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湖畔往前走,是我蕭瑟的童年。
母親倚門而坐,守著兩尺長的柜臺等鄉親們來買貨。那時的山里沒有路,只有深淺不一的枝丫和坑坑洼洼的羊腸小道,母親常常挑著兩個籮筐去鎮上進貨,五里多的山路,她就這么深一腳淺一腳,一點點擔回家里的柴米油鹽。
落,依然中氣不減。
父親還是老樣子,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社交,成天蹲在村衛生室里給人打針看病,老實巴交的人,從來都不偷奸耍滑,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兒,有時忙得一天都吃不上一頓飯。
母親的潑辣在今天絕對是可愛。她劈頭蓋臉地盛上一碗米飯,將上頭的菜按了又按,雙腳擂鼓似的沖到衛生室,當門一吼:“吃飯!”連病人帶醫生全都嚇一哆嗦。父親點點頭,手里的活卻不停。
“放那兒,我一會兒就吃。”
“不行!”
母親嘴里罵著父親,眼睛瞪的卻是跟父親嘮嗑的同事,她似笑非笑的眉眼成了刀鋒,刺得那人無處閃躲,只好趕緊去接活,我父親這才吃上一頓熱乎飯。
那時我也調皮,常常瘋得漫山遍野不見影。傍晚,母親喚我吃飯的聲音會長長地貫過整個山崗。呼聲翻山越嶺,穿過池塘,越過村
我若應得遲了,那呼聲就會多幾分焦灼的怒氣,我便趕緊找到在附近放牛的祖父,跳上牛背,和祖父一起優哉游哉地回家。牛蹄踏著晚霞,在起伏的丘陵間“噠噠”作響,家門□,是母親持著鍋鏟叉著腰的身影。
祖父把草帽蓋在我頭上,一甩放牛鞭,大聲道:“囉,這貪吃的大笨牛,磨磨蹭蹭不肯回家,虧得我乖孫,要不然老頭子就趕不上晚飯嘍。”
母親聽罷,只好干瞪我一眼,然后放下鍋鏟給我們祖孫擺碗筷。
晚上通常是吃面,左鄰右舍也會端著碗蹲在我家廊檐下一邊吃飯,一邊聊家長里短,十里八村的新聞舊事都被我們有滋有味地吞進肚里,滋養歲月。
再往前走,是寂靜而漫長的少年。那時我15歲,日日在書山題海間神游。
我嫌祖父啰唆,嫌母親粗魯、父親怯懦,天天幻想去遠方闖出一片天地,成為和他們截然不同的人。
我考上了省城的高中,又考上了東北的大學,終于如愿以償離開了梁子湖。
那是我一生中最自由的日子,在18歲,在科爾沁。
母親的柜臺蒙了灰,褪色的罐子裝著過時的糖紙;父親早已從衛生室退休,他接過祖父的放牛鞭,當起了徹頭徹尾的農民。聚在我家門口吃晚餐、談新聞的鄉鄰還在,只是大多已兩鬢斑白。故鄉的夕陽照著他們碗里裊裊的熱氣,也照亮我人生的歸途。有人問我,你走過那么遠的路,念過那么多的書,為什么要回到小山村?其實,所有寫故事的人,動筆的那一刻已經有了結局,盡管如此,他們還是要義無反顧地寫下去。 13
無課的日子我常去策馬,棗紅的小駿馬揚起前蹄一陣陣嘶鳴,跟我一起在風中快活地起伏。
科爾沁到處都是敖包,蒙古的長調一聲 接一聲,牧羊人向著遠方呼麥,唱起科爾沁的 民歌-
然而,這里已沒有祖父的身影,他在72歲那年與世長辭,去世前還記掛著我這個小孫女,而我卻因天涯羈旅,沒能見他最后一面。
叩拜無言,盛大的落寞漫山遍野瘋長。梁湖鄉風,女兒不能上墳,每每想祖父的時候,我就到竹枝海的橋頭,隔水相望,遠遠看一眼他的墓碑,然后再悄悄離開。
海青河水,起波浪,
思念父母情誼長,
一匹馬兒作彩禮,
女兒遠嫁到他鄉。
母親的柜臺蒙了灰,褪色的罐子裝著過時的糖紙;父親早已從衛生室退休,他接過祖父的放牛鞭,當起了徹頭徹尾的農民。聚在我家門口吃晚餐、談新聞的鄉鄰還在,只是大多已兩鬢斑白。故鄉的夕陽照著他們碗里裊裊的熱氣,也照亮我人生的歸途。
不過,我沒有遠嫁他鄉。遠行的日子里,我翻過山,跨過水,見過惡浪滔天的金沙江,爬過天下第一險的華山,最遠甚至到過加拿大的薩格奈,他鄉的美景萬萬千,卻始終不及故鄉廊檐下的斜陽,兜兜轉轉,最后我還是回到了梁子湖。
有人問我,你走過那么遠的路,念過那么多的書,為什么要回到小山村?
其實,所有寫故事的人,動筆的那一刻已經有了結局,盡管如此,他們還是要義無反顧地寫下去。
這,就是我歸來的意義。
(責任編輯 范翔飛 zhwxt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