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國家形成視域下陪審團研究新探

當今英美法系的陪審團（jury）①或陪審制源自日耳曼部落的原始民主傳統，塔西陀曾記述日耳曼人從人民中選出陪審者作為長官的顧問，到各部落和村莊里處理訴訟事件。①中世紀早期，西歐各國繼承了這一傳統，將陪審團作為國王征稅調查和維護社會治安的行政管理工具，因此梅特蘭說，陪審團不是英國獨有的制度。②中世紀中晚期，在中央集權國家形成的過程中，西歐國家的陪審團經歷了不同命運：在大陸國家逐漸衰落，唯獨在英國被發揚光大，在各種不同的權力機構中扮演著多方面的重要角色。中世紀晚期以來，人們多從法律制度和中央集權的司法工具的角度研究陪審團問題③，而對其在國家形成過程中所扮演的多重角色，及其對英國社會獨特發展道路的影響缺乏系統深人的研究。

詹姆斯·馬斯切爾的《中世紀英國的陪審團、國家與社會》④（以下簡稱《陪審團》）一書充分體現了作者與以往陪審團研究不同的新探索。簡單說，作者沒有僅僅將陪審團作為單一的司法審判形式或中央政府的集權工具，而是將其置于中世紀中期英國國家形成的視域下，檢視中央政府和普通法系統所使用的調查、指控、不動產權益占有之訴和刑事審判這四種形式的陪審團。特別討論了它們與包括中等農民以上的英國社會各階層的緊密合作與互動，將其視為國家治理中官民共治以減少官民對抗的關鍵性制度。通過把日耳曼部落的原始民主傳統發展為與議會并行的中世紀民主制度，避免了西歐大多數國家在國家形成時期由于更多或單純依賴官僚制和職業法官制所導致的社會反抗。令人遺憾的是，這本書出版后的十幾年間在英語世界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反響寥寥，我國學者也鮮少談及，頗有遺珠之憾。筆者之前對馬斯切爾的中世紀英國商業化研究有所了解，也一直感興趣中世紀英國的法律制度問題，因而借此書中譯本出版之際，特撰此文向讀者推薦。鑒于該書的選題立意與作者以往的研究既有聯系又有區別，以下擬先介紹馬斯切爾的學術經歷，然后再分別論述這本書的內容旨趣與理論價值。

一、從社會經濟史到法律史

馬斯切爾出生于加拿大，1979—1983年在西安大略大學歷史系讀本科，1984—1987年在多倫多大學的“宗座中世紀研究所”（PontificalInstituteofMedievalStudies）讀碩士研究生，1985—1990年繼續在此攻讀博士學位。1989—1990年，馬斯切爾擔任加拿大安大略省漢密爾頓市麥克馬斯特大學歷史系客座講師。1991年，他前往美國新澤西州立羅格斯大學（RutgersUniversity）任教，2009 年晉升為歷史學教授，歷任歷史系副系主任、系主任，2012年至今一直擔任文理學院執行副院長。馬斯切爾擅長英國中世紀社會經濟史與法律史，主要關注市場與貿易史、農民社會的性質，以及中央政府與地方共同體之間的關系，代表作有《農民、商人和市場：中世紀英國的內陸貿易（1150—1350）》①（以下簡稱《農民》）和《陪審團》。馬斯切爾曾榮獲1997—1998年格羅斯大學董事會頒發的學術卓越研究基金，2004年獲得文理學院教學獎。此外，他還是美國歷史學會、美國中世紀學會、卷宗學會、塞爾登學會、北美英國研究會等多個學術團體的會員。

馬斯切爾的學術生涯始于多倫多大學，該校是加拿大中世紀史研究的重鎮。1929年在這里創建的多倫多宗座中世紀研究所與法國年鑒學派同庚，著名中世紀社會史學家J.A.拉夫蒂斯（J.A.Raftis）曾供職于此。拉夫蒂斯起初從事中世紀拉姆齊修道院地產史研究，后借鑒加拿大史學家格拉斯夫婦以及美國社會史學家霍曼斯的開拓性工作②，轉向中世紀村莊和農民研究。拉夫蒂斯在研究生的研討課上經常提及霍曼斯的著作，顯然這本書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指導了十幾篇博士學位論文，其中大多數是對拉姆齊修道院領地內村莊的地方性研究。這些研究采用了拉夫蒂斯開發的研究方法，利用莊園法庭記錄來重構村民及其家庭的職業生涯，在20世紀六十七年代形成“多倫多學派”（TorontoSchool）。拉夫蒂斯及其同事“發表了許多基于莊園法庭記錄的研究。在這些研究中，他們證明對法庭記錄中可用數據的系統和定量分析為農民研究開辟了新的視野”。③不僅如此，拉夫蒂斯的中世紀社會史研究還擴展到小城鎮史，出版了《英國中世紀晚期的一個小城鎮：戈德曼徹斯特， 1278-1400?^④ 。該書成為20世紀八九十年代興起的“商業化理論\"（theoryofcommercialization）的重要文獻之一。③商業化理論重視市場的作用，強調城市化、貨幣化和專業化對中世紀經濟進步的促進作用，主張“貿易擴張以及城鎮、工業發展不僅創造了更多的就業機會，有助于吸收鄉村的剩余勞動力，而且可以刺激生產者的積極性，促進生產的專業化和勞動分工，并降低生產成本與交易成本，從而促進生產率的提升”。概而言之，商業化理論體現了一種“新中世紀觀”，“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解釋中世紀中晚期歷史的新途徑，它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吸引了研究者，并在21世紀持續發展”①。

作為拉夫蒂斯指導的博士，馬斯切爾深受導師上述中世紀史研究方法的影響。《農民》一書以他的博士學位論文為基礎寫成。他在該書“致謝”中飽含深情地寫道：“安布羅斯·拉夫蒂斯不但介紹給我中世紀社會史的史料和文獻，還為我博士期間的研究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和友好的指導。我深為感激，尤其是他讓我相信，創造力和想象力是歷史學家寫作的核心。”①正是這種對創造力和想象力的執著，促使馬斯切爾將社會史和商業化研究融為一體，形成了社會經濟史的研究路徑。社會經濟史將農民視為歷史的創造者。與“新人口論”和“階級斗爭模式”相比，該路徑更強調謀利型的市場活動是富裕農民成功的關鍵因素，對農民社會的性質做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回答。由此，《農民》一書成為馬斯切爾社會經濟史研究的成名作和代表作，與布里特內爾的《1000—1500 年英國社會的商業化》②一起，被視為商業化理論研究中最具代表性的文獻。③

《農民》的成功亦得益于馬斯切爾在史料上另辟蹊徑。布里特內爾對此評價說，馬斯切爾此著的突出優點在于有效利用了大量未被重視的資料。對地方貿易感興趣的歷史學家大多以莊園記錄為一手史料。馬斯切爾有所不同，主要采用與城鎮和王室行政有關的史料，其理由是只有這些資料才能恰當地體現農民的市場活動。他利用稅收評估來衡量內陸貿易的構成，利用王室法庭案卷分析市場權的糾紛，利用“九分之一稅調查”（inquisitiones nonarum）評估商業財富的分布，利用馬歇爾西亞（監獄）賬目（Marshalseaaccounts）確定重要的市場，利用郡長賬目（sheriffs’account）評估運輸系統。這種自上而下的史料搜集和解讀路徑，為商業活動和市場相關的研究提供了一些頗有價值的新證據。④

正是從這些來自上層建筑的多樣化史料中，馬斯切爾發現了中世紀英國法律和國家權力運行的重要特征，為下一階段研究方向的調整奠定了基礎。正如他所回憶的那樣：“當我寫作我的第一本關于中世紀市場的著作時，我意識到這個主題的許多最佳史料都來自有關交易費、市場特許經營權、貿易權等方面的法律糾紛。這些爭議經常導致陪審團作出裁決，并讓我對陪審團成員以及他們的出身背景如何影響他們的決定感到疑惑。我開始意識到，以前關于陪審團的研究幾乎完全基于正式的法律文本、評論和規范性文獻，而沒有對陪審團在地方層面如何運作進行任何有意義的思考。我意識到，通過將我的多倫多學派相關的學術背景與這個主題相結合，我可以為我們理解陪審團的發展和運作做出有意義的貢獻。”③

二、《陪審團》的內容旨趣

進入新世紀，馬斯切爾將研究重心從社會經濟史轉向法律史，具體說是從農民的市場活動轉向中央政府與地方共同體之間的關系。那么，馬斯切爾為什么要選擇專業性很強的法律史作為自己的新研究領域呢？對此，他在《陪審團》一書的“引言”中解釋說，他最初的目標是撰寫中世紀英國國家的形成過程，主要集中于1347年至1349年英國黑死病暴發以前。因為早在12和13世紀，英國在構建國家機器方面就領先于歐洲大陸國家，以至于像“早熟的”和“先進的”這樣的詞語常被用來形容其早期的政治發展。馬斯切爾計劃研究的主要問題是，在早期國家形成的過程中地方如何參與其中？那些卷人國家權力體系的人們又是如何回應這一新興政治環境的？①要回答這些問題，陪審團無疑成為最好的切入點。因為“在中世紀的英國，與當時歐洲大多數地區一樣，國家權力最為直接且持續地通過法庭的運作為民眾所感知，而非僅依賴稅務評估員、征兵員和行政人員的工作”。不過，中世紀英國普通法法庭的運作乃至相當數量的中央政府的行政管理工作，主要依靠由法律外行人士（lay people）組成的具有義務性質的陪審團，而非像大多數歐陸國家那樣依靠職業化的法官隊伍和官僚階層，因而原計劃的關于國家形成的政治史研究便順理成章地轉變為以陪審團為核心的法律史研究。

馬斯切爾對陪審團的研究有兩個顯著特點。其一，聚焦于中央政府使用的陪審團。中世紀英國的陪審團分屬于不同的權力來源，如中央政府或普通法法庭，郡、百戶區和城市等地方法庭，市場、市集和貿易中心等商事法庭（該系統的陪審團可能最初引發了馬斯切爾的“疑惑”），還有莊園法庭等領主私人法庭。該書圍繞中央政府所轄陪審團形式和陪審員義務展開，其他權力來源的陪審團則不在討論范圍之內。其二，側重于不同形式陪審團運行時中央與地方的合作。中世紀英國的陪審團形式是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其繁復程度甚至不亞于地產制度。中世紀英國中央政府使用多種形式的陪審團，例如調查陪審團、指控陪審團、不動產權益占有之訴陪審團和刑事審判陪審團。為了使用王室控制下的各種形式的陪審團，王室官員與作為法律外行人士的地方各階層的陪審員需要密切合作。也就是說，盡管陪審團是國家行使權力的工具，但離不開社會各階層的密切配合，這正是《陪審團》書名中將陪審團、國家、社會三個詞語并置的用意所在。

該書共分為五章，按內容旨趣又可以大致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包括第1、2兩章，探討了1066年至1400年期間中央政府使用的各種陪審團形式，反映了國家權力在搜集信息、指控違法犯罪行為、恢復不動產的占有權和打擊刑事犯罪方面的擴張范圍。其中第1章考察了用于行政和政府目的的“宣誓調查”（sworninquest）或稱“調查陪審團\"（inquest jury）的起源，并探討了從1066年到14世紀末及之后其持續且不斷擴大的使用情況。調查陪審團產生于中世紀，旨在完成臨時性的調查工作，由王室官員召集當地居民宣誓回答一些問題。調查陪審團不具備司法性質，而是王室用以了解和搜集地方信息來推動行政管理。調查陪審團最早見于加洛林王朝、盎格魯撒克遜時期和諾曼底公國，但大規模和頻繁使用卻是在諾曼征服后的英國，常用于“封臣死后調查”“關于特定損害的調查”和“雜項調查”時的信息搜集工作，使用數量極其龐大。以檔案保存較為完整的愛德華三世治下的前10年（1227—1336）為例，陪審團共參與了600余次雜項調查、1100余次特定損害調查以及1600余次封臣死后調查，總計超過3300次。當時英國共有39個郡，3300次相當于每個郡每年平均舉行八九次調查。如果考慮檔案遺失等因素，實際調查數量甚至要翻倍。調查陪審團以往很少被作為陪審團的一種特定形式來研究，因此這一章成為國家陪審團形式研究的亮點。第2章考察了在普通法法庭訴訟過程中經常使用的陪審團形式，涵蓋了負責報告犯罪行為的“指控陪審團”（presentment jury）。這些陪審團自12世紀中葉起就被要求回答各種問題或填寫調查問卷，這些答復并不必然導致對被指控者的正式審判。此外，該章還涵蓋了自12世紀末期起，通過一種特殊的民事訴訟程序解決地方地產糾紛時使用的“不動產權益占有之訴陪審團\"（possessoryassize jury），以及僅在1218 年之后才開始經常使用的裁定被告有罪與否的“刑事審判陪審團”（criminaltrial jury）。盡管學術界對上述陪審團形式已有較多的研究，但作者對國家使用陪審團形式的全面且深人的研究仍具有積極意義。

該書的后一部分包括第3至5章，探討了陪審團的挑選問題以及參與陪審團的人選情況，體現了中央集權化過程中國家和地方的合作，無論從篇幅和內容上看都是該書的重點。其中第3章探討了確保陪審員（juror）出庭的機制：包括郡長（sheriff）和百戶長（bailiff）在組建陪審團名單時所起的作用，在不同共同體（如猶太人與基督徒、外國人和本國人）之間的訴訟中“混合”陪審團的重要性，以及為確保陪審團的公正和公平而采用的其他機制，例如在審判陪審團中根據當事人的同意選擇陪審員，以及對個別陪審員進行的質疑。第4章探討了“由自由且守法之男性”組成陪審團這一王室指令的重要性：除少數例外情況（如對強奸或懷孕案件的鑒定），女性通常被排除在陪審團服役之外；“守法”的各種可能含義，“自由”究竟意味著什么，以及這是否意味著農奴也被排除在國家的所有陪審團服役之外。作者對后一個問題的回答是否定的，主張盡管農奴會以自己的法律身份不適宜擔任陪審員為由拒絕擔任普通法法庭的陪審員，但普通法法庭在自由人不足的情況下，并不能完全拒絕農奴擔任陪審員或與自由人組成混合陪審團。馬斯切爾還探討了強制規定費身體服役所需最低收入水平的法定規則，例如擔任陪審員的自由人是土地年收人不少于40先令（2英鎊）的人（通常為農民精英），而實際最低標準更可能是年收入20先令的普通自由農民，這意味著更多農民都有資格成為國家使用的陪審員。第5章研究了少數可用于揭示1300年前后各類陪審團所使用陪審員身份的證據：1279年的《百戶區案卷》或詳細的地方世俗贊助金提供了陪審員的收人和身份信息，表明中世紀中央政府使用的陪審員并非以往所認為的均是鄉紳以上階層；相反，陪審員通常由不同社會階層的成員共同組成，甚至那些僅具中等財富的自由農民也廣泛參與了陪審團。

三、陪審團研究的理論價值

從以上對《陪審團》一書內容旨趣的概述、分析中可知，馬斯切爾沒有簡單將陪審團作為一種司法判決制度。他一方面細致研究多種陪審團的形式及陪審員的義務；另一方面將其置于國家形成和國家與地方互動的架構中，加以動態考察。這正是該書相比其他關于中世紀英國陪審團的研究著作所具有的鮮明特色和獨特價值。該書出版后，牛津大學法律史學家保羅·布蘭德給予高度評價：

長期以來，英國陪審團的早期歷史一直是研究法律史、制度史和政治史的歷史學家們感興趣的課題。馬斯切爾的著作一方面是對早期學術的綜合，但另一方面，它本身也是一部原創作品，對現有文獻進行了真正的補充。馬斯切爾對陪審團的興趣源自于他認為陪審團是英國國家形成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組織，因為它通過某種方式讓相對較多的社會各階層的人，包括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參與到與中央政府權力和機構的合作與對話中盡管該書并非出自一位對當時英國法律體系有著深厚了解的法律史學家之手，亦非畢生鉆研中世紀陪審團的成果，但它仍然具有實用價值。鑒于缺乏基于更廣泛原始資料的更全面的現代研究，該書仍將是研究英國中世紀陪審制的最佳綜合性著作。①

上述評價無疑是公允的，筆者再從其他角度談談該書的價值。如同商業化理論一樣，法律史是解讀中世紀英國歷史發展的另一個有效途徑，反映了西方學術界對中世紀英國是否發展和如何發展問題的不懈探索，也有助于進一步反思英國原生性現代化的起源。回顧以往的學術史不難發現，在過去幾個世紀中，西方學者對中世紀的評價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自文藝復興以來直至20世紀中期，主流觀點大多主張中世紀是“黑暗”“落后”的，不少學者認為人口壓力和領主剝削導致中世紀經濟危機和農民貧困。20世紀晚期以來，經濟社會史和商業化理論強調市場對中世紀經濟社會發展的巨大推動作用，描繪了一幅與新人口論和階級斗爭模式截然不同的中世紀蓬勃發展的圖畫。那么，中世紀中期以來經濟社會長足發展的原因僅是商業化所致，還是另有原因？因為商業化所涵蓋的城市化、貨幣化和專業化在西歐乃至世界其他國家也曾不同程度地出現過，但并未導致英國那樣的歷史轉型和啟動原生性的現代化。從這個意義上說，馬斯切爾從商業化轉向法律史研究，并從國家形成角度聚焦于陪審團這一關鍵性制度，是極有見地的，有助于多角度地觀察和解釋中世紀英國歷史的獨特性。

中世紀英國歷史的獨特性確實是存在的，馬斯切爾在該書中也有許多提示。他指出，一般認為，國家形成過程意味著加征賦稅和對生活和資源更多的控制，這個代價主要由農民和其他社會地位較低的人來承擔，并在這些人中引發了強烈的反抗情緒。然而，馬斯切爾在對比英國和歐洲大陸的國家形成過程時卻發現事實并非全部如此，實際上，“將國家發展與農民的不滿直接聯系的模式，對瘟疫前的英國而言，并不完全適用。當然，反對和抵抗確實存在。盡管英國在12世紀和13世紀的國家形成過程相對迅速且影響深遠，但暴力和政治混亂的程度卻遠低于歐洲其他地區。金雀花王朝初期中央集權政府的建立，的確引發了政治精英的抗議和抵制，但與其他歐洲地區不同，英國在國家快速形成時期并未爆發大規模的社會叛亂。英國和其他歐洲國家之間的這種差異，是一個值得深人研究的重要問題。為什么在歐洲的某些地區，早期國家的形成能夠如此順利推進，卻未引發持續的敵對、反抗與暴亂？”①馬斯切爾認為，答案只能通過直接研究國家官員與地方社會之間的互動來揭示，其中包括農民、工匠以及其他即便在地方層面也不屬于任何政治精英的群體。

從制度層面說，這種互動在13世紀以降西歐各國代議制的形成中已經逐漸顯現，但更廣泛和更經常的互動卻來自陪審團，而后者在西歐各國的發展卻并不平衡。馬斯切爾注意到，中世紀英國是西歐使用陪審團最廣泛和最頻繁的國家，類似的發展還見于少數西北歐國家或地區，例如中世紀斯堪的納維亞同樣設有調查陪審團和審判陪審團，13世紀諾曼底的權益占有之訴陪審團在解決財產糾紛中也扮演了核心角色。“然而，英國是唯一一個將陪審團置于法律與行政體系核心的國家。”作者注意到，在其他地區，陪審團制度并未展現出英國所擁有的活力和延續性。唯一的例外是蘇格蘭，其在兩國政治關系融洽時大量借鑒了英國的制度形式，使陪審團程序在其法律與行政體系中占據了重要地位。這一現象反映出英國與歐洲大陸在國家建構過程中所經歷的不同發展路徑。

應該說，許多學者也注意到陪審團在西歐國家發展上的差異。例如，比利時根特大學中世紀史和法律史學家卡內岡在1973年出版的著作中指出，中世紀早期西歐許多國家都使用過某些形式的陪審團。“12世紀及后來的世紀里，陪審程序的一些變體還曾運用于諸如瑞典、低地國家和法國北部等地，但在大陸，它遲早要讓位于學理型的羅馬－教會法訴訟程序，在此陪審團并無立足之地。大陸那些博學的法律學家們對于所謂的‘民眾的聲音’只有鄙視。”③2015年，英國資深大律師、劍橋大學塞爾溫學院研究員哈利·波特在分析中世紀英國陪審團誕生的意義時也指出，英國從此走上了一條與歐洲其他國家截然不同的道路，它們之間的區別深刻而廣泛。這里沒有強力的審訊，不依賴酷刑，沒有強迫自證其罪，國家不控制案件的結果；相反，它依靠從證人處獲得的證據，由同儕對問題作出裁決。這套體系適應性強，身段柔軟，并具有匿名等諸多好處。到了14世紀，陪審團的裁決必須獲得全體成員的一致意見才能成立。15 世紀，法律問題和事實問題、法官和陪審員的角色獲得了進一步的區分。④波特在這里雖然主要討論了審判陪審團，但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英國陪審制的獨特性和優越性。

中世紀英國中央政府為行政和司法目的所使用的陪審團介于官民之間，充當了官民之間矛盾沖突的緩沖層，減輕了國家形成中的社會反抗。與此同時，如同中世紀的議會一樣，陪審團也是中世紀民主政治發展的重要形式，通過一定程度的官民共治，促使國家的形成走上了一條與現代政治文明相契合的發展道路。布萊克在《現代化的動力》中認為，現代化是傳統社會轉變為現代社會的過程，對西歐各國而言，傳統體制就是中世紀的那些體制，現代性對傳統體制的挑戰發生于12世紀至18世紀。①布萊克將政治作為現代化的重要動力之一，因為政府政策和法律對經濟、社會乃至思想文化無不發生決定性影響。從英國國家形成來說，政治現代化起源于諾曼征服后封建制度的確立和國家行政、司法制度的中央集權化。由于英國的中央集權化建立在剛剛確立的封建制的基礎上，缺少官僚制和職業法官制的依托，因而國家在行政和司法制度的中央集權化中廣泛且經常依賴與社會各階層的合作，將古日耳曼人的陪審制發揚光大，成為與官僚制和職業法官制互補并制衡它們的重要力量。英國的陪審團先于議會出現，標志著中世紀民主政治進步邁出了至關重要的第一步，并為商業化及其他經濟社會和思想文化的發展提供了空前廣闊的空間。而西歐大陸的中央集權化是在封建制度確立幾個世紀后開始的，歷史條件與英國不可同日而語。隨著12世紀的文藝復興，意大利和法國率先建立起大學。法學院放棄了教授日耳曼習慣法，只培養熟悉教會法和羅馬法的專業人才，使之成為教宗和國王實行中央集權化依賴的主要力量。由此，西歐大陸在國家形成中深受羅馬法復興的影響，建立起官僚階層和職業法官主導的行政司法制度，而非專業和義務性的陪審團被無情拋棄。這種官府獨治的中央集權體制使民眾從國家機器的互補和制衡力量淪為被奴役的對象，導致了較多的官民沖突，在中世紀政治現代化上與英國官民共治的國家治理方式漸行漸遠，并最終無緣于原生性的現代化。

結語

法律專業化曾被馬克斯·韋伯視為西方文明的獨特性之一。盡管法律專業化相比于行政與司法不分或以行政包辦司法具有一定的優越性，但它卻不能自動帶來公平正義。這里的關鍵在于誰來制衡職業法官。中世紀英國國家形成過程伴隨著法律的專業化，職業法官不僅沒有取代陪審團，相反，陪審團還獲得了比古日耳曼時期和中世紀早期更廣、更大的權力。英國的獨特發展道路來自其國家形成時期官民力量的對比，封建制度確立后相對弱小的官僚階層和非專業的法官隊伍只能通過與社會各階層的合作來推動中央集權國家的建立。馬斯切爾的研究價值即在于揭示了英國這種建立在陪審團制度基礎上的獨特的國家形成道路。通過閱讀馬斯切爾這部將中世紀英國法律史和社會經濟史相互融合的著作，了解在中央政府行政司法系統下陪審團這種官民共治的政治法律制度及其運作情況，可以全面認識英國原生性現代化的啟動條件。

本文作者徐浩，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北京100872

（責任編輯 張夫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