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都鐸王朝的邊境治理原則

英吉利海峽東邊最窄處是多佛爾海峽，也叫加來海峽，多佛爾在不列顛島一側，加來在歐洲大陸。被英格蘭占領前，在封土封臣體系內，加來先后歸屬弗蘭德爾伯爵、布倫伯爵、阿圖瓦伯爵以及法蘭西王室。①英法百年戰爭的第一階段，愛德華三世從英法爭霸、王國周邊海洋安全以及羊毛貿易等方面綜合考慮，傾注巨大的財力和人力，耗時近一年奪取了加來。這在以“游擊戰”為主的百年戰爭中實屬罕見，凸顯英王對加來的重視。為有效控制加來，英格蘭又攻占了加來城周邊的軍事城堡及附屬區②。這些地方共同組成了加來邊境（Pale），成為一處特殊的“英格蘭王國的土地”（1347—1558年）。

從安茹王朝到都鐸王朝，英格蘭一直努力將加來變為王國共同體的有機組成部分。為此，1536年都鐸議會頒布了《加來法》，旨在確保位于歐洲大陸的加來地區歸屬英格蘭。盡管后來加來重新歸屬法蘭西，但是，《加來法》體現的邊境治理原則成為英國民族國家形成的一個標志。國外學界比較重視加來地區及《加來法》的研究①，國內學者關注不多②。本文以《加來法》為切人點，探討都鐸王朝的邊疆治理原則，以補充我們對英格蘭民族國家形成的認知。

一、加來的治理與《加來法》出臺

英格蘭從確立擁有加來的合法性，促使加來英格蘭化兩個層面，努力加強對加來的統治。第一個層面的問題在占領加來初期就解決了，第二個層面目標的實現則經歷了持續的漸進過程，還以《加來法》強化治理，促使加來英格蘭化。

通過簽訂和約，英格蘭確定了擁有加來的合法性。14世紀，西歐王國之間彼此接受以戰爭奪取他國土地，但合法性需經和談協商，以簽訂和約的方式確認。事實上，戰爭與和談貫穿于英法百年戰爭。1360年，英格蘭與法蘭西簽訂《布雷蒂尼和約》（TheTreatyofBretigni）和《加來和約》（TheTreatyofCalais），愛德華三世以放棄法王王位權、放棄布列塔尼和佛蘭德爾的最高宗主權（suzerainty）為條件，換取阿基坦（Aquitaine）和加來邊境的完全治理權（full sovereignty）③。藉此，英格蘭向包括法蘭西在內的“國際社會”宣告，英格蘭可以合法治理加來，而且英王領有加來，無需向法王行封臣禮，④也就避免了法蘭西因王位更替再提出加來歸屬問題。和約是英格蘭統治加來的“國際法”依據，關系到加來英格蘭化的合法性。

實際上奪取加來之初，愛德華三世就不像統治其他大陸領地，僅要求當地貴族宣誓效忠，而是派駐官員直接管理，著手將加來英格蘭化。擁有了完全治理權后，加來變為英格蘭國王的領地（dominion），領主身份更便于英格蘭國王對加來的直接管理。首先要改變加來居民的“國別”屬性，以保證英格蘭人口的數量優勢。英法百年戰爭之前，西歐民族觀念已萌生，并影響著當時的政治活動。典型事例就是法蘭西貴族拒絕英王愛德華三世繼承法國王位。在英格蘭，王國頒布的法令經常使用“外來人”一詞。經營羊毛出口的外來商人，比本國商人要繳納更多賦稅①。王室政府也意識到“本王國的人”與“外來人”對王國的忠誠度有差別。王室政府認識到，英格蘭人口在邊界重鎮占據居民主體的重要性，而奪取加來的艱辛過程又刺激了英格蘭采取強有力的措施。

愛德華三世圍困加來城近一年才占領此地。他對當地居民不乏“恨”意，于是驅趕了大部分原住民②，然后，設法招攬英格蘭人遷入加來。受王室政府優惠條件的吸引，英格蘭皮革工人、絲綢商、職員、金匠、鎖匠、酒商（vintner）和酒店老板（taverner）等各行業的人來到加來謀生，成為加來的首批英格蘭市民。③此后，隨著加來軍事要塞功能的完善和貿易集中地落戶于此，契約兵與軍事技術人員、貿易集中地商人（stapler）也成為加來居民。他們不僅改變了加來居民的“國別”屬性，還使英語成為交流的語言工具。

英格蘭占領加來后變更了加來城的法規。愛德華三世允諾保留加來領主阿圖瓦公爵的習慣法，但因居民國別屬性的改變，原習慣法使用的范圍受限，涉及財產、重罪等大案件要依據英格蘭習慣法審判。王室派駐加來的軍事長官擁有審判權。商業活動要遵循商法。羊毛貿易糾紛由來自英格蘭貿易集中地公司的會長和警役審理。15世紀，加來進一步融人了英格蘭的法律體系，案件可上訴威斯敏斯特大法官法院④，樞密院也會質詢加來的裁決，國王法庭也會對加來市長發出糾錯令狀。

英格蘭還變更了加來教區的歸屬。在中古歐洲，每個王國基本都是一個大教區。歸屬英格蘭之前，加來屬于法蘭西阿圖瓦的特魯瓦內（Terouanne）主教區。當時教會還肩負管理婚姻、繼承、信仰等多方面的社會職責，如若一直處于法蘭西的教會體系，不利于英格蘭在加來的統治。1360年簽訂的《加來和約》明確了英王有提名加來神職人員的權利③。提名權不僅為英王帶來經濟收人，還可通過提名神職人員影響加來的宗教活動。但和約未改變加來教區的歸屬，教會體系還與法蘭西有關聯。

1379 年，英格蘭趁教會大分裂③之際，說服羅馬教宗烏爾班六世，批準加來劃歸英格蘭坎特伯雷教區。歸屬坎特伯雷大教區后，加來的宗教事務就在英王的掌控之下。亨利五世（1413—1422）將提名權委托給坎特伯雷大主教。此后，坎特伯雷大主教派出的神職人員一直行使加來的宗教權，保障了加來的大部分神職人員為英格蘭人。國王還贊助加來的教會機構，并形成定制。至此，除了部分教會地產還與法蘭西教會有聯系外，加來界內的教會機構基本英格蘭化了。

都鐸王朝統治之前，相較與英格蘭接壤的威爾士等“邊境地區”①（frontier），加來在諸多方面的英格蘭化程度已經很高了。

都鐸統治者出于戰略考慮，非常重視加來的治理和安全。都鐸王朝首君，亨利七世（1485—1509）曾派人調查加來的財政價值狀況。亨利八世在大陸的幾次軍事行動，都有鞏固加來安全的考量。然而，由于英法爭霸形勢變化，英格蘭在加來的治理出現了問題，《加來法》應然而出。

16世紀20年代，加來邊境已縮減為120平方英里左右的狹長地域，包括加來城，以及圭尼斯和哈姆斯（Hammes）等軍事要塞。②從外部的“國際”局勢來看，加來基本被法王勢力包圍了。隨著英法百年戰爭接近尾聲，英格蘭在大陸的封地與領地基本喪失殆盡，僅保留了加來和幾處散落在諾曼底沿岸的海峽孤島（channelislands）。雖然亨利八世奪取了圖爾奈（Tournai，1513-1519），但它與加來不接壤，且占領時間短暫，無法有效緩解加來的軍事壓力。加來官員卷入蘭徹斯特與約克家族爭奪王位的玫瑰戰爭（1455一1485年），又進一步危及英格蘭在加來的統治。因此，保證加來官員效忠都鐸王室成為緊迫問題。

這時加來在多種因素的壓力下，貿易集中地衰落了③，對加來的房屋租賃、修繕、維護和軍費供應都產生了嚴重的負面影響。都鐸王室擔憂加來人口的“國別”結構會發生逆轉。盡管王室政府給出了一些優惠條件，吸引英格蘭人到加來服役。④1512年，王室政府頒布詔令（Proclamation）宣布，本土英格蘭人和加來人婚后所生的孩子為“模范英國人（good English）”③，享有“公民”待遇。這也是為了鼓勵英格蘭人在加來長久居住。但是，貿易集中地的衰落減少了謀生機會，原本就大量存在非英格蘭籍軍事人員？，加來的英格蘭人口比例遠遠沒有達到王室政府預期。

加來的內憂外患，使英格蘭治理加來雪上加霜，除了要應對軍費等常年存在的難題①，官員監管、居民的“國籍”結構、士兵的管理、宗教、法律、軍事工事、房屋修繕、日常生活供給等問題日漸突出。王室政府多次派遣官員到加來調查，尋求解決之路。1531年，王室政府在調研基礎上，制定了管理加來日常事務的法規（ordinance）。1535年，王室政府又組建了以威廉·菲茲威廉（WilliamFitzwilliam）為首的五人委員會，負責調查加來官員履職、人口、士兵數量、防衛設施、貿易、宗教、國王地產收益和日常供給等情況。威廉·菲茲威廉深得亨利八世和首席國務大臣克倫威爾的信任，并多年擔任加來要職，非常熟悉當地情況。調查結果顯示，加來處于“失序”狀態，需要一部加強加來治理的議會法案。

調查結果呈報給克倫威爾，引起王室政府高度重視，報告建議擬定一部議會法案②。克倫威爾立即組織人員將調查報告轉化為議會提案，提交議會審議。1536年1月議會批準議案，法案名稱為《宣布加來城及其周邊實施特定法規的法令》（ActDeclaring Certain Ordinance to be Observed in the Town of Calais and Marches oftheSame），學界一般簡稱《加來法》（CalaisAct）。

《加來法》立足解決當時面臨的涉及加來治理的諸多問題，有些針對加來的特殊情況，如，飲水、糧食、面包、釀酒等日常生活供給的條款。中世紀以來，軍需一般采取就地解決原則，但在加來難以實現，加來四周多為沼澤地，不適合糧食生產③。所需糧食、肉類以及修建城墻的木材石料等物資，都要從英格蘭本土運入，和平時期可以通過商人從法蘭西、佛蘭德爾等地購買。16世紀20年代，加來隨時都有被圍困的風險，保障日常供給是穩定軍心和民心的大計。但是，此類問題不會出現在與英格蘭接壤的邊境地區，無關本文主旨。《加來法》涉及居民“民族”限制、官員監管、議會下院席位、宗教儀式語言等條款，集中體現了都鐸王朝追求王國統一、同質的邊境治理原則。

二、鞏固與強化加來英格蘭化

加來居民的英格蘭化是英格蘭奪取加來后確立的基本方針，并被都鐸王朝繼承。但在《加來法》出臺前，加來的英格蘭人口國別現狀并不樂觀，因此《加來法》著重限制非英格蘭人在加來居住。盡管法案沒有對此專設條款，但在王室官員的履職誓言以及土地、房屋租用等條款中都有明確規定。

首先，嚴控高級官員雇傭“外來人”。加來的高級官員有雇傭隨員的權利，法案嚴禁他們未經國王允許，雇傭“外來人”。例如，法案規定加來地區最高長官一—國王代理人（Deputy）“不得任命非英格蘭、威爾士、愛爾蘭和加來城人為自己的扈從”，“不允許非國王屬地的人在加來居住，除非此人被國王特許”。①法案對其他高級官員也有類似限制。

其次，法案還專門從土地、房屋出租方面限制“外來人”居住。“外來人”要長期居住，必須有住所，所以法案嚴格管控房屋出租，規定“若未得到國王批準，不得租給國外出生的人，或給為‘外來人’工作的人”。同時，為防止承租國王土地的英格蘭人將土地轉租“外來人”，要求他們在承租期間做出不可轉讓的承諾。授予加來財務官（Treasurer）和審計官（Comptroller）有權“終止租借給‘外來人’土地的行為，沒收相關土地和房產，交由國王及其子嗣掌控，并將租賃所得上繳國王，直到一位英格蘭人擁有了它”。法案對違法者的處罰做出了明確規定：“任何人違背法令，轉讓或出租給‘外來人’，或替‘外來人’工作的人，必須在加來財務官和審計官面前，繳納罰金。罰金數量為房產、地產一年租金的三倍，一半的罰金上交國王，一半留給加來地方政府。”②

《加來法》涉及宗教的條款主要強調神職人員應親臨任職教區，要求他們在日常生活也使用英語。如此內容是基于加來宗教狀況而提出的治理之策。

15世紀末期，英格蘭的高級教職人員就有不在教區常駐的慣例。例如，羅切斯特主教常駐羅馬教廷，從事維護英格蘭利益的“外事”活動③。都鐸時期，神職人員兼任多個圣職的現象較為普遍。國務大臣沃爾西身兼約克大主教、達勒姆主教和圣阿爾班修道院院長（Abbotof StAlbans）。④兼職現象不僅頻現高級教職人群，也蔓延到堂區神職人員。低級教區的教士若不能常駐教區，會嚴重影響民眾的宗教生活。為此，宗教改革初期，王室政府于1529年頒布法令，限制堂區教職不駐教區行為。從加來的情況看，法令的實施效果不甚理想。《加來法》出臺前，加來邊境教區的神職人員多為兼職神父。他們領有加來教區的圣俸，但不赴加來就職。據統計，1532年，在加來的25個堂區，竟然有12個兼職神父，8名兼職神父為國王亨利八世小教堂的神職人員。這種情況嚴重干擾了加來邊境地區的正常宗教活動。因此，《加來法》明令神職人員必須到加來所屬教區就職，不到位履職，不發給圣俸①。

教會用語是宗教改革的一項重要內容。都鐸時期，英語已成為司法和政府的公文用語，但在教會，拉丁語是中世紀基督教會的通用語言，神職人員憑借掌握拉丁語就充當了上帝與教眾之間的媒介。中古晚期，英語、法語等民族語言已日漸成熟，但羅馬基督教會為維護神職人員的尊嚴與特權，嚴禁使用民族語言舉行宗教儀式，甚至將《圣經》翻譯為民族語言的行為視為大罪。羅馬教廷的宗教語言政策與新教提倡教眾與上帝直接交流的信仰方式發生激烈沖突。因此，宗教改革倡導使用民族語言布道、主持儀式，閱讀譯成民族語言的《圣經》。

英格蘭宗教改革的初期，只為擺脫羅馬教廷的控制，基本沒有觸及教義和宗教儀式，宗教用語沿襲傳統，仍然使用拉丁語。1530年頒布的王室詔令依然認定，閱讀英文圣經是一種犯罪①。隨著宗教改革的深人，王室政府開始改革語言策略，提倡用英語布道、講經，要求教堂擺放用英語寫成的《圣經》和祈禱書（Prayer-Book）。在此過程中，加來走到前列。《加來法》倡導神職人員不僅在舉辦宗教儀式，甚至在日常生活也使用英語，②而在王國其他地區，1549年頒布的《統一圣靈服務與管理的法令》（Anact for the Uniformity of Service and Administration of the Sacraments throughoutthe Realm）還允許使用多種語言從事宗教儀式，③用英語寫成的祈禱書和《圣經》的普及更是以后的事情。

語言是民族認同的重要外在標志。在英國民族國家建構進程中，有提倡也有法律規定使用英語的經歷。1295年，愛德華一世就曾用“法文書寫”的文本號召臣民使用英語對抗法語④。該奇葩現象表明，統治者已認識到英語與英格蘭王國之間的內在聯系。都鐸王朝時期，英語已經成為法律、議會、政府的公文用語。盡管沒有強制，而是“提倡”神職人員使用英語，《加來法》已能充分體現都鐸王朝追求語言統一的意志，只是因為考慮到加來邊境講佛萊芒語和法語的人群有可能反抗，才沒有強行推廣英語。

授予議會席位是《加來法》加強加來英格蘭化的重要內容。中古晚期，議會與王國關聯日益密切。由郡選議員和市民代表組成的議會，在本源上不是某種特殊的封建關系③。議員在議會協商事務遠超封君一封臣的權利與義務范圍，而關乎整個王國共同體的利益。議會將王國民眾以地域為單位，連接為一體，起到了整合王國領土的作用。都鐸時期，議會的立法與批準賦稅兩項功能趨于完善，已經成長為英格蘭的政治中心。尤其在宗教改革時期，議會是亨利八世對抗羅馬天主教宗的機構（和當年法王菲利普四世借三級會議之手對抗卜法尼斯教宗如出一轍），享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宗教改革后，議會更加成為王國“主權國家的化身”③。埃爾頓認為，亨利八世與克倫威爾有強烈感受，下院代表整個民族。①

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下，英格蘭逐漸形成了一個新觀念，即一個地方在議會擁有平民院席位，是屬于英格蘭王國的一項重要標志。也正因此，都鐸君主經常批準與其他王國存在歸屬爭議的城市為選邑。例如，與蘇格蘭接壤的貝里克，在1512年被立為選邑②。

中世紀晚期，加來與貝里克同為英格蘭軍事要塞。王國的征稅法令通常將二者相提并論，都被視為王國領土的一部分，并以此為由征稅。然而，加來獲得議會席位要比貝里克晚了20余年。其中原因，“并非英國人將其看作海峽那邊的哨所”③所致，因為同樣位于大陸的圖爾奈早在1513年就獲得了議會議席④。加來成為議會選邑較晚，與其有多條參與國事、表達利益訴求的渠道有關。

一般情況下，議會需要討論加來問題，就臨時召集加來代表或者商人參會，聽取他們的建議和意見。例如1382年，討論貿易集中地選址問題，議會召集了六名加來人參會，讓他們發表意見。最后，議會討論批準貿易集中地繼續留在加來。其二，加來的大部分高級長官為顯耀貴族，有義務出席議會上院，可在議會就加來問題施加影響。例如，王室曾拖欠格洛斯特公爵（DukeGloucester）在擔任加來軍政長官期間墊付的軍費，公爵為確保自己成功討還，在議會討論加來壟斷羊毛貿易、加來出口羊毛的關稅和補助金征收地點和保管議題時，利用自己在議會的地位，施加了影響。再者，許多加來貿易集中地商人也同時身為國內所在地議會的議員。此外，加來與國王的特殊關系也是其獲取席位較晚的原因。依據中世紀通行理念，加來是王室直接管轄的領地，與“王國”的關系不大，只是因為貿易集中地落戶于此，征收羊毛關稅和協助金的理由經常提及“保衛加來”，才使加來與整個王國發生了聯系。英國歷史上，因與王室關系特殊而拖延享有議會席位的例子，并不少見。如帕拉丁（Palatinate）領地的切斯特（Chester）和達勒姆（Durham）一直到1543年和1673年才先后獲得議會議席③。

《加來法》規定，加來在議會下院獲得兩個席位，一名由國王代理人（King'sDeputy）為首的加來委員會選出，另一名由加來市民選出。加來享有的議會下院席位數量與英格蘭本土自治市相同。至此，加來具備了英格蘭自治市的全部特征。選邑身份標志著加來為英格蘭王國的組成部分。

三、加來官員的誓言

《加來法》還有一項重要內容，規定了加來官員的就職誓言。宣誓是將信仰轉化為政治控制的一種方式。在中世紀，宣誓對宣誓者有重要約束力①，統治者將之轉化為控制官員的重要手段。對此，15世紀末的英格蘭政治思想家，約翰·福蒂斯丘（JohnFortescue，約1395—約1477）在《論英格蘭的法律與政制》一書有專門闡述。他強調，任何領有王的職位者，必須要宣誓，在服務于王時，不得再服務于他人，且不能領取服飾和酬金；他還記述了郡治安法官的宣誓儀式。②

宣誓在宗教改革時期被廣泛使用，成為都鐸君主加強王權的重要手段，并在被埃爾頓稱為“政府革命”的政府機構改革中派上用場。王室的重要官員都要向國王宣誓，《加來法》的官員誓言也是如此。

起初，加來的最高長官被稱為“首領”（Captain），后來又改稱督尉（Lieutenant），都鐸時期叫國王代理人（Deputy）③。盡管稱謂有所變化，但基本職責相同，全權負責加來邊境的各項管理事務。國王代理人之下，設有專司軍事的督尉（Lieutenant），還有負責接受財務署錢款、發放軍餉的財務官（Treasurer），負責財務審計的審計官（Comptroller），負責軍需采買的軍需官（Victualler），以及負責看守城門的總城門官（HighPorter）等官員。他們都由國王任命，等級明確，且共同組成委員會，集體決策加來邊境治理問題。這樣的委員會及決策形式被推廣到都鐸其他邊境地區。

確保加來安全是英格蘭王室的首要目標，所以國王代理人首先也是軍事首領。為了方便履職，他還享有加來邊境最高司法權，負責涉及國王利益的土地糾紛和大罪的審判。當商人與市民發生沖突，無法協調一致時，也需國王代理人出面裁決。他享有的軍事權和司法權，確保其能在危急時刻調動加來的所有資源。國王代理人的部分下屬也享有一定范圍內的司法權，如圭尼斯、哈姆斯軍事要塞的督尉，就負責轄區內的司法。財務官和軍需官也參與司法案件的審理。

上述官員還要負責加來的社會治安和基礎設施維護。加來的城門鑰匙由國王代理人保管，開城門前，城門官提前領取，關閉城門后需及時送還。城門官負責監視加來陌生人的生活起居。多數官員也有維護市場秩序之責。交易市場是城市存在的根本。加來是貿易集中地，分布著諸多市場，最有名的是羊毛交易市場和鯡魚市場，有很多“外來人”，容易滋生事端，發生騷亂，需要武裝力量維護市場秩序。此外，軍事官員還負責加來的道路、碼頭、橋梁、城堡、城墻的修繕，所需費用由王室撥付。

由于需要擔當負責加來治理的重任，官員的效忠與盡職盡責就成為確保加來歸屬英格蘭的保障。基于此，英格蘭國王重視加來官員的任免。最高長官通常選派有王室血統的高級貴族擔任①。財務官、軍需官也多是與國王關系密切的商人或貼身宮廷人員充當，深得國王信任。

都鐸王朝之前，加來最高長官的權力來自與國王簽訂的契約。依照契約，他有權任命屬下官員，且扈從甚眾。早期的加來最高長官有一定的特權和自由度，與國王簽訂合約時，可以提出一些條件，例如，要求國王保障加來有六個月的糧食儲存，如果得不到滿足，有權帶走自己的裝備、馬匹和士兵。約克王朝時期，最高軍事長官與國王簽訂的契約，仍保留著少許特權條款。

都鐸王朝改變先前做法，君主不再通過簽訂契約與加來最高長官建立關系，而是以書信（King's letterspatent）或是口頭形式任命，③昭示上下級關系，消解了契約的平等意識。國王還大量削減最高長官的扈從數量。扈從的薪金由主人支付，他們“只知其主人，而不曉國王”，容易形成官員擁兵自重的潛在風險。此外，還剝奪了加來最高長官任命重要下屬官員的權力。下屬的財務和軍事官員都由國王直接任命，加來官員彼此之間僅為上下級工作關系，減少了人身依附的意蘊。

1536年前，英格蘭國王基本能掌控加來的軍事官員，但也不排除違反國王命令的事例。④尤其在玫瑰戰爭期間，加來駐軍成為蘭徹斯特和約克兩大家族爭奪的對象。期間，擔任加來軍事長官的沃里克伯爵（EarlWarwick），憑借加來的軍事力量，成為“國王的制造者”（Kingmaker）③。即使在王權加強的亨利七世統治時期（1485—1509年），也曾有加來軍事長官叛逃法蘭西的案例⑥。意外事件迫使都鐸君主進一步加強對加來官員的管控。

《加來法》規定，加來委員會的11名官員都要宣誓。誓詞主要包括效忠國王及其繼承人，和所應履行的職責。

誓言開篇要求官員效忠國王及其繼承人。例如，國王代理人的誓詞首先明確“只接受國王及其子嗣委派，且不能隨意變換職位，必須宣誓效忠國王亨利八世，若知曉任何對他、他的子嗣或他的加來有偏見或傷害的東西，就要竭盡全力抵制，若是無力對抗，就及時稟告國王或御前會議”③。圭尼斯督尉的誓詞要求“一貫地服務于國王及其子嗣”①。從法案的具體措辭來看，官員不僅要效忠國王本人，還要效忠國王的繼承人，也就是說，官員效忠的是王位，而不是某位具體的國王，這就避免了國王去世后，官員拒絕服從新國王造成的混亂。

誓言還明確了官員職責。下面以國王代理人的誓詞為例進行闡釋。國王代理人的職責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全面負責加來的安全。嚴格遵守國王或御前會議為維護加來安全穩定而制定的法規法令；巡視、監控城池大門和后門；管控瞭望臺等與安全保護相關的設施；避免發生教眾暴亂或非國教徒的非法集會；懲罰暴亂引發者、非法集會者或和平破壞者。第二，監督下屬官員，避免他們通過貪污、勒索或苛政斂財。若發現官員違規，提示他們整改，若他們抗命不遵，則向委員會提供合情合理的補救方案，發現官員違法亂紀，則施以處罰。監控加來市長和市政委員會行使職責。第三，沒有國王特殊允許，不得擅自離開加來。②該條法令是針對以前權傾朝野的大貴族擔任加來軍事長官，長期不在加來居住，只有戰爭期間住在加來。16世紀，加來所處環境緊張，法令要求國王代理人必須常年坐鎮，隨時應對法王的進攻。

這些條文都顯示出都鐸王室為管控加來官員所做的努力。作為回報，加來官員可以獲得較高的政治地位，豐厚的薪俸和較高的飲食待遇。加來最高長官被視為“歐洲基督教世界最富有的職位”③。除職位薪水外，有些官員還獲得了不菲的年金。④都鐸時期，出任加來官員被視為王室的一種賞賜。

加來官員的宣誓為職位性宣誓（oathofoffice），而非國王與封臣間的忠誠誓言。③它表明，加來官員一旦就職，就與國王建立了金錢雇傭關系。在接受國王提供的薪俸條件下，官員對國王單向效忠，在履行約定職能時，要絕對服從。誓言在16世紀的情勢下，對官員的行為有嚴格的約束力。由此，國王通過宣誓強化了對加來的控制和監管。

四、與《英格蘭法令適用于威爾士法》的比較

《加來法》頒布的大背景，是都鐸王朝將各邊境地區納入王國統一政治結構的立法活動。16世紀30年代開始，都鐸議會針對治理加來、威爾士、愛爾蘭以及與蘇格蘭接壤的北部等邊境地區通過了一系列法令。《加來法》所體現的都鐸王朝邊境治理原則，也體現于其他邊境地區的法令，可通過與《英格蘭法令適用于威爾士法》的比較，清晰展示。

議會頒布《加來法》時，還通過了與威爾士有關的多條法令，其中最重要的是《英格蘭法令適用于威爾士法》（AnActforLawsandJusticetobeMinisteredinWalesinlikeFormasitisinthisRealm）。它是威爾士與英格蘭融合進程中，具有里程碑性質的法律文件。

在《英格蘭法令適用于威爾士法》頒布前，英格蘭國王被冠以“威爾士大領主”已有多年，也建立了威爾士公國，但因條件所限，未能實現威爾士的統一，威爾士公國之外的邊境區仍處于邊地領主（MarcherLord）們的統治之下，不能在行政、司法等方面與英格蘭保持統一。都鐸王室也嘗試通過強化威爾士邊境委員會的權威，結束威爾士的無序狀態，但因缺乏法律支持，以及委員會總負責人的個人因素，沒取得實質性效果。威爾士的分裂狀態不僅引起王室政府關注，也令部分威爾士人深感憂慮。現實需要賦予都鐸王朝給“威爾士管理體制進行一次手術”①的機會。在此背景下，議會通過了《英格蘭法令適用于威爾士法》。

《英格蘭法令適用于威爾士法》與《加來法》所關注問題有諸多相同之處，如官員任命、語言、議會席位、司法、本土人享有英格蘭臣民的政治待遇等問題。不同的是，《英格蘭法令適用于威爾士法》對行政管理和司法制度方面的關注度高于《加來法》。

法案規定，一些威爾士郡的郡守和驗尸官（Coroner）等主要行政長官，均由英格蘭國王任命；所有法庭程序都使用英語，講威爾士語者若想擔任英格蘭或威爾士公職，必須使用英語；賦予威爾士出生的人享有和英格蘭出生之人同樣的居民權；賦予威爾士的郡和市鎮在威斯敏斯特議會享有席位，只是席位數量與英格蘭郡市有所不同②。上述內容在《加來法》中也有明確規定。

《英格蘭法令適用于威爾士法》推廣了郡、百戶區制度，并規定了劃分細則。1284年頒布的《威爾士法》（StatueofWales）已將英格蘭的郡、百戶區行政管理結構引入威爾士，但限于情勢，僅在威爾士公國界內劃分了六個郡。在此基礎上，《威爾士統一法》又把公國界外的威爾士邊境地區劃分為七個郡，將郡、百戶區行政管理制度推至威爾士全境，在王室委員會的監督下，劃分了郡、百戶區的界限。郡、百戶區制度消除了公國與邊境地區的差異，實現了威爾士內部的行政管理統一，奠定了與英格蘭統一的基礎。

相比之下，《加來法》沒有將郡、百戶區制度引進加來，原因在于加來邊境是軍事要地，軍事優先的戰略定位，決定了該地“以軍代政”的治理之策，同時以貿易為主的民事活動也由貿易集中地公司負責，無需引入英格蘭的郡、百戶區管理模式。

愛德華一世時期頒布的《威爾士法》已經將英格蘭司法制度引人了威爾士，但適用范圍和調節社會沖突的作用都有限。尤其在威爾士邊境地區，實際統治者是各自為政的邊地領主，他們掌握審判權，導致法律與秩序崩潰。此外，威爾士公國經過多年發展，在立法、司法等方面也呈現脫離英格蘭的較大獨立性。上述狀況不符合都鐸王朝“王國統一”的總體設計。為此，《英格蘭法令適用于威爾士法》在劃分郡的過程中，重申執行英格蘭法。首先，在威爾士實施英格蘭的繼承法，廢除當地原有的繼承法；其次，強調邊境地區并人郡后，要遵守英格蘭法律（Englishlaw），免除邊地領主的特權;第三，建立大法官法庭和財務署法庭，負責威爾士境內相關案件的審判等①。相比之下，《加來法》涉及的司法內容較少，僅就圭尼斯等地的審判事宜做出規定。這是因為在法令出臺前，加來城的律法已與英格蘭基本一致，無需再次強調。

法令是制定者意志的體現，《加來法》著重解決“外患”，《威爾士統一法》針對“內憂”。兩個法案內容雖有很多不同之處，但都體現了都鐸王朝“追求王國統一和同質”的邊境治理基本原則。

其他邊境地區融進英格蘭也基本遵循這些原則，這體現在《國王所授特許權更新法案》（ForContinuingCertainLibertiesandFranchisesHeretoforeTaken fromCrown）之中。此法案為消除具有很大獨立性的巴拉丁伯爵領地（EarldomPalatine）的特權提供了法律依據。都鐸王朝致力于消除邊境特權，目標是統一王國的行政與司法管理。

結語

《加來法》既有對以往治理經驗的確認，也有對日后治理的期許，因而內容略顯龐雜，但主旨卻十分明晰：確保加來歸屬英格蘭王國。法案中限制居民“民族”屬性、嚴控官員、授予加來選邑地位、強令加來神職人員駐地履職、倡導神職人員使用英語等條款，昭示了都鐸王朝強化加來在行政、立法、教會管理等方面與英格蘭保持一致的努力與決心，體現了都鐸王朝“追求王國統一和同質”的治理原則。

1558年加來被法蘭西奪回，但不應藉此否定英格蘭加強統一的邊疆治理措施，威爾士成功融入英格蘭就是一個強有力的證明。15世紀后期，英格蘭在經濟、軍事實力、戰爭動員能力和法蘭西有了較大差距的境況下，面對法王收回加來的咄咄逼勢，仍堅守加來百余年（1453一1558），也足以證明加來治理的成效。

雖然人們普遍認為英格蘭是一個有著“地方自治傳統”的國家，但《加來法》體現的“追求王國統一與同質”邊境治理基本原則，是此后英國民族國家形成過程的一條主線。其他西歐民族國家在建構進程中也體現了這些原則。

本文作者張殿清，河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區域國別研究院教授。河北保定071002（責任編輯任世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