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紅棗入饌,是在6歲那年的姥姥家。
那大概是20世紀60年代,姥姥家住的村莊緊鄰澧河,一道寨墻環抱著村落,寨墻外是一方池塘的碧波蕩漾,寨墻內是鄉居人家的煙火升騰。
村莊不大。學校、代銷點與農戶像棋子,散落在村莊這個“棋盤”之上。通往各家的土路,細瘦得如一縷縷歪歪扭扭的破布條。清一色的土坯房,歷經風雨侵襲,泥坯上布滿歲月蒼老的斑痕,有的呈條狀皴裂,有的呈蜂窩狀孔洞。在那個年代,這些痕跡從不礙眼,反而成了一些瑣碎物件的棲身之所——我就親眼看見姥姥把梳頭時掉下來的頭發團成團兒,塞在墻洞里,等走村串寨的貨郎上門時,取出來換些針頭線腦。
鄰居家有個小姑娘,比我大一歲,我倆身高差不多,私心里我想叫她姐姐,可這種事不是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村莊里老人幾輩子都是嚴格按輩分來的。那個年代的農村,是信奉“多子多福”的。三四個孩子的家庭比比皆是。于是,外甥比舅舅年長,姑姑比侄女年幼的事,在這里再尋常不過。無奈之下,我只得按輩分恭恭敬敬叫她一聲“姨”。每次來姥姥家,我和這個小姨玩得最好,村子的犄角旮旯都被我倆瘋玩過——踢毽子、捉迷藏、跳皮筋、逮蛐蛐……現在我閉上眼,稚嫩的笑鬧聲依然沖擊我的耳膜,過往的一切也像電影般在眼前徐徐展開。
在我的記憶里,20世紀60年代,村里除卻河堤下面稀稀拉拉的桃樹外,幾乎見不到其他果樹。家里的收入,全靠幾畝薄田,柴米油鹽,都要用心算計。多年后,小姨曾這樣說起當年的生活:“小時候的我,對吃沒有什么特別的奢望,只有紅薯湯,紅薯饃,充盈著我的童年……”
可正是這個“對吃沒什么奢望”的小姨把我饞哭了。那天是臘月初八,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當天母親單位輪休,特意從縣城趕來姥姥家,陪我們一起過臘八節。我起得晚,還沒來得及吃早飯,母親把早飯盛到碗里,輕輕放在窗臺上,伸手把我拉到身邊,細細為我梳理頭發,整理衣角。待我吃完飯,她接過我手中的空碗,走到鍋灶邊,將鍋里剩的半碗湯悉數盛起,頭一昂,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喝完,母親將碗放到一邊,低頭瞅瞅地,地面仿佛更泥濘了,像是龍王爺潑了一盆洗腳水似的,母親沒在意這些,彎下腰把我鞋邊上的泥塊扣下來,又仔細地把我的褲腿往下拽了拽。
我看著母親紅了的眼眶,知道她心里舍不得我。但家庭和工作如同天平的兩端,難以平衡,她不得已才會把我暫送姥姥家。看到此場景,姥姥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母親和姥姥剛一轉身,我便蹦蹦跳跳地去找小姨玩。還沒到小姨家,就見小姨藏在路邊的麥秸垛后,偷偷地吃著什么。我躡手躡腳走過去,輕輕拽了拽她的發梢,小姨嚇了一跳,轉過身,見是我,拍了拍胸口,又四下看看,才攤開手心,居然是半顆紅棗。小姨把手往后縮了縮,聲音細若蚊蚋:“親戚家送來的,我媽藏到房梁上掛的籃子里,被我無意間發現,趁著家里沒人,偷偷拿了兩個。”看我露出想吃的饞樣,小姨扭過臉,把手背到了身后。
我被排擠在臘八節的陽光外。冬天的陽光,刺破寒冷,卻散發不出花朵一樣的光芒,猶如此時稚童的友情,瞬間涼涼的。
我轉身回家,北風在耳邊“呼呼”嘶吼,似是附耳告訴我冬天的秘密。它時而貼著耳根絮語,時而扯著嗓子呼嘯,可那些破碎的音節終究拼不成完整的句子。然后,家就到了,失了勢的風,就在門框邊不甘心地嗚咽。這風最是善變——方才在巷口還張牙舞爪地撲人,轉眼又縮成細線從門縫里溜進來。可誰見過風變形的模樣呢?沒人會搬個小凳子專門看風變形,就像沒人會守著花盆等小草長成大樹。我自然也沒這個耐心,除非哪天小草能突然結出紅棗來。
我倚著半開的家門失神。母親見狀快步走來,聽完緣由卻只是沉默,轉身時衣角帶起一陣涼風。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七,剛吃完晚飯,姥姥就神神秘秘地對我說:“寶貝,想吃紅棗嗎?”姥姥故意把尾音拖得長長的,轉身從墻上掛著的袋子里抓出一把紅棗,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輕輕蹭了蹭我的臉,笑意盈盈地說:“你媽媽托人送來的,明天給你蒸棗花饃。”
“棗花饃?”一時間,這名字在我小小的腦海里泛起無數漣漪。紅棗怎么會開花?棗和饃又怎么會扯上關系?我的思維即使沖出腦袋,也想象不出它的模樣。姥姥抿嘴笑著走出廚房,砸開庭院大缸里厚厚的冰面,舀了水,順手刷了鍋,洗了碗。見一切收拾停當,我舉著連環畫撲進姥姥懷里,讓姥姥給我講畫中故事。她把凍紅的雙手放到嘴邊使勁哈氣,然后,搓搓手,搬來小凳子,按著我坐下,說:“你先看,姥姥要發面,明天給你做棗花饃。”
姥姥取出面盆,將面粉和酵子放入盆中,剛要把水倒入盆中,似乎想到了什么,猶豫了片刻,又抓些金黃的玉米面進去,才緩緩倒入溫水,攪拌成碎渣狀后揉成面團,端到堂屋桌子上,把姥爺的大棉襖蓋在上面。面團靜靜地發酵、膨脹,仿佛和我在做著同一個香甜的夢。
第二天一睜眼,“棗花饃”這個念頭一出,便不出意外地勾起了我的饞蟲,讓我一早上坐立難安。終于,在滿足姥姥“蒸年饃,小孩子不能在旁邊開口說話”的要求后,緊閉著嘴巴看姥姥操作。只見姥姥把發好的面團放案板上,抻、揉、搓、捏、搟,變魔術一般,時而圓如滿月,時而長如玉帶,反反復復,案板震得“噗噗”作響,最后將揉勻后的面團分成8份。每一份都搟成薄面片,將大面片一端窩進去放紅棗后捏緊,另一端同樣操作,做成8個大紅棗花瓣,然后將8個大紅棗花瓣捏在一起,調整花形后,棗花饃就做成了。
上鍋蒸的時間似乎格外漫長,姥姥不讓我說話,這讓我急得團團轉,覺得等待的時光被拉得細長細長。
灶火舔著鍋底,我蹲下幫忙添柴,樹枝從灶口喂進去,陣陣白煙噴出來,蒸汽朦朧中,有棗香味飄出,更勾得我抓心撓肝。一秒,兩秒……我像是守著一顆即將破土的種子,嫩芽卻始終藏在土里不肯出來,口水也不知咽了多少次,覺得美味看起來觸手可及,實際上卻渺如天邊,那滋味兒真難熬!待香味彌漫整個廚房,姥姥搬來小凳子,示意我站上去,我站在灶邊用力揭起鍋蓋,頓時一股熱浪裹著棗香撲來,煙塵散開,只見鍋里的棗花饃胖胖的,黃得發亮。棗花饃還未出鍋,我便瞄準有棗的部位,搶著掐下一小塊兒,笑著跑開,邊跑邊吹涼,燙舌尖的甜糯在嘴里化開,心底的雀躍早將姥姥的責罵聲拋到九霄云外。
此后,我一直在想:究竟是哪朝哪代的巧婦,第一次將皺巴巴的紅棗投進滾沸的湯釜?何以解惑,唯有讀書。讀來讀去,何時以棗入饌,并沒有得到確證。不過,每每讀到紅棗入饌的描寫,總會多留意幾分,默默記下來,閑時翻看,我看見《詩經》里采棗的女子,衣袖沾著三千年前的白露,將瑪瑙似的紅棗收進了竹筐。
《紅樓夢》中,多次出現過紅棗入饌的描寫,寫的既是親情,也是世故。怡紅公子清晨飲的白蓮紅棗兒湯,雪水烹茶的妙玉或許瞧不上這等甜膩,卻最合寶玉那副“富貴閑人”的脾胃。到了元宵夜宴,王夫人吃齋念佛,見不得葷腥,王熙鳳笑盈盈捧出的紅棗粳米粥,卻多了份世故人情。
汪曾祺寫文,不僅寫人生百味,也寫四季三餐。尤其是散文集《五味》《人間滋味》,或小說《受戒》《大淖記事》中穿插的飲食片段,煙火氣中更見詩意。紅棗更是他筆下常出現之物,比如:寫“高郵人家燉肉,講究用紅棗。肥瘦相間的肋排,焯水后與姜片、黃酒同煮,待肉半酥,抓一把干紅棗投進去。棗要選皮皺肉厚的,久燉不散。肉吸棗甜,棗吸脂香,盛出來油光紅亮。小孩子專挑棗吃,常被大人笑罵:‘棗核硌了牙,可別哭!’也有精細人家,燉前先將棗核一一剔去,說是‘去核留甜,免得狼狽’。我倒覺得,吃棗吐核本是樂趣,何必費這功夫?正如吃肉需帶三分肥,少了那點兒油膩,反失其真味。”讀起來連文字都是香噴噴的,讓我忍不住垂涎欲滴。
那年在洛陽老城,人頭攢動的巷口,一位女士守著蒸籠叫賣棗泥山藥糕。掀開蒸籠的剎那,熱氣裹著棗泥的甜香撲面而來,竟與記憶里《紅樓夢》中秦可卿病中那碟點心疊在了一起。愛吃甜食的我豈能錯過,趕忙拿出手機,買了兩份,她見我吃得神采飛揚,便絮絮說起自家手藝:“選東北的灰棗最好,泡軟了去皮,山藥要蒸得爛熟揉成泥,一層層鋪起來蒸……”聽她說起東北灰棗,不由想起在姥姥家吃的棗花饃——那入饌的紅棗是媽媽用攢下的糧票換回來的。那時糧票比金子還珍貴,她同事家里孩子多,糧食不夠吃,就把舍不得吃的棗換成了糧票。后來我總夢見東北的棗園,沒想到時隔多年,真正抵達的,卻是我發表在東北一家省報上的散文——那些未曾走過的路,最終化作筆下的文字,在那里生了根。
如今家里常備幾袋紅棗,想吃了便拈一顆嚼著。原來從《詩經》到宋詞,從大觀園到日常生活,紅棗始終在光陰里扮演著溫柔的角色。我現在已經不再深究它何時入饌,只是后知后覺地發現,姥姥的棗花饃給予我的,是幸福的感覺,是童年的味道。姥姥揉出的那片悠遠韻味,以及棗花饃中融進的綿綿愛意,連同那沉穩而富有節奏的“噗噗”聲,一并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棗花饃,如舟行歲月,從遠處而來,甜糯地泛過心田,又向遠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