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溯源,自故鄉淮上信陽始,因與水有關,又常謂之華夏子孫龍的傳人,鏘鏘三人行,據其特性,也為表述方便,分別取其龍子之名之諧音:先你,四龍子,嗜殺喜斗,曰伢子(睚眥);我乃三龍子,貪吃能喝,曰陶鐵(饕餮);還有他,二龍子吧,喜歡眺望,有點兒浪漫的,文藝范,叫癡文(螭吻)。溯源即求本,即求真,即尋根和問祖,我們的故事一上來就遠些,再遠些。
有物渾然一體,于天地出現之前就存在了。寂靜無聲,空虛無形,它獨立長存而不改變,循環運行而不止息,可以視作天地之本源,萬物之母體。我不知其名,也不能準確描述出它本來的面目,權且叫它“道”吧,或命名為“大”。它不停運轉、變幻,無處不在、無遠不致,穿行于古往今來,八荒六合,又返回本源。因此說“道”是大的,天是大的,地是大的,人也是大的。存在界中有四種大,而人是其一。很遠很遠的時候,老子在周朝博大圖書館里,或在浩浩奔流的黃河岸邊,嘗試著用他的創世思考發聲。
御風而行的列子則以寓言方式,早于老子而與人探討,他先講了一個“杞人憂天傾”的故事,楚人長廬子聽后,笑而不止,說這虹霓呀,云霧呀,風雨呀,四季呀,都是氣在天上聚合而成;山岳呀,河海呀,金石呀,火木呀,都是有形之物在地上累積而成;知道它們是氣,是土塊,怎說它不會毀壞呢?天地是空無之中一細小之物,卻是有形物體之中最巨者。難以終結,難以窮究,這是必然的;難以觀測,難以認識,也是必然的。擔憂它會崩陷或不會崩陷,都是大謬。天地不可能永存,終會毀壞。遇其壞時,能不擔憂嘛!列子聽后,也笑了,說你也大謬。壞與不壞,我所不能知也。可能壞,可能不壞,如我們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既然不知,壞與不壞,何故要這般糾結!
詩人屈原乃憂患之人,憂天地,憂古今,憂天傾,憂國、憂君、憂民,是最大的杞人。他將萬千悲憫、絕望、思慮、不解、求索,匯成了他震爍千古、超越時空、奇崛大美的《天問》。屈原天問,也是問天,洋洋灑灑百余問,而隨著時間推移,答案漸顯,“眉目”具象而清晰起來:首推西漢淮南王劉安,不僅奇妙發明了豆腐,還對宇宙發生了想象。于是,我們從他所著的《淮南子》中見到第一個開辟鴻蒙、經天營地、創造了人與萬物的“陰陽”二神。除此,我們還從東漢張衡《西京賦》里認識了那個“遍得坤元之道,能造山川,出江河”的“巨靈神”;還從戰國到漢初多人寫作集成的《山海經》中看到那個“其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沒有面目的“渾敦神”。直到三國時期,吳國徐整著《三五歷記》,那個為眾人熟知的開天辟地的 “盤古神”,才在我們浩浩千古情懷里突兀而起,巍然矗立,為歷史揭開了遠古另一番景象。
二
天下四瀆,皆為洪流巨川。謂之大江者,即長江,大河即黃河,大濟即濟水,大淮,就是淮河了。淮河其源在桐柏,溯于大旱之年,戊戌孟夏,在文字想象與傳說間,三人行。并非溯源者正好三人,也并非鏘鏘必得三人行,四人五人就不行。古訓在前,不過一說,其實無論幾人行,亦師亦友,相映成輝,都能從對方獲取教導和啟發,加之目標堅定,一路必如金石相擊,發出愉悅而輕快之鏘鏘聲。
盤古在混沌黑暗的天地中過了漫長一萬八千年,天地分開,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頭頂天,腳踏地,立于天地間,一天九變。每日天高一丈,地厚一丈,盤古長一丈,又一萬八千年;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天地間距離就有了九萬里。至明代,周游著《開辟演繹》,盤古越發生動起來,于是我們看到那當初天地閉合圓若西瓜,包羅萬物于內,計一萬零八百年,凡一切諸物,皆溶化其中矣。不止有金、木、水、火、土五者混于其內,硬者如瓜子,軟者如瓜瓤,內有青、黃、赤、白、黑五色,亦溶化其中。合閉已久,若不得開,卻得一個盤古氏,左手執鑿,右手執斧,將其辟為兩半。上半漸高為天,含青黃赤白黑,為五色祥云;下半漸低為地,亦含青黃赤白黑,為五色石泥……
神話是對自然之力的崇拜,訴諸魔幻和藝術的人類想象,終究是神的“人”話,或人的“神”話,偉大盤古也不例外。他以自己之身軀“立地頂天”,勉力支撐到最后,竟過于勞累力竭而死。而造物開始了: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睜著月滿,眨眼月虧;肢體為四極五岳,筋為地脈,肉為土,精液凝為珠玉,血淚流出江河,皮毛生發草木,汗水化作雨雪,虱蚤變成蟲虻,頭發飄灑為夜空繁華星辰……盤古之后,煌煌中華文明史的源頭于洪荒大野間,或駕六羽,或乘云車,或駕六龍,或乘麒麟,走來了天皇、地皇、泰皇(人皇),至軒轅黃帝有熊氏初年,據天下第一奇書《神龜記》載,計二百七十五萬七千七百八十年!
伢子強調,所有這些,萬不可輕視和忽略,它是神話,但它是神圣的。這是人類文明的清晨、初曙,也是我們的過往和現在,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那些超凡脫俗的人神,開天辟地的偉力,皆毋庸置疑!日月爭輝,山水齊舞,大地飛歌,萬物共生,先民與自然相諧,英雄與族群共生,人文與神文互映。于此往下,伢子說,桐柏這就要感謝三國吳人徐整了,他在他的《三五歷記》之姊妹篇《五運歷年記》中載:盤古開天地,血為淮瀆。淮瀆即淮河。2005年,桐柏被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正式命名為“中國盤古之鄉”。
溯源,盤古是源頭,徐整也是源頭。
三
這說著,源頭近了,不是空間物理的尺度,而是時間。河床、兩岸、水勢、流向,已是可感可觸,或左,或右,于前,于后,流水仿佛追隨著車子奔淌,跟著溯源者的手臂和腳步激蕩蜿蜒。順手就能撩起綠浪,揚起水花,掀起波濤,打開萬卷史書,喚醒并激活文字沉淀之物,躍出時間萬年的水面。
中國治水史,濁浪滔天,有無數先民奔忙的身影,第一個出現的是大禹。他是從黃河邊上來到桐柏山,從源頭開始淮河的疏導治理,而后順流而下,一直向東,與泗水、沂水匯合,最后流入大海。這是中國最早的歷史文獻大著《尚書》中《禹貢》篇所記載的。伢子說,崇拜先人,這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一句話說完了:“導淮自桐柏,東會于泗、沂,東入于海。”陶鐵終于騰出嘴來,說這極簡的文字也是萬不可輕視,它深嵌一個“淮源”的信息。到目前為止,這是最早關于“淮源”的記載,也是最權威的記載。因為之后,幾乎所有后世文獻和著述、官方與民間,皆以此為依據,把桐柏山確定為淮河的源頭了。這既是對地理標示在考察甄別之后的認同,也是對《尚書》和先賢至尊的誠服和致敬。癡文插言,我崇拜《尚書》的文字,乃中國最早的散文總集,也是中國古代散文形成的標志,諸多篇章都有著獨立文本價值的表現和存在,為歷代散文家學習和借鑒。伢子說。這是意外的造就,著者絕無文本的刻意,也無語言的意識,不過自然為之,只是準確表達他的發現和沉思,且是以天下的視角。《禹貢》假托夏禹之言,言夏禹之事,斗膽設想在諸侯割據局面統一之后提出一整套治理國家的方案。這個方案宏偉、浩大而周密,不與尋常同,因此須得依托一個偉大人物,比如大禹,才能夠得以推動和施行。于是文字架構的一個理想國家的政治生態和行政區劃呈現出來,它以天下為要,以地理為徑,將天下劃為九州: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分而治之,兼及疆域、中心、山脈、河流、植被、土壤、田地、物產、道路、交通、貢賦、部落、民族等,整飭詳備,一一論列,仿佛真的一樣。需要審慎的是,它成書可是在夏朝之后一千多年的戰國時代,所列山川、河流、植被、物產,無疑加諸了戰國時期的地理觀念。但它仍然不失權威性,比如淮源之說;仍然不失其文本價值,比如語言的朗暢、情態和氣勢。轉過臉朝向癡文說,這是你感興趣的,其實也是我崇尚和癡迷的。
《尚書》以下,關于“淮源”所在,幾乎不存疑義。三個溯源者想不通,在中原淮河流域有多條大河奔流,為什么唯有桐柏山是淮河的發源之地?那藏于深山密林間的細細一脈為何成為淮河的大宗和主干,其余皆為附屬和支流,形成眾流朝拜、眾望所歸之勢,一路攜帶和加入,至正陽關,已是72水,終于歸于一統。陶鐵情緒最為激烈,問為什么是我歸順你,而不是你服從于我?這是自然法則,還是人文倫理?這是本源,還是人為?今兒去桐柏山,如果大禹還在,我定要當面問問他。哦,老人若在,如今大約也是四五千歲了吧。
四
去年秋天初,三個人走淮河時,癡文私下里就開始了惡補式閱讀,就此話題寫過一個筆記,伢子看過,陶鐵也看過,不能說是溯源的考論和辨析,倒是有著癡文文藝寫作一向的腔調和有趣,就像他這個人。
文章開頭說:淮河從遠古流到今天,對源頭的認定,層累積疊,約定俗成,我一個后生,也順從了吧。這也同時生了糾結,在與友人計劃對一條故鄉大河溯源的時候,我是否也將那些“經典”的關于淮源的歷史記載抄錄下來,這些記載已為眾多集體和個人的書寫者所“通用”,已成“通識”,廣為“流行”。流行表示接受和認同,可以普及,但流行也讓人盲目從眾,人云亦云,失去獨立之思和真偽之辨。具體到淮源流行引文,對于研究淮河的人來說,可能不過是普通的文史常識,無需“思辨”。但對于如我等這樣的外行人,以為新鮮,實則是“炒剩飯”。
《山海經》之《海內東經》篇中云:淮水出余山,余山在朝陽東、義鄉西,入海處在淮浦北。這個記載,至于我未必全是“剩飯”,那么多的地名,讓我頓生好奇:余山,淮浦,朝陽,義鄉。只好借助史籍資料,并找人請教。原來并不復雜:余山,清代學者胡渭有考,乃桐柏山之別稱。不僅如此,其他史料中出現的大復山、胎簪山,或直稱桐柏山的,或為主峰,或為支峰,或為側峰,或為遠望,或為近觀,或為俯仰,“猶如一山”,胡渭說,它們都是桐柏山。胡渭乃大學者,名冠天下,為一代經學家、地理學家。他撰有一部重要的著作,就是闡釋《禹貢》的,即《禹貢錐指》,計29卷,作圖27幅,搜采方志輿圖,將九州分域、山水脈絡的沿革變化,詳加說明。他說的,當可信。淮浦,即今江蘇漣水,屬淮安市,淮河就從那入海。也就是說,在編著《山海經》的西漢初年,及其之前,淮河都是從那里入海的,淮安及其漣水,是淮河的“下游”。也就是說,淮河曾經是有它“自然天成”的“下游”的。當然現在,眾所皆知,由于歷史上無數次慘烈的“黃河奪淮”,它沒有了。朝陽,乃胡陽之誤,地在唐河,秦時即置為縣,距桐柏不到七十公里。義鄉,是我現在所在的信陽(市區),無疑,是淮河的上游,西周時期乃申伯封邑之地,稱申城。至今,有諸多申文化遺跡,是為紀念。千里江山,英雄無覓,時間洪流滾滾,泥沙俱下,總有自然或人文的景色和波光一現,心動與感念間,讓你有那一刻的駐足回望。義鄉乃簡稱,應為義陽鄉,為秦時所設,至北宋,避太宗皇帝趙光義諱,改為信陽。信亦義也。與官家周旋,弄些雕蟲小技,玩一點兒文字游戲,也足見古人大智慧。你真得佩服人家癡文,炒剩飯也炒得這般搖曳多姿,活色生香,且言之鑿鑿,跟真的一樣。
文章結尾癡文概述:關于“淮源”,其他記載,如眾家常引用的東漢班固的《漢書·地理志》中的,東晉郭璞的《水經·淮水》以及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中的等,尋來尋去,上下求索,無新的發現和開拓,不過愈加確切、詳盡和據實了。千年以往,天地悠悠,前古人,后來者,非要認定一個“淮源”,癡文說,我想了想,似可這樣“綜上作述”:《尚書》開先河,眾流承其后。《桐柏縣志》歸于一:“淮,始于大復,潛流地中,見于陽口。”必須說明,這是一個重要的記載,是類乎“形而上”的記載。它對“淮源”的指認,不是基于“一點”“一滴”“一泉”“一眼”“一時”“一地”,超越了眾多私人化的企圖、功利心,以及人的自以為是。
這是個了不起的概述。伢子、陶鐵心生感佩:這家伙為走淮河,做足了案頭的功課。
五
源頭是原點,是母體,是胚胎和孕育,是第一滴血;是起初,是陣痛,是誕生,是第一聲啼哭;是原創、初心,是處女作;是創世、開啟、命名。因此,源頭之意義,毋庸贅言,是地理的,也是精神的;是自然的,也是人文的,為三位溯源者所共識。它不僅是人與自然所構成的生存關系、生態關系,更是倫理關系、社會關系、生命關系。人類不遺余力地對宇宙仰望,對天地叩問,對自然探究,對本體求索,對源頭追溯,都是企求最終認識人類自己,以找到物的源與流、本與末、體與用,人的肉與靈、來與去、生和死,及其本相和終解。因為無解,所以不安;因為困惑,所以吾將上下而求索;因為不信,當然也因為相信,才有這大旱之年、炎炎夏日里鏘鏘三人行,于滬陜高速近乎狂熱地奔襲,從源頭到盡頭,再從盡頭到源頭,就像一代代求索者,懷有信仰和不死之心。
“一切沒有被說出來的,注定要消失。”(米沃什語)“淮源”,哪怕一個具體“位置”的主觀確定,今天也只能基于已有的歷史“說出”。沒有被說出來的,注定要消失。因此確信,遠不止三人行、十人百人行,有無數淮河的探源者、求索者、行走者、行吟者,他們是誰,經歷了什么,有何等驚人和獨特的發現,以及最后是怎樣一個尋找的結果,全部消失了,因為無以說出。今天僅有的記錄,被無數遍抄襲、販賣和復述。只能這樣。
一位疑似“最早”的淮河“探源”者,還是被伢子找到,在《魏書·韋閬傳附韋珍傳》中,當然這僅僅是被視之為最早見諸記載的“探源”者。說高祖魏孝文帝在位之初,蠻地首領桓誕歸誠,朝廷以安邊之策,封桓誕任東荊州刺史。令韋珍為使者,與之一道安撫蠻人。韋珍從懸瓠古城汝南向西行進三百余里,“至桐柏山,窮淮源”,宣揚朝廷恩澤,莫不降附。淮源舊有祠堂,蠻俗一直用人祭之。于是韋珍曉諭百姓:天地明靈,即民之父母,豈有父母吃子女肉的!自今以后,改以酒脯代用。群蠻從約,至今行之。
這個記載,韋珍“至桐柏山”,但他顯然不是一個淮河“探源”者的身份,他首先要完成上命,尋求蠻人蠻地安撫與治理之策。但他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必是要查勘了解當地山川地理和風俗民情。重要的是,韋珍是政治家,也是著名大將軍,史籍所載他屢受重托,所向披靡,似乎從未嘗敗績,因此他到了桐柏山,可不是帶眾幕僚前呼后擁,走馬觀花,一番指點江山。他自有獨特眼光,看山、看水,看源、看流,看形、看勢,看平川、看險要,看此岸、看彼岸,看六合、看表里,于是:“窮淮源”。古代受限書寫載體,史家也過于吝嗇和節約,然這極簡三字,亦見一斑,亦見全豹,更見其腳踏實地之行事作風。遺憾的是他把淮源的來龍去脈,遠近高低“窮”盡了個遍,卻沒對其作出任何描述。他沒這個任務,也沒“義務”。倒是文字中透露出了另一則歷史信息,看似普通,實則驚人,那就是“淮源舊有祠堂”。這是一個證明,甚或可以肯定,它就是所謂秦代就建有的“淮祠”于無意間的一次歷史指認。秦到北魏,歷西漢、東漢、三國等,五六百年啊,那可是有些年頭了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興亡更替,“淮祠”尚在。淮祠祭祀“淮神”,自是表達對一條河流的敬畏,也是對自然的敬畏,對天地的敬畏。淮祠至今的一直存在表明,這種敬畏,無論何人,也不分朝代。
順著關于韋珍的文字往下:南齊高帝蕭道成所屬司州之民謝天蓋自命為司州刺史,欲以司州歸附于朝廷。事泄,被蕭之部將崔慧景圍攻。高祖詔珍率部渡淮援接。時蕭聞聽韋珍率軍將至,遣部將茍元賓憑淮水抵御。韋珍分派一支騎兵,在淮水上游偷渡,自己親率步卒與敵交戰。旗鼓始交,騎兵突至,兩相夾擊,齊軍腹背受敵,大敗。這時我們突然明白了,韋珍前以政治家的眼光“窮淮源”,移風易俗,安撫民心,“凡所招降七萬余戶,置郡縣而還”。后又以軍事家的眼光“窮淮源”,今終見之戰略決策之用,“擁降民七千余戶內徙,表置城陽、剛陵、義陽三郡以處之。”
六
人類的祭祀活動——包括公祭和私祭,以及對“岳瀆海鎮”的祭祀,開始得很早。但說淮祠建于先秦,多半推測,有文字記載已是西漢時期了。前后有多種稱呼:淮瀆廟、長源公廟、長源王廟、淮神廟、東瀆大淮之神廟、淮源廟、禹王廟等等,這是源于不同時代人為的設定。明代柳州八賢之一周琦著《東溪日談錄》對此大加討伐:“五岳、四瀆、四海,皆天下名山大川,天地大氣所在。所以祀之者,祀其氣也,非若人鬼祀其有形者也。祀氣者以壇祀,形者以廟。東岳泰山、西岳華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祀之各有其地;江瀆、河瀆、淮瀆、濟瀆,祀之各有其源;東海、西海、南海、北海,祀之各有其方。固不可在彼者而祀于此,在此者而祀于彼;亦不可貌其形而病其氣,封其爵而廟其為鬼。”接下來他列舉自唐武德貞觀間制祭五岳、四瀆、四海之后,各種朝代對其祭祀的各種封號,不一而足,然后說,“惟我國家一掃唐宋之陋祭,不用爵而用主,止曰‘某之神也’”。他說的是上述之“亂象”,“惟我國家”即明洪武三年,太祖朱元璋大手一揮,將過去歷代封號一律撤去,從此統一稱謂為“某之神也”,如:東瀆大淮之神,南瀆大江之神,西瀆大河之神,北瀆大濟之神等等。周琦毒舌,敘述詳實而生動,有一定道理,但他也就責難死了的“帝與王”,你讓他敢對當朝皇上說“不”試試。不僅不敢,瞧他那文字口氣,吹捧還來不及呢。
歷史敘述的麻煩,就是概念。《釋名》曰:“天下大水四,謂之四瀆,江、河、淮、濟是也。瀆,獨也。各獨出其水而入海也。”《釋名》沿襲《爾雅》體例,此詞條即其翻版,它包含了“瀆”的定義,即古人把源于高地入海的大河曰瀆,并表明其時淮河和濟水乃獨流入海。若不入海,便是瀆職。周琦說,長江、黃河、淮河、濟水“四瀆”,祀之各有其源。伢子笑了說,這話叫他說大了,好的,周賢人,你帶我去瞧瞧,長江源頭在哪里?黃河源頭在哪里?而濟水在秦漢已成弱水,早已干涸和消失,還能找得到嗎?那么可稱得名實相符的源頭“正祭”唯有淮河了。有統計表明,在統一王朝祭淮的次數上,元代達52次,明清47次,唐42次,宋38次。除了祭祀,王朝還不斷對祭祀場所和建筑進行修葺、擴建,甚至重建,這都是大事,必載入皇家史冊,同時勒石立碑,記述事件,歌功頌德。陶鐵騰不出嘴來也忙不及搶白,說我上網查了,桐柏(固廟)淮祠內,建有碑林和碑廊,可以見到很多石碑,殘破的、無字的、重刻的、無碑石只存碑文的等等。祠內有石欄水井,乃著名的“淮井”也,山水從太白頂潛流而下,在此沖破地表,三泉涌出,甚或百泉噴發,為天地奇觀,落地形成河流之狀,稱得是可以看得見的淮河,因此被視為“淮源”,載入清《一統志》中,這也是如今被國家水利部確定的淮河零公里處。
伢子側臉望了陶鐵,奇異的眼神,呵呵一聲說,還說人家癡文做了功課。陶鐵說,不好意思,我上個月陪女朋友——不,是女朋友陪我來過的,重色輕友,也是順帶考察,好讓自己陪兩位大師走讀淮河不止于純粹一個白癡、吃貨,半路被趕下車去。伢子和癡文被他說得笑了,知道了這貨除愛情外,保準還有其他發現和收獲,讓他說來聽。陶鐵說沒有發現,倒是有些琢磨。在淮井旁,有一石碑特別,嚴加保護在玻璃體罩內,是明代萬歷年間《重修淮瀆廟碑記》,為桐柏縣地方集資重修淮瀆廟的功德記事碑。碑無奇異,上刻文字密集而模糊,加之玻璃反光,無法細讀。倒是碑的背面,豁然出現兩個大字:淮源。字高68厘米,為行楷大字榜書,筆力粗壯圓厚,氣勢端莊雄渾,有顏柳和東坡之風,乃清康熙丁丑(1691年)秋桐柏知縣高士鐸所書。這個高士鐸,小縣令,然文青,膽兒肥,非常人也,和癡文一類,不可小覷,包括那里的淮井亭、牌樓、漢碑、石門神、鐵獅子等,都是人家主持興修或復建。一般人不關注這些,只盯著“淮源”,以為這位高知縣委實過于主觀,也過于武斷,犯了常識性的地理與歷史大錯。難不成他不知《桐柏縣志》,以及那個既定的認定:“淮,始于大復,潛流地中,見于陽口。”陽口即固廟,淮祠所在地;“見于”陽口,“始于”大復,且在地下“潛流”三十里呢,怎么就“淮源”了?其實不是他錯了,而是我們錯了。殊不知,清康熙三十四年《桐柏縣志》即為這位高知縣“親自”主持修纂,直到現在版權頁上還署著他的大名。有了這個“發現”,我猜想啊,文青的高知縣對此一定大笑不止,曰,你們啊,一個個,才是文青。即便源頭在上,而到陽口,其間“潛流”你就看不到,你能用手指著你看不到的東西說,這就是淮河。瞅見沒,桐柏的知縣多了去了,你還記得住幾個,但你就是記住我了。還有,“淮源”題字,我就不請皇上寫!
七
高知縣的話是陶鐵據史揣摩編造,增加路途談話的興味,幽默一下。未承想,這話竟讓乾隆帝聽到了,說這個高知縣還有信陽的這個吃貨怪幽默怪有個性,犯上的話就不追究了,但朕定要尋它一個“源頭”來!有記載說:“予于必發源之地亟加疏浚,祗迓神庥。夫亦宗大禹之志而已。”道理是,“蓋治水者,先疏其源而后可以達其流,此古今不易之至理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塞其源者竭,背其本者枯;治水不治其源,末流彌增其廣;澄其源而清其流,統于一而應于萬,乾隆帝要的就是正本清源。換言之,治水,就是治國、治天下!那時,高知縣已在另一個世界沉睡,突然一驚,醒了,揉了揉眼,方知知縣就是知縣,皇上畢竟皇上,胸懷、眼光和格局就是不一樣。
第一次,乾隆命河南布政使江蘭前去勘探“淮源”。江蘭帶人到了桐柏山下,詢問老人,說禹廟前有井,乃淮源所出,于是去廟東一里許,發現有沙土覆蓋,微露砌石基址,試著挖了三尺許,有三大泉水當即涌出,旋即成河。于是再往下游勘察至信陽、正陽等各州縣,直抵江南境。完后,江蘭等覺得這與《一統志》稱“淮水伏流數里,涌起三泉,溶為井”的記載完全吻合,還找什么找,于是讓人先是對“淮源”進行疏浚整理,植些花草樹木,建些附屬設施,然后讓人繪制了一張淮源地形圖,向皇帝復命去了。乾隆把江蘭文圖并茂的“匯報材料”詳加閱覽,并找來有關典籍資料進行比較研究,覺得不對。江蘭未必誠心糊弄他,但他只看現象,未見本源,算是失察,也算是失誤,于是批示:“按其圖上,疑更有源”,我就奇怪了,你為何沒去到那里看看,然后在圖中給我標注出來?這其實是在間接問責江蘭,你是失職呢,還是哄我?于是再命河南巡撫畢沅,親自去弄清楚。畢沅接到皇命,覺得前有江蘭已讓皇上心有不悅了,他再不弄個水落石出,怕是自己的人生都不好了。禹廟“淮源”就不看了,直接帶人從桐柏山南麓攀緣而上,大約翻越十六七里后,來到中峰胎簪山,見有一潭清流,問曰“淮池”。心里打了個疑問,然后抬眼看看,這山才爬行了一半多,繼續,又十幾里,登上峰頂,頓時眼界大開。那壯觀景象,讓他們都驚呆了:巉巖交錯,大石盤陀,如雄獅怪獸,姿態各異,站在大石上,仿如登臨絕頂,一覽眾山!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水聲,這么高聳的地方居然有水聲,畢沅心中狂喜,尋聲找去,見洼處有一石淵,泉水就從哪里源源不斷,奔涌而出,然后在大石間激蕩、翻滾、沉潛、隱現,大致流向,就是陽口的方向!畢沅認定:這就是“淮源”。
對于這個結果,乾隆相當滿意。乾隆乃天下第一文青,這就有點兒把控不住了,興起,手癢;寫首詩吧,未必好,文學來源于生活,不在現場,有如造假;就寫了一篇散文,寫得特別有趣,叫《淮源記》。說這樣的話,《禹貢》所載四千年前禹“導淮自桐柏”可謂信史,桑欽《水經》(《舊唐書》載《水經》為郭璞撰,《新唐書》載《水經》為桑欽撰,宋以后多沿用此說)說胎簪山即桐柏之中峰,顯然是實地考察,結論是對的。我看以后誰還敢嚼舌頭,亂置疑;酈道元《注》說江淮分水——西入長江、東流為淮——就在胎簪峰下,按圖可求,此又一實證也。說來也是,這天下之理哪能那么容易變來變去的。幸好我沒相信江蘭,要是信了他,定三井為淮源,胎簪之真源就將被歷史湮沒了;但它不被淹沒,是桑欽、道元立言立據在先。天爺,這要是被我給忽略了,羞煞我也,后世的人就會拿著《水經注》,書頁抖得嘩嘩響,直杵到我們臉上,“以笑我君臣之不讀書矣”。因此我今兒個驚喜的不單單是終于探得淮河真源,更是感佩古人超前意識和用心良苦,你說怪不,他咋會知道“千載之下必有相知之人也。”
弄了半天,在吹自己呢。千載之下之相知之人,何人?還用問,他自己唄!
八
我們現在去的固廟,之前是固廟鎮,現改為淮源鎮了,最早的“淮祠”應該建在這里,坐南朝北,面對淮水,由于建路,現在大門改朝南了,也不叫“淮祠”了,一般稱“淮源廟”或“禹王廟”“禹廟”,祭奉的是大禹,而不是淮神——無支祁。“這樣給你們說好像也不對,歷史可搗,”我們現在去的——準確說是“淮源風景名勝區”,系國家級風景名勝區、國家級森林公園,包括了淮源、太白頂、桃花洞、水簾洞幾個主景區。固廟,古稱陽口,老百姓叫古廟、孤廟。猜測當時這個地方就孤單單淮祠一座古廟,而且規模不大,設置簡陋,除了每年朝廷派人來進行一些祭祀活動外,其他時間也沒人看守和管理。不僅是一廟孤立,而且一片荒涼。宋太祖趙匡胤不知那年咋來了,估計是天氣異常,發了水災,路也不好,廟也不大,費盡了周折,弄了一身雨水和泥巴,非常敗興,甚或有些氣惱。不知道趙皇帝是不是在開寶六年(973年)來的淮祠,但就是在這一年,他一惱,派人把淮祠——當時叫淮瀆廟給搬到三十里外現在的桐柏縣城了。不能說是搬,而是高規格重建。重建的大廟名字又改了,稱“淮瀆長源公廟”,北宋大史學家路振為之親撰《重修淮瀆長源公廟記》,講明緣由起因,也描述了新廟新貌:地闊基高,“巍山峙其前,長淮蕩其后”;氣象宏大,“夫制作之盛,邦家之壯觀也!”趙皇帝開頭,之后各朝代都在此基礎上或修葺,或擴建,殿宇曾達526間,占地550畝。門前廣場立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石獸,鎮壓四方水邪;院內碑石,刻錄歷代政府和民間修廟功德和祭淮文告;清康熙年間高士鐸知縣主修《桐柏縣志》有詳細的記載。那里這么多東西、這么大地方,怎么管理?我就在想,肯定列入朝廷編制和財政預算,才管理得不錯。比如那兩棵傳說中的樹。一棵是“漢峙虬柏”,高達數丈,盤根錯節,形若青色虬龍,成為桐柏古八景之一,也算是見證。還有一棵樹,就是“古桐包柏”,桐樹上飛來種子,生出柏樹,兩樹合長一起,視為奇景奇觀。
固廟淮祠當年搬遷后,并未拆除,只是無人管理,愈加破舊,房頂千瘡百孔,因為漏雨,就在淮瀆神的頭頂上吊著個大鐵鍋。這么說,多寒磣啊。得編故事。說這淮瀆神常常玩忽職守,使得它管理的淮河經常泛濫,人們為了對它警告和懲罰,就在修筑大殿時,在淮瀆神的頭上開了天窗,一下雨就淋它一頭,算是提醒。叫“雨淋頭”。還有山門外兩邊墻壁,上面砌的磚大一塊、小一塊,新一塊、舊一塊,看著很奇怪,說是淮河下游的人們每年來祭淮時帶來的。磚上刻有發生淮河水患的具體日期和地點,可視為是一面對淮瀆神的控訴墻、罪證碑。
“有人說淮河是一條害河,尤其是在黃河奪淮后。”專家說,“我認可這個說法。”
九
癡文的朋友請來的這位專家,你還別說,有點兒出乎意料。他竟是能把這遠古的歷史敘述得這么民間化、民俗化,鮮活,有煙火味兒,拉近了距離感,甚或覺得親切、不一般。他帶大家看淮源廟,用他的語言講大禹聯合夔龍、童律、烏木、庚辰部落與無支祁聯合的鴟脾、桓胡、木魅、水靈、山妖、石怪部落大戰;講朱元璋親撰祭淮碑文的來龍去脈;講清康熙御書——匾懸于登封中岳廟的“嵩高峻極”、匾懸于開封禹王臺的“功存河洛”,以及匾懸于桐柏淮瀆廟“靈瀆安瀾”碑的發現和曲折經歷;講雍正御書“惠濟河漕”賜予淮瀆廟的不知所終;講縣城淮瀆廟近代以來慘遭的浩劫,弄得景點導游在一旁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關于“淮源”,專家也說不在這,那在哪?專家笑了,說那要先看你是哲學家、歷史學家、人類學家、地理學家、文學家、文化工作者,還是普通人,有人要概念,有人要實證,有人要意義。我以為,不管你什么人,“看見”才有“意義”,你們走淮河干什么?為什么?為了“看見”。何謂“看見”,就是能用手一指說,這就是淮源,這就是淮河;你把手伸進去,就伸進了淮河;掬水一捧,乃江河湖海,這是啥,虛無?想象?象征?意義?是看見,清澈或渾濁,在你手上呢,在你眼里呢。沒看見的,都不可靠。“好吧,走,我帶你們去看能‘看見’的淮河。”專家坐在前面帶路,指揮著,車子繞了一圈,下去一看,原是從淮源廟的前門拐到了后門,專家說不對,這兒才是前門,修國道把門改了。他用手指著腳下站著的地方說:“這就是國道。你們瞧,幾乎把大門堵死了。不改不中。”然后對著路基下面的水流一指說,“這就是淮河。”淮河?三個人聽后,頓時瞳孔放大——曾在淮河下游無數次想象的“上游”,現在終于“看見”它了,一條偉大的河流就這樣被具體化了:不寬的水溝,有些壅塞,生有雜亂的水草,沒有那種想象的涌動和湍急,略有失望,但它是可以看得見的。專家看出來了,他是不會給你遺憾的,讓跟著他繼續上車,七拐八拐,進了山道,顛顛簸簸的,有些凸凹不平,再穿過大片的雜木林區,直到無路可走,下車步行。腳下是落葉堆積的厚厚的腐殖質,踩在上面,松軟,不踏實,就感覺被引入荒野迷蹤,小心翼翼,步步驚心,害怕猛然躥出怪獸或大蛇來,也害怕倏然掉進狩獵人的機關和陷阱。漸次明亮起來,林蔭將盡,黑暗散去,遠遠地,就看見了鮮亮的泥土、石頭和青草,生機勃勃,奮力沖上一個高坎,一條有著潺潺溪流的河床出現在了眼前。河床有一定的寬度,亂石嶙峋,水在亂石間流淌,清澈、干凈、詩意、唯美,像兒童一樣活潑,有一些天真,自由自在。“剛才在淮源廟后門看到的淮河,就是‘見于陽口’;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潛流地中’,那么你們抬頭往上看,那里,”專家指著漸漸升高的河床于流水之上云霧繚繞的太白頂說,“就是‘始于大復’,即你們要尋找的‘淮源’。路漫漫其修遠兮,今個肯定不行了,明天你們上去尋尋覓覓吧。”專家在說完之后,發現沒人聽他講,一個個都忙不及履地下到河里去了。水流美,水草美,河里的石頭也美,大家都去撿。專家也撿,說這里有油巖石、馬骨石、小花崗巖石,也有黃蠟石、藍晶石、水晶、白云母、石英巖玉,造化之物,看緣分了。有沒有緣分,大家都撿了好多,手拿不下,撿著扔著,扔著撿著,最后都認定自己撿到了最好的,與人相互比較和炫耀。專家這時看了手機,突然叫了起來,說“不撿了不撿了,回回回,城里朋友催吃飯了。”
十
天太熱了,持續大旱,無一點兒下雨的征兆,淮河上游的水成細細一脈,人心焦躁,莊稼枯黃,干旱也成了飯桌上的話題。空調不給力,加上火鍋、熱菜、高湯、烈酒,一個個熱得開始借機逃跑,三個人道謝后,也早早回去入住酒店。酒店在大禹路上,門口就是淮河,專家說這是特意安排,好讓諸位枕著流水,一夜好夢。果然,一覺睡到天亮,相互叫早,起床把窗簾拉開,感覺光線有異,伸頭望,天陰了,陰得很重,遠處的群山,濃云如墨,涌卷著,感覺馬上就要大雨如注,傾盆而下。早餐后,等朋友間隙,到酒店門口去看淮河。過了馬路,那邊是一個小型的街頭廣場,四角擺放著十幾座不同姿態造型的石雕,說是龍的兒子,三個人就在那里找自己。廣場南端就是淮河,河道和兩岸顯然都經過了人工設計和改造,進行了“美化”,成為城市“景觀”。那里有一個雕塑:一具青春風采的女子躺在一朵“巨大”的浪花上,不用說,那“浪花”肯定是淮河的浪花。
大雨將至,空氣悶熱,有窒息之感,城市、眾生、山川河流、溯源者,都準備好,等待一場曠古的宣泄和淋漓。由于這月余的大旱,河岸上許多樹都枯萎著,岌岌可危,生命將息。不能理解的是,它們就被栽植在淮河邊上,與水咫尺之距,怎么就沒人施以援手,看著它們死亡。三個尋源者抬頭看天,內心在禱告、呼喊和祈求,下一場雨吧,下一場大雨吧。專家來了,告知今天預報有大暴雨,太白頂景區關閉。頓了一下又說:“我們先過去,見機行事,不能上,不勉強。”心理有預期的,他這一說,心里還是有些失落。彎彎繞繞的,車子往景區開,速度很慢,仿佛遲遲疑疑,拿不準。半路上有好消息來,專家接到景區朋友電話,說氣象部門剛告知,上午雨下不下來,可能到夜間了。但沒說景區能不能進,終究有了點兒希望,車子也加快了速度。
到了景區大門前,眾人從車子里下來,仰望太白頂,群山蔥蔥,山林郁郁,在濃重的云里恍惚隱現。有丘陵的優美,有高山的峻拔,有氤氳之氣,有空濛之象,這是典型的淮上兩岸特色的山勢和風景。就連山頂之上的建筑,稍加注意就能發現,有江南雅致的粉墻黛瓦,有淮南平素的灰墻灰瓦,還有北方宏大的皇宮寺院的紅墻五彩琉璃瓦。還體會到淮河——秦嶺一線作為中國南北分界線,既是山川景色的不同,也是人文形態的各異,自然也是二者的交匯和融合。源流共生,互為表里。
感覺上,天只是悶,不那么熱了,氣溫降下來,似乎還有一些濕氣和涼爽,只是偶爾還有大團的熱浪掠過身體和頭顱。專家去了游客接待中心進行聯系,好久沒有出來,估計這樣的天,肯定遇到了選擇困難。有人說,真不行就算了,也不要讓人家作難。專家出現了,看來是說通了,景區大門的電動推拉門在緩緩拉開。大家正要上車,就在這個當兒,幾乎是瞬間的,天裂了,嘩啦啦,大雨像瀑布一般從天而降,劈頭蓋臉澆下來。那雨有一定的重力,砸在人們的頭上、身上,有撞擊的疼。那雨排列成千軍萬馬,以一種不可阻擋的陣勢,所向披靡,迅猛地往山下橫掃而去,整個世界都在大雨之中了。專家抹去臉上雨水,想說什么,止住了,他看見所有人都站在雨地里,沒人回到車子里,仰著臉,兩手向上舉起。大雨如注,在他們的頭上濺起飛花,在他們身上噴水,如無數條奔淌喧嘩的溪流瀑布,有人甚至張開嘴,在接雨水喝。朦朧里,仿佛有無數條龍,在沐浴、洗禮、扭動和揚水,要借著這大雨騰飛。有人大聲喊叫著,吶喊著,瘋狂著,舞動著,臉上流淌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上車,往回走,誰也不說話,但內心涌動、波揚、澎湃、激昂。癡文記述:那一天,在太白頂下,在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中,我知道,我們找到了,找到了我們的河流,找到了大淮之源。于是在下山時,透過前車窗,目光穿過雨幕,朝山上的太白頂望去,在翻滾濃云之上坐著一個人,一個身著大長袍的人,發著亮光的人,一個西方的哲人,一個智者,他望著我們,隨之自問: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然后又透過后車窗,目光穿過雨幕,朝山下的淮河望去,在青色源頭之上坐著一個人,一個身著袗絺绤的人,發著亮光的人,一個東方的哲人,一個圣者,他望著我們,深情吟誦: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