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里老家看看,哪怕只有殘壁斷垣。那片土地,就是宇宙的盡頭,能安放所有。
(一)春燕
我媽說,鄉里寬敞,你回老家住幾天吧。
回家,正趕上久旱甘霖。雨珠變雨簾,雨簾變雨幕,一會兒,院里,路上,到處水汪汪的。清爽的風吹動門前的香樟樹,樹葉撒下大顆大顆的水珠。
門前的馬路依然車水馬龍。大車,小車,三輪車,電車,絡繹不絕,半夜還有大貨車經過,轟隆隆地響。我說太吵鬧,我媽說這樣很好,半夜睡不著,太孤單,聽著車過,熱鬧,心里踏實些。
我們兄妹四人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我離老家稍近。父親去世后,我媽一個人,哪兒也不去,就守著這個小院子。她說,萬一你父親要是回來了,家里得有人。她不讓我們動父親親手弄過的東西,比如晾衣服綁的紅繩子,壘的水泥臺子。
院子里,父親喜歡的草花還在自由自在生長,他買的那棵橘色百合又打苞了。
只是今年又種了菜,我媽說,一個人總得找點兒事做。于是,幾個泡沫箱里,種了黃瓜、辣椒、甜瓜、番茄,還有紫蘇和荊芥。絲瓜沒地方種,又掀掉了幾塊地磚種下了。黃瓜的藤蔓沿著架子,迅速生長,每一個分叉處都結著黃瓜,或長或短,或粗或細。花姜黃,皮青翠,刺尖銳。絲瓜攀緣著繩子,已爬上房頂,舉著花,任由風吹得搖搖擺擺。
指甲草開花了。那是去年落在磚縫中的種子。粉的,白的,紅的,紫的,開了一茬又一茬,怎么摘都摘不完。我爸喜歡媽染紅指甲,我媽每年就把指甲染得紅紅的。
今年初春,我媽打電話,說小燕子在她住的房間搭窩了,她每天都不關后門,讓燕子進進出出。
后來回家,看到小燕在院里或屋里盤旋。再后來,看到燕子安靜地孵蛋,剪刀樣的尾巴有時會露在外面。上次回來,看到窩里露出了幾張黃黃的嘴巴,嘰嘰嘰地叫著。
這次回來,媽媽說孵出了三只小燕,已經出窩了,它們一家經常站在那根紅繩子上,嘰嘰喳喳地叫,我媽就坐在水泥臺子上聽。她還說小燕兒沒飛出前,每天晚上,兩只老燕子都在屋里陪著她。早晨六點鐘左右,就在屋里唱歌。她就躺在床上,看著燕子,和小燕子說話,把對我父親說的話說給燕子聽。
我潸然淚下。
想起了那首我很愛的詩?!板氤叽喝?,尋常百姓家。為迎新燕入,不下舊簾遮。翅濕沾微雨,泥香帶落花。巢成雛長大,相伴過年華”。
我們兄妹四個,也是媽媽出飛的小燕??!
可是,相伴呢?
(二)夏日
夏至過后,太陽的腳一步一步向南挪移,趁陽光離我們最近,趕緊曬背。
老家房頂是最理想的地點。鋪幾層床單,用防曬衣遮了頭和臉,趴下,露腰,自虐式曬背開始了。
身邊,苦瓜秧子纏絡在幾根枯枝上,開出一朵朵淡黃的花,暗香流動在周身,幾只蜜蜂在花蕊上鉆來鉆去,嗡嗡地響。稍遠,絲瓜藤也爬上了房頂,結了兩個絲瓜,幾只黑黃相間的大個子蜂采著花蜜。遠處有布谷鳥的叫聲傳來。抬頭望,藍天下,白云隨意地鋪著,像一大團一大團的棉絮,柔軟潔白,似乎手一伸,就可以源源不斷地扯下來。
兩只斑鳩躲在香樟樹濃密的蔭涼里,咕咕咕咕咕咕地歡叫著,院里的燕子時而盤旋,時而歌唱,黃色和白色蝴蝶飛來飛去。
蜂爭粉蕊蝶分香,萬物都在陽光下肆意而蓬勃地生長。
我閉眼,冥想。細軟的沙灘,碧綠的海水,蔚藍的天空,飛翔的海鷗,筆直的椰子樹。海風輕拂,碧波蕩漾……睜眼,啞然失笑。
記得一個喜歡游泳的人說,河水清澈,日夜流淌,如果不游泳,就浪費了。陽光,不也是一樣嗎!陽光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如果不用,也就浪費了。
鄉里的很多東西,不用,就浪費了。
(三)秋菜
鄉里的日子,永遠不疾不徐,不急不躁,云是淡的,風是輕的。
坐著曬太陽,暖暖和和的,懶懶散散的。
腳邊,放著一堆新鮮紅薯。紫紅色的皮,長的,圓的,彎腰的,裂縫的,帶著細須的,粘著泥土的。這一堆紅薯,是幾個鄰居送的。西院二嫂對我媽說,刨紅薯了,給你嘗個鮮。侄媳婦也提個塑料袋子,裝著剛出土的紅薯,打開,帶著泥土的氣息和濕潤的味道。
紅薯們也曬著太陽。這時的太陽格外珍貴,它的溫度,會讓這些剛剛出土的紅薯味道更加軟糯甘甜。
廚房里也堆滿了時令蔬菜,都是鄰居們地里種的。
青翠的生菜和幾棵白菜,是東頭文玲送過來的。她每年都種很多菜,多的分給鄰居吃。
蘿卜是西院二哥家的,青青的皮,透著翠玉的色彩。切一塊兒吃,多汁,酥脆,微辣。
西南院的小峰,端來了一碗羊肉餃子。純手工制作,元寶樣,均勻,精致,白白的面皮上都印著隱隱的指紋。羊肉餡兒又鮮又香,熱氣氤氳在四周,咬開,香氣四溢。
我媽八十多歲了,經常一個人在家。誰家做了好吃的,都忘不了這個老太太。
鄉里就是這樣,淡淡的一句“吃了?”“吃了!”,爽快的一句“我家有,去拿吧”,每個字都不多余,每一個字卻沉甸甸,包裹著濃濃的鄉情。
小時候,吳家有棗樹,張家有梨樹,王家有柿樹,趙家有杏樹,誰家果子熟了,鄰居都有吃的了。
鄉里,日子永遠都這么靜好。
(四)冬綠
腳疾,疼痛,步履艱難,驟生煩惱。
媽說回來吧,我管你。
初冬的早晨,鳥雀滴溜溜嘀哩哩地歡叫,翻身起床,腳居然不怎么疼了。
洗臉時,發現水池上方的墻洞里,鉆出了一棵小草兒。獨莖上生出細碎的葉片,青翠,瘦弱,但驕傲地向上生長。它遺落在墻縫里,經歷了黑暗和掙扎,在背陰處,向著光明努力萌芽,終于綻放一抹綠色。
環繞整個院子,原來在每一個磚縫里,墻角邊,都有這小小的綠色生命。
水池下面,苔蘚密布,毛茸茸的一層,擠著靠著挨著,填充了凹處,染綠了黯然無光的磚頭水泥,宣告著它們才是這兒的主人。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這不起眼的苔蘚,在潮濕的環境中,悄悄生長,不斷擴大自己的地盤,讓柔柔的綠色不斷地蔓延,鋪展。
墻縫里,生長著一根長長的藤蔓。葉子對生,橢圓形,青黃相間。每一個舒展的葉片,像一個小小的腦袋,探頭探腦地鉆出來,打量著這個神奇的世界。
每一個生命都默默無言,不管是黑暗中的掙扎,還是陽光下的綻放,都用無聲的語言宣告,這世界,我來了,這世界,我來過了。
想起小時候,家里喂了一只雞,半大時候一只腿斷了。它就學會用半截腿一瘸一拐地奔跑,與其他雞爭食,拼命撲打翅膀,還會下蛋。這只雞老了被宰后,露出的斷腿又粗又圓,紡錘一樣,比那只健康的大腿粗壯很多。
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
一如這茵茵綠意,鏟不盡,悄然生。
不久,我的腳疾不治而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