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遷回，必達遠方

【壹】

您的作家之路。

我生活過的鮑坪，山，無疑是強勢群體。有山必有河。山若 俊俏，河則涵涌。山若貧瘠，河則掙獰。山的緊湊結構，便夾疼 了河流的夢想。它咆哮過、憤怒過，甚至痛罵過，終究只能一任 山的擺布，隱忍著疼痛裹挾而下。

我爺爺早年跟其父輩從山后面的青龍河搬遷過來，在這個被稱為鮑坪的地方扎下了根基，開創了祖業。母親共有六姊妹，只有幺幺是譚氏家族唯一能傳承香火的男丁。為了保證這個家族唯一的血脈按照既定的線路繁衍子嗣，外公將排行第三的母親留在家里，招了父親做上門女婿。

據說小時候的我毫無語言天賦，四五歲時還有些口吃。一句較為完整的話，在我口中就變成了一個個單音節，既生澀又木訥。應該是五歲那年的冬天，我隨父親跑到揭家槽看大人們耕田。中午父親在田邊燃燒苞谷梗和山邊撿來的柴火防止回汗，順帶歇稍喝煙，然后將一塊較大的石頭壓在尚未燃盡的余燼上，原本是防止寒風吹走火星引發火災，最后反導致高溫下的石頭崩裂，一片掉進我的后頸。我現在身體上唯一的并不顯眼的敗相正是那次烙下的證據。幸虧這個部位較為隱蔽，極像隱藏在身體內部的某個構件，甚或胎記，只有特別親密的人才看得見，才看得懂。這個基因一般的符號，直接導致了我后來那斷斷續續的描述：火、石頭、疤子、燙，一直伴隨我的成長，而被漸漸放大，不斷印證了當初那個口吃的我，是怎樣奇異地走上作家這條道路的。

而我，正是在這樣一種近乎先天零部件錯位的背景下跨進學堂門檻的。老師讓我伸出右手越過頭頂，看能否順利抵達左邊的耳郭。這個所謂的檢測學生是否適齡讀書的標準，在我們那里有著相當長的支持背景。后來，我大抵明白了一個道理，維持鄉村秩序自然有它的法則，而且幾千年一路走來，雖一度遭到人為的毀滅性破壞，底層最基本的道德秩序依然就像被野火燃燒過的野草，只要春風拂過，她又倔強地探出頭來。

這是一個喚作小溪的小學教學點。冥冥之中我就在此稀里糊涂地度過了兩年的時光。最大的收獲，恐怕就是學到了簡單的加減法。天生對數字的不敏感，甚或遲鈍，直接將我的視線和興趣轉向了語文。那些偉人語錄和練習冊封面上的方針政策，我居然能倒背如流。

三年級開始，我跟鮑坪所有的孩子一樣，到幾公里外的粟谷壩學校念書。崇山峻嶺間，有這么一個相對的平壩實屬難得，況且還有公社等各種機構設立在那里，在當時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了。盡管離小鎮還要翻越硝洞坪和埡兒頭，并順著石梯子坡而下，走幾十公里的小路才能抵達下渡坪。我們說上街，就是去下渡坪，一個來回就得一整天，在下渡坪街上還不能逗留太久。

粟谷壩的命名，是山與山夾擊的結晶。山民們一直都在巧妙回避\"山”，盡量少讓\"山\"的元素出現在生活中。如果不是山民對山的智慧，那便是一種深深的絕望。只有拯救靈魂的老師們，一直在試圖用水的方式，送我們抵達外面的世界。首先跨過粟谷河，然后渡過清江，打過馬水河，去縣城廣潤河邊的一中。只有到了那里，我們才有可能掙脫山的羈絆，完成一生中的嬗變。

開始學寫作文了。搜腸刮肚也難以找到幾個合適的詞語。千篇一律的口號，殊途同歸式的結尾，我們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前后兩位語文老師，算是為我們對于理想點燃了一盞希望的燈火。而我那篇被語文老師重點表揚且張貼在教室后面學習園地的范文，最終沒能逃離出對\"山\"的渲染：晚霞映紅了群山。如今的我，依舊能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默默耕耘，且有斬獲，大抵只能賴在這句話的出處上了。

那些年，我能夠在課本外讀到的文字，也就只有包面條的報紙了。而且還是被肢解了的文字。恰好那段文字中最為精彩的一句話被我記住了。是偶遇，更是緣分。當然，老師的那句“用在合適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文字”，也極大地必患了我那顆躍躍欲試的心，最終走上了文學這條路。

至于那張包過面條的報紙，確切地說，是我某次蹲茅廁，順手在石墻縫里取出備好的一片便紙。下面排泄的時候，上面卻意外汲取了這精彩的一筆。直至多年后，我裂變為一名作家。而作家在某些場合是常被人逼著要追溯自己的根源的，如果我也勉強算得上一名作家，便是那次不經意的新陳代謝而結下的酸澀果實了。

江水遷回，必達遠方，是山與山夾擊后的必然結局。而其中的過程卻是千回百轉，疼痛了身體，更疼痛了夢想。

【貳】

故鄉是許多寫作者繞不開的話題。您筆下的故鄉是怎樣的？

故鄉是許多寫作者繞不開的話題，于我而言更是無法繞開的話題。我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從事文學創作，首先是從練習詩歌開始的。那時沒有人教我，也找不到人教，一切都是懵懵懂懂，一邊讀別人的詩歌，一邊依葫蘆畫瓢，創作出一批分行文字。

此后直到南下廣東的1997年，整整十年時間，由于工作不穩定，詩歌的習作量也不是很多，基本上屬于“散兵游勇式”的作戰。這早起的十年，算得上我的起步階段。

1997年是一個特別的年份。那一年，53歲的母親因為身患肺癌離世，我正在一家企業內刊工作。于是，我發表了好幾篇懷念母親的散文，如《那片青青的漆樹林》《情系折耳根》等，有的還被一些媒體轉載。詩人余叢建議我就以故鄉為根據地，進行系統的鄉土散文創作，或許能找到自己寫作的突破口。也就是從那年開始，我決定以散文為載體，以故鄉鮑坪這個巴掌大的小地方為寫作原鄉，不再染指詩歌，甚至此后也不再涉獵小說，哪怕不少朋友多次“規勸\"我還是要寫小說才有出路云云。從此，我給自己的散文創作設置了一個大的框架，以我的出生地鮑坪為根基，開始創作\"鮑坪系列”。20多年來，我在業余時間創作了近500篇散文，并出版了《身后是故鄉》《鮑坪》《鮑坪記》三部散文集，接下來的一部《鮑坪的憂郁》已完成初稿，只待修改出版。

【叁】

現在是自媒體時代，似乎也是人人寫作時代。您如何看待當前的寫作環境？傳統紙媒是否仍有必要存在，如何生存發展？

現在的確是自媒體為王的時代，似乎人人都在寫作。我要說的是，不是每個寫作者都稱得上或者配得上“作家”這頂帽子。我一直認為能寫幾個漂亮的句子，說幾句漂亮的話，就能成為作家或者詩人，那就是個笑話。現在的網絡如此發達，信息量如此大，很多漂亮的句子都來自別人。再者，幾句漂亮話，充其量也就是衣服上那幾顆漂亮的紐扣而已。當下的環境，對于一般意義上的寫作者而言，的確有些“動搖軍心”的蠱惑，而對于在創作這條道路上有點野心的人來說，環境好與不好，真沒那么重要。

傳統紙媒面對網絡的沖擊，看起來“節節敗退”。事實上它不過是回歸到了自己本該有的位置。硬要拿今天這個時代，去跟20世紀80年代相比，并不科學，也不道德。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特點，人類總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傳統紙媒就像我老家種植的一種叫馬爾科的洋芋，產量不高，味道卻特別好。一問價錢，老品種的馬爾科一塊五一斤，而新品種的洋芋則是一塊錢一斤。購買者也不在少數，為什么？高級嘛！道理與現在紙媒的發展狀況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肆】

創刊于1981年的《今古傳奇》是中國大眾文學的高地。如今40多年過去，它已由一本雜志發展成為擁有9刊1報、幾乎覆蓋文學全門類的全國文聯系統唯一傳媒集團。您與今古傳奇的緣分，以及對它的認識與希望。

第一次知道《今古傳奇》這本雜志，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那時我還在老家一間鄉村中學教書，學校有位極度熱愛文學創作的老師，訂閱了一份。我從他那里知道了《今古傳奇》的主編是我們恩施的李傳鋒老師，從此對李老師崇敬之余，也對這本雜志多了一份親切。

因為自己寫作路數的緣故，這么多年來未能與《今古傳奇》走得更近，并不意味著我對她關注度的減弱。我記得的恩施籍作家中，就有好幾位的作品上過這本雜志。

緣分這種事，該來的遲早會來。今年3月，《今古傳奇》在湖北長陽舉辦文學活動，我有幸受邀，第一次和她有了親密的接觸。這次活動中，我結識了該雜志的社長、主編，采風散文作品《長陽花正開》第一次登上了《今古傳奇》。這算得上是我和她的正式結緣吧。

而這一次，又讓我重新認識和審視了這份創刊40多年的老牌雜志。在如今這個紙媒日漸式微的時代，一份雜志，敢于大刀闊斧地改革和創新，確實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智慧。尤其在當下不少雜志停刊，或是舉步維艱的時候，《今古傳奇》變成周刊，就更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荊楚大地自古以來就以文化底蘊深厚而名世。作為一本以“傳奇”為底色的文學雜志，我覺得過去她多以歷史人物、故事的傳奇為主，現在若將重心放在當代作家人物、故事的傳奇上，將會引發雜志新一輪的熱銷傳奇，極有“破圈\"的可能。作為家鄉刊物，我自然希望她的每一個優秀作品，都能轉化成影視作品，或者舞臺劇之類的，找到一個美好的歸宿。

【伍】 您如何看待生活、職業與寫作的關系？

我想講一個發生在我身邊的故事。十年前，有位在工廠流水線上打工的朋友，他極度癡迷文學創作。哪怕流水線上那么繁忙、勞累，他始終堅持在有限的業余時間里進行創作。20多年來，他在地市級報刊發表了一些作品，并自費出版了一部詩集和一部長篇小說，他也因此成功加入了中國作協，圓了自己的作家夢。但40多歲的他，房無半間，孤身一人，而且在他快50歲時，不幸查出患有肝癌。本地作家協會和社會愛心人士為他捐助了好幾萬元錢，他卻將這些錢全部用于另一部5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的出版上了。不少好心人勸他，身體是本錢，生命沒了，一切都將結束，包括寫作。在他看來，即便生命即將結束，也要出版自己的長篇小說。最終的結果是，朋友去年因癌癥去世，剛滿50歲。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作為一名寫作者，首先要保證最起碼的生活，其次才是追逐自己的文學夢想。寫作的道路就是一個金字塔，自己的天賦處于什么位置，要正確認識自己，如果加上足夠的勤奮，之后能處于什么位置，這些都要心中有數，不能鉆進死胡同。量體裁衣就好。一個身子本就孱弱之人，非要背上幾百斤的重物上路，不把自己軋死才怪！

【陸】 您的文學創作是否已抵達預想之境？

作為一個頭腦清醒的創作者，我相信幾乎沒有一個人會說自己的文學創作已達預想之境。文學是一座看不見頂峰的大山，其間的道路蜿蜒曲折，且兩旁荊棘叢生，每個人窮其一生幾乎都在不斷攀爬登頂的路上，而且愈往高處愈發艱難，愈催發無力感和絕望感。對于我，如果能摸到文學的大門，亦即在山腳下登上那么幾級階梯，就算抵達了預想之境。

【柒】

當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越來越受到重視，您認為作為一個寫作者應該怎樣從傳統文化中汲取養分，如何正確保護、傳承和發揚？

寫作者要從傳統文化中汲取養分，這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作為過來人，我有一個不太一樣的觀點。傳統文化浩如煙海，就像世間的美味佳肴，一個人的胃口是不可能全部吸收的。每個人的喜好也不一樣，鮑魚、燕窩、龍蝦固然是上品，但不一定適合所有人。適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

寫作本身就是一個傳承傳統文化的過程，但為了傳承而傳承就失去了意義。這是一個“用漢語寫作”還是“為漢語寫作\"的問題。我們不苛求能為漢語作出多大貢獻，但我們要有這個思想準備，并在寫作過程中盡力去踐行，至于效果，則是個人的能力了。

（責任編輯 范翔飛 zhwxt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