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刺：中國網絡文學跨文化傳播效果研究

[摘 要] 采用定性與定量相結合的研究方法深入分析中國網絡文學跨文化傳播的效果。研究發現，翻譯困擾和認知層次是影響海外讀者接受中國網絡文學的重要影響因素，海外讀者往往被網文中的外在文化符號吸引但對其中大眾文化的草根特性深刻拒斥，對深層文化價值則視而不見，即中國網絡文學在跨文化傳播中存在“形”與“質”的割裂。建議提升網絡文學翻譯的質量，注重文化適應性，提升創作者的跨文化傳播自覺性，展現中國文化的多元面貌。

[關鍵詞] 數字出版 網絡文學 跨文化傳播 出海 傳播效果

[中圖分類號] G23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853 （2025） 03-0096-12

Thorns Under the Rose： A Study on the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Effect of Chinese Online Literature： Analysis Based on the Texts in the Comment Section of Reddit

Tian Li Man Yunjiu

（School of New Media / Internet Development Research Institution， 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

[Abstract] This study employs a mixed-method approach， combining qualitative and quantitative research， to conduct an in-depth analysis of the effects of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of Chinese online literature. The findings indicate that translation challenges and cognitive levels are significant factors influencing overseas readers’ acceptance of Chinese web novels. Overseas readers are often attracted to the external cultural symbols presented in online texts， yet they display a profound rejection of the grassroots characteristics of popular culture contained within. Furthermore， they tend to overlook the deeper cultural values， leading to a disconnect between the “form” and “quality” of Chinese online literature in cross-cultural dissemination. This study recommends enhancing the quality of online literature translation， emphasizing cultural adaptability， and raising creators’ awareness in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to showcase the diverse aspects of Chinese culture.

[Key words] Digital publishing Online literature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Going global" Communication effect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要“推進國際傳播格局重構”“加快構建多渠道、立體式對外傳播格局”“全面提升國際傳播效能”。國家新聞出版署發布的《出版業“十四五”發展規劃》也提出要“加強出版走出去內容建設”“更好適應海外讀者的閱讀和文化習慣，創新出版物內容表達和呈現形式，增強國際出版傳播的親和力和實效性”，要大力發展數字文化貿易，推動網絡文學等形式的數字產品走出去。若以2004年中國網絡文學版權首次銷售給海外出版實體為起點，中國網絡文學走向世界已經超過20個年頭，20年的歷程使中國網絡文學的國際影響力和市場份額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據《2023中國網絡文學藍皮書》的統計數據，2023年我國網絡文學海外市場規模突破40億元人民幣，覆蓋全球大部分國家和地區，海外活躍用戶規模接近2億人 [1]。網絡文學成為推動中國故事在全球范圍內傳播的重要載體。然而，在跨文化的傳播語境中，讀者對文學作品的理解也存在差異。在全球廣泛流行的網絡文學能否實現講好中國故事，提升中華文明影響力的效果成為值得關注的問題。

1 文獻綜述

網絡文學已經成為冉冉升起的跨文化傳播新形式，但是有關網絡文學跨文化傳播效果的研究還比較少，對于網絡文學海外發展的研究以及關于跨文化傳播的理論范式與測量方式為本研究奠定了基礎。

1.1 網絡文學海外傳播研究

中國網文出海主要包括海外授權、海外戰略合作和海外投資三種方式[2]，經歷了線下版權出售、線上翻譯連載、自主平臺主導、資源聯動集群出海四個階段[3]。其中，“民間力量崛起，虛擬社區涌現”對網絡文學海外傳播意義重大，網絡文學中的武俠、仙俠、玄幻等類型文學經由愛好者譯介走向世界，吸引了全球同好者的“追更式”閱讀。2014年，一家中國網絡文學英譯網站Wuxiaworld引發了國際社會對中國網文的高度關注[4]。后為了改變“過多依賴國外平臺”[5]的問題，一些頭部的網絡文學網站開始運營國際版。“中文原作網站—海外翻譯和閱讀網站—社交平臺討論”已然構成一個橫跨語言種類的、參與主體多元的上下游鏈路。吳赟等認為網絡文學中呈現的想象世界中的故事更容易打破語言以及先驗知識的桎梏，進而很容易實現對文本的認同與接受[6]。而鄭劍委[7]、蔡翔宇[8]、戴洪虹[9]從譯介角度分析認為語言困境依舊是網文出海首當其沖的困難。還有一些學者將網絡文學出海的成功歸因于網絡文學以追求“爽感”為目標，較容易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與主人公產生共情[10]，并且能夠產生“沉浸式體驗”和“心流”的閱讀感受[11]。此外，還有研究發現海外讀者同樣關注網文的題材、更新速度、榜單排名、故事簡介的吸引力等[12][13]。

1.2 跨文化傳播效果研究

愛德華·霍爾（Edward Hall）闡釋了高低語境理論，認為文化具有語境性，不同文化語境里的人有著不同的思維方式、情感表達、行為習慣，高低語境理論不僅用于語言交流，同樣可以遷移到文化產品中。既有的研究中使用高低語境理論研究網絡文學的還比較少，鄒祖邑認為中國網絡玄幻小說中存在“俠文化”“儒釋道”“民間神話內核”等高語境文化元素，受限于文化背景的差異，海外讀者在閱讀接受時可能存在認知層次上的差異[14]。

勞倫斯·格羅斯伯格（Lawrence Grossberg）等提出了以“認知、情感、行為”為核心的媒介傳播效果框架[15]。無獨有偶，希倫·A.洛厄里（Shearon A. Lowery）、梅爾文·L.德弗勒（Melvin L. DeFleur?）等人的媒介傳播效果框架也將信息傳播效果劃分為三個層面，即認知層面、情感態度層面和行為層面[16]。這三個層面的效果分析也被引入跨文化傳播的效果測量中。早在20世紀90年代，BBC世界服務傳播效果體系及益普索集團評估體系均將認知、態度、行為三個層次作為傳播效果評估的基礎衡量模型。吳世文、石義彬將跨文化傳播效果劃分為文化認知、文化情感、行為意向三個層次[17]。

1.3 SOR模型的機制研究

“刺激—機體—反應”（Simulus-Organism-Response， SOR）模型認為外界刺激通過影響主觀能動性及內心意識促進和作用于用戶的行為反應。用戶在外部環境的刺激下產生系列心理活動，包括喜歡、厭惡等積極情緒和消極情緒，最后促使用戶產生趨向性或回避性的反應行為，如使用、參與、購買、反饋、評論等。本文把SOR模型中的三重維度與跨文化傳播效果測量中的認知、態度、行為三重維度進行結合，在通俗文化產品的跨文化傳播領域進行創新性使用。

2 研究設計

Reddit是全球最大的在線社區之一，匯集了多元文化背景的用戶，其信息和討論內容多樣。在中國網絡文學板塊，Reddit聚集了眾多海外中國網絡文學愛好者，且不同于各作品版權分散在不同銷售分發平臺的情況，Reddit作為一個獨立第三方平臺，較為客觀地反映了海外資深讀者的真實反饋。本文選取Reddit平臺中國網絡文學板塊的評論作為分析樣本。

結合定量和定性方法，首先通過文本分析確定海外讀者討論的主題，為后續內容分析提供方向；進而利用內容分析對討論文本進行定量分析，探討中國網文如何通過認知、態度和行為的路徑促進中國文化海外傳播（編碼框架如表1所示）；最后通過在線觀察了解海外受眾的真實看法，為數據結論做歸因剖析。

3 基于文本分析的評論特征分析

對Reddit上關于中國網文的討論進行主題聚類并通過Gephi軟件進行語義共現網絡分析，得出一個節點數為169、邊為4891的語義網絡，平均聚類系數為0.592，平均路徑長度為1.663，模塊化系數為0.116。可見，討論文本構建了一個局部密集且整體開放的語義網絡。網絡的高平均聚類系數顯示了節點間連接緊密，表明相似評論傾向于形成緊密討論組，進行更深入的討論或共鳴。短平均路徑長度說明信息傳播效率高，易于擴散。網絡邊數多于節點數，表明節點參與多個討論，促進了信息交流和觀點分享。網絡節點雖聚類傾向高，但模塊化系數低，說明討論群組未形成明顯社區結構。低模塊化系數可能意味著用戶討論中國網文時，深入特定主題同時跨越不同主題，促進了跨主題互動。討論未局限于特定社區，而是在更廣網絡中分布。展開而言，語義網絡包含了“小說角色”“世界觀”“文本內外”三個模塊的主題特征。

3.1 飽含層次的角色塑造期待

海外讀者對中國網文作品中的主角及其人際關系和道德價值觀表現出濃厚興趣。盡管存在語言和文化差異，他們仍追求對作品的深入理解，并對角色塑造質量非常敏感。角色間的互動，如師徒、朋友、情侶和家庭關系，是故事的關鍵部分，海外讀者通過這些關系深入理解角色性格和動機。他們重視角色的多維性和復雜性，期待看到角色成長和變化，以及與自己文化背景相碰撞的道德觀念。

3.2 貫穿全域的世界觀設定探討

海外讀者深入探討了中國網絡小說的世界觀設定，特別是“系統”對文本的影響，討論集中在五個方面：背景設定、環境構造、社會文化背景、奇幻或科幻特性、角色能力與發展。背景設定為故事提供時間和空間框架，環境構造豐富視覺想象，社會文化背景增加小說深度，奇幻元素定義小說特色并提供角色能力，角色能力和發展影響故事走向。海外讀者全面關注這些元素，深入理解并評價小說世界觀。

3.3 流于表層的文本內外討論

Reddit上的討論不僅限于文本內容，還包括對作者創作過程的猜測、對后續發展的預測以及對小說的個人感受。討論內容涉及作者的寫作風格、文筆、更新頻率等，并基于情節進行預測，分享劇透信息、個人感受和對小說質量的評價。盡管海外讀者對小說內容有較為準確的理解，對創作過程有好奇心和參與感，但他們的關注點似乎并未深入到文化內核，主要還是停留在文本表層，很少涉及小說背后的中國文化。

4 基于內容分析的跨文化傳播效果分析

盡管海外讀者認為中國網文中異域與“他者”的文學內容深深吸引了他們，并深愛閱讀帶來的爽感，但對作品背后的民族主義傾向、性別歧視主角行為的倫理爭議等問題抱有極其鮮明的批判態度。換言之，目前，中國網文和作者所輸出的內容并沒有注重國際化影響，可能會讓海外讀者對中國和中國文化產生誤解與刻板印象，而精品化翻譯作品的稀缺也導致劣幣驅逐良幣，加劇了上述困境的發生。

4.1 翻譯困擾影響跨文化傳播效果

單因素方差分析顯示，遇到翻譯問題的海外讀者在態度和行為上的得分均顯著低于無翻譯困擾者。借助LSD兩兩比較可以進一步揭示出這一差異的存在，翻譯困擾對海外讀者的網文態度和文化接觸度有顯著負面影響。而相比于持偏中立和積極態度的無翻譯困擾的海外讀者（0.267），有翻譯困擾的海外讀者在對中國和中國文化態度上往往更偏向于負面（-0.024）。

4.2 受眾青睞文化內容而非文化內核

獨立樣本T檢驗分析了認知層次對海外讀者的中國網文作品態度的影響。分析發現，海外讀者的態度，在文本內容和文化內核兩種認知層次上存在顯著差異。當讀者僅關注文本內容時，他們對中國網文某部作品、整體和中國文化的態度更積極。其中，讀者對某部作品的態度普遍好于對中國網文整體和中國文化的態度。進一步分析顯示，讀者對中國網文的態度在文本內容上表現出中立（0.005），在文化內核上則有負面傾向（-0.422）。這表明海外讀者可能僅享受中國網文帶來的閱讀體驗，而對中國文化的傳播并無積極接受傾向，甚至可能產生誤解和負面印象。

表3 認知層次與受眾態度的獨立樣本T檢驗結果

認知層次 個案數 M SD t p 差異比較

某部作品態度 文本內容 217 0.857 1.180 6.021 ＜0.001 文本內容＞文化內核

文化內核 83 0.036 1.005

網文整體態度 文本內容 217 0.364 0.972 3.748 ＜0.001 文本內容＞文化內核

文化內核 83 -0.121 1.075

中國（文化）態度 文本內容 217 0.005 0.312 4.492 ＜0.001 文本內容＞文化內核

文化內核 83 -0.422 0.843

4.3 網絡文學作品激發關注但不能直接影響對中國文化態度

相關分析顯示，海外讀者對中國網絡文學作品的個別態度與其文化接觸行為之間并無關聯，但對中國網絡文學整體態度以及對中國文化的態度與文化接觸行為之間存在正相關性。這表明，單一中國網絡文學作品的流行或廣泛傳播僅起到觸發作用，只有當海外讀者在態度上對中國網絡文學整體及中國文化形成正面印象時，才會進一步深入探索和學習中國文化。

綜上，翻譯問題顯著影響海外讀者對中國網文和中國文化的接受度。當讀者的認知流于表層時，對中國網文和中國文化的看法更積極。但對中國網文作品的積極態度并不直接轉化為對中國文化的興趣，甚至反而加深海外讀者對中國網文及中國文化的誤解與負面印象。

5 網絡文學和中國文化的形質建構

為了進一步探究問題的根源，本文基于深入觀察 Reddit 論壇上 5 年內近百篇關于中國網絡小說（Chinese Web Novel）的主題帖及評論區的討論發現，網文的“形”與“質”在海外傳播中存在一定割裂，需結合文化研究理論視角進行探討。

5.1 傲慢與偏見：民族主義的動態斗爭

中國網文跨文化漂流中，中西文化混搭現象顯著，網絡玄幻小說融合東西方元素，豐富文本內涵，促進跨文化傳播。雙文化能力的譯者和受眾是推動中國網絡文學跨文化傳播的關鍵，他們通過互動和對話使作品被全球讀者接受。盡管全球化特征吸引了海外讀者，但東方文化的獨特魅力才是打動他們的關鍵。這種源自古老而博大的東方文化的“新奇空氣”不僅體現讀者對異國情調的追求，更驅動他們對深層次文化價值和哲學思想展開探索。因此，中國網文要在全球市場立足，需展現全球化多樣性的特征并深入挖掘東方文化價值。在Reddit上，海外網友認為中國網文帶來新奇的視角：“我經常發現從非現代西方視角寫的故事很新奇，帶來新鮮空氣。我想這就是為什么有些人喜歡武俠故事、日本古代小說和中世紀奇幻小說的原因。”（Bukari23）[18]“第一次閱讀仙俠是一次獨特的事情。所提出的想法是新穎的，即使是非常平凡也感覺像呼吸新鮮空氣。這些陳詞濫調是西方寫作中不存在的，所以我們根本沒有注意到它們是陳詞濫調，相反，它們感覺像是有趣的情節點。”（Standard-Entry-9244）[19]

但是，異質文化的影響具有其復雜性。最初，新視角與認知的拓展受到人們的歡迎，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深層次的文化沖突逐漸顯現，導致誤解和矛盾的產生。海外讀者對中國網文中的民族主義傾向不滿，認為它已成為一種風格標簽。有中國學者反思網文中的民族主義情節[20]，指出這些情節反映了中國經歷侵略和領土喪失的近代歷史，并通過文學想象實現虛構的領土收復和擴張。網文采用世俗化和個性化的敘述，提供直接的情緒價值。例如，《1911新中華》中雨辰的鐵血軍隊收復抗日戰爭中的失地給日軍以沉重打擊，《回到明朝當王爺》中楊凌對敵對勢力采用強硬手段進行武裝殖民擴張。東浩紀的“擬宏大敘事”[21]理論解釋了宏大敘事解體后，個人尋求情感滿足和認同感的替代性敘事。然而，這種愉悅感起初是建立在中國本土網絡文學讀者的文化背景之上的，跨文化交流可能會導致意義的扭曲和對他國讀者的冒犯。

“總的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一個有趣的中國歷史小說。你只需要忽略那些提及其他國家的、中國網絡小說中不可避免的中國種族主義和民族主義因素。”（Flying_alpacahttps）[22] “哦，好吧，由于閱讀了很多韓國和中國的網絡小說，我已經有點習慣民族主義了。”（AmazingDuckVer2） [23]“作為另一位中國網絡小說讀者，我為上面那個人擔保。民族主義、種族主義和其他東西的數量真是令人討厭。”（Alex2422） [24]“這兩本都是中文網絡小說，所以所有的翻譯、民族主義以及都市網絡小說中常見的問題都存在。”（Ziad_Khalil） [25]“尤其是當你讀了一本中國網絡小說的800多章，但它突然變得超級民族主義，就會發現突然間它讓你很下頭。”（Thriving-penguin）[26]“種族主義可以被忽略，但某些章節的國族傲慢毒害了整個閱讀體驗。它還破壞了沉浸感，讓人很難跳回到小說中。那是一種令人厭惡的感覺。”（Kotario_sama）[27]“中國人是種族主義的縮影，他們討厭西方人、非洲人、印度人、韓國人、日本人、俄羅斯人，總之他們討厭所有不是漢族的人。”（OriginaI2k）[28]

中國網文作為大眾文化的一種呈現形態，通過內容和主題直接或隱喻性地展現民族主義情緒，如歷史穿越小說中的民族復興主題或現代都市小說中對民族身份和文化自豪感的強調。文化批評認為，大眾文化如暢銷小說和電影，往往迎合“類群本能”，揭示出其民族主義和排他性。網絡小說中的民族主義可能是文化背景和受眾期待的共同結果，是其內化固有的特質。同時，網文中的民族主義情緒可能伴隨著對“他者”的排他和偏見，塑造內外群體對立。因此，中國網文不僅是娛樂產品，也反映社會變遷，為讀者提供想象共同體的認同。

事實上，由于“民族主義”是海外讀者的定義，若不全面分析中國網文內容并進行深入訪談，難以確定海外讀者評價中國網文民族主義的標準。不妨暫且將中國網文背后的“民族主義”視作一種大眾文化的天然產物并再來審視上述A（老實說，種族主義/仇外心理存在于每部現代作品中，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然而，我覺得中國網絡小說有某種民族主義配額，作者必須填補，因為每部小說都有它。……有時它開始影響我看待中國人的方式，但后來我意識到我認識的所有中國人都非常冷靜、友好，而且一點也不種族主義[29]。）與B（“無論是文化還是性格，我認為很多亞洲人都比較膽怯，不太愿意做事。”—我以前也是這么想的，直到我開始看中國網絡小說，里面歌頌無恥、無情，有“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狠”之類的成語。韓國網絡小說也不重視順從，實際上只有日本作品才重視順從。雖然亞洲的網絡小說被戲劇化和夸張化，但它們體現了一種真實的亞洲文化信仰：微笑的面孔背后隱藏著陰影中的無情報應。由于好萊塢對亞洲人的抹殺和負面/強迫性的刻板印象漫畫以及對亞洲文化—甚至亞裔美國人—的制度性壓制，很容易欺騙我們記住奴性的笑臉并放棄來自報復風險的威懾力。可以說，“說話輕聲細語，手里拿著大棒”[30]。）兩則海外讀者的評論。此處援引的網友兩則評論恰恰可以視作海外受眾接受中國網文并探討“民族主義”這一話題呈現出的兩種態度—中立與負面。當評論者對“民族主義”這樣一種盲目的非理智的內容傾向展開批判時，他們自身應該是理性與客觀的，正如A所表達的，他不認為中國網文作為一種大眾文化的情緒宣泄，真正代表中國人與中國文化全貌，因為他可以通過自身的現實接觸與理智思辨來產生獨立判斷。而與之相反，B似乎對于中國和中國文化的看法也天然帶著一種“民族主義”的盲目與偏激—“微笑的面孔背后隱藏著陰影中的無情報應”是否真的如他所言是“一種真實的亞洲文化信仰”？而他的文字背后是否也表達出他內心深處期待著亞洲人只得擁有一副“奴性的笑臉”，其背后不能存在“報復的風險”？

在跨文化研究中，刻板印象指“對事物固定、概括而籠統的看法”，定勢指“人們對其他文化群體特征的期待、信念或過度概括”[31]。正如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指出的那樣，“處于強勢地位的西方人，以西方種族文化優越論為標準，通過對東方或東方人的類型化和符號化，形成一套妖魔化東方的權利話語體系。”[32]薩義德把東方主義界定為西方人的“權力象征”，是一種“位置上的優越感”，一種“地緣政治的觀念”。他同時更進一步具體把東方主義看成一種知識的系統、體系和機制，或者是一個“形象再現體系”。昔日的西方文化界和知識界經常反省、批判西方人的種族主義偏見和西方文化對非西方世界的歪曲和妖魔化，今日的中國網文卻再次成為某種意義上東方主義的招魂場。

作為一種草根的大眾文化產物，中國網文背后的民族主義可能是固然存在的，但同時也存在被海外讀者夸大其詞的埋怨。跨文化傳播并非人畜無害的奇幻漂流，歸根結底依然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從葛蘭西（Gramsci）提出的文化霸權概念出發，能夠看到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與后殖民主義強調的話語與權力關系。從昔日資產階級文化“統治”工人階級文化形式的“霸權”再到今日中國網文的“西方主義傾向”被“東方主義者”們批判，文化與跨文化始終是一個流變不居的動態斗爭領域。倘若從跨文化適應理論建構的視角來更加平和地看待這一現象[33]，跨文化適應是由互動者的文化精神引領的一種持續的博弈過程，持續的博弈不是“以贏為目的”，而是“為了無止息地玩下去”[34]。“跨文化適應的互動過程可以被視為一種跨越邊際的博弈”，因此，跨文化適應就是兩個文化體之間互動的持續過程，在彼此文化產品體現出的底層大眾文化內蘊互斥爭鋒的較量中，對立的兩端能夠通過言語和非言語的相互交流形成一種平衡與共生的維穩狀態。

5.2 草根與普世：大眾文化的紅杏出墻

中國網文可能被誤解為存在民族主義，實際上是反映了文化適應的博弈。但一些作品被西方讀者批評的低俗爽點、性別歧視和暴力傾向，確實展現了網文的草根文化特質。

“我相當肯定，幾乎每部中國小說都至少有一個少爺（哈利·波特中的馬爾福）和一個打臉場景。我想這只是翻譯者和作者的問題，如果中國網絡小說是在2015 年之前寫的，那么它應該是相對簡單/不那么夸張的對話，2015—2020年的任何內容都是腦殘，2022年之后的任何內容甚至都不值得一讀。當然，這條規則或許并不適用于所有，但它是基于我作為一個機翻讀者和毒物測試者的個人經驗。”（Johmjohmjohm）[35]“天哪，有些中國小說里的主角如果他們的一個仆人在街上撞到他，他就會消滅整個家族。”（SimplyBartz05） [36]“為什么你會讀中國后宮權力幻想并期待其中的西方道德？你可以讀任何一部真正的西方小說，其中包含所有這些進步、平等、道德正義等內容。只是別指望這些會出現在中國的后宮小說中，哈哈。”（Make-this-popular） [37]“相比而言，中國小說中性侵犯是情節手段，種族主義是常態。”（Thriving-penguin）[38]“這幾乎成了中國網絡小說界的一個典型套路。如果作者懶得找到讓兩個角色陷入浪漫的方法，他就會引入春藥或毒藥，否則結果就是死亡。更可笑的是，這樣之后，女人就會愛上男主角。”（Uppsak）[39]“難道中國小說的主角就這么嗜血，不滅門就活不下去嗎？”（Fantasticjahid）[40]“為什么中國網文的主角都是反社會者？我是通過韓國漫畫開始接觸網絡小說的。最終愛上了《詭秘之主》，并嘗試了一些其他的中國網絡小說……但（主角）不間斷的怪異反社會癥狀和缺乏同理心（以及無數令人毛骨悚然的厭女癥）嚴重困擾著我。那是什么？這是中國的特色嗎？我從韓國小說或日本小說那里看到類似的東西要少得多。”（some_asshole） [41]“天哪，我完全明白了，幾年前，當我閱讀網絡小說時，我曾經發現許多中國的世界和人物很有趣，但后來我開始注意到人物的肆意言論，這似乎是一個廣泛存在的事實，例如，那些小氣的女人應受極刑；性別歧視言論，略帶種族歧視的觀點等，壓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快穿之炮灰女配逆襲記》，女主角叫寧舒。”（Silvaranth） [42]

縱觀上述海外讀者的評論，盡管大量低質的中國男頻網文是問題重災區，但似乎女頻小說也難辭其咎。中國網文作為一種大眾文化，本身便與精英文化存在格格不入的沖突。精英文化通常被視為具有更高藝術價值和深度的文化形態，而大眾文化則更貼近普通人的生活，易于消費和傳播。然而，當中國網文跨越國界、成為外國讀者的文化消費品時，原有的大眾與精英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海外讀者在接受中國網文時，可能不再將其歸類為大眾文化或精英文化產品，而是將其視為中國特有的文化產品。這種現象背后的根本問題在于，跨文化傳播中的中國文化產品是否必須體現精英和精致的特質，才能被視為中國文化的代表？換言之，是否代表中國承載跨文化傳播使命的中國文化產品一定要是精英的、精致的？在這近百年的全球化進程中，中國文化產品的傳播從來都沒有僅限于精英文化。事實上，草根的、大眾的，甚至可能被認為是略帶低俗的文化產品，往往更容易在國際舞臺上偶然“出圈”。這不僅是跨文化傳播中多樣性和復雜性的體現，其背后同樣存在一個關鍵性問題：當草根的、大眾的，甚至略帶低俗的文化產品偶然“出圈”被海外受眾廣泛接受時，是否會影響海外受眾對這一文化的形象感知？本文揭示的中國網文在海外存在的跨文化傳播困境再次佐證了這一雙刃劍影響，即，一方面，大眾文化的廣泛傳播有助于增加中國文化的可見度和影響力，使海外受眾能夠更容易地接觸和理解中國文化；另一方面，如果海外受眾僅通過這些大眾文化產品來認識中國文化，可能會導致對中國文化的片面理解，甚至可能形成刻板印象。“《詭秘之主》成功地為網絡小說的寫作質量樹立了新的標準，這種質量不像典型的中國小說那樣，只是傲慢的富家子弟遇到主角并被打臉。《詭秘之主》實際上有足夠的分量來支持它的受歡迎程度。在中國本身，在起點（中國大陸版），該書連續6個月保持霸主地位，并且仍在繼續。如果你問我這本書有多好。僅第一卷就應該被奈飛（Netflix）、HBO或動畫改編。值得你花時間嗎？絕對值得。這本書設法讓我讀完了它的機翻版本。”（deleted）[43]“有無數的中國小說質量很高，但他們沒有翻譯，這就是為什么會看到老讀者們都潛伏在機翻區。”（c3ono） [44]為了平衡跨文化產品中草根特質與精英特質的張力，中國網文的跨文化傳播策略應注重作品的多元性和精品化并舉。

5.3 買櫝與還珠：難以逾越的形質畛域

中國文化長期處于被動表達狀態，這促使我們迫切希望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在全球化背景下，強勢文化常常在未充分理解的情況下，采用并傳播弱勢文化的元素，這可能導致誤解和刻板印象的形成。例如，好萊塢電影中的亞洲女性形象往往被刻板化，而像《功夫熊貓》和迪士尼的《花木蘭》這樣的作品，雖然融入了中國文化元素，但可能未深入體現和尊重其文化價值。文化挪用的問題在于，弱勢文化在全球傳播中缺乏資源和平臺來維護自己的文化立場，從而在全球文化認知中被邊緣化。

時至今日，中國網文通過海外受歡迎的文化產品發聲，但海外讀者僅停留在表面的爽點閱讀。買櫝還珠的寓言故事正在中國網文的跨文化現象中真實上演。中國網文作品中的文化符號，如特定的歷史背景、神話傳說、風俗習慣等，為海外讀者提供了一種異域文化的直觀體驗，這些符號作為文化的“櫝”，以其新穎性和可識別性，滿足了讀者對于異域文化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而未能被深入挖掘和領會的東方哲學與所指文化，卻成為了實際被退還的“珠”。倘若悲觀地來看待本文揭示的這一現實困境，中國網文出海的鮮花著錦與烈火烹油，似乎是一場宏大的喧嘩與騷動，但良辰美景開遍，終究卻是一次對空言說，沒有帶來真正的文化內蘊輸出。

6 結論與展望

研究發現，網絡文學作為出版業走出去的代表引發了海外受眾的廣泛興趣，尤其是對作品角色身份和社會關系的討論，以及對場景設定、環境構造、社會文化背景、奇幻或科幻特性、角色能力與發展等問題的觀照刺激了受眾對中國文學作品和中國文化的接觸。但是受制于翻譯和文化因素，海外受眾的認知依舊停留在文化內容而非文化內核上，也并沒有因為接觸網絡文學帶來的刺激改變對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的態度，更沒有轉化為更有價值的文化接觸行為。相反，由于精品稀缺和翻譯困擾，作品內容中的民族主義傾向、性別歧視等問題為中國文化的傳播帶來反作用，對中國國際形象的塑造構成了潛在的負面影響。

由此形成了本文題目的隱喻—花下刺，即從跨文化傳播的效果看，網絡文學這朵在海外盛開的玫瑰花并沒有激發起海外受眾對中華文化大花園的向往，反而因為藏匿在花下的刺使其更加疏遠中國文化，這就違背了網文出海的初心與使命。因此，本文建議：一是翻譯要兼顧精品化與多元性，注重文化適應性，避免字面翻譯和過度本土化，通過動漫和影視改編加速作品的多模態傳播；二是呼吁網文作者增強跨文化傳播的自覺，避免在作品中涉及敏感問題如過度民族主義和性別歧視，展現更開放包容的文化視野；三是注重作品的多樣性和層次性，推介具有深厚文化底蘊和藝術價值的精品力作，展現中國文化的多元面貌與深厚底蘊。此外，更值得注意的是隨著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生成式大模型與算法推薦開始裹挾出海網文“工業化”創作[45]。倘若不關注“花下刺”，勢必會擴大其帶來的負面效應。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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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09-14；修回日期：2025-03-11）