刀攮他,哪說理去。

我能幫啥忙,他問。我說,你幫不了,這病治不好,只會越來越嚴重。她現在管我叫媽,一天到晚抱個破木盒子,那是她爸爸唯一的遺物,說等爸爸,等爸爸,半夜也不睡,滿屋找爸爸,成執念啦。

我給如意找爸爸,你把她抱著的木盒,拍給我看下。

第二天,“越過山丘”回復我,如意的木盒是個舊物,原來上面應該還有蓋子,蓋子頂部有個提手,牛皮做的,可惜時間太久,遺失了。它是民國二四式重機槍的彈藥箱,這款槍是當年金陵兵工廠在獲取德國馬克沁重機槍的技術圖紙基礎上,仿制出來的。原彈藥箱鐵皮做的,咱們二四式為節約成本,就地取材,改用木頭。如意的彈藥箱激起我尋找她爸爸的決心,我聞到硝煙味了,如意爸爸應該是一位有經歷的人,人物,對,人物。

“越過山丘”是我的微信好友,一直沒見過面。像短指說的,他很神秘。半年前,他通過搜索手機號加的我。

一周后,“越過山丘”沒有一點兒征兆,也不管我愿不愿聽,開始自顧自地,隔三岔五地給我發大段大段的獨白,講述自己少年時的一些經歷。起初,我以為他只是想找個陌生人當樹洞,傾訴完就刪除。我有一搭沒一搭地看完幾條,單憑直覺,意識到他是有備而來。

他說上初二的時候,青春期叛逆,混成鄉中學的老大。其他班的老師警告自己學生,離他遠點兒。上初三,走得近的幾個同學輟學,外出打工。學校里,老師不管,同學躲著,他成了孤家寡人。索然無味,他尋思著,投奔宛城的表叔,進建筑隊當泥瓦匠。

有天放學,出了校門,拐個彎,遠遠看見有個女生在路邊等他。女生說,我是初二班的,我知道你是誰,你能幫我嗎?他說,幫不了,我要進城蓋房子。女生追在他后面,求他,我有錢,全給你,你幫幫我。她將一把零錢塞他手里。他甩開女生的手,錢撒落地上。女生蹲下,邊撿邊哭,說,我后爹摸我,騷擾我,還想睡我,你幫我教訓他。他說,你告他。不能告,他能掙錢,進去了,沒有人養活我和我媽,再說,事兒大了,讓別人知道,會戳折我和我媽的脊梁骨,我不要被人輕看,你私下教訓他一頓,讓他掂量下我背后的人有多厲害,以后他不敢招惹我就行。我知道你可以,你打人準,出手狠,你是我見過的僅比我后爹還惡的人。

有這樣求人的嗎?他說,好,沖惡人的名聲,活兒,我接了,收拾完你后爹,我再去建筑隊。我咋感謝你?不用,別人幫忙,有所圖,我沒有,記住,我和他們不一樣。

他摸清女生后爹的出行路線,提前埋伏在半道邊上的水溝里,有荊條叢掩護,靜等他出現。蜿蜒的山路像條蛇,他能聞見腥腐味。一條蜈蚣在腳邊游移不定,最后決定轉身繞道而行。某個瞬間,他精神混亂起來,不知道自己藏在這里要做什么。

遠處傳來摩托聲,女生后爹過來。他一躍而起,手持木棍,捅向那男人的后腰。男人一個趔趄,跌下來,摔到地上。摩托車高高躍起,沖進水溝。他騎他背上,拿木棍一邊抽打他脊梁,一邊大聲警告,以后你再敢動你女兒一指頭,我敲斷你小腿,記住,她是我的馬子。男人胳膊支地,想翻身,他擊打男人的肩膀,男人只能任命躺著。

男人說,我沒動過我女兒一手指頭,喜歡還來不及呢。他揚起木棍敲男人后腦勺,說,咋,你還嘴硬。男人說,我沒有。你有。沒有。有。他狠狠打他,讓男人承認。后來,男人說,我明白了,前幾天,她問我要一雙鞋子,我沒買,她偷偷哭了三天,生了氣,編排一番,讓你來報復我。你知道那雙鞋多少錢,我跑縣城的專賣店瞅過,一千多,我買不起。他說,你,胡扯八道,欺負你女兒,還狡辯,活該挨打。再后來,男人不吭氣,認栽,不管咋打,也不掙扎,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他有點兒怕,手擱男人鼻梁下,還喘著氣,出不了大事兒。他說,往后,只要你女兒說你招惹她,我保準打你一遍。

他走有十來步,聽男人在身后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不是后山誰家那個……男人認出他了,他怕報復,怕男人上家和他爹說,他爹會揍死他。當即腦子一熱,彎腰拾起一塊石頭,回到男人跟前,朝他腦門砸去。一下,兩下,三下。手上沾的血,像小蛇一樣纏著指頭,他一下傻了。出人命了。他當時想到的就是趕緊跑,躲起來,避避風頭。他藏在一個小山洞里,渾身哆嗦,開始后怕,想不通剛才自己是怎么了,能下得去狠手,他被自己的惡嚇壞了。

不知道過多久,也許一個鐘頭。也許是三天。他被人找到,抬出山洞。當時他正發著燒,糊里糊涂的。女生后爹沒有死,腦門上是皮外傷。男人沒有為難他,甚至單獨約見過他一次,解釋,他沒有動過自己女兒一指頭。他說那好,把你女兒叫過來,咱們當面對質。男人嘆口氣說,這事兒過去了,別再掰扯,你真要弄個水落石出,我女兒顏面落地,指不定她出啥幺蛾子呢。鞋我買了,莆田高仿,她沒看出來,很喜歡。他說,你是不敢對質吧,心里有鬼,給你女兒買鞋補償,你小心點兒,我會一直盯著,別再讓她在我跟前說你對她動手動腳。

和男人的這次談話,他沒跟女生提起過。他倆見面,女生說,有個老師摔死了。他盯著她腳上的新鞋子,問,你后爹給你買的?她說,咱學校有個老師摔死了。他說,老師死了跟我有啥關系,鞋子真好看,一看就是正品。她驚恐地望著他,仿佛見鬼了。

多年后,她成了他的妻子。前年,變為前妻。剛結婚時,他曾問過她,當年你爹到底騷擾過你沒有?她反問,重要嗎,陳年舊事,你提它有意思嗎?在他事業最紅火的時候,她嫁給他,在建筑行業陷入低谷的時候,她離開了。外債留給他,還有她腦梗偏癱的后爹。后爹笑話他,以前提醒過你,我繼女虛榮,說謊成性,你偏偏不聽,活該。

后爹對他當年不相信自己的話,耿耿于懷。我壓根沒有騷擾過她,她想要雙鞋子,我沒有滿足,她想著花樣報復,太惡毒了。所有人都是她可以利用的對象,只要你還有價值。她可以跟你同享樂,絕對不會和你共患難,你個大傻子,跟她生活十來年,還沒看透。他讓后爹罵得心煩,說,你要再不住嘴,我把你扔大街上,看誰養活你。輪椅上的后爹立馬收聲,服服帖帖。

他萌生退意。低價轉讓在建項目,賤賣工程機械。回籠資金,還了銀行貸款。解散建筑隊,帶著前妻的后爹回了老家。

他整天浪蕩于村落與山野,提不起精神,越發消沉。他開始相信,自己的人生就此完結,余下的日子混吃等死,再無意義,直到有一天傍晚,鉆進了一個小小的山洞里。少年時期,以為自己打死了人,躲進去的那個山洞。里面黑乎乎的,異常安靜。他躺下來,濕漉漉溫暖的地面,讓人莫名產生松懈和安全感。他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道過有多久,他睜開眼,看見無盡黑暗的天地間,一道手電筒的光柱,時隱時現,神秘又微渺。他聽見有人說,不遠,就在那邊,我過去瞅一眼,你們先回去。他躲在崖壁邊上大青石后面。她走過來,離得很近。她說,我知道你在這兒,乖,沒事了。他說,老師,你別過來,你再往前一步,我真跳下去,我殺人了,我不要被槍斃,我自己了結。她說,盡瞎扯,他好好的,只是皮外傷。他說,你不用騙我,我親手砸的,我比你清楚。他看見她小心沿著青石邊緣,繞上崖壁,伸出胳膊,說,乖,我拉住你,小心點兒,一定要小心。手電筒的光,照見伸出的手臂。她腳下一滑,整個人突然在他面前消失不見。他呆立在那兒。他走出崖壁。黑夜里,他像孤魂野鬼般飄零。天快亮的時候,他發現一個小小的山洞。少年的他,累得沒有一絲力氣,鉆了進去,慢慢躺下,蜷縮在沉睡中的“越過山丘”的身體里。“越過山丘”猛地驚醒,遺失的記憶,在這一刻突然復活。

微信里,他說,你知道嗎,我在青石后面,她找到了我。她手指觸碰到我指尖時,身子趔趄一下,摔了下去。沒有一點兒聲響,我甚至懷疑那一幕是否發生過。四周寂靜無聲,天地僅剩我一個。山野中,我渾渾噩噩地晃蕩,直到躲進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洞里沉沉睡去。他們發現了我,說三天了,終于找到了。我說,我一直躲在這里。巨大的恐懼使我大腦自動屏蔽掉黑暗中的經歷,直到我再次進入那個山洞,重新激活記憶。

對不起,你媽是因為我摔下去的。

我媽把她的學生都當作孩子,這世上沒有不愛孩子的媽媽,如果再來一次,她還會這么做。

我不是她學生,她也沒在我們班任過課。我跟她沒有任何干系,可她沒有因此放棄。

能讓人銘記一輩子,值了,咋,你還來報恩不成?我不要。我要你振作起來,活出人樣,將你前妻的后爹養老送終。從現在開始,你余生每天都要活得沒肝沒肺,快樂似神仙。你要學會遺忘,往前走,別回頭。我說,我不想再聊這個話題,“越過山丘”,你的名字好土,老氣橫秋。對了,忘了個事兒。謝謝你給我媽掃墓。

應該的。“越過山丘”說,墓園里我碰見過你爸,還有他的再婚妻子,你爸不像你說的薄情寡義,他扶著墓碑,流著眼淚,和你媽聊天。

我說那我和你聊聊我爸,那是我爸后來告訴我的。

我周歲那天晚上,我爸和我媽有過一次談話,主題是生死。我爸說,當時我像一團光,照得他和我媽壓根沒有睡意,他對我媽說,太幸福了,明天死了也沒有遺憾。我爸腦子缺根筋似的,順著這個話茬講下去。我要真死了,希望你能忘掉我,再找個男人,養大咱們女兒,過好你自己。我媽說,不要講這些不吉利的話,我們都要好好的。

后半夜,我媽問我爸,你睡著沒有,你瞧,咱姑娘吃奶,吃著吃著又睡著了。我爸說沒有,咱姑娘真能睡,一天能睡十八個小時,把咱倆的瞌睡也睡完了。我媽說,反正睡不著,我講個雜志上看到的文章吧。

話說有人意外落水,命懸一線,在他正要放棄希望的時候,出現一根漂浮的木頭。他緊緊抓住,得以生還。木頭救了他。為表達對木頭的感激之情,他決定無論走到哪兒,都帶著它。他舉著木頭,穿越山川河流,走過春夏秋冬。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覺木頭在他的手中逐漸失去了原有的價值,不再是一根可以救命的木頭,而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其實,木頭本不該永遠舉在頭頂,應將它放回河流,繼續發揮專長,他自己也能輕裝前行。這件事告訴我們,如果你放不下,即便感恩也是一種枷鎖。愛與仇恨,莫不如是。

我爸不大懂她要表達啥意思。我媽沉默好一會兒,轉過身,將我攬在懷里,背對著他,說,要是我沒了,我希望你過得像我希望的那樣好。

我媽去世后,一直沒有下葬。我爸囑咐我,等他百年后,倆人骨灰摻一起,埋了。九年過去,有天,我爸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我媽托夢了,告訴他,這樣不好,看你憔悴的,頻頻回望,活在越來越多的過往里,記憶累積,化為質量,不堪重負,卸掉它們,學會遺忘,過好當下。我爸琢磨三天三夜,頓悟了,認為亡妻說得對。一直讓自己沉溺往事,一直活在亡妻的陰影里,痛苦不堪,才叫情深嗎?讓他也像墓碑一樣,成為亡妻的祭奠,才是對她最好的紀念嗎?不是,最深情的紀念是忘記。

聽了他的話,我當時氣得牙根癢癢,說,哪兒來的毒雞湯,你發的哪門子神經。我爸說,我活錯了,不辜負你媽,就是我過得像她希望的那樣好,如她所愿的好。

過了有十分鐘,“越過山丘”回我一句,你把我說恍惚了。

手機震動,我爸打來電話。他說剛下飛機,這就搭車來醫院,他買到藥了,對癥如意的病。

你這老頭,挺鬼的,嘴上說忘記,心里處處記得。我說,如意這回怕是用不上了,之前你買的十多箱紙尿褲,怕是她也用不上了。

我爸說,妞兒,別擔心,我和你媽已經坐上車了,這就到。

我問,爸,你說如意跌下去時,是清醒,還是糊涂呢?

清醒,回光返照,她大限到了。我爸說,如意是講究人,這種方式解脫,比她顛倒錯亂地活著體面得多。

我覺得她出現幻覺,看到她爸爸了,失足掉下去,是個意外,被動選擇,這樣我會好受些。

恰恰主動,我才覺得她了不起。我爸說,如意這輩子太不如意,兒時父親失蹤,少年亡母,中年喪夫,晚年失女,老了迷糊,生活不能自理,唉,如意。

醫生推門出來,站我邊上,像有話。我說,爸,不說了,你和我媽慢點兒,注意安全。

醫生小聲說,你奶奶狀態不好。我說,外婆,我外婆。醫生小聲說,你外婆狀態不好,要不要做氣管插管。我愣了一下,搖搖頭。

那我寫個溝通記錄,你簽個字。醫生說,不折騰,讓她安靜走,挺好。我說,嗯,挺好。地上的阿姨扶墻站起來,雙手拍打著后腰,望著我進ICU,目光里,我像是她的親人。

如意身上布滿管子,像個生化人。我蹲到床邊,捧起她的右手。她胳膊干枯皺巴,血管醒目暴露,像一根根黑色的繩索,綁縛著她。

如意雙眼半睜,萬象藏于胸間。三年了,她一直覺得爸爸在身邊,自己的左右,觸手可及,無數次,她伸出手臂,感覺指尖觸碰到他,可是拉不住。不管多努力,想盡一切辦法,就是差那么一點點。爸爸離她那么近,始終無法具象化,切切實實地擁有。

我找到小人兒了。如意緩緩抬起左手,手上還扎著輸液管,摸摸心口,說,他在這里。

如意說,妞兒,找個男人,嫁了,我下輩子做你女兒,來,拉鉤,你一定要記得,不能忘了。

我說,我記著,不忘記。我展開她手掌,牢牢勾住如意的小拇指。拉勾。

真好,我爹接我來了。如意合上眼,額頭浮出一團光,好似一片乳白色的羽毛,緩緩升騰,向四周彌散,照亮整個房間。一剎那,現實與幻境交織,過去、此刻和無盡的未來,重疊一處,生死、來去的界限變得模糊,世上萬物褪去沉重軀殼,如水晶般透明,連每一絲塵埃都閃爍著微光。宇宙不再浩瀚無垠,凝聚成一滴小小的水團,映照出生命的本質與永恒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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