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農業長期發展評估（1290一18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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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中世紀中晚期和近代早期英國農業發展及其原因的研究，曾是20世紀下半葉英國經濟史研究的核心領域之一，涌現出諸多討論熱烈的議題，如農業革命、圈地運動等。該領域的研究起點是對農業發展的評估，其中評估方法和地域范圍的選取差異，可能造成對農業長期發展趨勢的不同評價和解釋。早期研究對農業發展的評估以種植業，特別是小麥、黑麥等主要谷物為對象，對畜牧業的評估明顯較少，對農業整體的評估更為少見。最常見的評估指標有谷物單位產量，谷物“播種/收獲比（seed/yield ratio）”，牲畜單位產量、數量、密度等相對簡單直接的指標。此外還有對土地面積、土地利用率的評估。這些相對單一的評估方式和指標，因標準不一，難以合并為綜合指標，很難對農業整體做出評估。特別是當農業結構，即谷物與其他作物之間，種植業與畜牧業之間發生重大結構性變化時，單一指標反映的變化通常與農業總體變化相去甚遠。

若要綜合考察農業整體發展趨勢，需要解決各種單一指標標準不同，不同農業部門的產品價值各異的問題。具體可以分為三步：首先，將各類種植業、畜牧業單位產量數據結合種植面積、牲畜數量，統一為各類農產品產量；其二，引入價格，將各類農產品產量轉換為可以加總的產值，得出覆蓋全部農業部門的農業產值;其三，進一步結合土地面積和勞動力數量，計算出土地生產率和勞動生產率。①其中后兩步得出的農業產值、土地生產率、勞動生產率三個指標，可從三個維度反映農業整體發展狀況。然而這其中所需數據種類和數量都相對較多，且部分數據較難系統獲取，因此早期研究中此類估算多采取間接方式，其中的偏差通常比較大。例如，農業產值的計算常通過人均農產品消費量、總人口和農產品進出口量等估算。②其中不同時期的人均消費難以準確估算，因此經常假設這一數值是不變的，這顯然與實際不符。

近年，隨著歷史國民賬戶重建（ReconstructionofHistoricalNationalAccounts）方法的應用和發展，更準確的估算成為可能。以歷史國民賬戶重建方法構建長期歷史GDP 的實踐，發軔于麥迪森對世界各地區、國家長期歷史GDP的估算。③麥迪森以一人之力開辟這一領域，但也因此不免有諸多粗疏之處。④繼他之后，眾多學者進行第二輪更精細準確的以單一國別為單位的歷史GDP重建工作，近十余年來，涌現出大量成果。據麥迪森項目最新數據庫顯示，截至2023年，已有成果覆蓋169國，其中大部分國家的僅涵蓋19或20世紀以來，基于國家各項統計數據得出的GDP數據。19世紀以前的歷史GDP估算，高度依賴存世史料中量化史料的數量和質量，以及大量艱苦的前期工作。截至2023年，歐、亞、非、美洲的20多個主要國家或地區的歷史GDP重建追溯至近代早期乃至中世紀中期。由于歷史數據數量和質量的差異，歷史國民賬戶重建可分為直接法和間接法。直接法基于大量且系統的量化史料，直接估算農業、工業、服務業三大經濟部門及其眾多子部門的長期產值，加總得出GDP，具有較高可信度。間接法則從人口、工資、價格、城市化率、人均消費、稅收等數據估算GDP，可信度相對較低。在諸多成果中，著名經濟史學家范贊登和布勞德伯利的團隊主要以直接法分別對荷蘭和英國自13、14世紀至19世紀的歷史GDP做出估算，其余成果均不同程度地依賴間接法。①這些成果以人均GDP為共同經濟發展評估指標，勾勒出世界主要經濟體的長期發展趨勢及相對地位，推進了“亞歐大分流”“歐洲小分流”“亞洲小分流”等重要論題的發展。③

布羅德伯利團隊構建的1270一1870年英國歷史GDP中包含的農業產值，主要基于19世紀多項全國統計數據，以及覆蓋全國的中世紀莊園賬簿，16—18世紀農民遺產清單和18—19世紀農場賬簿等微觀數據。③這些數據數量龐大、系統性強、時間和地域覆蓋率高，由此得出的農業產值遠比此前以間接方法得出的農業產值更為可信。

對英國農業長期發展的評估在地域范圍的選取上，可大致分為微觀，中觀，宏觀三種視角。其中微觀研究的對象可能是某莊園、村莊、農場，通常以某種較系統的史料為基礎，覆蓋時段通常較短，反映的農業水平具有個體性和特殊性。中觀研究的對象通常為經濟、社會結構相對一致的某地區，通常基于該地區眾多微觀史料和數據，能夠覆蓋較長時段，代表某種發展路徑或模式。宏觀研究的基本單位是國家，其目標在于揭示國家總體農業發展水平和趨勢，并與其他國家作比較，因數據是對國內各地區數據的平均，如果數據分布不均，則可能產生較大偏差，且各地區發展的差異性顯著，農業發展可能由發達地區引領，帶動其余地區，因而國家視角可能難以揭示發展背后的具體原因和機制。這三種研究視角各有特點、目標和局限，當忽略其差異時，就可能走入誤區。例如，英國“農業革命”爭論的焦點之一是對發生的時段判斷不一，原因之一在于不同學者將其研究地區得出的農業革命性增長階段，作為英國農業革命的時段。①

本文將嘗試從國家和地區兩個視角考察英國農業在1290—1850年間的長期趨勢。其中國家視角基于布勞德伯利等人對英國農業的既有研究，地區視角選取英國農業領先地區諾福克郡為案例，采取相同方法，估算各自的農業產值、土地生產率和勞動生產率，多維度比較二者的長期發展特征，評估農業先進區對全國發展的引領貢獻。在此基礎上，為農業革命、圈地運動等重要議題提供新的視角和證據。

一、農業產值

農業產值由各類農產品產量及其價格，分別計算各自產值再加總得出。英國13—19世紀中葉的農產品主要包括兩大類，其一是種植業產品，包括谷物（小麥、大麥、黑麥、燕麥）、豆類和后期出現的馬鈴薯；其二是畜牧業產品，包括肉制品（牛、羊、豬）、乳制品（鮮奶、奶酪、黃油）和羊毛。布勞德伯利等人已估算出英國各類農產品產量。坎貝爾和歐弗頓估算了諾福克郡種植業產品的單位產量和各自種植面積的比例，尚需估算耕地面積用于計算種植業產品產量；他們還估算了單位耕地面積的牲畜數量，需結合耕地面積計算牲畜數量，以及每頭牲畜的肉、乳、毛產量。諾福克郡每頭牲畜的產量數據不詳，此處取布勞德伯利等人搜集的全國平均數據，因此僅需估算耕地面積；為了后續估算土地生產率，亦需估算耕地之外的其他農業土地。

耕地是諾福克郡最主要的農業土地。1290年，諾福克的耕地面積已達到其總面積（1317760英畝）的 60% ，是耕地占比最高的郡之一，遠高于英國平均值 39.5% 。1850 年，諾福克耕地占比增至 61.6% ，凈增長僅 1.6% ；③但是，1290—1850年間諾福克耕地面積和利用率有較大變化。首先，由于黑死病造成的人口急劇減少，部分耕地轉變為牧場，至1370年代，耕地占比大約降至總面積的 50% 。①隨著人口恢復，自16 世紀以來耕地占比開始恢復，至1700 年，大約回升至 60% 。②其次，耕地的利用率也有所變化，休耕比例從1290 年的 15% 上升至1370年代的 25% ，③大約至1600年休耕比例恢復至 15% ，并逐漸下降至1850年的 1.3% 。④從13世紀至17世紀初，諾福克郡的耕地幾乎全部用于種植谷物和豆類，二者播種面積比例基本穩定在 87% 比13% 。從17世紀中葉開始，谷物播種面積比例開始下降，從1660一1739 年的 83% ，劇烈下降至1804年的 48% ，再微升至1850 年的 52% 。③這主要是由于17世紀末引進了飼草作物蕪菁（turnip）和三葉草（clover），并逐漸大面積種植，與傳統谷物輪作，至1800年左右，其播種面積基本與谷物作物相當，標志著“四圃輪作制”（four-courserotation system），亦即“諾福克輪作制”在諾福克郡全面實現。③

除耕地外，另一種主要的土地利用方式是牧場。①據坎貝爾和歐弗頓估計，13世紀末耕地和牧場的比例約為5：1，那么，牧場的比例應占諾福克總面積的 12% 左右，到了1850年，牧場的比例增加到了 20.1% 。③因此，包括耕地和牧場在內的農業土地總面積，從占諾福克面積的 72.0% 增加到 81.7% 。①根據前述耕地和牧場的變化趨勢，可以大致估算出 1290-1850 年間牧場和農業土地的占比。

結合諾福克郡的總面積，上述耕地占總面積之比，以及坎貝爾和歐弗頓已經估算的各類作物占耕地面積的比例和各類作物的單位產量，②可以計算出各類作物的總產量。由于歷史國民賬戶方法僅計人最終產品，因此還需去除種子和飼養牲畜所需，③即可得出種植業各類農產品產量。結合耕地面積以及歐弗頓和坎貝爾估算的各時期單位耕地面積各類牲畜的數量，即可計算出各類牲畜總量。④將直接生產畜牧業產品的肉牛、奶牛、羊、豬數量，結合其各自的單位肉、奶、毛產量及“生產率”，即可計算出畜牧業各種產品的產量。

將產量轉換為產值，需要農產品價格。需要注意的是，在歷史國民賬戶方法中，對于價格的運用有兩種方式，其一是當年價格（currentprice），其二是不變價格（constantprice）。前者以各個年份的價格計算相應年份的產值，計算結果包含價格變化的影響，被稱為名義（nominal）產值；后者以某一基準年份的價格計算所有年份的產值，計算結果剔除價格變化的影響，反映實際的產量變化，被稱為實際（real）產值。在以觀測長期實際變化為目標的研究中，多采取不變價格。在此，為了觀察農業長期變化，采用1800年的價格作為不變價計算英國和諾福克農業產值。為了避免短期價格波動造成各農產品相對價格的波動，此處按通行方法取1800—1809年價格的均值作為1800年不變價。以1800年農產品價格，結合各類種植業、畜牧業產品產量，可以計算出英國和諾福克1290—1850年間的農業產值。

表1諾福克郡農業產值及其構成（1290—1850年）

資料來源：關于單位產量參見 Bruce Campbelland Mark Overton，“A New Perspective on Medieval andEarlyModernAgriculture：SixCenturiesofNorfolk Farming，c. 1250–c 1850\"，PastandPresent，Vol.141， No.1（1993），pp.54，70; Mark Overton and Bruce Campbell，“Norfolk Livestock Farming 1250-1740： A Comparative Studyof Manorial Accounts and Probate Inventories”，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 Vol.18， No.4（October 1992），p.391.關于農業土地面積參見 Stephen Broadberry et al.，British Economic Growth， 1270-1870，pp.66-67; G.E.John，“Statistical Appendix\"，in G.E.Mingay，ed.，TheAgrarian HistoryofEngland and Wales，Vol.VI，1750-1850，pp.1042-1043.關于價格參見GregoryClark，“ThePriceHistory ofEnglish Agriculture，1209-1914\"，ResearchinEconomicHistory，Vol.22（2004），pp.41-123.

表1所示，諾福克農業受黑死病（1348—1349年）的顯著影響，農業產值至1600年才恢復到1290年的水平。種植業受打擊更大，恢復更慢，產值至1700年才恢復至1290年的水平。諾福克農業產值在1600—1850年間快速增長3倍，其中17世紀的增長主要由畜牧業推動，18世紀及19世紀上半葉的增長主要由種植業推動。種植業始終占據諾福克農業的主導部分，畜牧業產值占比在1290年僅不足 10% ，其后持續增長至1700年略多于1/3，至1850年降至略多于1/4。

種植業和畜牧業構成農業

表2英國農業產值及其構成（1290—1850年）

種植業和畜牧業構成農業

資料來源：關于產量參見StephenBroadberryetal.，British EconomicGrowth，1270-1870，pp.98，112. 關于價格參見 Gregory Clark，“The PriceHistory of English Agriculture，1209-1914\"，Research in Economic History，Vol.22（2004），pp.41-123.

表2展示英國農業產值的長期趨勢與諾福克郡一致，在1600年前后，恢復至1290 年水平，在1600—1850年間的增長幅度超過諾福克，達到4.5倍；其畜牧業占比更高且有所增長，從1290年的1/3，增長至1850年的1/2。諾福克農業產值占英國之比從1290年的 7.1% ，上升至1370年的 8.9% ，反映出諾福克農業在黑死病后較強的韌性，其后占比有所回落，至1750年達到峰值 9.0% ，又迅速下降至1800年的 4.9% ，再保持至1850年的 4.6% 。由此表明諾福克郡作為英國農業領先地區的優勢地位在1290—1750年間長期保持，18世紀下半葉其領先優勢迅速消失。

二、土地生產率

以農業產值除以農業土地面積，可以計算出土地生產率。諾福克農業產值及農業土地面積的估算已在上節完成，英國農業產值也由布羅德伯利等人的數據算出，但他們未詳細展示各時期英國農業土地面積，因此需要進一步估算。最可靠的英國全境農業土地（包括耕地與牧場）面積數據出自1871年農業調查，達到英國總面積（32328331英畝）的 72.7% ，1290年至1871年間開墾的土地面積約為 1 386 000 英畝，據此可以推算出1290年的農業土地面積占比約為 68.4% ，再根據農業產值變化趨勢，大致估算各時期的比例，即可算出各時期英國農業土地面積。①

土地生產率估算結果如圖1所示。以1800年價格計，1290年諾福克每英畝產值為2.22英鎊，英國平均水平為1.33英鎊，為諾福克的 60% 。黑死病后二者均有較大幅度的下降，至1600年恢復1290年水平，其后呈加速增長之勢，1600—1850年間，諾福克增長2.5倍，英國則增長近4倍。1290—1700年，諾福克郡的土地生產率與英國整體保持基本一致的變化趨勢。1700—1750年，諾福克郡領先快速增長，1750—1800年又大幅回落。這一階段英國整體持續增長，至1800年基本追平諾福克郡。1800一1850年間，諾福克郡的土地生產率與英國整體持平，且同步高速增長。

圖11290—1850年諾福克和英國的土地生產率與勞動生產率②

需要注意的是1750—1800年間，諾福克郡的土地生產率（圖1）以及農業產值（表1）均有大幅下降，這是四圃制推廣過程中的階段性特征。四圃制常常被認為是推動諾福克乃至英國農業發展的重要因素，是“農業革命”的重要表現。①四圃制的貢獻在于蕪菁和三葉草均為優質飼草，且三葉草還能固氮，改良土壤肥力，提高谷物單位產量，如此則畜牧業和種植業緊密結合，二者均能有所發展。然而實現這一目標需要較長時間的試驗和推廣，并且四圃制下谷物單位產量的增長相對較快實現，而畜牧業因其重資產特性而增長較慢。從17世紀末蕪菁和三葉草被引進諾福克，到1800 年前后四圃制全面完成，大致以1750年為界經歷兩個階段。②第一階段為鄉紳的試驗階段，在1750年前后四圃制初步成型。這一階段的成就主要體現在1700—1750年間以谷物為主的種植業產值翻了一倍，推動農業產值和土地生產率大幅增長。第二階段是普遍推廣階段。四圃制全面實現，意味著谷物的種植面積從1700 年的 85% 左右劇烈下降至 50% 左右，因此即便谷物單位產量有所增長，但谷物產量和產值均大幅下降，而飼草種植面積增長對畜牧業的推動具有滯后性，并不能立即彌補種植業的下降，因此諾福克農業產值和土地生產率在1750—1800年間有所下降。經歷19世紀上半葉的調整，四圃制的作用逐漸顯現，表現為農業產值和土地生產率的上升，并超過1750年的水平。

三、勞動生產率

勞動生產率由農業產值除以農業勞動力得出。農業勞動力的估算可分兩步實現，其一，估算勞動力占人口的比例，結合人口數據，計算出勞動力數量;其二，估算農業勞動力的占比，計算農業勞動力數量。

英國人口數據已經有系統的估算。③英國勞動力占人口的比例，較為準確的估算是基于19世紀中葉人口統計數據得出的 43% 。布勞德伯利等人假設此比例適用于13 世紀至19 世紀。④本文假設該比例亦適用于1290—1850 年的諾福克郡。農業勞動力的占比，通常基于稅收、人口統計等數據構建的職業結構得出，布勞德伯利等人由此估算英國農業勞動力占比。③已有估算通常搜集遍布英國各地的數據，得出英國總體職業結構，而較少以郡為單位。①在此采取另一方法估算諾福克農業勞動力數量，即由總人口、城市人口及農村非農業人口估算農業人口，再結合 43% 的勞動力占比，即可算出農業勞動力。

諾福克郡總人口可由英國總人口和各郡人口占比推算得出。對比諾福克人口和英國人口，可以發現頗為驚人的現象。1290年，諾福克郡的人口密度高居全英第二，僅次于倫敦所在的米德爾塞克斯郡，遠超英國整體水平。③1348—1349 年黑死病及后續瘟疫導致諾福克人口銳減，1377年僅為1290年的 36% ，1524—1525年進一步降至 30% ，此后緩慢增長，速度遠低于全國水平，直到1851年才基本恢復至1290年水平。由此，諾福克人口占全國之比從1290年的 10.3% 持續下降至1851年的 2.7% 。諾福克與全國迥異的人口變遷趨勢，勢必直接影響農業勞動力的變化特征。

諾福克城市人口由三大城市及諸多小城鎮的人口估算得出，由此可以推算出鄉村人口。對諾福克城鄉人口分布的長期變化進一步觀察發現，與城市人口變化相比，在中世紀晚期，鄉村人口數量下降更為劇烈，恢復速度更為遲緩，且在近代早期始終維持在較低規模，直到1750—1850 年迎來較快增長。進一步考察鄉村人口中非農就業的比例以獲得農業就業比例，但相關數據僅零星存在于個別時段。在大多數情況下，不得不通過定性分析和間接量化數據進行估算。

鄉村非農人口主要由無地、少地的農民轉變而來，他們通過手工業、服務業等非農部門謀生。農村非農部門的繁榮程度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并影響非農人口規模。這些非農部門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滿足基本需求的行業，如面包房，其規模隨時間變化較小；

另一類則與城市經濟密切相關，應是農村非農就業潛在增長的主要去向。無論在中世紀還是近代早期，諾福克都擁有密集的城鎮與市場網絡。①城鎮周邊的村莊也會不同程度地參與城市經濟活動，最典型的案例是諾里奇周邊的北沃爾舍姆和沃斯特德等村莊，在16—17世紀深度參與紡織業生產。諾福克的城市工業在1750年左右達到頂峰，18世紀末陷人停滯，19 世紀初進一步衰退。③若假設城市經濟顯著影響鄉村非農就業，則鄉村非農人口規模呈現與城市人口規模相似的變化軌跡，結合鄉村非農人口與農業人口相對比例的若干基準數據，可以估算諾福克農業人口的長期變化。

根據法庭卷宗記載，1524—1525年諾福克約有 25% 的鄉村勞動力從事非農活動，1600年該比例約為 27% ④1831 年人口普查顯示農業人口占總人口比例近49% ，結合前文估算的城市和鄉村人口以及鄉村非農人口變化趨勢，可推算出近代早期的農業人口規模。至于中世紀時期諾福克的農業人口分布，雖無直接數據，但1381年英國農業勞動力比重已被估算為 57.2% 。③考慮到諾福克是中世紀英國的典型農業郡，可推測1377年該郡比重略高于全國平均水平（約 60% ），而1290年因人口壓力極高，該比例可能更低（約 55% ）。由此估算出農業人口后，再結合 43% 的勞動力占比，可以計算出農業勞動力。結果顯示，諾福克農業勞動力在1290年數量極高，達11.5萬人，至1525年下降至 32% ，僅3.6萬人，其后至1750年保持低位。1750—1850年間迅速增長，從3.9萬人激增至9.5萬人，但仍略低于1290年的水平。

以農業產值除以農業勞動力，即可計算出農業勞動生產率，英國和諾福克的長期勞動生產率變化如圖1所示。1290年諾福克每個勞動力的農業產值以1800年價格計，為18.4英鎊，英國則為26.3英鎊，諾福克勞動生產率為英國平均水平的 70% 。黑死病造成諾福克更大幅度的人口死亡，因此至1380年，諾福克勞動生產率增幅更大，超過英國。其后諾福克持續增長，特別是1600—1750年間增長迅速，自56.9英鎊迅速上升至137.0英鎊，其直接原因是土地生產率增長而勞動力規模保持低位基本不變。1750年的峰值相比1290年增長了7.4倍。其后因勞動力數量顯著增長，勞動生產率持續快速下降至1850年的67.2英鎊；英國則在經歷較長的緩慢增長和停滯后，在1700—1850年間迎來較快增長，自59.4英鎊增長至81.2英鎊，在19世紀上半葉超過諾福克。

結論

1290—1600年間，英國農業產值經歷了衰退和恢復過程，1600—1850年間呈現加速增長之勢。1750—1850年間，英國整體農業水平實現高速增長。英國的農業勞動生產率則呈現長期增長趨勢，其間，諾福克郡在進入17世紀后率先迅速增長，至1750年領先優勢達到峰值，而后英國農業的整體水平與諾福克郡齊頭并進。對英國1290—1850年農業長期發展評估為農業革命，圈地運動，乃至工業革命等重要議題提供了有力證據。總體而言，1600一1850年間，英國農業產值和土地生產率實現持續、加速增長，增長幅度高達3一4倍，同期勞動生產率也實現翻倍增長。這個階段農業的大幅加速增長，不論相較英國1600年以前，還是與同期歐洲大部分國家比較，無疑是革命性的，堪稱農業革命。①

1600—1850年間的土地生產率和勞動生產率加速增長，與15世紀后期至19世紀中葉的圈地運動息息相關。圈地運動推動莊園共同體時代的混合土地權利向排他性的私有土地權利的轉變，使土地成為一般商品，可以突破身份和莊園及村莊的界限，跨越社會群體和地區，實現流轉。該進程由起初的小規模自發運動，經17世紀中葉議會土地私有立法，再到18世紀中葉以來的議會圈地，至19世紀中葉，英國土地實現全面圈地和私有化。②土地私有化加快土地流轉，使土地向大農、鄉紳、大地產主手中集中，農場規模逐步擴大，至19 世紀中期，一二百英畝以上的大農場成為主流。③ 相較而言，一方面大農場更有充足資金和抗風險能力，改良土壤，探索改進農業技術，推動土地生產率增長——諾福克輪作制的誕生和推廣即是典型例證;另一方面，大農場更傾向于增加耕畜等，控制雇傭勞動力的投入，因而農業勞動力增長速度慢于人口增長，也慢于土地生產率的增長，農業勞動生產率得以增長。

英國農業革命的影響是巨大且深遠的，它不僅使農業人口生活水平有所提高，同時支持了總人口的大幅持續增長，推動著部分鄉村人口向城市、向非農產業轉移，促進了城市化和非農產業發展。英國總體經濟和人均收入在工業革命發生之前，已然實現快速增長。農業發展為工業革命的發生提供了基礎和契機。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對英國農業長期發展的評估高度依賴布羅德伯利等人的多種具體方法，其中一些方法具有一定的缺陷乃至爭議，近期最新研究已經就其中一些問題指出了修正方向，具體如下：

其一，農業產量數據所依據的史料性質差異造成難以修正的誤差。英國和諾福克農業產量數據主要出自四類史料，即中世紀莊園領主自營地賬簿，16—18世紀普通農民的遺產清單，18—19 世紀大農場賬簿，19 世紀的全國農業調查。①其中后三類史料基本能反映大部分土地的情況，而第一類的領主自營地僅占據全部土地的1/4，而占3/4 的農民土地以更多的單位勞動投入，③更精細的耕作方式，可能創造更高的土地生產率。哈徹爾即由此指出布勞德伯利等人的估算嚴重低估了中世紀的農業產值。④本文基于同類數據得出的諾福克農業產值也存在同樣問題。然而，有關農民土地農業產量的證據稀少且分散，故而很難對基于領主自營地產量數據的農業產值估算做出可靠的修正。

其二，既有職業結構和女性勞動參與率估算迎來挑戰和修正。這兩項數據的估算直接影響到對農業勞動力數量和勞動生產率的估算。既有對中世紀中晚期和近代早期的職業結構估算所依據的主要是稅收、人口登記等史料中包含的職業信息，而這類史料以成年男性為主體，對女性的職業和勞動參與率信息高度依賴19世紀更為系統的人口調查，即便如此，19世紀的數據依然忽略大量女性的經濟活動。近年一批學者從各個角度試圖挖掘、還原女性的經濟活動和貢獻。③其中惠特爾的最新研究有望修正職業結構和女性勞動參與率。惠特爾從多種法庭記錄中搜集到近萬條1500—1700年的工作任務（worktasks）數據，發現實際勞動分工的復雜性和多樣性超出一般職業結構估算對職業類型的界定，例如近代早期數量龐大的仆工（servant）通常被界定為服務業職業，但其實際工作大量涉及農業，此類界定誤差會導致對勞動力分布結構的誤判。依據惠特爾的估算，布羅德伯利等人估算的17世紀的農業勞動力占比很可能過低。？惠特爾估算的女性勞動力的占比為 44% ，因此認為布羅德伯利等人估算的 30% 過低，勞動力總體規模也因此被低估。此外，女性的勞動參與率很可能也并非長期保持不變，而很可能隨著勞動力市場需求而變動。①在成年勞動力之外，兒童也曾普遍參與勞動，但其重要性尚無系統數據揭示。②以上研究有望更新職業結構和勞動力參與率估算，但到目前為止，最新成果尚且無法全面、準確地更新估算，故本文仍采取布羅德伯利等人的估算。

其三，選取不同的勞動力單位將導致農業勞動生產率趨勢大不相同。由于農業生產通常以年為周期，農業勞動力的單位通常為“人／年”，本文即采用此單位，由此計算出的勞動生產率即指每人每年的農業產值，單位為“英鎊／人/年”。然而自中世紀至19世紀中葉，勞動力的年工作天數發生過兩次重大變化。其一，黑死病后人口大量死亡，經濟普遍衰退，勞動力年工作天數大幅度縮減；其二，16世紀宗教改革后，以英國、尼德蘭為代表的新教國家廢除了諸多宗教節日，據德弗里斯的估算，由此勞動力年工作天數增長了 20% 左右，從250—260天增長至300—310天。③哈姆弗里斯搜集大量英國勞工的長工年工資和短工日工資數據，并將二者相除，可以大致算出年工作天數，結果顯示14世紀下半葉年工作天數顯著下降，而17世紀至19世紀中葉持續增長。④這兩組估算中，德弗雷斯的估算表示勞動力供給，哈姆弗里斯的估算比較接近實際情況，相比前者，其年工作天數增長表現出一定滯后性。基本可以斷定，二人估計的勞動力年工作天數變化趨勢是可靠的。然而，不同勞動者的年勞動天數可能差異很大，在實際農業勞動力雇傭過程中，雇主往往采取長工和農忙時節的臨時短工相結合的方式，后者的工作天數以及二者的組合比例，難以準確估計，因此尚不能準確估計農業勞動力總工作天數。因此本文仍保持以每人每年的農業產值作為農業勞動生產率的單位，需要牢記于心的是由此得出的近代早期的農業勞動生產率增長，有年勞動天數增多的貢獻，此亦德弗雷斯所說的“勤勞革命”的內涵之一。

本文作者曹君豪，荷蘭烏特勒支大學歷史與藝術史系博士研究生。3512BSUtrecht，NL

（責任編輯任世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